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快要降临,韦基奥宫里最后的游客被催出了门。许多游客在分散穿过广场时都感到那中世纪城堡的阴影落在他们的背上,于是都不得不回头最后再望一眼那巍然矗立在他们头顶的南瓜灯牙齿一样的雉谍。
水银灯亮了,灯光流泻在粗糙陡峻的石壁上,鲜明地勾勒出了雄峙的雉堞的轮廓。燕子回巢之后,最早的蝙蝠出现了,惊扰着它们的狩猎的主要是修缮工电动工具的高频率尖叫,而不是灯光。
韦基奥宫里的维护和修缮还要继续进行一个小时,睡莲厅里除外。莱克特博士正在睡莲厅跟修缮工工头谈话。
习惯于艺术委员会的罚款和苛求的工头发现博士彬彬有礼,而且出手阔绰。
几分钟之后工人们已开始收拾他们的设备。他们从墙壁边挪开了地板磨光机和空气压缩机,不让它们挡路,同时卷起绳索和电线。他们很快就把研究会的折叠椅安排好了——只有十来把;窗户也打开了,让颜料、油漆和镀金材料的气味消散。博士坚持要一个合适的演讲台,他们在客厅附近尼科洛·马基雅弗利当年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个跟布道台差不多大的台子,用手推车跟韦基奥宫的高射投影器一起拉了过来。
配合投影器的幕布太小,不合博士的需要,他把它打发走了。他想出的代替办法是把影像按真人大小投射到用来保护已修缮过的墙壁的帆布上。他在调整好挂钩、拉平褶皱之后发现那帆布很能满足他的需要。
他在演讲台上堆了些厚书,在几本书里做好了标记,然后站在窗前,背对着屋子。这时研究会的人穿着满是灰尘的深色服装到来了,坐下了。他们把半圆形排列的椅子排成了更像陪审团座位的格局,明显表现出沉默的怀疑。
莱克特博士从高峻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圆顶与乔托钟楼映衬在西方天空下的黑影,但是看不见它们下面但丁喜爱的洗礼堂。向上射来的水银灯也使莱克特博士无法看见黑暗的广场,那儿有几个刺客在候着他。
这些学者——世界上最有名的中世纪及文艺复兴学者——在椅子上坐定之后,莱克特博士在心里构思了一下要向他们做的演说。三分多钟便构思完毕,主题是但丁的《地狱篇》与加略人犹大。
最投合研究会对文艺复兴前时代的研究口味的是,莱克特博士是从西西里王国的行政官彼尔·德拉·维尼亚案件开始的。维尼亚的贪欲为他在但丁的《地狱篇》里赚到了一个位置。开始的半小时博士讲了德拉·维尼亚垮台事件背后的中世纪阴谋,讲得生动活泼,让大家听入了神。
“德拉·维尼亚因为贪欲,背叛了国王的信任,受到了羞辱,瞎了眼睛。”莱克特博士说着,往他的主题靠拢,“但丁的朝圣者在地狱的第七层看见了他,那是给自杀的人准备的地方。维尼亚跟犹大一样也是上吊死的。
“犹大、彼尔·德拉·维尼亚和亚希多弗,押沙龙那野心勃勃的谋士,在但丁笔下被联系在了一起,因为但丁在他们身上见到了同样的贪欲和贪欲后的上吊。
“在古代和中世纪的心灵中,贪欲和吊死是联系在一起的,圣哲罗姆写道:犹大的姓加略的意思就是‘钱’或‘价钱’,而奥利金神甫则说加略是从希伯来文“因为窒息’派生而来,因而他名字的意思就是‘因为窒息而死的犹大’。”
莱克特博士从讲坛上抬起头来,从眼镜后瞥了一眼门口。
“啊,Commendator帕齐,欢迎。你最靠近门口,可否请你把灯光调暗一点?你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因为在但丁的《地狱篇》里有两个帕齐……”研究会的教授们吃吃地干笑起来。“有一个坎米秦·帕齐杀死了亲人,在等待着第二个帕齐的到来——不过不是你——是卡利诺·帕齐,他被放到了地狱更深的地方,因为他奸诈,也背叛了但丁所属的白归尔甫党。”
一只小编蛹从敞开的窗户飞了进来,在屋子里教授们的头上飞了几圈。这在托斯卡纳十分常见,没有人注意。
莱克特博士恢复了讲坛上的音调。“那么,贪欲与绞刑自古以来就相互联系,那形象在艺术上也一再出现。”莱克特博士摁了摁手中的按钮,投影器亮了,把一个影像投在下垂的用以保护墙壁的帆布上。他说话时更多的影像一个个地迅速出现:“这是对钉上十字架的最早的描绘,在公元400年左右,是雕刻在高卢的一个象牙盒子上的。盒子上还有犹大上吊的形象。犹大的脸向上对着吊死他的树枝。这儿,在4世纪的一个米兰的圣物箱上,在9世纪的一幅双扇屏上,也都有犹大上吊的形象。他至今还仰望着上面。”
