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南英格兰的道路上车水马龙。军用卡车车队隆隆经过条条大路驶向海岸,轰鸣声震彻黑暗城镇的上空。村民们从睡梦中爬起来,站在自家卧室的窗户边上,满心疑虑地盯着看不到头的车队,睡梦全被它们搅了。
“我的上帝,”葛丽泰说,“真的就要进攻了。”
她和弗立克在半夜过后不久就离开了伦敦,这辆车是借来的,是一辆巨大的白色林肯“大陆”,弗立克很喜欢开这种车。葛丽泰穿着一套不太惹眼的衣服,一件普通的黑色礼服,戴着暗色的假发。直到任务结束之后,她才能再变回格哈德。
弗立克希望葛丽泰真像马克所说的那样,是个专家。她在邮政总局当过工程师,因此可以推测,她知道弗立克在说些什么。但弗立克还没来得及对她进行测试。现在,他们跟在坦克转运车后面慢慢爬行时,弗立克把任务简单解释了一下,她忧心忡忡,就怕两人的交谈中暴露出葛丽泰的知识欠缺。“德国人在城堡里安置了一个新的自动线交换机,处理柏林与占领军之间所有额外电话和电传往来。”
一开始葛丽泰对这个任务抱着怀疑态度。“可是,亲爱的,就算我们成功了,什么又能阻止得了德国人马上改变电话网络路线呢?”
“线路承载量。整个系统已经超载。在柏林外围的‘齐柏林’陆军指挥中心每天处理一百二十万个长途电话和两万条电传消息。当我们进攻法国时数量更大。而法国系统在大部分地区仍然使用手工交换。你想想,如果自动交换失灵了,所有电话都靠原来的老方式,通过接线员完成的话,要花上十倍的时间。那样,百分之九十的电话就永远接不通了。”
“军方可以禁止平民打电话。”
“那也好不了多少,民用通信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是这样。”葛丽泰思索着,“那么,我们就要去破坏常规设备机架。”
“那是管什么用的?”
“为自动交换供应音质和振铃电压什么的,上面还有寄存中继器,能把电话区号转换成路径指令。”
“这能让整个交换失灵吗?”
“不能,而且损坏也能够恢复。你要端掉手动交换、自动交换、长途放大器、用户电报交换、电传放大器,它们可能放在不同的房间。”
“你得清楚,我们不能随身携带太多炸药——六个女人日常手袋里能藏下多少,就能带多少。”
“这倒是个问题。”
米歇尔原来都是通过阿尔诺德搞定这些事情的。阿尔诺德是波林格尔的成员,曾在法国的PTT(邮政电传电话局)工作过,可弗立克没有问过具体细节,而阿尔诺德也已经死了,他在一次袭击中被杀。“肯定有哪个设备是所有系统通用的。”
“有,主配线板就是。”
“那是干什么用的?”
“主配线架,两套大的终端架。所有外面来的电缆进入架子的一端,所有从交换机来的电缆进入另一端,用跨接线把它们连接起来。”
“那套东西在什么地方?”
“在电缆室旁边的房间。理论上说,你要用够热的火把电缆上的铜熔化。”
“重新把电缆接起来要多长时间?”
“两天吧。”
“你能保证吗?我住的那条街上的电缆炸弹炸断了,一个邮政局的老工程师几个小时就给接好了。”
“街上的电缆维修很简单,只要把断头连在一起就行,红色接红色,蓝色接蓝色。但主配线板有数百个交叉连接。两天是保守的估计,还得保证修理工手头有记录卡。”
“记录卡?”
“上面显示线路走向,一般这东西都保存在主配线室。如果我们也把这些记录卡烧掉,他们就得花上好几个礼拜反复测试才能弄清怎么连接。”
弗立克现在想起米歇尔曾说过,抵抗组织在PTT的人已经准备毁掉保存在总部的记录副本。“听起来不错。现在,你听好了。早晨我要跟其他人解释我们的任务,我跟他们讲的东西完全不一样,是编造出来的另一套故事。”
“为什么?”
