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J. M的人是谁?
书稿以此句作结。
彷佛被捆住似的,我暂时陷入思考。我强烈希望知道“答案”,但疲乏的脑细胞好像锈住了,只是一味地空转。
……公寓大厦前的通衢大街,像煤炭般黑的街道宣传车慢吞吞地通过。在火辣辣的夏日阳光照射之下——
宣传车一边轧过被太阳晒得黏糊糊的柏油马路,一边发出刺耳的广播声。即使紧闭窗户,声音还是肆无忌惮地钻入屋内。
非常令人不快。
倒不仅仅因为嘈吵,车中男人那歇斯底里的语调,无视扩音器的界限将音量调高至咆哮的程度,结果反而听不清此人在讲什么,不快感源出于此。
粗暴地吐出的话语,谁也没有听清楚便消失在大气中,可悲的话语……
我受不了,把视线移开。
在离开窗边之际,透过拉拢的窗帘间隙向天空望了一眼。
万里无云。夏日的天空又高、又蓝。
多么高、多么蓝啊!
这样的天空景色禁不住引发我的一段难堪回忆。
……盛夏的蓝天。
那是二十五年前看到的小小四方形天空。我囿困于阴暗的地底,独自仰望天空。
置身于潮湿阴暗之处,既哭又叫了好一阵子终于筋疲力尽了,我只能呆呆地仰头望着天空。
被切割成四方形的天空。那自由深远的湛蓝色,与坐困愁城的我相比,益发显得夺目。
……聒噪不绝的蝉声和在耳畔嗫嚅着的不知名虫子的鸣叫声。无声掠过四方形天空的飞鸟影子。潜伏在暗处令人不快的生物正在我身边蠢动…
一想起这些,到如今心脏还会像针刺似地隐隐作痛,脸颊和脖子奇痒无比,忍不住用手抓搔。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应该是过了八月中旬的一个晴朗日子发生的事情吧。那一天,我……
“怎么啦?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突然传来他的声音。街上的宣传车终于远去了,我一屁股坐到床边。
“是不是写稿不顺利?杂志社请你写的推理中篇,月底就截稿了吧?”
他一边注视着我的脸色,一边笑嘻嘻地眯起眼睛。
“写了多少页了?”
“没有几页。”
我嘟嚷着回答。然后将嘴唇弯成人字形。
“哈哈!说得那么悲壮,我能感同身受。不过一般来说,任何作家几年创作下来,都会出现才思枯竭期。尤其是你写的那类小说难度颇高:稀奇古怪的建筑物、秘密通道、奇特的杀人诡计……不可能经常想得出吧。喂,反正写不出来,不如跟我一起钓鱼去吧。”
“钓鱼?”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那气色甚佳的脸上浮出一丝浅笑。
“这是好主意呀。”
“不,谢了。外面太热,我怕出汗。”
“夏天嘛,总是炎热的啰。尤其是京都这鬼地方,位于盆地中央,更是褥热难挡。老弟在这里生活,已有三十多年了吧。想想也奇怪,自然环境如此恶劣的地方,怎么竟能建都千年以上?看来,先人们的忍耐适应力是挺强的。”
他总是这副德行:从不在乎我的情绪,突然来访,信口开河地乱讲一通。有时我真想发火,但始终都没有发作。
“倒不如换一个气候条件好的地方居住。你何必执着于在此地生活?”
我缓缓地摇头,答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他听罢叹息似地张开双臂,说道:“还是那种脾气。看来,不能继续让你孤零零一人生活了。”
“请放过我吧。我一个人活得挺好的。”
“说谎!”
他说罢,忍不住笑起来。
“我倒是经常替你担心,为此不时上来看看你的情况。有时你想疏远我,不用说我也是明白的。”
他露出看透一切的神色。
看透一切?或许真的如此吧。因为他具有卓越的观察力、洞察力和思考力。他还具备渊博的知识,说话的口才又好,画功和文笔也了得。如果他愿意动笔的话,肯定可以写出比我辈高明得多的小说。
“那么,老弟。”他认真地说道:“即使不去钓鱼,你也得把心情弄好一点吧。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
“嗯,那还用说。”
“不妨从学习乐器开始。我教你弹吉他,你看如何?”
