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小时以后,他已经踏上了归途。他的四轮旅行马车在松软的村道上飞快地滚动。已有两个星期不曾下雨。一层乳白色的薄雾弥漫在空中,笼罩着远处的树木,散发出一股焦臭味。一朵朵轮廓不清的、深色的乌云飘过浅蓝的天空,相当强劲的干风阵阵吹来,却不能驱散暑气。拉夫列茨基把头靠在背垫上,两手交叠在胸前,眼望着像扇形在眼前掠过的田野,望着缓缓闪过的爆竹柳,望着那些带着迟钝的怀疑斜睨着马车驶过的、蠢笨的乌鸦和白嘴鸦,望着长长的田垄上丛生的苦艾、蒿子和野生花楸果;他凝望着……这片新鲜的草原的沃野,这苍翠的林木,这连绵的丘陵和长满低矮檞树丛的沟谷,这灰色的村落,这稀疏的白桦——这整个他暌离已久的俄罗斯景色,在他心中勾起无限甜美的同时又几乎是悲痛的情思,使他心头感到一种愉快的压迫。思绪万千,在他头脑里缓慢地飘浮,它们也是那么纷乱,模糊,像在高空飘浮的云朵一样。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和自己的母亲,回忆在她弥留之际,人们怎样把他带到她面前,她怎样把他的头搂在胸前,声音微弱地边哭边说,后来望了格拉菲拉·彼得罗夫娜一眼——就沉寂了。他又想起他的父亲,起初是精神饱满,声若洪钟,对一切都不满,后来眼睛瞎了,时常哭哭啼啼,灰白的胡子邋里邋遢;想起他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多喝了一杯酒,调味汁弄脏了食巾,他突然大笑起来,眨着一双瞎眼,红着脸,大讲起自己种种得意的往事;他也记起了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便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像一个人内心感到刹那的疼痛那样,接着就用力晃了晃脑袋。后来,他的思想就停留在丽莎身上。
“是啊,”他想道,“一个新的生命刚刚踏上人生的道路。多么好的姑娘,将来会变成怎么样呢?她长得很美。苍白的、娇嫩的脸,眼睛和嘴是那么严肃,目光又是那么真挚天真,可惜,她的宗教热忱似乎有些过分。她身材修短合度,步态那么轻盈,声音那么文静。我非常喜欢看她突然停下来,一笑不笑地凝神听你说话,然后,把头发向后一甩,沉思起来。的确,我也认为潘申配不上她。可是他又有什么不好呢?话又说回来,我又何必来瞎操心?大伙走的那条路,她也要走。我还是打一会儿盹吧。”于是拉夫列茨基就闭上了眼睛。
他不能入睡,而是沉入旅途中常有的矇矇眬眬的状态。往事如烟,依旧缓慢浮现在他心头,和别的印象混合交错。天知道为什么,拉夫列茨基忽然竟会想起罗伯特·庇尔……想起法国历史……想起假如他身为将军,他会怎样打个胜仗:他耳边仿佛听到枪声和呐喊……他的头滑向了一边,他睁开眼睛……依然是那片田野,那同样的草原景色;拉边套的马的磨损的马掌交替地在滚滚的尘土中闪耀,车夫的腋下带红镶条的黄衬衫被风鼓起……“我回到家乡是多么好啊,”——这个念头在拉夫列茨基的头脑里闪过。他喊了一声:“走!”——便紧裹在大衣里,更紧地贴着靠垫。马车晃动了一下:拉夫列茨基把身子坐直,睁大了眼睛。他眼前的小丘上伸展着一座不大的村落,右边一些可以看见一所古旧的地主的小宅,百叶窗全部关着,小小的门廊已经歪斜,从大门开始,在宽广的庭院里长满了翠绿浓密、像大麻般的荨麻;那里还耸立着一间橡木搭的、还很坚实的小粮仓。这就是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
车夫把马车转向大门口,勒住了马。拉夫列茨基的仆人从驭座上抬起身来,像是准备要往下跳,嘴里喊着:“嘿!”传来一阵嘶哑、低沉的吠叫声,但是却不见狗的影子;仆人又准备往下跳,又叫了一声:“嘿!”又是一阵衰老的吠叫声,转眼之间,院子里不知从哪里跑出了一个穿黄色土布长衣、头发雪白的人。那人用手遮住阳光望了望马车,忽然两手在大腿上拍了一下,乱转了一阵,然后跑过来打开大门。马车进了院子,车轮在荨麻上碾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在台阶前停下。那个白发老头显然动作还很麻利,已经叉开两条弯腿站在最下面的台阶上,急忙拉起车上的皮带,解开皮帘,便搀着主人下车,吻了他的手。
“你好,你好,兄弟,”拉夫列茨基说,“你好像是叫安东吧?你还健在呀?”
老头默默地一鞠躬,就跑去取钥匙了。在他跑开的当儿,车夫仍旧端坐着,侧过身子瞧着那扇锁着的门;拉夫列茨基的仆人跳下车来,一手扶着驭座,就以这种可以入画的姿势站着。老头拿来了钥匙,完全没有必要地像蛇似地弯着身子,高高地抬起臂肘,把门打开,然后退到一旁,又是深深地一鞠躬。
“现在我可到家了,我可回来了。”拉夫列茨基这样想着,走进那小小的前厅。这时,一扇扇百叶窗都乒乒乓乓地打开,白昼的光线射进了空荡荡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