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钱塞勒对珀西·斯威特大为光火,痛恨至极,因为他刚知道布赖恩·斯坦迪什的那条消息。“你欺骗了我!”保罗朝珀西大喊,“你故意把我支开,省得碍你的事,然后才把这告诉弗立克!”
“的确如此,但这么办最——”
“我是指挥——你有没有权力对我隐瞒任何消息!”
“我觉得那样的话你会中止飞行。”
“也许我会——也许我应该这么做。”
“但你那么做是出于对弗立克的爱,而不是因为出于行动的需要。”
这下珀西触到了保罗的痛处,因为保罗跟小组的成员睡觉,危害了他作为领导者的地位。这就让他更加恼火。但他强迫自己压抑住这股怒气。
他们无法联络上弗立克的飞机,在敌人领空的飞行必须遵守无线电静默的规定,因此两人只能留在机场过夜,一边抽烟一边踱步,为他们——以不同方式——爱着的女人担心。保罗的上衣口袋里放着一支法国的木牙刷,那是他在跟弗立克共度一晚后,在周五早晨一块用过的。他一般来说并不迷信,但他此刻不停地摸着这支牙刷,就像在抚摸着她,相信她平安无事。
当飞机返回时,飞行员告诉他们弗立克如何对查特勒的接机小组心生疑虑,最后在沙特尔附近跳伞,保罗一下子放了心,差点没哭出来。
几分钟后,珀西接到了伦敦特别行动处打来的电话,获悉布莱恩·斯坦迪什要求了解出了什么问题。保罗决定把弗立克草拟并让飞行员带回来的那份信息作为答复发出去。如果布赖恩是自由的,那信息会通知他“寒鸦”已经落地,会跟他联系,但没有透露进一步消息,因为他有可能已经落到盖世太保手里。
仍然没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这种不确定性让保罗难以承受。无论走哪条路,弗立克都会去兰斯。他必须知道她会不会落入盖世太保布设的陷阱。有没有什么方法来检查一下布赖恩发出信息是真是假?
他的信号带有正确的安全标记,珀西反复检查了两遍。但盖世太保知道安全标记的事,他们可以拷打布赖恩,获悉他的标记。珀西说,也有一些微妙的检查办法,但要依靠监听站的姑娘们协助才行。于是保罗决定去那儿走一趟。
起初珀西反对这么做。参与军事行动的人闯入信号系统会造成危险,他说,这会扰乱数百个特工信号服务的顺利运行。保罗不理这一套。随后,信号站的负责人说,他很高兴保罗可以按预约访问那里,在两三个星期后可以吗?不,保罗说,我想的是两三个小时内。他坚持这样,开始语气缓和,但不依不饶,最后又拿出蒙蒂的怒脾气相威胁。这样,他便去了格兰登安德伍德。
保罗小时候上的是主日学校,那时他一直为一个神学问题所苦恼。他注意到,在他跟父母住的地方——弗吉尼亚州的阿灵顿,跟他年龄相仿的孩子都是同一时间,在晚上七点半上床睡觉。这就意味着他们同一时间祷告。如果这些声音一起升上天堂,上帝怎么可能听到他保罗的声音呢?牧师只是说,上帝可以做任何事情,他并不满意牧师的答案,他知道这是一种借口。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好几年。
如果他那时候能到格兰登安德伍德看一看,他也就明白了。
像上帝一样,特别行动处要收听无数的消息,其中不少往往发生在同一时间。秘密特工在他们的藏身之处同时敲击莫尔斯键,就像阿灵顿那些同时在晚上七点半钟跪在自己床边的九岁孩子。特别行动处全都能够收听到。
格兰登安德伍德也是一座巨大的乡村别墅,主人将它腾出来,让军队接管。这里的正式名称是53a站,它是一个监听站。在它宽敞的平地上架设着一座座无线电天线,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就像是上帝的耳朵,在倾听北起挪威的北极、南抵尘土飞扬的西班牙南方这一广泛区域内的信息。四百名无线电报务员和解码员在大房子里工作,其中大多是来自急救护士队的年轻女性,他们住在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尼森式活动营房里。
琼·贝文思主管带着保罗到处转了转,她是个大块头女人,戴着一副眼镜。起初,她被这位代表蒙哥马利来访的大人物吓坏了,但保罗面带微笑,轻声细语,这才让她放松下来。她带他到发报室,在这里一百多名女孩挨排坐着,每人都戴着耳机,手头有笔记本和铅笔。一块大黑板上写着特工的代码以及传输时间——他们称其为“计划表”,始终用美国的发音方式说这个词——以及他们可能使用的频率。气氛高度凝重,唯一的声音来自一位报务员敲击的莫尔斯电码声,告诉特工她这里接收的信号清晰准确。
琼把保罗介绍给露西·布里吉斯,一个漂亮的金发姑娘。她说话带有很重的约克郡口音,保罗得集中精力才能听懂她在说什么。“‘直升机’?”她说,“欸,我知道‘直升机’——他是新来的。他在二十点发电,二十三点接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问题。”
她说话从不发出“h”这个音。保罗意识到这一点,就觉得模仿这种口音不那么难了。“你是什么意思?”他向她问道,“一般你们会发现什么样的问题呢?”
“哦,有些人的发报机没有调好,你就必须寻找他的频率。信号也可能很弱,让你无法听清楚,你会弄不清是不是把破折号听成了句号,又比如,字母B跟D非常相似。再说,那种提箱式的发报机信号总是不好,因为这东西太小了。”
“你能认出他的‘笔迹’吗?”