“不行呀,对我来说。”
混和着叹息声我回应道,然后低头默默地注视置于膝上的左手。
我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
幼儿时代——还是读小学以前的年代吧。当时我去外公经营的木工厂玩,不小心将手伸入工作中的电锯里,从此失去了二只手指。为什么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举动,现在已记不得了。好像是离开母亲视线的瞬间发生的事故。父亲因独生子的手伤而激怒,怒斥母亲太不小心。
说到我的父亲,那时他在大学里从事生物学研究。他是个粗暴的男人。不单只是这件事,在另外许多事情上也经常严词喝斥母亲。对待我这个独生子,态度也一样。即使在他人面前,他也会旁若无人地对我们大骂,甚至动粗。但母亲从无怨言,也不想出走,任何时候都按丈夫所说的去做。或许早从最初,母亲的主动抵抗手段就已被父亲剥夺殆尽……
……不要再想这些了。毕竟,那已经是不在这世上的人的问题了。
总之,就算由多优秀的老师来教我弹吉他,我都是没法弹好的——嘿!他不是一早就知道这情况吗?
“你居心不良喔!”
我说罢,从床边起立。
“我真搞不懂你这个人。你摆出我的知己的姿态,但实际上对我一点也不了解。”
“你有这种想法,倒令我感到意外。”
他那夸张地伸开双臂的身子,足足高出我一个头。这倒不是说他比一般人高,而是我太矮。我需要仰头才能见到他的脸孔,说话时自然而然地看着他的胸膛。
“虽然,我与你交往了这么长的时间,但细心一想,我对你的经历到如今一无所知。你生于何地?教育背景如何?除了我还有其他哪些朋友?我从未听你提起。所以,要说是知己实在有点……”
“我做侦探工作,你不是一早就知道的吗?”
是的。他是一名“侦探”呀。
对于以写所谓推理小说为业的我来说,有这样的朋友实在是非常难得的。
看来,我是没有理由故意疏远他的,毋宁说应对他怀抱亲切之情。我非常佩服他的侦探才能,在某种程度上对他寄以极大的信赖。但是……
“你是我的朋友之一,那是毋庸置疑的。你对我关心备至,我也时时感激在心。”
我抬眼盯着他的脸部表情,继续说:
“可是,我受不了你对我的过分担心。而且,有时你还喜欢说一些讨厌的话题,使我受不了。我真怀疑你有神经病。”
“哦。举个例子吧。”
“譬如说刚才关于吉他的话题,难道你不清楚我是不适合弹吉他的吗?”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用流露出“真是不可救药”的眼光,静静地注视着我。
“有时候,你带来一些印着莫名其妙图案的纸片。我看呀看的,好歹才看到立体画像什么的。”
“那是三D立体图嘛。你不是也看到立体图像了吗?”
“哼,我看了老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呀,只能凭想像……”
“是不是伤了你的自尊心了?”
“——多少有一点吧。”
“如果是那样,我向你赔礼道歉好了。”
话是那么说,但在他的眼光中仍然流露出“真是无可救药”的表情,而且还有某种悲天悯人的味道。
我竭力遏制想责备他的冲动,为芝麻绿豆般的小事生气值得吗?
我觉得心虚,转过身背着他,慢吞吞地离开床边,往置于墙边的桌子走去。
通过窗边时,从窗帘间隙瞟了一眼天空。二十五年前那四方形的蓝天蓦然又在脑际浮现,身子不由碍颤抖起来……
“是不是又想起跌落井底的童年往事了?”
他与我擦身而过坐到床边,斜眼瞄了我一下后说道:
“那应该是十岁时发生的事情吧,距今足足二十五年了。”
“我曾经说给你听过吗?”
