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红灯区是礼拜堂街背后低山上的一个狭窄、肮脏的街区,离火车北站不远。它的中心部位是煤炭街。在这条街的北侧是礼拜堂修道院,它就像一座竖立在垃圾场的大理石雕像。修道院由一个小教堂和一座住着八名修女的房子组成,这些修女献身于帮助那些最可怜的巴黎人。她们给挨饿的老年人烧汤,劝阻那些想要自杀的绝望女人,把喝醉的水手从阴沟里拖出来,教妓女的孩子读书写字。修道院的隔壁就是礼拜堂旅店。
说这家旅店是所妓院并不太恰当,因为没有妓女在这里常住,只不过如果没客满,老板娘就愿意按小时出租房间,给那些浓妆艳抹、穿着廉价晚礼服的女人,跟她们一道前来的是大腹便便的法国生意人,偷偷摸摸的德国兵或是一些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他们喝得烂醉,根本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样。
弗立克跨进门槛,立刻感到一下子放松下来——两个宪兵在半英里远的地方把她放下车。沿路她看见了两张缉拿她的布告。克里斯蒂安把自己的手帕给了她,这是一块干净的方棉布,红底上带着白色的圆点,她把它戴在头上,遮住她的金发。但她知道,任何人如果仔细看她,都能认出她就是布告上的人。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垂下眼睛,边走边祷告上苍。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走过这么长的路。
老板娘是一个和颜悦色、体态超重的女人,一件鲸须制成的胸衣外面套着粉红色的丝绸浴袍。弗立克觉得她以前肯定享受过奢华的日子。弗立克原来在这里住过,但老板娘看来并不记得她。弗立克称她“夫人”,但她说:“叫我雷吉娜吧。”她收了弗立克的钱,给了她房间钥匙,什么问题也没问。
弗立克正要上楼去她的房间时,从窗口瞥见戴安娜和莫德乘着一辆怪模怪样的出租车到了,那不过是一辆自行车拉着一只装在两个轮子上的沙发。跟宪兵的那通忙乱看来并没有让她们变得冷静些,两个人咯咯笑着这辆怪车。
“老天爷,这是什么破地方,”戴安娜一进门就说道,“我们也许可以去外面吃饭吧。”
巴黎的餐馆在占领期间照旧营业,但店里的大部分主顾自然都是德国军官,特工都尽量不去那里。“这件事连想都别想,”弗立克生气地说,“我们在这儿躲上几个小时,天一亮就去火车东站。”
莫德责怪地看着戴安娜说:“你答应要带我去里兹。”
弗立克压着怒火。“你以为你是在哪儿?”她对莫德嘘了一下。
“好吧,别发脾气了。”
“谁也不能离开!明白吗?”
“好的,好的。”
“一会儿我们派一个人出去买吃的。我现在得躲一会儿。戴安娜,你坐在这儿等着其他人,莫德给你们登记房间。所有人都到齐后通知我一声。”
爬上楼梯时,弗立克遇到一个穿红色礼服的黑人女孩,发现她是一头黑色直发。“等一下,”弗立克对她说,“你能把你的假发卖给我吗?”
