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伯纳德·蒙哥马利将军是即将进攻法国的21集团军群总司令,他在伦敦西部的一所学校设立了临时总部。学生们已经疏散到了农村,被安置在较为安全的地方。巧合的是,这也是蒙蒂即伯纳德·蒙哥马利(Bernard Montgomery),英国杰出的军事家,英国陆军元帅,战略家,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盟军杰出的指挥官之一。著名的阿拉曼战役、诺曼底登陆为其军事生涯的两大杰作。本人小时候就读的学校。会议在模型室进行,大家坐在小学生的硬木椅上,这些人都是将军和政治家,重大场合还会有国王本人参加。
英国人觉得这很可爱,来自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保罗·钱塞勒则认为这简直扯淡。弄几把新椅子能花多少钱?总体上说他喜欢英国人,但讨厌他们那种古怪的自我炫耀。
保罗在蒙蒂的手下工作,很多人认为这是因为他父亲是一位将军,但这种猜测并不公平。保罗跟高级军官很处得来,部分是因为他父亲,部分是因为在开战之前美国陆军已经成为他生意的最大客户,他经营教育唱片,其中以语言课程为主。他喜欢服从、守时、精准等军人操行,但同时他也要为自己着想,而蒙蒂也越来越依赖他。
他负责情报方面的工作。他是一个组织者,要保证蒙蒂需要看到哪一份报告时,那份报告就会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他还要剔除那些迟到的消息,召集主要负责人开会,并代表上司进行补充性的调查。
他也拥有秘密工作的经验。他跟美国的秘密机构“战略服务办公室”打过交道,并曾在法国和北非法语国家以掩护身份工作过,小时候他一直住在巴黎,当时他爸爸是美国大使馆的武官。保罗六个月前在马赛的一次与盖世太保的枪战中受伤,一颗子弹打掉了他左耳的一大半,但除了他的外表以外,并未造成任何损害。还有一颗子弹打碎了他的右腿膝盖骨,让它再也无法复原,这也成了他转而开始做案头工作的真正原因。
与在敌占区往返奔波相比,这种工作很容易,也从未让他觉得枯燥。他们正在策划一次旨在结束战争的“霸王行动”。保罗是世界上知道其具体日期的几百个人之一,而其他大多数人则只能凭空猜测。实际上已经按照潮汐、海流、月相和日出日落时间来确定了三个备选的日子。进攻需要月亮晚一点儿出来,这样部队的最初行动就能受到黑暗的掩护,但再晚些时候,当第一批伞兵从飞机上跳伞滑翔时又要有月亮。拂晓时刻需要低潮,好让隆美尔布设在海滩上的障碍物显露出来。在黄昏前也需要一个低潮,以便随后的大部队登陆。满足这些条件的时间段很短,舰队可以在下周一,即6月5日出发,或者在再下一周的周二或周三。最终要依照天气情况,由盟军最高统帅艾森豪威尔将军在最后一刻敲定。
三年前,保罗可能会拼命在进攻部队里争一个位子,他会技痒难忍,力争到前线参战,不齿于待在后方。现在,他的年龄和心智已渐增长,想法也变了。首先,他已付清欠账,中学时期他当过足球队的一队之长,赢过马萨诸塞州锦标赛,可现在他再也不能用他的右腿踢球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组织才能可以让他游刃有余地赢得战争,完全用不着亲自上阵。
他为自己成为有史以来最大进攻的策划者之一而激动。当然,伴随着兴奋的还有焦虑,战役从来不会按计划进行(尽管蒙蒂有个弱点,一直假装他计划的战役总是能够按计划进行)。保罗了解他所做的各种错误——笔误、忽略某个细节、不经二次查证便采信的情报——这些都能让盟军部队遭受重大损失。尽管反攻部队规模庞大,但战役仍有可能改变方向,一个小小的失误就能够打破整个平衡。
今天上午十点,保罗安排了十五分钟讨论法国抵抗组织。这是蒙蒂的主意。他的特点就是注重细节。他认为,要想打胜仗,就要在所有准备工作到位之前尽量避免正面战斗。
