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介绍给读者的那位年轻人,名叫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伊奇·潘申。他是彼得堡内务部的特派官员,来O市执行一件临时的公务,受他的远亲,省长佐宁堡将军调遣。潘申的父亲是一位退职的骑兵上尉,一个出名的赌徒;他目光温柔,面容憔悴,嘴唇神经质地抽搐着,一生出入于权贵之门,是两京英国俱乐部的常客,被人认为是一个机灵而不十分可靠的人,可爱而又可亲。但是,他尽管十分机灵,却几乎总是处于一贫如洗的边缘,给自己的独子留下的只是一份小小的、败落的产业。然而,他却按照自己的考虑对儿子的教育花费了一番心思: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伊奇说一口漂亮的法语,英语也很好,德语却不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体面人是不屑讲一口流利的德语的;但是在某种场合,多半是在打趣的时候,来上这么一两句德语是可以的,照彼得堡的巴黎人的说法,c\'est même très chic。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伊奇才十五岁的时候,就会大大方方地走进任何一个上流社会的客厅,风度翩翩地与人周旋一番,然后在恰当的时候离去。潘申的父亲给自己的儿子攀上许多关系;在两局牌戏中间洗牌的当儿,或是在获得一次“全胜”之后,他总不会放过机会向某位喜欢凭技巧打牌的大人物提上几句他的“沃洛季卡”如何如何。而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伊奇自己呢,在大学念书期间(他毕业时取得学士学位),就结交上几位名门子弟,出入豪富之门了。他到处都受到欢迎:他相貌英俊,举止潇洒,言谈有风趣,身体一向健康,处处见机行事:需要恭敬的地方,就必恭必敬;需要大胆的时候,就敢作敢为,是一个很好的伙伴,un charmant garçon,他所梦寐以求的前途展现在他面前。潘申很快就领悟了上流社会的奥秘,他善于使自己以满怀真正的尊敬来对待这种奥秘的种种规则,善于以半带嘲笑的正经来应付琐事,而对于一切重要事情又装出看得无关紧要;他的舞艺高超,装束是英国派头。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就被誉为彼得堡最和蔼、最机灵的青年人之一了。潘申的确是非常机灵——不比父亲逊色;同时他的天赋也很高。他多才多艺:他唱歌唱得很好,作画挥洒自如,会写诗,演戏也惟妙惟肖。他才二十八岁,已经是一位宫中侍从,有了相当的官职。潘申对自己、对自己的聪明和自己的敏锐的观察力,都极有把握;他大胆地、快活地、昂首阔步地勇往直前;生活在他是一帆风顺。他习惯于博得一切的人——无论老少——的欢心,他自以为他善于了解人,特别是女人的心:他对她们的一般弱点都了如指掌。他对艺术不是门外汉,他感到自己心中怀有的激情、兴奋和某种迷恋,因此,他就容许自己荒唐一下:他纵酒行乐,结交一些不属于上流社会的人士,总之是放浪形骸,不拘小节。然而,在灵魂深处他却是冷静而狡猾。即使在他不顾一切地狂饮放浪的时候,他那机灵的棕色的小眼睛也是滴溜溜地观察着,审视着;这个大胆的、无拘无束的年轻人永远不会完全失态,不会神魂颠倒。但是,凭良心说,他从不夸耀自己的胜利。他一来到O市,就到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家里,不久就和她们亲如家人。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对他极端宠爱。

潘申对室内的人都一一殷勤地鞠躬,跟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丽莎维塔·米哈伊洛夫娜握了手,轻轻地拍了拍格杰奥诺夫斯基的肩膀,就鞋跟一转,抱住连诺奇卡的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您骑这么烈性的马,不害怕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问他。

“不,它是很驯服的;您知道我怕什么:我就怕跟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打朴烈费兰斯;昨天在别列尼岑家里,我的钱都输给他了,输得精光。”

格杰奥诺夫斯基尖声地、讨好地笑起来:他是在巴结彼得堡来的这位出色的年轻官员,省长的宠儿。他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谈话的时候,常常提到潘申的卓越才能。他说,这样的人哪能不夸奖呢?这个年轻人在上层社会里崭露头角,办事堪为模范,为人又虚怀若谷。的确,就是在彼得堡,潘申也被认为是一位干才:他办事紧张麻利;潘申谈起工作来只是以玩笑出之,就像一般上流社会的人士一样,并不把自己的工作看得特别重要,说自己不过是个“跑腿的”。上级就喜欢这样的下属;潘申本人并不怀疑,如果他愿意,有朝一日他也会当上部长。