他停止正在搔脸的手,脸上漾起充满自信的笑容,说道:
“你什么都对我说。对于你的信任,我不能不有所回应呀。”
“——啊,呃。”
“也是现在这样的季节吧,你随双亲回乡下,在伯父家中住了几天。伯父家的后院有一口古井,你闹着玩,掉到井里……”
在前一年的夏天,会见过伯父他们做淘井作业,人降到井底,把淀积在井底的污泥和枯叶等捞上来。
于是我有了这样的知识:“只要一直降下去,就可到达井底。”那是一座石砌的四方形古井。
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
我一个人偷偷溜出宽广的内院,跑到井边窥看井底的样子。眼下黑咕隆冬的,与其说感到恐怖,还不如说撩起我强烈的好奇心。那是过了晌午时分吧。
我利用吊桶和绳索,试图降到井底。难道没有意识到危险吗?现在已无法再现当时的真实心情了。
我只想到若被人看到一定被骂,于是确认周围无人后便用手抓住以滑轮做支点下垂的二根绳子。
双脚踏在一侧的吊桶中,双手牢牢抓住垂挂在另一侧吊桶下的绳子,支承住自己的体重。我尽量控制势头不要太猛,缓缓地往井底下降。
可是——
以为不可能发生的意外却发生了。这绳索竟支撑不住我这个只有十岁而且个子远比同龄人矮小的重量。
吱吱吱的滑轮转动声连续响了一阵后,绳子突然切断。连喊叫的时间都没有,我与吊桶一起坠落井底。
幸好古并不太深,跌到井底没有受太大的伤;而且积存的井水不深——至多到我的胸口,故不致淹死。但是……
“……从井底仰望看到的天空景色,就像烙印在心中一般,永远不能忘怀。所以我一见到夏日天空,便会想起那时的情景。”
他继续坐在床边,扭着脖子盯着我。
“在这种时刻你往往情不自禁地抓搔脸部和脖子,这是一定有理由的。是不是让你回想起困在黑暗的井底等待救援期间所感受到的生理上的不快感,譬如说有蛇鼠虫蚁或其他讨厌的生物在你身边游走……”
啊!他所说的就好像他在现场亲历一样。
从跌落井底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后,我首先试图凭藉自己的力量爬出井外。用手摸索石砌的井壁,发现稍微凸出处,便用手指紧紧抓住,向上攀爬……是否能够成功在于掌握攀登岩壁的要领。
但很快我就死心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攀上一、二公尺的高度,在此之上的岩壁再也找不到凸出之处了。
勉强伸出手臂到处摸索,结果因失去平衡而重新跌入水中。同样的动作连续做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我只有悲叹自己人矮手短。
接下来我大声呼喊求救。在狭窄的井底空间,声音震耳欲聋;但传到井外又有多大音量?我就不得而知了。拚命地呼喊了一阵,无人前来相救。我的招数尽出,但宣告无效。
浸泡在井底冷水中的我,只能呆呆地抬头仰望在头上打开的四方形天空。跌落时撞伤的身体各处开始发出钝痛。此时我深深后悔不应来到井边玩耍,因为无计可施,一种绝望的感觉油然而生。万一没被人发现,而夜晚悄悄地来临——后悔与无力感、还有正在迅速膨胀的不安感和恐惧戚包围着我的全身……
……啊!这是什么?
“蛇!”
我气喘吁吁地惊呼。
“一条大蛇爬上我倚靠在井壁的身体,从肩部至脖子至脸部……”
我打消想把蛇抖掉的念头。万一蛇有毒,被它咬一口就不得了啦。不知道听谁说过,只要人不显示敌意,蛇就不会咬人。所以…
虽然全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但我拚命屏息,静待这恐怖生物的冰冷滑腻触感离开我的身体。不久,那条蛇果然离我而去。
结局是,接近黄昏时刻才被伯父家人发现我掉落井里。
好歹从井底被拉上地面。母亲发现在我的脬子和脸上黏着几片牛透明的蛇鳞。她为儿子有惊无险激动得热泪盈眶。而站在母亲后面抱着胳膊的父亲,则对我怒目而视……
“啊!老弟,那东西是什么?”
当他用郑重的口气提问时,我放下无意识中搔脸的手。
“是为这一期杂志写的稿子吗?很有分量喔。”
他拿起放在床上一隅的那份书稿。
“哈哈,你方才说写了没有几页,是不是有意骗我?不、不,或许你要给我一个惊喜吧。”
我的记忆一下子从遥远的童年时代跳到昨天晚上。
“——啊,是那个吗?非常遗憾,那不是我的稿子。”
说罢,我的视线落在放在桌子上的笔记型文字处理机上。然后耸耸肩,继续说:
“是昨晚桑山女士拿来的。你看,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大信封。她把稿子放进信封里送来给我。”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继续说:
“对了,我正想听听老兄对这部书稿的意见呢。嗯,侦探先生来得正是时候。”
“别说恭维话了。”
他苦笑着说道:“我可以拜读吗?”