差五分十点,西蒙·福蒂斯丘走进模型室。他是军情六处的高级军官之一。他个子很高,穿着一件细条纹西装,举止中带着一种持重、权威的做派,但保罗怀疑他并不真正了解秘密工作是什么。他后面跟着的是约翰·格雷夫斯,一个神色紧张的公务人员,来自经济战争部,这是负责监督管理特别行动处的政府部门。格雷夫斯穿的是白厅白厅(White Hall),英国伦敦市内的一条街。连接议会大厦和唐宁街。在这条街及其附近有国防部、外交部、内政部、海军部等一些英国政府机关设在这里。因此人们用白厅作为英国行政部门的代称。的制服,黑色外套和带条纹的灰色长裤。保罗皱起了眉头,他没有邀请格雷夫斯。“格雷夫斯先生!”他不客气地说,“我不知道邀请过你参加这个会议。”
“我过会儿跟你解释。”他往小学生的长凳上一坐,打开他的公文包,显得有些慌张。
保罗十分恼火。蒙蒂最讨厌节外生枝,但保罗又不能把格雷夫斯从房间里轰出去。
片刻之后,蒙蒂走了进来,他是一个小个子,长着一只尖尖的鼻子,额头上的发际线很高。两侧脸颊的胡须剪得短短的,在脸上画出清晰的线条。他五十六岁,但看上去更老些。保罗喜欢他,蒙蒂特别细心,有些人对此很不耐烦,管他叫“老夫人”,但保罗相信蒙蒂谨慎、琐碎的性格挽救了不少战士的生命。
蒙蒂带来一个保罗不认识的美国人,蒙蒂介绍说他是匹克福德将军。“特别行动处的那个家伙在哪儿?”蒙蒂突然问,转身看着保罗。
格雷夫斯说:“他被首相叫去了,并就此转达深深的歉意。我希望我能做点儿什么……”
“我看未必。”蒙蒂直截了当地说。
保罗暗暗叫苦。这就是一个全砸,他会因此挨骂的。但这里面还有什么事儿。英国人在玩一种游戏,让他不明就里。他仔细地看着他们,在其中寻找蛛丝马迹。
西蒙·福蒂斯丘圆滑地说:“我大概可以填补这个空缺。”
蒙蒂一脸不高兴,他答应过为匹克福德将军介绍情况,但关键人物却没有到场。不过他并没有浪费时间追究这件事。“战斗即将到来,”他开门见山地说,“一开始的时刻是最危险的时刻。”保罗想,这次他提到“危险时刻”这几个字很不寻常。他的习惯是把一切都说成简简单单,轻而易举。“我们要用自己的指尖抠着悬崖,在上面挂上一整天。”或许两天吧,保罗自言自语着,或许一个星期,甚至更长。“这将是敌人的最好机会,只消用他的长靴子照着我们的手指猛踩就行了。”
真是很容易,保罗想。“霸王行动”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军事行动,几千条船,数十万的兵力,还有数百万美元、数千万颗子弹,它的结果决定了世界的未来。然而,如果在开始的数小时内出现失误,这个庞大的力量会被轻易击退。
“我们要全力延缓敌人的反应,能做的我们都要做,这件事极其重要。”蒙蒂说完最后几句话,把目光转向格雷夫斯。
“是这样,特别行动处的F部分在法国有一百多名特工——实际上,我们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那边,”格雷夫斯说道,“当然,他们下边还有成千上万的法国抵抗运动战士。最近几周我们已经给他们空投了几百吨的枪支、子弹和炸药。”
这是一种打官腔式的回答,保罗想,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格雷夫斯还想说什么,但蒙蒂插了进来,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他们到底会有多大成效?”
公务员迟疑了一下,这时福蒂斯丘跳了出来。“我不抱什么指望。”他说,“客观地说,特别行动处不会有什么特殊表现。”
他话里有话,保罗听得出来。军情六处的老资格间谍倚老卖老,讨厌特别行动处的新人。抵抗组织袭击德军设施,惹得盖世太保到处调查,有时候就会抓走军情六处的人。但保罗站在特别行动处一边,打击敌人本来就是整个战争的目的。
这里在玩什么样的把戏?是军情六处和特别行动处之间在公对公扯皮?
