刚才说的,是星期五的事。而到了星期六,当克拉拉下班回来后,她又是浑身颤抖个不停。事情是这样的:
扎图莱茨基夫人去了,由她丈夫陪同,到了她昨天打过电话的服装厂。她请求厂长同意她和她丈夫去车间里转一圈,辨认一下在那里工作的女工们的脸。当然,这样的一种调查让厂长同志大吃一惊,但是,面对着扎图莱茨基夫人的固执意愿,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她抛出的几句话令人心惊胆战,什么事关一个人的名誉啊,生活遭到毁灭啊,要打官司啊,等等。扎图莱茨基先生待在她的身边,一声不吭,紧锁着眉头。
于是,他们被带到了车间里。女工们纷纷抬起脑袋,脸上漠无表情,克拉拉认出了小个子男人;她的脸色变白了,又埋头干起活来,谨慎得格外显眼。
“请吧。”厂长带着一种不无嘲讽的礼貌口吻,对这一对面部僵硬的男女说。扎图莱茨基夫人明白,得由她来开始,便开口鼓励她的丈夫:“我说,你可给我看准了!”扎图莱茨基先生抬起晦暗的目光,在车间里来回扫视。“她在这里吗?”扎图莱茨基夫人低声问道。
尽管戴着眼镜,扎图莱茨基先生的目光还是不够尖锐,无法一眼就把这乱糟糟的宽阔车间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这地方满地堆着货,好多服装挂在长长的横杠上,好动的女工们根本无法纹丝不动地面对着车间大门的方向,她们转动着脊背,在椅子上扭着身子,一会儿抬头,一会儿扭头。扎图莱茨基先生不得不决定走进车间,上前一个一个地仔细看。
当女人们被这样细细地端详,而且是被这样一个不受欢迎的人物端详,她们感到心中的一种慌乱和一种羞耻,便讥笑着,起着哄,表达她们的愤怒。其中一个女工,一个强壮的年轻姑娘,还很不客气地叫道:“他在到处找婊子呢,看他把肚子搞得多大呀!”
女人们立即哄堂大笑起来,笑声像雨点一样落到两口子头上,他们腼腆地经受住了哄笑,带着一种奇特的傲慢,坚持在那里。
“他娘,”那个粗鲁的姑娘又对扎图莱茨基夫人不客气地喊道,“您也太不会照看孩子了!我要是有一个这样漂亮的娃娃,决不会让他跑出去的!”
“瞧好了。”老婆对老公悄悄耳语道。可怜的小个子男人,一脸忧郁和怯懦的神色,一步接一步地在车间里转着,就仿佛前行在拳脚和辱骂的双重打击中,但他稳步地走着,没有放过哪怕一张脸。
在这整场戏中,厂长一直面带一种中性的微笑;他了解他的女工们,知道这事情会草草地收场;他假装没有听到她们的笑闹,反而上前问扎图莱茨基先生:“可是,那位女士,她到底长得什么样啊?”
扎图莱茨基先生一面回头看着厂长,一面低声地慢慢回答道:“她长得很漂亮……她的确长得很漂亮……”
就在这时候,克拉拉蜷缩在车间的一个角落,她没有跟着那帮如脱缰之马的女工一道起哄,而是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埋头在那里干活。啊,她扮演一个微不足道的和被人忽略的姑娘的角色,扮得多糟糕啊!现在,扎图莱茨基先生离她的工作台只有两步路了;她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他识破!
“您还记得她长得很漂亮,但这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厂长同志彬彬有礼地提醒扎图莱茨基先生,“漂亮的女人多得是!她是高个儿还是矮个儿?”
“高个儿。”扎图莱茨基先生说。
“她是褐色头发还是金色头发?”
“金色头发。”一秒钟的犹豫之后,扎图莱茨基先生回答道。
我的故事的这一部分,很可以用作关于美之力量的寓言。那一天,扎图莱茨基先生在我家见到克拉拉时,已经迷惑到了极点,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看过她的脸。美在他的眼前搁置了某种视觉的屏障,一种光芒四射的屏障,像一道帷幕把她隐藏了起来。
事实上,克拉拉既不是高个儿,也不是金色头发。只是美的内在的高大,在扎图莱茨基先生的眼中,为她赢得了一种外表上的高大。同样,也是从美本身放射出的光芒,使她的头发赢得了一种黄金般的颜色。
当小个子男人最终走到克拉拉工作的角落,看到她身穿栗色的工作服,蜷缩着身子,埋头缝着一条短裙子,他没有认出她来。他之所以没有认出她来,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