“当然。”
我认真地点着头说道:“你应该也认识她,K××综合医院的……”
“嗯,是那个漂亮的女医师吧。”
她的名字叫桑山智香子,是几年前我去求诊而变成朋友的精神科医生。
我与她差不多年纪。她是一个大美人。认识的机缘是我患了情绪不安症去K××综合医院诊治,她是我的主治医师。
经精神辅导和服食简单药物,我的病情很快得到好转。在治疗期间,她得知我是推理小说作家,对我产生了浓厚兴趣。加上两人的住所正巧离得很近,她有时也会到我的住处来坐坐。
说到这里,请勿胡思乱想以为我与她有什么男女间的亲密关系,虽然像我这样的人对这种事是根本无所谓的。就像她关心我的工作一样,我对她从事的精神医师一职也颇感兴趣,我们的关系就是如此。
由于这种关系,几年来我听她讲违过许多她在医院遇到的“变态患者”的奇闻逸事。当然,太具体的细节和真实姓名则予以隐藏。
例如,有一名杀人犯为了赎罪,每天重复演出独脚戏。又有一名因交通事故被火伤毁容以及切去双腿的患者完全丧失了记忆力。另外还有……
或许说白了不好意思,她所说的故事正好成为我写小说的绝佳题材。事实上,以她说的故事为基础,再加上一点想像力,我已写了几部精采的中篇小说。所以,与做为“侦探”的他一样,她也是我非常难得的益友。
“是精神科病房五六四室的患者写的东西。很有趣。你有时间不妨一读。”
“五六四?”
他反覆吟诵这个房间号码。
“好像是一个具有某种意义的数字喔。”
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然后突然看着我,问道:
“是怎么样的一个患者?”
“这个嘛——”
我一时语塞,赶紧搜索昨晚的记忆。
“嗯,好像是一名自以为是小说家的男性妄想症患者。”
“哈哈,那稿子……”
他快乐地笑着说:“写的可能不是他人的事吧。”
“别讲俏皮话啦!”
我咬住嘴唇。
“人家拿了一台文字处理机进病房,然后夜以继日地坐在前面为创作惊世杰作而弹精竭虑。怎么忍心去讽刺他呢?”
“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
他的视线落到手边的稿子上。
“是小说吗?”
“大概是吧。”
“此话从何说起?”
“基本上,是目前住在那病房的患者以独自形式写成。小说内容记违了某件异常的杀人事件,是相当超现实和不可思议的故事。桑山女士读了以后,觉得应该让认识的推理作家看看。”
“如此说来,这是精神病患写的推理小说啰。”
“我是实话实说。”
他“嗯”地哼了一声,舒展了一下蜷缩的身子,便啪啦啪啦地翻阅置于膝上的稿子来了。
“倒不如拿来作为你月底截止的稿件嘛。”
这当然是开玩笑。我答道:“好主意。”
“但假如按你所说的去做……”
我拖出桌子下的椅子,边坐边说道:“却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
“哦!什么问题?”
“这书稿——不,我们姑且称之为小说吧,作为推理小说来看只是一部未完成作品而已。换言之,它只有相当于‘问题篇’的部分。”
“哈哈。”
“小说以提出犯人是谁的疑问告终?但书中没有‘解决’篇。”
“嗯,这确实令人感到困扰。”
他用含糊的口吻回应,却露出兴味盎然的神色。
“看来。”我乘机说道:“非请专业侦探出马,帮助揭开‘真相’不可了。”
“你不也是专业推理作家吗?桑山女士拿来给你,就是想让你解谜嘛。”
“或许如此吧。”
我坦率地点点头,抚摸长满胡子的下巴。
“我已读过两遍,但完全抓不住要领。从昨晚开始到现在,脑子好像生锈一般,无法转动。这问题老是纠结在心中,连处理自己稿件的心思都没有了。”
“我明白、明白。”
他切断我的说话,对我展颜而笑道:
“我的责任就是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助你一臂之力嘛。好吧,让我先读一读书稿吧。”
最近经常做到怪异的梦。而且几乎每个晚上都做相同的梦。它令我耿耿于怀,无心做事。
其实,是否可武断地判定它是单纯的“梦”,也是大有疑问的。这就愈发引起我的担忧了。
做梦的时间大致是在入睡之前——处于觉醒与睡眠间的暧昧地带,意识朦腺胧胧之际,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时刻。
梦境的开始是言词:充满憎恶的言词。
……可恨!