“你可以自己去街角买,亲爱的。”她上下打量着弗立克,以为她是个业余妓女,“不过,说真话,我觉得你只有一顶假发还不够。”
“我有急用。”
女孩扯下假发,露出一头打卷的头发,紧贴着她的头皮。“我还得靠它干活呢。”
弗立克从她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千法郎的钞票。“你自己再去买吧。”
她用另一种眼光看着弗立克,觉得她这么有钱不可能是个妓女。最后,女孩耸了耸肩,接受了这笔钱,把假发给了弗立克。
“谢谢你。”弗立克说。
女孩犹豫了一下,无疑是想知道弗立克手里还有多少这种大票子。“我也跟女孩来。”她说,伸出手,轻轻用指尖碰了碰弗立克的胸部。
“不必了,谢谢。”
“也许你跟你的男友——”
“不。”
那女孩看着那一千块法郎。“好吧,就算我今晚不用干活了吧。祝你好运,小亲人儿。”
“谢谢你,”弗立克说,“我需要它。”
她找到了她的房间,把箱子放在床上,脱下了外衣。洗脸盆上有个小镜子。弗立克洗了洗手,站在那儿对着自己的脸看了一会儿。
她把金色的头发梳到耳后,用发夹别住。然后她戴上假发,调整了一下。假发有点儿大,但还是能戴住。黑头发彻底改变了她的外观。不过,她那对漂亮的眉毛现在显得有点儿奇特。她从化妆盒里拿出眉笔,把眉毛描暗些。这么一弄就好多了。她不仅像个黑发女郎,而且显得比那个身穿泳装的甜妞更加凶悍。尽管直挺挺的鼻子和硬生生的下巴还都一样,但她换假发前后的样子像一对姐妹,除了这点儿家族上的特征以外,哪儿都不像了。
然后她从外衣口袋里拿出她的身份证。她十分小心地给照片修整了一下,用眉笔淡淡地画上一丝丝黑头发和黑眉毛。画完后她又对着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她觉得不会有人看出它被修改过,除非使劲揉搓,擦掉铅笔的印迹。
她摘掉假发,脱了鞋,躺在床上。她已经两晚没有合眼,礼拜四整晚都在跟保罗做爱,而礼拜五则是在轰炸机的金属地板上过的夜。现在她一闭上眼睛,几秒钟就睡过去了。
一阵敲门声把她吵醒了。让她吃惊的是,外面天已经黑了,她睡了好几个小时。她走到门边问:“是谁?”
“鲁比。”
弗立克让她进屋,问:“一切正常吗?”
“我不觉得。”
弗立克关上窗帘,然后打开灯。“出了什么事?”
“每个人都进来了,但我不知道戴安娜和莫德在哪儿。她们没在自己的房间。”
“你去哪儿找过?”
“老板娘的办公室,隔壁的小教堂,街对面的酒吧。”
“噢,上帝,”弗立克慌张地说,“这两个该死的傻瓜,她们出去了。”
“她们会去哪儿呢?”
“莫德想要去里兹大饭店。”
鲁比觉得不可思议。“她们怎么会这么蠢!”
“莫德就会。”
“可我觉得戴安娜比她有脑子。”
“戴安娜在恋爱,”弗立克说,“我估计莫德让她干什么她就会干什么,她也想打动自己的情人,带她到时髦的地方,显摆自己了解各种上流世界。”
“都说爱情是盲目的。”
“眼下,得说爱情就是他妈的自杀。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我敢打赌她们肯定去那儿了。她们以为去找好吃好住,实际是去找死。”
“我们怎么办?”
“去里兹,把她们拉回来——如果还不太晚的话。”
弗立克戴上她的假发。鲁比说:“我正纳闷你的眉毛怎么变黑了,很有效,你跟原来一点儿也不像了。”
“好吧。带上你的枪。”
在大堂里,雷吉娜递给弗立克一个信封。收信人名这几个字是戴安娜的笔迹。弗立克扯开它,见上面写着:
我们去了好点儿的酒店。我们会在早上五点钟与你们在火车东站见面,别担心!
她让鲁比看了看,然后把字条扯成碎片。更让她生气的是她自己。她从小就了解戴安娜,知道她既愚蠢又不负责任。那我为什么把她带到这儿来?她自问道。因为我没其他选择,她这样回答自己。
她们离开旅店。弗立克不打算坐地铁,因为她知道在一些车站上有盖世太保的检查站,车厢里也会遇到随时抽查。里兹大饭店在旺多姆广场,从煤炭街快走半个小时能到。太阳已经落了,夜幕快速降临。她们还必须留意时间,十一点钟就要宵禁。
弗立克想,不知道里兹大饭店的人多久以后才会向盖世太保报告戴安娜和莫德的出现。他们大概马上会发现这两个女人不同寻常。她们的证件上写的是在兰斯工作的秘书——这样的女人来里兹干什么?在被占领的法国,按说她们的穿戴还算体面,但看上去显然不是典型的里兹主顾——里兹的客人们都是来自中立国家的外交官夫人,黑市商人的女伴,或者德军军官的家眷或情妇。饭店经理本人可能不会做什么,尤其他要是也反对纳粹的话,但盖世太保在城里的每个大饭店和餐馆都安插了眼线,他们专门靠汇报身份可疑的陌生人获取赏钱。这种常识细节在特别行动处的训练中会灌输给每个学员——但整个课程要进行三个月,戴安娜和莫德只用了两天。
弗立克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