“只有这样,万一我们中有人被捕或受到审讯的话,才不会损害我们的任务。”
“哦。”葛丽泰静下心来想了想,“真吓人。”
“只有你一个人了解真相,所以你不要说出去。”
“别担心,我们同性恋都擅长保守秘密。”葛丽泰的用词让弗立克很吃惊,但她没作任何评论。
女子精修学校地处英格兰最为宏伟庄严的大宅之一——博里,它位于新福列斯特,是紧靠南部海岸的一座庞大的庄园。它的主体建筑叫做宫殿楼,原是蒙塔古勋爵的家。很多巨大的乡间别墅隐藏在环绕的树林之中,自成一体。这些房子大多数在战争开始不久就已腾空,因为年轻的主人外出服役,那些老年人则设法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十二幢房子被特别行动处征用,用于培训特工、学习安全防护、无线报务、地图判读以及一些特殊技能,比如偷窃、破坏、伪造和无声暗杀。
他们在凌晨三点到达这里。弗立克开上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经过一个牛栏,在一座大房子前面停下来。每次到这儿来,总好像是进入了一个幻想的世界,欺骗和暴力的话题在这儿不过是家常便饭。整幢房子也相应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气氛。尽管里面大概有二十间卧室,但它却按照一战前流行的乡村农舍风格建造而成。烟囱和顶窗、四坡屋顶以及贴砖的壁柱,这一切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古拙有趣,它就像儿童小说插画里的大房子,整天可以在里面玩捉迷藏的游戏。
这里到处静悄悄的。弗立克知道,小组的其他成员已经在这儿了,现在他们在睡觉。她对这儿很熟,在顶楼找出两间空房。她和葛丽泰两人各住一间,舒舒服服上了床。弗立克躺在床上,不知自己如何才能让这群乌合之众变成一支战斗队伍,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她在六点钟起床。由窗户向外望去,她能看见索伦特河口。在灰色的晨光中,河水看上去就像水银。她烧了一壶用来剃须的热水,端到葛丽泰的房间,然后把其他人喊了起来。
珀西和保罗最先来到房子后部的大厨房,珀西要茶,保罗要咖啡。弗立克让他们自己去弄。她参加特别行动处不是来伺候男人的。
“有时候我还给你倒茶呢。”珀西愤愤不平地说。
“你那是出于贵人风度,”她回应道,“就好像公爵礼让女仆进门一样。”
保罗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家伙,真要把我笑死了。”
六点半钟部队厨师到了,几分钟后他们就围在一张大桌子边,开始吃煎蛋和厚厚的培根片。特工们不实行食品配给制,他们需要积存身体储备。一旦投入行动,可能一连几天无法获得适当的营养供应。
姑娘们一个个下来了,弗立克见到莫德·瓦伦丁时大吃一惊。无论珀西还是保罗,两个人都没说过莫德到底有多漂亮。她的穿着打扮近乎完美,玫瑰花蕾般的嘴唇涂着鲜艳的口红,好像是准备去萨伏伊饭店吃午饭。她在保罗旁边坐下,挑逗般地说:“睡得好吗,少校?”
看见鲁比·罗曼那张海盗一般的黑脸,弗立克心里松了一口气。要是鲁比趁半夜溜走,跑得无影无踪,她大概也不会太吃惊。当然,鲁比还得按谋杀罪给抓回来。她还没有被赦免,更确切说,只是撤销了对她的指控,但随时都可以重新恢复。这让鲁比想跑也跑不掉,但她好勇斗狠,肯定要利用各种机会逃跑。
“果冻”·奈特进来了。在大清早见到她,她的真实年龄就显露出来了。她坐在珀西旁边,给他送去一个温柔的笑容。“你大概睡得很香吧。”她说。
“良心清白睡梦香。”他答道。
她笑了起来,说:“那个该死的良心我们根本没有。”
厨师送过来一盘熏肉和煎蛋,但她做了个怪相。“不了,谢谢你,亲爱的,”她说,“我得留意我的身材。”她的早餐是一杯茶水和几支香烟。
葛丽泰走进屋子,弗立克屏住了呼吸。
她穿了一件漂亮的棉布裙子,里面带了假胸。粉色的开襟羊毛衫让肩膀的线条变得很柔和,她还用一条薄纱围巾遮住男人的喉结。她的头上戴着暗色的假发,脸上扑了很多脂粉,但嘴唇和眼睛只着了淡妆。跟舞台上扭捏作态的形象相比,今天她扮演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年轻女性,恐怕她会因为自己的个子太高而尴尬吧。弗立克给大家介绍了一下,观察着其他女人的反应。这算是对葛丽泰变装技巧的第一次测试。
大家都愉快地笑笑,谁都没看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弗立克松了一口气。
除了莫德以外,还有一个人弗立克以前没见过,那就是丹妮丝·鲍耶女士。珀西在亨登面试过她,尽管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人有点儿轻浮,不太稳重,但他还是招下了她。她原来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黑头发长得很密,显得有点儿目中无人的样子。尽管是侯爵的女儿,但她身上缺乏典型上层社会女孩的那种轻松自信。弗立克有点儿可怜她,只是丹妮丝实在缺少魅力,让人喜欢不起来。
这就是我的小组,弗立克想:一个小妖精,一个杀人犯,一个撬保险柜的,一个男扮女装的同性恋,还有一个不太灵光的女贵族。她发现这里缺了一个人,另一个贵族呢?现在已经是七点半了,戴安娜还没露面。
弗立克问珀西:“你没通知戴安娜六点钟吹起床号吗?”