她有些迟疑。“他只发了三份电报。星期三他有点儿着急,大概因为是他第一次发报,但他的速度很稳,好像他知道时间很充裕。这我很高兴——我认为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很安全。我们都很担心他们,你明白。我们在这儿坐着,暖暖和和的,而他们是在敌后,要时刻提防该死的盖世太保。”
“他发的第二份电报呢?”
“那是星期四,他很匆忙。他们着急的时候,就很难弄清他们的意思——你知道,他们会连着写两个句号,或者一个短破折号,这是什么意思?不知他是从哪儿发报的,他肯定是想马上离开那儿。”
“后来呢?”
“星期五他没有发报。不过我并没担心。他们一般在必要时才会发报,发一次报太危险。然后,他在星期六早上呼叫了,在天亮前。那份电报很急,但他听上去不慌不忙。事实上,我记得当时我在心里说——他已经找到诀窍了。你知道,那次信号很强,节奏稳定,所有的字母都很清楚。”
“有没有可能这一次是别人在用他的发报机?”
她想了一下,说:“听起来像他一样……但,也对,我想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我想。如果是一个德国人装成他,他们打起字来就会清楚、稳定,因为没什么可害怕的。”
保罗觉得他好像趟在一摊烂泥里。他问的每个问题都有两个答案。他急于想要的是某种肯定的东西。失去弗立克的可怕前景让他惊恐万状,而她作为上苍的礼物进入他的生活,前后还不到一个星期,他必须一次次克服这种情绪。
琼刚刚离开了一会儿,现在她回来了,肥嘟嘟的手里拿着一张纸。“我拿来了从‘直升机’那儿接收的三分解密电文。”她说。她不声不响的麻利劲儿让保罗很满意。
他读着第一张。
呼叫信号:HLCP(直升机)
安全标记:有
1944.5.30
消息内容:
抵达顺利句号地下室接投不安全句号被哥世太保抓住但逃脱句号下次
接头地点站前咖啡馆完毕
“他的拼写可得不了几分。”保罗评论说。
“不是他的拼写不好,”琼说,“他们用莫尔斯经常出错。我们规定解码员原样译解,不要规整这些地方,万一代表什么特殊意义也能保留下来。”
布莱恩第二次发报的内容是波林格尔抵抗组织的实力,电文稍长。
呼叫信号:HLCP(直升机)
安全标记:有
1944.5.31
消息内容:
现有特工五名见已下句号莫奈受桑句号女伯爵很好句号谢瓦利时尝
帮忙句号中产者仍栽原地句号外加救我的代号查伦顿句号
保罗抬起头来。“这份更糟了。”露西说,“我说过,他第二次很着急。”第二份报文还有一些内容,主要是详细叙述大教堂里发生的事情。保罗接着看第三份:
呼叫信号:HLCP(直升机)
安全标记:有
1944.6.2
消息内容:
见鬼句号到底出了什么事问号发来指令句号立克回复完毕
“他有进步,”保罗说,“只有一处错误。”
“我觉得星期六那天他更不受拘束。”露西说。
“可能是这样,但也许是另一个人发出的报文。”突然,保罗想到有种办法可以测试一下这个“布莱恩”是他本人,还是盖世太保冒充的。如果这一招奏效,至少能让他消除疑问。
“露西,你在发电报的时候犯过错误吗?”
“几乎没有。”她不安地朝自己的上司瞥了一眼,“如果一个新来的女孩不小心犯错,特工就会大发臭脾气。这也可以理解。不该出现任何错误——特工那儿本来就要应付不少问题。”
保罗转过来对琼说:“如果我写一条消息,你能原封不动译成电码吗?”
“当然。”
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七点三十分。“他会在八点发报。然后你就能发报了?”
主管说:“是的。他先呼叫进来,我们就告诉他等着随后马上接收一条紧急信息。”
保罗坐下,想了一会儿,然后在一个记事本上写道:
告知你的武器多少赶自动枪多少我司登以及每仲多小发子弹
外加榴手弹立即回复
他考虑了一会儿。这是一个不合理的要求,带着高压腔调的措辞,显得像是草草编码后便传输出去的。他把它拿给琼看。她皱起了眉头说:“这条消息太可怕了,我真不好意思发它。”
“你觉得特工收到它会有什么反应?”
她毫无幽默感地笑了笑。“他会怒气冲冲回条消息,里面再骂上几句。”
“请照原样编成电码,发给‘直升机’。”
她困惑地看着他说:“如果你希望这么做的话。”
“是的,请吧。”
“好的。”她把电文拿走了。
保罗去找吃的。食堂跟监听站一样,也是二十四个小时工作,但那里的咖啡毫无味道,吃的东西只有不新鲜的三明治和干掉的蛋糕,此外什么也没有。
八点过了几分钟,主管走进食堂。“‘直升机’呼叫进来,说他没有收到雌豹的任何消息。我们现在正在给他发送紧急消息。”
“谢谢你。”布莱恩——或者冒充他的盖世太保——至少要花一个钟头给信息解码,写回复,加密后再传输出去。保罗看着他眼前的餐盘,弄不懂英国人打哪儿来的勇气把那东西称作三明治:那是两片抹了人造黄油的白面包和薄薄的一小片火腿。
还没有芥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