“你如此悲观,是否有什么具体原因?”蒙蒂向福蒂斯丘发问。
“昨天夜里的惨败就能说明问题,”福蒂斯丘随即回答说,“一个抵抗小组在特别行动处指挥员的领导下袭击了兰斯附近的一个电话交换站。”
匹克福德将军第一次开口说话了:“我记得我们的策略是不要攻击电话交换站——入侵成功后我们还用得着它们。”
“你说得很对,”蒙蒂说,“不过圣-塞西勒是个例外。它是新电缆线进入德国的节点。柏林最高统帅部和驻法德军部队之间的电话和电传大多都从那个楼里经过。敲掉它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危害——我们又不往德国打电话——但这会给敌人的通信造成重大混乱。”
匹克福德说:“他们会改用无线通信的。”
“一点儿不错,”蒙蒂说,“但到那时候,我们就能破解他们的信号。”
福蒂斯丘插了一句:“多亏我们那些布莱切利的密码破译专家。”
保罗了解一个鲜为人知的内情:英国情报部门破解了德国人所使用的代码,因此可以读取敌人大部分的无线电通信。军情六处为此颇为得意,但说实话,这件功劳并不该算到他们头上。破译工作并不是由情报人员,而是由一帮东拼西凑的数学家和填字拼图爱好者完成的,他们要是在平常日子进入军情六处,肯定是要被抓进来的,因为这个机构痛恨知识分子、共产分子和同性恋。但对密码破译的领头人、数学天才阿兰·图灵阿兰·图灵(Alan Turing),英国著名数学家、逻辑学家、密码学家,被称为计算机科学之父、人工智能之父。二战爆发后协助军方破解德国的著名密码系统“哑谜机(the Enigma Machine)”,帮助盟军取得了二战的胜利。来说,以上这三种人他都是。
然而,匹克福德说对了,如果德国人无法使用电话线,他们就不得不使用无线电,那么盟军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摧毁圣-塞西勒的电话交换站给了盟军一个至关重要的有利条件。
可是任务已经失败了。“谁负责的?”蒙蒂问道。
格雷夫斯说:“我还没有见到完整的报告——”
“我可以告诉你,”福蒂斯丘插嘴说,“克拉莱特少校。”他停顿了一下,“一个女孩。”
保罗听说过费利西蒂·克拉莱特。她在那个了解盟军秘密战争的小圈子里算得上是个传奇人物。她在法国以掩护身份待的时间比谁都长。她的代号是“雌豹”,有人说她在被占领的法国街道上四处活动,脚步悄然无声,恰似那危险的猫科动物。他们还说,她外表漂亮,但有一副铁石心肠,她不止一次下手杀人。
“到底怎么回事?”蒙蒂说。
“规划不周,指挥官缺乏经验,战士不懂纪律,每个人都各自为战,”福蒂斯丘回答,“那幢建筑并没有重兵把守,但德国人是训练有素的部队,一下子就消灭了抵抗力量。”
蒙蒂面带愠色。匹克福德说:“看来我们不应过多依赖法国抵抗组织去扰乱隆美尔的补给线。”
福蒂斯丘点了点头。“轰炸终归是更为可靠的手段。”
“我不知道这公不公平,”格雷夫斯抗议道,但显得有些无力,“轰炸机指挥部也有成有败,而特别行动处其实花费不多,很合算。”
“老天在上,我们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对谁公平不公平的。”蒙蒂怒气冲冲地说,“我们只想赢得战争。”他站了起来。“我看我们已经听够了。”他对匹克福德将军说。
格雷夫斯说:“但是,电话交换站的事情该怎么办?特别行动处拿出了一个新的计划——”
“天哪,”福蒂斯丘打断他,“我们不希望再来一场混乱,对吧?”