是谁说这话?
而且,我并非以“声音”的形式听到,也并非以“文字”的形式看到。啊,如何表达才好呢?气可恨、可恨……表示这种意思的“言词”的影像直接震荡着我的脑袋——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可恨!
是谁在控诉?我不知道。但是——虽然没有什么理论根据——这个“谁”多半是一位女性。
……可恨!可恨!
她只是反覆控诉着。
……那个男人
……可恨!可恨!可恨!
不一会,某人的影子慢慢在脑际渗出来,这一次是视觉影像了。首先呈现的是全身轮廓,然后细部也逐渐清晰起来,最后终于出来一个男人的身影。
丑陋的男人!
这是千真万确的丑男人,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的男人。
本来,美与丑只有相对的标准,而且随时代与社会的变迁,美丑标准也在不断变化。但此人之丑,我可以用“绝对难看”形容之。好像这世界上最难看的东西都集于一身了。
具体来说,身体各部分都是完整无缺的: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有双手双脚。
五官也如此。
过分苍白的皮肤、秃头。滴溜溜转的双眼。扁鼻子。厚嘴唇。大龅牙。
每种器官可以说都是正常的,但一旦把这些器官拼凑起来,再看他的尊容——
奇丑无比!
可以毫不犹豫的说,从没见过如此丑陋的男人。
……可恨!
憎恨的“言词”仍然在我脑际回响。
……那个男人
……可恨!可恨!
显然,这憎恨的“言词”是对着作为影像浮现在我脑际的那个丑陋男人而发的。
……可恨!可恨!可恨!
已达到激烈而疯狂程度的憎恨深植在这“言词”之中。
——与此同时,怯懦或恐惧。
也发酵成激烈而疯狂的感情,以“言词”的形式乱舞。
……可怕!
……可恶
……讨厌
……那个男人
……救命呀!
……可怕!
……救命呀!……救命呀!
丑陋男人的脸也慢慢地放大。似乎与这变化相呼应,那“声音”的影像开始紊乱。
飕飕飕划过空气的音响……这是鞭子声吗?
……救命呀!
跨越重重障碍而来的声音……这是人的呼喊声吗?
……住手!
好几种利器相碰的声音。指甲刮玻璃的声音。以迅猛速度驱动的某种机械声。
……请住手!
逐渐变成特写镜头的男人丑恶的脸。这个“影像”随着与之交错的“声音”的高亢而开始变得紊乱,没多久,突然消失在深红色的飞沫中。
膨胀至超出限庋的憎恨和恐惧一起爆发,由此而变成旱口词喷发而出。
……杀呀!
激动而狂热:充满了杀意。
……杀死他!
她诉说着。
……杀死他!杀死他!
她命令着。
……一定要杀死他!
在染成深红色的世界中央,开始渗出新的“影像”。
四个异形。
……杀死他!
她命令着。向着他们发布命令。
……那个男人
……杀死他!
……一定要杀死他!
非常激烈的“言词”。
杀呀。杀这个男人。一定要把他杀了。
四个异形对她的言词开始产生微妙的反应:惊愕、疑惑、怯懦、踌躇,然后是欢欣。
她的“言词”到这个阶段突然变得冷静而慎重起来。
……不要被人察觉!
……别留下证据!
……不可被警察抓住!
这是对他们的忠告。既要杀死“这个男人”,但又不能被警察抓住。
……可怕!
巨大的恐惧感再度袭来。
……可怕!可怕!可怕!
某类型的精神病患,常说有“电波”送到自己的头里,投诉有人发射电波操控他的行为。
医生们断然否定有这回事,对这类精神病患者用“妄想”二字定性。但我不认为全部都是如此。譬如我,就有这方面的切身体验。
我不是物理学专家,无法做详尽而有说服力的说明。简而言之,我们人类的思念和想念,能发射某种以迄今未为我们所知的粒子为载体的电磁波。我姑且把这种电磁波称之为“思念波”。
我们的脑子经常发射这种思念波,但它的能量极为微弱,普通人完全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或许,我们的脑中本来就有接收思念波的装置,一般人感觉不到是因为身体的防卫本能起作用的缘故。
事实上,如果能一一接收到他人发射的思念波的话,社会生活不就大乱了吗?这就好像假如能看见在现实世界中飞舞的各类电波,这世界还成什么样子?