小蝙蝠在幕布前掠过,追逐着甲虫。
“这张图片来自贝内文托大教堂的正门,图上吊着的犹大的内脏流了出来。医生圣路加在《使徒行传》里就是这样描写的。犹大吊在那儿,被一群哈比包围着。他头上的天空里是月中的该隐。这是你们自己的乔托刻画的犹大,也是内脏外流。
“最后,这儿是彼尔·德拉·维尼亚的身体,从一棵流血的树上吊下来,图片取自《地狱篇》一个15世纪的版本。维尼亚跟加略人犹大显然十分相似,用不着我赘述。
“但是但丁不需要插图,但丁·阿利吉耶里让此刻在地狱里的彼尔·德拉·维尼亚用吃力的咝咝声和咳嗽样的嘶沙摩擦音说话,好像他到现在还被吊在那里,这是但丁的天才。你们听听他是怎样描述自己跟别的下地狱者一起被拽到荆棘树上吊死的吧:
“Surge in vermena e in planta silvestra:
I\'Arpie,pascendo poi de le sue foglie,
fanno dolore,e al dolor finestra。”
(“先长成树苗,再长成绿树;
哈比把他的树叶当做食物,
既给他痈苦,又给痛苦以窗户。”)
莱克特博士在为研究会的人们创造出痛苦的彼尔·德拉·维尼亚那呛咳、窒息的声音时,平时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晕。他按动投影器,德拉·维尼亚和脏腑外流的犹大的影像交替出现在下垂的大幅帆布的背景上。
“Come L\'altre verrem per nostre spoglie,
ma mon pero ch\'alcuna sen rivesta,
che non e giusto aver cio ch\'om si toglie.
“Qui le stracineremo,e per la mesta
Selva saranno i nostri corpi appesi,
ciascuno al prun de L\'ombra sua molesta.
(“有如其他的幽灵,我们将寻找躯壳,
但是我们再也无法回到躯壳里去,
因为扔弃的东西再收回便是不义。
“我们要把自己的身子拖到这里
拖过哀号的森林,来到荆棘树下,
受折磨的灵魂的躯壳将在这里悬挂。)
(以上三小节见但丁《神曲·地狱篇》第八圈第二环,《自杀者的树林》,第100至第108行。译文参照C.H.Sisson的英译本(伦敦,山神版1980年版《神曲》)译出)
“这样,但丁就用声音让人从彼尔。德拉·维尼亚的死联想到了犹大的死——他们都死于贪欲和奸诈。
“亚希多弗、犹大和你们自己的彼尔·德拉·维尼亚。贪欲、上吊、自我毁灭。贪欲跟上吊一样,都被看做是自我毁灭。而佛罗伦萨那无名的自杀者在痛苦时是怎么说的呢?在那一卷的未了,他的话是:
““Io fei gibetto a me de le mie case.
“而我呢——把自己的房屋变成了绞架。
“下一回你们可能喜欢讨论一下但丁的儿子被得罗。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早期作家研究第十三篇时把彼尔·德拉·维尼亚跟犹大联系起来的人只有他一个。我觉得有意思的是研究但丁笔下的吃。乌格林诺伯爵啃着大主教的后脑勺,撒旦的三张脸啃着三个人:犹大、布鲁图和卡西乌。三个人都是叛徒,就像彼尔·德拉·维尼亚一样。“谢谢光临听讲。”
学者们以他们那满是灰尘的温和方式对他表示热情的赞许。莱克特博士逐一叫着他们的名字道别,同时让灯光暗淡下来。他把书抱在手里,以免跟他们握手。学者们走出灯光柔和的睡莲厅时似乎仍然陶醉于演讲的魅力。
巨大的厅堂里只留下了莱克特博士和帕齐两人。他们听见学者们下楼时还在为演讲呶呶地争论不休。
“你看我能保住我的工作吗,Commendatore?”
“我不是学者,费尔博士,但是你给了他们深刻的印象,这是谁都看出来的。博士,如果你觉得方便,我就陪你步行回家,去把你前任的东西取走。”
“有满满两大箱呢,Commendatore,你还有自己的提包,你乐意全都拿走吗?”
