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不在家,拉夫列茨基走进她的书房,看见地上有一张仔细折起来的小纸条。他顺手把它捡起来,顺手把它展开,看到了用法语写的如下的信:
亲爱的天使贝特西!(我怎么也不能称你Barbe 或是Bapbapa——Varvara)。我在街心花园的拐角上空等了你好久;明天一点半到我们的小房子里来吧。你那好心的胖子(ton gro bonhomme de mari)那时候总是埋头在他的书本里;我们可以再唱你教给我的你们的诗人普斯金(de votre poёte Pouskine)的那首歌:“年老的丈夫,严厉可怕的丈夫!”一千次吻你的小手和小脚。我等着你。
爱涅斯特
拉夫列茨基一时不明白他看到的是什么;他又读了一遍——他的头眩晕起来,脚下的地板好像风浪颠簸着船上的甲板在晃动。在同一瞬间,他叫喊,他叹息,同时也哭了起来。
他失去了理智。他是那样盲目地信任自己的妻子。欺骗和变节的可能,他在头脑里从不曾想过。这个爱涅斯特,他妻子的这个情夫,是一个大约二十三岁的小白脸,浅黄头发,翘鼻子,两撇小胡子,在她相识的人中间,几乎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几分钟过去了,半点钟过去了;拉夫列茨基仍旧木立着,手里紧攥着那张致命的字条,茫然地望着地板;透过一阵黑色的旋风,他似乎看到一张张苍白的脸;他的心痛苦地紧揪着,他觉得他在下沉,下沉,下沉……下面是无底的深渊。一阵熟悉的、绸衣服的轻微窸窣声使他脱离了麻痹状态。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戴着帽子,披着肩巾,散步完毕匆匆地回来。拉夫列茨基浑身颤抖着冲了出去;他感到,在这一刹那,他能把她撕个粉碎,把她打个半死,照庄稼汉那样,亲手把她掐死。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非常惊讶,想拦住他;他只能低低地说了一声:“贝特西”,就从家里跑了出去。
拉夫列茨基雇了一辆马车,让车夫送他到城外去。整个下午和整个夜晚直到天明,他一直在信步乱走,不时停下脚步,惊讶地摊开双手:他时而感到要发疯似的,时而觉得似乎很可笑,甚至觉得高兴。清晨,他冷得要冻僵了,就来到郊区一家破破烂烂的小客栈,开了一个房间,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他忽然一阵哈欠连天。他几乎支持不住了,他浑身乏力,却并不感到疲倦,然而疲倦却起了作用:他坐在那里,眼睛虽然望着,心里却什么都不明白。他不明白他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空落落的、陌生的房间里,四肢发木,嘴里发苦,胸口压着一块石头。他不明白,是什么使她,瓦里娅,竟会委身给这个法国佬,她明知自己是不忠实的,怎么还能照常那样镇静,对他还能照常那样亲热、信赖!“我一点也不明白!”他的焦干的嘴唇喃喃地说,“现在有谁能向我保证,说不定在彼得堡……”这句话没有说完,他又打起哈欠,浑身发抖,瑟缩着。快乐的回忆和阴郁的回忆同样地使他痛苦;他突然想起,几天前,她当着他和爱涅斯特的面,坐在钢琴前唱起了:“年老的丈夫,严厉可怕的丈夫!”他想起了她的面部表情、眼睛里异样的光辉和颊上的红晕,——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要去对他们说:“你们可别跟我来这一套;我的曾祖父常常把农民的肋骨穿着吊起来,我爷爷本人就是个庄稼汉”,然后把他们俩一齐杀死。有时,他突然觉得,他所遇到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甚至还不是梦,只不过胡思乱想,只要抖擞一下精神,朝四周环顾一下,一切都会……他当真朝四周环顾了一下,结果,痛苦却像鹰爪抓住小鸟似的,越来越深地扎进他的心里。除了这种种痛苦之外,再过几个月拉夫列茨基就要做父亲了……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他的全部生活都被毁了。他最后返回巴黎,住在一家旅馆里,派人把爱涅斯特先生的字条送给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并附了这样一封信:
附去的纸条会向您说明一切。附带说一声,我真不能理解:像您这样一个一向非常细心的人,怎么会丢失这样重要的文件。(为了这句话,可怜的拉夫列茨基反复推敲了几个小时。)我不能再见您;我想,您也不会想见我。我一年给您一万五千法郎,再多我给不起。请把您的通信地址寄给我乡下的账房。您想做什么,想住在哪里,一切悉听尊便。祝您幸福。不必复信。
拉夫列茨基在给妻子的信里虽说不必复信……但是他心里却等待着,渴望着复信,——对这件令人不解、不可思议的事情作出解释。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当天就复了他一封用法语写的长信。这封信使他彻底死了心;他最后的怀疑都消失了——他甚至惭愧他还存有过怀疑。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没有为自己辩白:她只希望能见他一面,求他对她不要这样绝情。信写得冷淡勉强,虽然有的地方可以看出泪痕斑斑。拉夫列茨基苦笑了一下,让来人转告她说,一切都很好。三天后,他已经离开巴黎:然而他不是回俄国,而是去意大利。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意大利;事实上,无论去哪里,在他都无所谓——只要不回家就行。他把付给妻子赡养费的事通知了他的村长,并且吩咐立即把科罗宾将军经管的产业方面的事务,全部收回,不必等待清理账目,就打发将军阁下离开拉夫里基。他非常逼真地想象着被逐的将军的那副狼狈相和徒然装出的威风,因此,尽管他万分痛苦,却不由感到一种幸灾乐祸的喜悦。同时,他又写信给格拉菲拉·彼得罗夫娜,请她回到拉夫里基,还寄给她一份全权委托书。格拉菲拉·彼得罗夫娜没有回拉夫里基,还亲自登报声明将委托书作废,其实这完全是多此一举。拉夫列茨基蛰居在意大利的一座小城里,很久都不能使自己不去注意妻子的踪迹。他从报上知道,她离开了巴黎,按原计划去巴登-巴登;她的名字很快又在那位麦歇茹里署名的小文章里出现。在这篇小文章里惯常的戏谑后面,透露出一种深切的友好的同情;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读了这篇东西,感到非常恶心。后来他知道,他有了一个女儿;两个月后,他接到村长的通知,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支走了她的三分之一的赡养费。再后来,她开始丑声远播,闹得越来越不像话。最后,所有的杂志都登载了一个悲喜剧式的故事,闹得沸沸扬扬,他的妻子在那里面扮演了一个令人不齿的角色。一切都完了: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成了“名人”。
拉夫列茨基不再注意她的行踪,然而情绪却未能很快稳定下来。有时他对妻子怀着那样刻骨的思念,他觉得他可以不惜一切,甚至可以……饶恕她,只要能够再听到她的温柔的声音,再握住她的纤手。然而,时光并没有白白地流逝。他生来不是一个有了痛苦不能自拔的人;他的健康的天性占了上风。许多事情他都明白了;他觉得,使他极端震惊的那个打击,也并非不可预料;他已经了解他妻子的为人了,——对亲近的人,只有在和他分开以后才能充分了解。他又能够学习和工作了,虽然远不及以前那样热心:他的生活阅历和教育给他养成的怀疑主义,完全深入了他的心灵。他变得对一切都极其冷漠。四年过去了,他才感到自己能够回到祖国,会见亲人了。他在彼得堡和莫斯科都没有停留,径直来到O市,——我们就是在这里和他分手,现在我们就请对我们怀有好意的读者和我们一同返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