为了避免这种事态发生,我们无意识地封闭了自己的接收能力。不妨设想,在我们的精神四周,竖立着坚固的隔绝墙。假如这堵隔绝墙的功能不完善了,便会成为引发某种精神病症状的原因之一。再做进一步推测,假如有人这方面的能力特别发达,且能操控自如,那么他就是所谓“特异功能者”了。
以上这番话是凭我的亲身体验而得出的结论。
说实在,我本人的隔绝墙功能就比普通人来得弱。
何故?或许用“‘墙’太薄、太脆”来解释,就比较容易明白了。
当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崩溃时,不知来自谁的思念波就能突破又薄又脆的“墙”长驱直入。在这种时候,我会迅速变得忧郁而绝望,内心充满不知原因的不安和恐怖。
可以说,出现这些心理反应,全拜他人的思念波之“赐”。
假如大脑天线能够正确捕捉到破“墙”而入的微弱的思念波,本来是应该可以作属客观情报进行解读和处理的。可惜我的接收能力不佳,于是产生以上的情绪反应。
幸运的是我对这种思念波的机制早有察觉,掌握了有意识强化自己那堵脆弱“隔绝墙”的方法,由此而守护自己精神的稳定。
所以,我与住在这座精神科病房的其他患者的“妄想”是不同的,实际上,我的精神状态完全保持正常状态,与普通人无异。
那么,为什么至今我还生活在这五六四室的病房中呢?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外面充斥着无数的思念波和想念粒子,在空中飞舞,穿墙入室,肆无忌惮地袭击我的心灵。为了截阻思念波,我必须时刻打起精神维持“隔绝壁”的强度。
如此紧张不绝的生活令我疲劳不堪,我决定进医院自我隔离。换言之,我不是因为发狂进医院,而是因为不想发狂才进医院。
我向医生们充分说明了我的情况,他们也表示理解。他们支持我的工作,所以允许我把文字处理机及资料带入病房。
在我的眼中看来,这病房是无比舒适的工作场所。在不会造成紧张的环境中,创作只有我写得出的文学作品。虽然近文思停滞,但我想很快就能得到突破。我充满信心,每天在文字处理机前吟哦推敲。
可是……
最近几乎每晚都见到那个怪异的梦。
我不认为那是单纯的“梦”。
在觉醒与睡眠之间的暧昧地带,正是我的大脑“隔绝墙”最脆弱的时刻。
醒着的时候,我会有意识地强化“隔绝墙”。而在添度睡眠时,据我的经验所知,“隔绝墙”会自动团团围住心灵,不让任何异物侵入。所以,问题往往发生在似睡非睡的意识模糊地带。
就在那种状态下,某人发出的思念波侵入我的脑中,于是让我见到那个怪异的梦。
那“言词”、那“影像”、那“声音”……能在梦中体验到如此鲜明的物件,说明思念波是相当的强烈。这表示在我的附近,存在着已达到“特异功能者”水准且具备超乎常人之上的强大发射能力的人物。每个夜晚,从这个人(……她?)的脑中有意或无意地发射出以上的讯息。
我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了。
那么,此人身处何地?就在这栋病房内吗?
不瞒你,我倒有一点线索。
在与我所住的五六四室同一层的五楼最深处——走到几度曲曲弯弯的走廊尽头,有一扇上了锁的坚固的铁闸门,在它的里面又有对开式铁门,使之与外界彻底隔绝。
前几天,我偶然发现了有这么一间隔离病房。因为我不属于危险患者,医生是允许我离开病室,在病房范围内走动的。
后来我问认识的护士,那铁门里面住着谁呢?年轻的护士断然回答说:“不清楚。”在我的再三央求下,护士又补充道:
“那间房被称之为‘特别病室’,我也不能进去。护士中只有资历深的才能入内。”
我所说的有一点线索,指的就是这个了。
K××综合医院精神科病房五楼,设在最里边的“特别病室”。
令我频频做到怪梦的思念波发放者,会不会就是被隔离在那铁门里面的患者之一呢?
