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正在吃早餐的汉尼拔边喝粥边朝着小屋里问道,“今天太阳会照到艾尔加大叔的窗户上。”

“从几点开始呢?”雅科夫先生问道,就好像自己不知道一样。

“十点半的时候太阳就会从塔楼那里露出脸来。”汉尼拔说。

“那是1941年的事了,”雅科夫先生说,“你的意思是阳光照到窗子上的时间是不变的?”

“是。”

“但是一年的长度可不止三百六十五天呀。”

“但是,雅科夫先生,去年是闰年。所以今年和1941年,也就是我们上次观察的时候,情况是一样的。”

“那么日历会不会如实地记录这种变化呢?还是我们就靠一些粗略的估计过日子?”

一根尖木柴在火中发出啪的一声。

“我觉得它们是不相干的问题。”汉尼拔说。

雅科夫先生很满意,但他只是提了另外一个问题作为回应:“2000年是闰年吗?”

“不是——是,是,是闰年。”

“但是可以被100除尽。”雅科夫先生说。

“也可以被400除尽呀。”汉尼拔说。

“说得一点不错。”雅科夫先生说。“2000年会是公历上的闰年计算法则的第一次应用。或许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粗略的估计还都在用着。你会想起咱们在这个古怪地方的谈话。”他举起手中的杯子。“希望咱们明年回到莱克特城堡。”

正在打水的罗萨第一个听见低速行驶的机器发出的轰鸣声,还有树枝折断的劈啪声。他把水桶丢放在井边,一头钻进小屋,匆忙中都没来得及把脚擦干净。

一辆苏联T—34型坦克披着由雪和稻草组成的冬季迷彩,轰隆隆地沿着马道开到屋前的空地上。坦克的炮塔上刷着俄文标语为苏联女同胞报仇和消灭法西斯害人虫。两名身穿白衣的士兵骑坐在坦克后部的散热器上。炮塔旋转着,坦克的大炮对准了房子。一个舱盖打开了,一名身穿灰白色连帽衣的机枪手站在一挺机枪后面。坦克指挥官拿着扩音器站在另外一个舱口边上。他反复用俄语和德语喊着话,下面的柴油机引擎还在咔嗒作响。

“我们需要水,我们不会伤害你们,也不会抢你们的食物,只要你们不从房子里朝我们射击。如果朝我们开火,你们都必死无疑。现在全都出来。机枪手,子弹上膛。我数十下,如果还没人露脸就开火。”随着响亮的咔哒声,机枪手拉开了枪栓。

莱克特伯爵走出来,笔直地站在阳光下,双手放在显眼的地方。“想要水就拿走吧。我们对你们没有恶意。”

坦克指挥官把扩音器放在一旁。“所有的人都出来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伯爵和指挥官对视了许久,指挥官摊开双手给伯爵看了一下,伯爵也摊开双手给指挥官看了一下。

伯爵转过身去对着房子。“都出来吧。”

指挥官见到了全家人之后,说道:“孩子们可以留在屋里,那里暖和一些。”之后他对机枪手和其他士兵说:“拿枪瞄着他们,盯好楼上的窗户,把水泵打开。你们可以抽烟。”

机枪手眼珠朝上翻着,点着了一根烟。他还只是个孩子,眼睛周围的肤色比其他地方略淡。他看见米莎扒着门的镶边朝外瞧着,便冲她笑了笑。

和几只装水和装燃料的桶子一并绑在坦克上的是一台带有起动拉绳的、烧汽油的水泵。

坦克驾驶员拖过一条装有过滤网的水管,将它伸入井中。拉了若干次起动绳之后,水泵终于拖着长长的吱嘎声,咔哒咔哒抽起水来。

水泵抽水的声音盖过了斯图卡俯冲轰炸机的尖啸。苏联士兵觉察到的时候,轰炸机几乎已经开始向他们开火了。坦克机枪手掉转枪口,用力地扬起机枪向轰炸机射击。轰炸机的炮口一闪一闪地喷着火舌,朝地面连连开火,而地面上整梭整梭的子弹尖叫着飞离坦克。机枪手一只胳膊受了伤,但仍用完好的另一只手继续射击。

飞机的挡风玻璃已经裂开了花,飞行员瞪着的双眼里满是鲜血。还带着一枚炸弹的轰炸机刮到了树梢上,之后便一头栽进花园里,燃料也起火爆炸了。机翼下的机关炮经过撞击后仍在发射着炮弹。

汉尼拔站在小屋里,尽量护住妹妹。他看见母亲躺在院子里,身上血淋淋的,衣服着了火。

“待在这儿别动!”他冲米莎喊了一声,自己向母亲跑去。此时飞机上的炮弹还在走火,炮弹喷射出来,由慢变快。往回飞的弹壳打在积雪上。火焰吞卷着机翼下面剩下的一颗炸弹。飞行员坐在座舱里,已经死了。他的领巾和头盔都着了火,脸上的肉已经烧没了,成了一个骷髅头。他身后的机枪手也死了。

院子里只有罗萨还活着,他抬起一只血淋淋的胳膊,把手伸向汉尼拔。这时米莎也跑到院子里来,向母亲奔过去。罗萨想在米莎跑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将她拉住,使她卧倒。但是熊熊燃烧的飞机上飞来一发炮弹,猛地射穿了他的身体。鲜血溅在米莎的身上,她举起双臂,朝着天空尖叫起来。正往母亲的衣服上堆雪扑火的汉尼拔站起来朝妹妹跑去,在横飞的炮弹中,他将妹妹抱进小屋,又逃进地下室。外面的炮声渐渐停了,仿佛炮弹已熔化在机关炮的炮膛里。天色暗了,雪花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滚烫的金属上,发出咝咝的声音。

夜幕降临了。汉尼拔的周围满是尸体。他也不知过了多久。飘落的雪花盖在了母亲的睫毛和头发上。母亲的尸体是唯一一具没有被烧得焦黑脆硬的尸体。他使劲地试图拉动母亲,但母亲的身体已经冻在地面上。他又将脸贴在母亲身上,母亲的胸膛冻得发硬,心脏一片寂静。他用手帕蒙住母亲的脸,开始往尸体上堆雪。几个黑影在树林边上移动。是一群狼,狼眼里反射着汉尼拔手中火把的光亮。他边挥舞着铁锹边朝狼群大吼着。米莎执意要跑出来找妈妈——汉尼拔不得不作出选择。他把米莎带回小屋里,将死去的家人留在黑暗之中。雅科夫先生的书完好无损地“躺”在他焦黑的手旁边,一匹狼跑过来吃掉了书的皮质封面,又舔食着雪地上雅科夫先生的脑浆,弄得周围满是惠更斯《光论》四散的书页。

汉尼拔和米莎听得见外面狼群呼哧呼哧的喘息和低沉的哼哼声。汉尼拔将火生起。为了盖住外面传来的声音,他试着让米莎唱歌;他自己先给妹妹唱起来。米莎双手紧紧拽着哥哥的衣服。

林中站着一个小矮人……

雪花纷纷落在窗户上。有人用手套的指尖在玻璃的一角擦出一个圆。一只淡蓝色的眼睛出现在这个黑色的圆圈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