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第二天十二点钟光景,拉夫列茨基上卡利京家去。他在路上遇到潘申骑马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帽子压到眉毛上。到了卡利京家,拉夫列茨基没有被接待——自从他认识她们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据仆人禀告说,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休息”,“她老人家”头痛。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和丽莎维塔·米哈伊洛夫娜都不在家。拉夫列茨基在花园附近走了一会,矇眬地希望能遇上丽莎,却一个人也没有遇见。隔了两小时他又回来,听到的还是同样的答复,而且那个仆人似乎还侧目瞅了他一眼。拉夫列茨基觉得,在同一天里再作第三次拜访似乎有失体统,于是决定回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去,那边本来就有事情要处理。一路上,他设想了种种的计划,一个比一个更美好;但是到了姑姑的小村里,他却突然感到忧伤起来;他去找安东聊天;可是那老头好像故意似的,脑子里净是些不愉快的回忆。他告诉拉夫列茨基,格拉菲拉·彼得罗夫娜在临终时怎样咬了自己的手;他沉默了片刻。又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好少爷,每个人都是命中注定要折磨自己的。”拉夫列茨基返回市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昨晚的乐音似乎仍然在他耳边萦绕,丽莎的温顺的形象又清晰地在他心头升起。他一想到她爱他,心中不禁充满了柔情,——他就怀着这种平静幸福的心情,回市里的寓所去。

一进前厅,首先使他吃惊的是一股他最厌恶的广藿香的香水味;这里还堆放着高大的箱子和行李袋。他觉得,迎着他跑过来的侍仆,脸上的表情似乎很异样。他还没有弄明白他所看到的这些情况,就跨过客厅的门槛……一位穿着缀有皱边的黑绸衣的太太,迎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用细麻纱手帕半掩着苍白的脸,向前走了几步,低下她那精心梳理、香气扑鼻的头——便跪倒在他脚前……这时候他才认出她来:这位太太就是他的妻子。

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把身子靠在墙上。

“特奥多尔,不要把我赶走!”她用法语说,她的声音像一把尖刀在剜他的心。

他木然在望着她,然而立即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变得更为白嫩,更为丰满了。

“特奥多尔!”她继续说,偶尔抬起眼睛,还小心翼翼地绞拧着她那涂着粉红色指甲油的、美得出奇的手指,“特奥多尔,我对不起你,非常对不起你,说得重些,我是个有罪的人;但是,请您听我说完。悔恨折磨着我。我成了我自己的累赘,我再也忍受不了我的处境;多少次我想来找您,但是我害怕您会大发雷霆;我痛下决心和过去的一切关系一刀两断……puis,j'ai été si malade,我病得厉害,”她又说了一句,用手摸摸额头和面颊,“外面纷纷谣传说我死了,我就趁此机会抛弃了一切,日夜不停地赶到这儿来;我犹豫了好久,要不要来见您,我的裁判者——paraître devant vous,mon juge;但是,我想起您一向是多么善良,我终于下了决心到您这儿来;我在莫斯科打听到您的地址。请相信我,”她轻轻地从地上站起来,坐到一把圈椅的边上,继续说,“我常常想到死,我倒是有足够的勇气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唉,现在生命对于我,成了不可忍受的重担!——但是,一想到我的女儿,想到我的阿多奇卡,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就在这儿,在隔壁房间里睡觉呢,可怜的孩子!她累了——待会儿您会看见她:至少,她在您面前是无辜的,而我却是这样地不幸,这样地不幸!”拉夫列茨基夫人叫了一声,就泪如雨下。

拉夫列茨基终于清醒过来;他离开墙边,向门口走去。

“您要走?”他的妻子绝望地说,“啊,这是残酷的!——一句话也不对我说,甚至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这种蔑视真叫人活不下去,这是可怕的!”

拉夫列茨基站住了。

“您要我说些什么呢?”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连忙接茬儿说。“我知道我没有权利要求什么;相信我,我不是个疯子,我并不希望,也不敢希望得到您的饶恕;我只是大着胆子来请求您吩咐我,我该怎么办,住在什么地方?我会像奴隶那样照您的吩咐去做,不管您怎么吩咐。”

“我对您没有什么可吩咐的,”拉夫列茨基用同样的声调说,“您知道,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尤其是现在,更是如此。您愿意住在哪儿就住在哪儿,如果您嫌您的赡养费不够……”

“啊,请不要说这种可怕的话,”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打断了他,“饶恕我吧,哪怕……哪怕为了这个小天使……”说了这话,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飞快跑到另一个房间里,马上抱着一个打扮得非常雅致的小女孩出来。大卷的淡褐色鬈发披在孩子的红润漂亮的小脸蛋上和睡眼惺忪的漆黑的大眼睛上;孩子一边笑,一边被亮光照得眯起眼睛,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搂住母亲的颈脖。

“Ada,vois,c\'est ton pèpe,”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说,把披散在孩子眼睛上的发卷掠开,重重地吻了她一下,“prie le aves moi.”

“C\'est ça papa,”小女孩咿呀地说。

“Oui,mon enfant,n'est ce pas,que tu l\'aimes?”

但是,这时拉夫列茨基实在受不住了。

“好像在哪一出闹剧里面有个场面跟这一模一样的吧?”他嘟哝着就走掉了。

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微微地耸耸肩膀,把孩子抱到隔壁房间里去,给她脱了衣服,让她睡下。然后,她拿出一本书,坐在灯旁,等了将近一小时,最后,自己也上床了。

“Eh bien,madame?”她从巴黎带来的法国女仆给她脱下紧身带,问道。

“Eh bien,Justine,”她说,“他老多了,可是,我觉得他还是那么善良。把我夜里戴的手套给我,把我明天要穿的灰色高领衣服给准备好,还有,别忘了阿达的羊肉饼……这东西在这儿虽然难找到,可是得想想办法。”

“A la guerre comme a la guerre,”茹斯京说,就灭了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