“您说我把您的钱都赢来了,”格杰奥诺夫斯基说,“那么上个星期是谁赢了我十二个卢布,而且还……”

“您坏,您坏,”潘申在亲切之中用略带轻蔑随便的神气打断了他的话,便不再理睬他,向丽莎走过去。

“我在这里找不到《奥伯龙序曲》,”他开始说。“别列尼岑娜净吹牛,说什么古典音乐她那儿应有尽有,——其实,她那儿除了波尔加舞曲和华尔兹舞曲之外,什么都没有;不过我已经写信到莫斯科去,过一个星期,您就可以得到这个序曲了。顺便说一下,”他继续说,“昨天我写了一个新的浪漫曲;歌词也是我写的。您愿意我唱给您听听吗?我不知道这究竟如何;别列尼岑娜认为它挺美,不过她的话没有什么道理,——我希望听听您的意见。可是,我想还是改天再说吧。”

“为什么要改天再说?”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插话说,“为什么不现在就唱呢?”

“遵命,太太,”潘申带着高兴的、迷人的微笑说,这微笑来得快,消失得也快,接着,他用膝盖推动一把椅子,在钢琴前坐下,弹了几个和音,就吐字清楚地唱起下面的浪漫曲:


高空白云朵朵

皓月漂浮其中;

奇妙的月光

却在海涛之巅移动。

我心如大海,

你是我心中的明月,

不论在欢乐与忧伤中波动,

都是为你一人。

我心充满爱的苦闷,

充满无言憧憬的忧伤,

我心头苦恼……而你呀,

却似那轮明月,静如止水一般。


第二节潘申是带着特殊的表情和力量唱出来的,在强烈的伴奏声中,仿佛可以听到汹涌的波涛声。在“我心头苦恼……”之后,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双目低垂,声音低沉,于是morendo。他唱完后,丽莎称赞了那旋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美极了,”格杰奥诺夫斯基甚至叫道:“真是令人陶醉!词和曲是同样地迷人!……”连诺奇卡带着稚气的崇敬望了望歌者。总之,在座的人都极为欣赏这位年轻音乐爱好者的佳作。但是客厅门外的前厅里站着一个刚刚到来的老人,从他那低着的脸上的表情和肩膀的耸动看来,潘申的浪漫曲尽管很美,却没有使他感到愉快。这个人站了一会,用厚厚的手帕掸去皮靴上的尘土之后,突然眯起眼睛,不高兴地抿紧嘴唇,把他那本来已经够伛偻的背更弯下去,缓慢地走进客厅。

“啊!赫里斯托福尔·费奥多雷奇,您好!”潘申首先叫道,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没有料到您在这里,在您面前我是绝不敢唱我的浪漫曲的。我知道,您不喜欢轻音乐。”

“我没有听见,”进来的那人用蹩脚的俄语说,他向大家行礼之后,就尴尬地站在房间当中。

“您,麦歇莱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是来给丽莎上音乐课的吧?”

“不,不是给丽莎维塔·米哈伊洛夫娜,是来给叶连娜·米哈伊洛夫娜上课的。”

“啊!是的,好极啦。连诺奇卡,跟莱姆先生上楼去吧。”

老人正要跟着小姑娘出去,但是潘申拦住了他。

“上完课请别走,赫里斯托福尔·费奥多雷奇,”他说,“我要和丽莎维塔·米哈伊洛夫娜四手联弹贝多芬的奏鸣曲。”

老人喃喃地说了什么,可是潘申用发音不准的德语继续说:

“丽莎维塔·米哈伊洛夫娜把您献给她的那首颂歌给我看了,——真是好极了!请您别以为我不会重视严肃的音乐,——恰恰相反:严肃的音乐有时是有些沉闷,然而却非常有益。”

老人的脸一直红到耳根,他斜睨了丽莎一眼,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请潘申把浪漫曲再唱一遍,但他说他不愿意冒渎那位饱学的德国人的耳朵,只是建议丽莎去弹贝多芬的奏鸣曲。这时,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只好叹了口气,请格杰奥诺夫斯基陪她到花园里去走走。“我想,”她说,“跟您再谈谈我们那可怜的费佳的事,跟您商量商量。”格杰奥诺夫斯基咧嘴一笑,鞠了一躬,用两个手指把自己的帽子和整整齐齐放在帽檐上的手套拿起来,就陪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一同出去了。房间里只留下潘申和丽莎:她拿来奏鸣曲,打开;他们两人默默地坐在钢琴旁边。楼上传来微弱的琴声,那是连诺奇卡的不稳定的小手指在弹练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