“我到了卡波尼邸宅就打电话叫辆巡逻车来接我。”如果有必要,帕齐还会坚持这个要求。
“那好,我收拾收拾,一分钟就来。”
帕齐点了点头,带着手机走到高大的窗户前,眼睛仍然盯着莱克特。
帕齐看出博士十分平静。电动工具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帕齐拨了一个号,卡洛接听了。帕齐说:“劳拉,amore(亲爱的),我马上回家。”
莱克特博士从讲台上取下书,塞进一个提包,转身对着投影器。投影器的风扇还在嗡嗡地响,灰尘在它的光柱里飞动。
“我应该让他们看看这个的,居然会忘了,难以想像。”莱克特博士投影出了另一张画:一个人赤身露体吊在宫殿的雉堞下。“你会对这幅画感兴趣的,Commendator帕齐,我来看看能不能把焦距调得更好一点。”
莱克特博士在机器上忙了一会,然后走到墙壁上的影像面前。他黑色的轮廓映在帆布上,跟被吊死的人一样大。
“这你能看清楚吗?不能放得更大了。这就是大主教咬他的地方。下面写着他的名字。”
帕齐没有靠近莱克特博士,但在接近墙壁时闻到了一种化学药品的气味,一时还以为是修缮工用的东西。
“你能辨认出这些字吗?写的是‘帕齐’,还附有一首粗野的诗。这就是你的祖先弗朗切斯科,吊在韦基奥宫外面的窗户下。”莱克特博士说。他透过光柱望着帕齐的眼睛。
“还有个相关的话题,帕齐先生,我必须向你承认,我正在认真思考着吃阁下的太太的肉。”莱克特博士一把拽下了大帆布,裹住了帕齐。帕齐在帆布里挣扎,想伸出头来,心在怦怦急跳。莱克特博士扑到他身后,用令他恐怖的力量箍住了他的脖子,把一团浸了乙醚的海绵隔着帆布捂在他脸上。
健壮的里纳尔多·帕齐拳打脚踢,可是手脚都缠在布里。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板上时,他的手还能模到枪。帕齐努力在紧裹的帆布下把贝雷塔枪对着身后,却在落入天旋地转的黑暗时扣响扳机,打穿了自己的大腿……
小小的。380枪在帆布下面发出的声音并不比楼下的敲击声和研磨声更大,没有人到楼上来。莱克特博士一把关上了睡莲厅的大门,上了栓。
帕齐醒来时感到恶心、憋闷,喉咙里有乙醚味,胸口沉甸甸的。
他发现自己还在睡莲厅里,却已不能动弹。里纳尔多·帕齐被帆布和绳子捆紧了,站得直挺挺、硬邦邦的,像坐落地式大摆钟,还被皮带捆在工人用来搬运演讲台的手推车上,嘴上贴了胶纸。为了止血,他大腿的枪伤处扎了压力绷带。
莱克特博士靠在布道台上望着他时想起了自己。在疯人院,人家用手推车搬动他时也就是这个样子。
“帕齐先生,你听得见我的话吗?只要还能够,就深呼吸几次,让脑袋清醒清醒。”
说话时莱克特博士的手还忙碌着。他已经把一架地板磨光机拖到了屋里,正在它粗大的梅红色电线的插头端打着绞索套。他挽着那传统的13个节时橡胶外皮的电线吱吱地响着。
他拽了拽,完成了绞索套,把它放在布道台上,插头翘在绞索套外。
帕齐的枪、束缚胶带、衣兜里的东西和提包都放在演讲台上。
莱克特博士在帕齐的文件里搜索着,把警方的文件,包括他的permesso di soggiorno(暂住许可证),工作许可证,他新面孔的照片和底片,都塞进了自己的衬衫口袋。
这是莱克特博士借给帕齐太太的乐谱。他现在拿起乐谱敲敲自己的牙,鼻孔张开了,深深地吸着气,把脸逼到了帕齐的脸面前。“劳拉,如果我能叫她劳拉的话,在夜间使用的一定是一种很美妙的护手霜,先生,美妙,起初凉,后来热,”他说,“是橘子花香味。劳拉,L\'orange(橘子花香味),晤……我一天没有吃饭了,实际上,肝和肾脏都可以立刻成为晚餐——今天晚上——剩下的肉在这种凉爽天气里可以晾上一个礼拜。我没有看天气预报,你看了没有?你那意思我估计是‘没有’。
“如果你告诉我我要知道的东西,Commendatore,我可以不吃饭就走,很方便的。帕齐太太可以完好无损。我先问你问题,然后再决定。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虽然我估计你有自知之明,觉得信任人是很困难的。
“我在戏院就已看出你认出了我,Commendatore。我向你太太的手弯下身子时你没有尿裤子吧?可是你没有让警察来抓我,那就说明你把我卖掉了。是卖给梅森·韦尔热的吧?要是我说对了就眨巴两次眼睛。
“谢谢,我早就知道了。我给他那无所不在的招贴画上的号码打了一个电话,从离这儿很远的地方打的,只是为了好玩。他的人在外面等着吧?晤——哼。有个人有股臭腊肠味吧?我明白了。你把我的事告诉过警局的什么人吗?你只眨巴了一次眼睛?我也这么想。现在我要你想一分钟,然后告诉我你自己进入匡蒂科VICAP的密码。”
莱克特博士打开了他的哈比刀。“我把你嘴上的胶带割掉你就可以告诉我了。”莱克特博士拿起刀。“别打算叫喊。你觉得自己能够不叫喊吗?”