“我所有人都通知到了。”
“一刻钟前我敲过她的门。”弗立克站起来,“我得再去检查一下。她的卧室是十号,对吧?”
她上楼去敲戴安娜的门,见里面没有应声,她便推门而入。房间里就像刚被一枚炸弹击中一样——乱七八糟的床上放着一只打开的手提箱,枕头掉在地上,灯笼短裤上了梳妆台。不过弗立克觉得这都算正常。戴安娜身边总少不了人,他们的工作就是跟在她后边收拾,弗立克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这里没人,戴安娜一定是去了什么地方。必须让她清楚,她的时间不再归她自己,弗立克恼火地想。
“她不见了。”她对其他人说,“我们先不等她了,开始吧。”她站在桌子的前端,“有两天的培训任务摆在我们面前,然后,在周五晚上我们空降到法国。我们是一个清一色的女性小组,因为在法国占领区女性活动起来较为方便,不易引起盖世太保的怀疑。我们的任务是炸毁马尔斯村附近的铁路隧道,那里离兰斯不远,在法兰克福和巴黎之间的铁路干线上。”
弗立克瞥了一眼葛丽泰,她知道这故事是编出来的。葛丽泰静静坐着,往烤面包上抹着黄油,没有抬头看她。
“特工的课程通常是三个月,”弗立克接着说,“但是,这条隧道必须在周一晚上摧毁。在两天的时间里,我们希望教你们学会一些基本的安全规则,让你们掌握如何跳降落伞,训练你们正确使用武器,还要给你们展示怎样杀人才能不出声响。”
尽管化了浓妆,莫德顿时脸色惨白。“杀人?”她说,“你们要让这些姑娘们去干这个?”
“果冻”反感地嘟囔了一句:“现在可是在打该死的战争,知道吗?”
戴安娜从花园那边进了屋子,她用灯芯绒短裤搂着几样蔬菜。“我去林子里溜了一圈,”她兴致勃勃地说,“简直妙极了。你们看,温室看护人给了我这么多东西。”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熟透了的西红柿,放在餐桌上。
弗立克说:“坐下,戴安娜,简报会你迟到了。”
“对不起,亲爱的,我错过你可爱的讲话了吧?”
“你现在是在部队,”弗立克生气地说,“告诉你七点钟到厨房,那就必须七点到。”
“你不会拿女校长那套惩罚我,对吧?”
“坐下,闭嘴。”
“非常抱歉,亲爱的。”
弗立克提高了声音:“戴安娜,我说闭嘴的时候,你不必跟我说什么‘非常抱歉’,也不要再叫我亲爱的,只管闭上嘴。”
戴安娜默默坐下,但看样子气鼓鼓的,有些不服。真见鬼,弗立克想,这事处理得不太好。
厨房的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个子较矮、十分结实、年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进了屋。他的制服衬衣上的军衔是中士。“早上好,姑娘们!”他热情地招呼道。
弗立克说:“这位是比尔·格里菲斯中士,我们的教导员之一。”她不喜欢比尔。这位军队体育教练的身体格斗课让人很不舒服,他在弄伤别人时也毫无歉意。她还注意到,比尔在给女人上课时表现就更差。“我们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中士,现在就开始好吧?”她站到一边,倚靠在墙上。
“你的愿望就是我的命令。”他多余地来了一句。他站在她刚才站的桌子前端。“降落伞着陆好比什么呢,”他说,“就像从十四英尺高的墙上往下跳。这个厨房的天花板比那还低一点儿,应该像从楼上往花园里跳。”
弗立克听到“果冻”低声说:“噢,我的老天爷。”
“你不能一落地就直直站在那儿,”比尔接着说,“如果你想用站立姿势降落的话,你的腿就会断掉。唯一安全的办法是倒下。所以首先我们要教你的是怎么倒下来。如果有谁想让衣服干干净净的,就去那边的机房换上工作服。我们三分钟后在外面集合,然后开始练习。”
女人们去换衣服的时候,保罗要走。“我们明天要训练飞行跳伞,可他们竟然说没有飞机给我们用,”他对弗立克说,“我要去伦敦踢他们的屁股。”弗立克想,恐怕他也想去见见他的那个姑娘吧。
花园里有一张旧松木桌子,一个丑陋的维多利亚时代桃花心木衣柜,还有一把十四英尺高的木梯子。“果冻”有点儿惊慌失措。“你们是要我们从这个倒霉的大衣柜上往下跳,是吗?”她问弗立克。
“我们做了示范以后你们再跳。”弗立克回答,“然后你们就会惊讶地发现,居然这么简单。”
“果冻”看着珀西。“你这个杂种,”她说,“你就让我来干这个?”