“炸掉它。”蒙蒂说。
“这个我们试过,”格雷夫斯说,“他们击中了大楼,但破坏并没有让电话交换中断太久,也就几个小时。”
“那就再炸它一次。”蒙蒂说,转身往外走去。格雷夫斯气急败坏地瞪着军情六处的人。“你瞧,福蒂斯丘,”他说,“我想说……真是的。”
福蒂斯丘没搭理他。
他们都离开了房间。外面的走廊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花呢夹克,另一个是个头不高的金发女人,褪色的棉布裙外面套了一件旧的蓝色开衫。两个人站在运动会奖品展台前面,看上去就像学校校长在跟女学生聊天,只是这个女学生还带了一条亮黄色的围巾,而在保罗看来,那条围巾的系法无疑带着一种法国风情。福蒂斯丘匆忙从他们身边走过,但格雷夫斯站住了。“他们拒绝了。”他说,“他们要再次轰炸那里。”
保罗推测那女人就是“雌豹”,便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她矮小苗条,卷曲的金发剪得很短,保罗还注意到她有一双可爱的绿眼睛。他不能说她有多漂亮,因为她的脸显得太老成。再仔细看,最初那种女学生的印象一下子就消失了,笔直的鼻子和削尖的下巴显出一种好斗的模样。但她不知是什么地方很性感,让保罗对那裹在破烂衣裙下面的娇小身体想入非非。
格雷夫斯的话让她愤愤不平。“从空中轰炸一点儿用都没有,它的地下室加固了。老天爷,他们怎么能作这种决定?”
“我看你还是问问这位先生吧,”格雷夫斯说着,转向保罗,“这是钱塞勒少校,这两位是克拉莱特少校和斯威特上校。”
保罗不喜欢为别人作出的决定辩解,但他已无路可退,只得坦诚相告。“我看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简慢地说,“你搞砸了一次,就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那女人抬头使劲瞪了他一眼——她个子比他低一头——然后气愤地说:“搞砸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保罗感到自己脸红了。“蒙哥马利将军也许听到的信息有误,不过这不是你第一次指挥类似行动吗,少校?”
“他们就是这么跟你们说的?说我缺乏经验对吗?”
她的确漂亮,现在他看出来了。愤怒让她的眼睛变大,脸颊红红的。但她太粗暴无礼,因此他决定如法炮制,一报还一报:“除此以外还有计划不周——”
“那该死的计划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但到头来训练有素的部队打退了一帮乌合之众,保住了地盘。”
“你这头傲慢的猪!”
保罗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还从未有哪个女人这样跟他讲话。她可能只有五英尺高,他想,但他敢打赌她能吓得住该死的纳粹。看着她那张愤怒的脸,他明白过来,她那更是在生她自己的气。“你认为你自己有过失,”他说,“因为谁也不会为别人犯的错误发这么大脾气。”
这回轮到她吃惊了,她半张着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斯威特上校现在才开口说话。“消消气,弗立克,看在上帝分上,”他转身对保罗接着说,“让我猜猜——这种说法是军情六处西蒙·福蒂斯丘给你的吧,是不是?”
“的确是。”
“他提没提到攻击计划是按照他那个机构提供的情报制定的?”
“我不记得他提过这些。”
“我想他是不会提的。”斯威特说,“谢谢你,少校,我不必再麻烦你了。”
保罗觉得谈话并未真正结束,但既然一位高级军官打发他走,他也只能转身离开,别无选择。
他显然被卷进了军情六处和特别行动处之间的明争暗斗之中。最让他气愤的是福蒂斯丘,利用这次会议为自己制造声势。蒙蒂选择轰炸电话交换站,没有让特别行动处再发动一次袭击,这个决定对吗?保罗说不清。
他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回头瞥了一眼。克拉莱特少校还在跟斯威特上校争论着,她的声音很低,但表情剧烈,用夸张的手势表示愤怒。她像一个男人那样站着,手叉在下腰上,身体前倾,表达观点就用食指戳来点去,显得十分好斗。但即使这样,都无法掩盖她身上某种迷人的特质。保罗很想知道,把她抱在怀里,用手抚摸这娇小的身体该是什么感觉。他想,尽管她粗野,但不失女人味道。
可她说得对吗?轰炸真是徒劳的吗?他决定再问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