帕齐叫乙醚弄得声音嘶哑了。“我向上帝发誓我不知道密码,什么事我都想不起来了,我们还是到我的车上再说吧,我有文件……”
莱克特博士一转手推车,让帕齐面对着幕布,然后让吊死的彼尔·德拉·维尼亚跟脏腑外流的犹大的影像交替出现。
“你喜欢哪一种,Commendatore,脏腑流出来还是不流?”
“密码在我的笔记本里。”
莱克特博士把笔记本拿到帕齐脸面前,终于在电话号码里找到了密码。
“你作为访客可以远程登录吗?”
“可以。”帕齐沙哑着喉咙说。
“谢谢,Commendatore。”莱克特博士一翘手推车,把帕齐往大窗户推去。
“听我说!我有钱,先生!你要逃走需要钱。拇森·韦尔热不会罢休的,不会的。你无法回家取钱,他们监视着你的屋子。”
莱克特博士从脚手架上取下两块木板做跳板,搭在低矮的窗框上,用手推车把帕齐推上了外面的阳台。
微风吹到帕齐扦湿的脸上冰凉。现在他话说得飞快:“你是决不可能从这座大楼活着出去的。我有钱,我有1印00万里拉,那是10万美元现金!让我给我妻子打电话吧,我叫她取了钱放在车里,再把车停到韦基奥宫门口。”
莱克特博士从布道台上取了绞索活套,拿了出来,后面拖着橘红色的电线,另外一头缠在沉重的地板磨光机周围,连在许多接头上。
帕齐还在说着:“她到了外面就用手机找我,然后就把车留给你。我有害局的通行证,她可以开过广场直接来到大门口。她会照我的意思办的。我那车会冒烟,先生,你往下看,可以看见它过来,钥匙就在车里。”
莱克特博士把帕齐向前斜靠在阳台栏杆上,栏杆齐到他大腿边。
帕齐可以看见下面的广场,看见水银灯下萨沃那洛拉当年被烧死的地方,也是他发誓要把莱克特博士出卖给梅森·韦尔热的地方。他抬头看了看低低飘过的、被水银灯染上了色彩的雾。他多么希望上帝能看见呀。
往下看很可怕,他却禁不住要往下看,往死亡看。他违背理智地希望水银灯的光能给空气以实质,有什么办法把他托住,让他赖在光柱上。
电线绞索套的橘红色外皮冷冰冰地绕上了他的脖子,莱克特博士紧靠在他身边。
“Arrivederci,Commendatore(请吧,长官)。”
哈比刀在帕齐面前扬了扬,挥了出去,割断了把他捆在手推车上的皮带。帕齐翘了起来,拖着橘红色的电线往栏杆外滑。地面猛然往上升起,帕齐的嘴有了尖叫的自由。大厅里的地板研磨器急速滑过地板、砰的一声撞到栏杆上。帕齐的脖子折断了,内脏流了出来。
帕齐和他爆出的内脏在水银灯光照射下的粗糙墙壁前旋转着,晃荡着,因为死后的痉挛而抽搐着,可是并没有呛咳,他已经死了。他的影子被水银灯光照到墙上,特别大。摇晃时内脏也在他身下摇晃,只是幅度更小,速度更快。
卡洛从一个门洞里冲了出来,马泰奥在他身边。两人冲过了广场,往韦基奥宫大门扑去。他们把游客们往两边乱挤,其中两个游客的摄像机正对着城堡。
“是个噱头。”有人在他经过时用英语说。
“马泰奥,控制住后门,他如果出来就杀死他,割了他。”卡洛说着摸索着手机。此时他已进了韦基奥宫,跑上了一楼,然后是二楼。
客厅巨大的门虚掩着,卡洛用枪瞄向投射在墙上的影像,然后又冲了出去,来到阳台上,几秒钟之内便搜查完了马基雅弗利的办公室。
他用手机跟在博物馆前货车里等待的皮耶罗和托马索联系。“到他家里去,门前门后都控制好。只要死的,割下证物。”
卡洛又拨了个号。“马泰奥?”