她们全都准备好了以后,比尔说:“一开始我们练习从零高度跳。一共有三种方法:向前,向后,还有侧向。”
他示范了三种动作,很轻松地往地上摔倒,然后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敏捷地弹跳起来。“你必须把两条腿并拢。”他顽皮地补充说,“所有年轻女士都该这样。”没有一个人笑,“不要乱甩胳膊,这样会打破平衡,让胳膊贴在身体两侧。不要担心自己受伤。如果你弄折了一只胳膊,那就会疼得要死,比什么都糟糕。”
跟弗立克预想的一样,年轻的姑娘做起来没什么困难,讲清楚做法以后,戴安娜、莫德、鲁比和丹妮丝都能像体操运动员那样落下。鲁比做了一次由站立直接摔倒的动作后,就没耐心做下去了,她爬上了梯子。“还不到时候!”比尔对他嚷道,但已经晚了。她纵身一跳,落地很完美。做完她就走到一边,坐在树下点着了一支烟。弗立克想,看来她要给我找麻烦了。
弗立克原来更担心的是“果冻”。她是整个小组的关键成员,只有她懂得炸药。但她早几年前就没有那种少女的轻盈和灵敏了。跳伞对她来说很难,不过,她很勇敢。从站立姿势摔倒时她“哎哟”了一声,站起来就骂骂咧咧,但还是准备再试一次。
让弗立克吃惊的是,最糟糕的学生竟是葛丽泰。“我干不了这个,”她对弗立克说,“我跟你说过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我不行。”
这是葛丽泰头一次说超过两个单词以上的话,“果冻”皱了皱眉头说:“什么怪腔怪调。”
“让我来帮帮你,”比尔对葛丽泰说,“站好了。只管放松。”他抓起她的肩膀,随后猛然发力把她摔倒在地上。她摔得很重,疼得叫了一声。她挣扎着爬起来,站稳了,但让弗立克泄气的是,她居然开始哭起来。“上帝啊,”比尔厌烦地说,“他们给我们派的都是什么人啊?”
弗立克瞪了他一眼。她可不能让比尔的粗暴毁了自己的电话机械师。“你对人温和点儿。”她厉声对他说。
他却不依不饶地说:“盖世太保可比我狠多了!”
弗立克得自己动手弥补一下了,她拉起葛丽泰的手,说:“我们俩单独练习练习。”她们绕过房子,在花园里另找了一块地方。
“对不起,”葛丽泰说,“我真恨那个小男人。”
“我知道。现在,我们一起做,先膝盖着地。”两人面对面跪坐着,手拉着手。“你只管跟着我做。”弗立克慢慢向一边倒下,葛丽泰模仿着她的动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手还没有放开。“你看,”弗立克说,“这就好了,对吧?”
葛丽泰笑了说:“他怎么不能像你这样呢?”
弗立克耸了一下肩膀。“男人嘛,”她咧嘴笑了,“现在,我们试试从站姿倒下,好吧?我们也是这么做,手拉手。”
她跟葛丽泰两人完成了比尔跟其他人做的所有练习。葛丽泰很快有了信心,他们回到小组里,大家在练习跳桌子。葛丽泰加入进来,降落得很完美,让大家为她鼓起掌来。
练习进行到从衣柜上往下跳,接着最后从梯子上跳。当“果冻”跳下梯子,完美地打了一个滚,再站起身时,弗立克上前拥抱了她。“我真为你骄傲,”她说,“干得好”。
这让比尔挺反感。他转身对珀西说:“这么容易的动作费了半天劲,总算做对了,竟然还有拥抱,这到底是什么见鬼的部队?”
“你习惯习惯吧,比尔。”珀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