马泰奥的手机在他胸前的兜里响了。他站在韦基奥宫被关紧的后门边,喘着气。他检查了房顶、黑暗的窗户,推了推门,他的手在外衣里,捏住腰带上的手枪。
他打开手机。“Pronto(喂)!”
“你看见什么了?”
“门关得好好的。”
“房顶呢?”马泰奥再看了一遍,但是没有来得及看见他头顶的百叶窗被打开。
卡洛在手机里听见簌的一响,然后是一声叫喊。他急忙往下跑,下了楼梯,却摔倒在平台上。他爬起来又跑,跑过了现在站在门前的韦基奥宫大门的门卫,跑过了大门一侧的雕像,绕过了街角,推开了几对男女,哒哒哒直往韦基奥宫后门跑去。现在他又进入了黑暗,还在跑,手机像个小动物在他手里吱吱地叫。一个人影披着块白布在他前面横穿过街道,盲目地跑上了摩托车道,被小摩托车绊倒了,爬起来又越过韦基奥宫小道,闯进一家铺子的门面,撞在玻璃壁上,转过身子又盲目地乱跑。那是一个披着白布的幽灵,大叫着“卡洛!卡洛!”大片的血还在他身上撕开的帆布上扩展。卡洛一把抱住了弟弟,挑断了那条将帆布裹住头、缠紧脖子的束缚胶布。帆布已成了一张血面具。他揭下了马泰奥的面具,发现他被伤得很厉害,脸上划破了,肚子划破了,胸口的伤很深,血流难以控制。卡洛暂时离开了弟弟,跑到街角,两面看了看,才又回到他身边。
警车汽笛声越来越近,闪光灯满照着要员广场,汉尼拔·莱克特博士整了整袖口,漫步走到朱迪齐广场附近的一家gelateria(冰滨淋小店)旁,大小摩托车在那儿的街边停了一排。
他走到一个穿赛车皮衣的青年身边,那人正在发动一部大号杜卡蒂车。
“年轻人,我无路可走了,”他带着苦笑说,“我要是不能在10分钟内赶到贝洛斯瓜尔多广场,我老婆伯是会要了我的命的。”他给那青年看了一张5万里拉的钞票,说:“我看我这命就值这几个钱了。”
“你要的不就是送你一段吗?”青年说。
莱克特博士两手一摊。“送我一段吧。”
摩托车飞快穿出了龙噶诺街上的一排排汽车,莱克特博士身子躬在年轻骑手身后,头上戴了一顶多余的头盔,头盔味像发胶和香水。摩托车手认识他要去的地方,转了个急弯离开了塞拉利街向塔索广场驶去,再穿出了维拉尼街,瞄准保拉的圣法兰西斯科教堂边的一个小缺口冲去,又从那里蜿蜒驶向贝洛斯瓜尔多。从丘陵上优美的住宅区可以向南俯瞰佛罗伦萨。大号杜卡蒂摩托车引擎的声音在道路两侧的石壁间回荡,有如撕裂帆布的声音。莱克特博士侧身飘进一个个弯道,跟头盔里的发胶和廉价香水味斗争时他感到快活。他叫那青年把他在贝洛斯瓜尔多广场入口处放了下来。那里距离蒙陶托伯爵的家很近,纳撒尼尔·霍桑曾经在那儿住过。摩托车手把他的报酬塞进皮衣胸前的口袋里,摩托车的尾灯在曲折的道路上消失了。莱克特博士因为搭了一段车,很兴奋,再走40米就来到了他的美洲豹车旁。他从保险杠后面取出钥匙,发动了引擎。他的手腕上有一点轻微的织物磨伤,那是他把帆布布幕扔到马泰奥头上,再从韦基奥宫一楼的窗户里跳到他身上时,因手套卷起拉伤的。他在伤口上贴了一块意大利产防菌软膏齐卡特林,立即舒服多了。
引擎预热时莱克特博士在他的音乐磁带里挑选了一下,选定了斯卡拉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