如果是的话,这超强能力的来历又如何?或者……
脑子里净思考着这些问题,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工作。
正如上述,我是为了逃避思念波的洪水以便专心一意写作才进医院的,想不到得到的却是反效果,这不能不使我感到困扰。
如何对付才好呢?反覆思量的结果,决定与亲切友善的主治医师K女士谈谈这个问题。
“是四个异形吗?”
听了我的大概说明后,女医师一边推推眼镜一边嘟嚷着。她是一位满年轻的——三十五岁左右吧——精神科医师。上了淡妆的端整的脸,在无框眼镜的衬托下更显庄重。
“那么你见到的是怎样的异形呢?”
女医师问我:
“是人呢?或者不是人?”
“我想是人。”
我盯着对方的眼神干脆地回答:“不过变形得很厉害……所以我称之为异形。”
“具体的样子呢?”
“其中一人——”
我小心翼翼搜索烙印在记忆中的“影像”,尝试用语言表达如下:“只有一只眼睛,位于脸部中央。是一只大眼睛,好像独眼兽一般……”
女医师屏息听着。我继续说:
“秃头。什么衣服也没有穿。男中学生一般的高度……或许还是少年吧。鼻和口与常人无异,但眼睛只有一只。”
有所谓单眼症的先天性畸形儿。但在那种案例中,往往也伴有缺鼻等不完整发育,而且多数情况下一生下来便告夭折……
“那么第二人呢?”
女医师轻声催促。她的神色有点不自然起来。
“比第一位独眼少年的个子略高,连脚步也站不稳的虚弱体型,血色极差,瘦削的脸庞。”
我答道:“看来也是男性。可是,他有三只手。除了左右手之外,在心口处也突兀地生出了一只细手。”
舆前面的“独眼”一样,对第二名异形来说,也存在着极罕见的所谓多肢症的畸形症例。
“三只手……”
女医师的神色越来越不自然了。
“此人也不穿衣服吗?”
“嗯。所以我能辨别他是男性。”
我继续说:“第三个异形个子很矮,大概只有一公尺的高度,可视之为侏儒。但他不属于侏儒症所定义的侏儒。”
“什么意思?”
“背部驼得很厉害……”
“那是驼子了?”
“是的。但与普通驼子又不大一样,在驼背上面又生了两个大瘤,头部位置低于这二个大瘤,看起来像剑突连体婴的脸孔。”
“他是男性?还是女性?”
“大概是男性吧,给人的印象是披头散发的少年。血色也很差,脸部似乎有点浮肿。”
“最后一人呢?”
“第四人看来也是男性。他是四人中最高的,几乎高出第三人一倍。但在瘦削的身体上披覆着一层类似爬虫类鳞片的皮肤,脸上也满布鳞片;是不是患了某种奇特的皮肤病呢?这得请教皮肤科医生了。”
“那个发射‘思念波’的女人向这四人发出‘杀人’命令,唆使他们‘杀死那个男人’吗?”
“是的。”
“那女人又是怎么一副样子?看得清楚吗?”
“不清楚。”
我大幅度地左右摇头。
“嗯,独眼少年…一只手男人、背上有两个大瘤的驼子、覆盖蛇鳞皮肤的高个子男人……”
女医师垂下视线喃喃自语着,然后便噤声不语了。显然,我说的话带给她不小的冲击。
“不能认为这是偶然的事。”
不一会,她嘟嚷着说道。她用手指轻按眼镜鼻架,缓缓地摇了一阵头后,似乎下定了决心,断然地向我投来视线。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姑旦不论‘思念波’这东西是否存在,总之,作为知道实情者之一,希望你保持沉默,就当做没听到、没看到……”
“实情?——那么……”
我凝视着女医师端整的面容,着急地问道:“那女人真的存在?在那铁门里边?”
“是的。”
女医师缓缓点头,然后补充说道:“不仅仅是她。你在梦中见到的那四个异形人,也住在那间‘特别病房’里。”
“哦!”
“独眼啦、三只手啦、有两个瘤的驼子啊、还有蛇皮男呀,实际上都存在,他们也被收容在铁门里边的房间里。”
“啊、啊……”
我轻声地呻吟。
“可是,医生,他们怎么会被禁锢在……”
“因为发生了一起恐怖事件。”
女医师冷静地答道。方才的生硬神色和颤抖的音调已消失无踪了。
“那是一件完全超出常理的事件,警察当局竭力不让消息外泄。传媒方面似乎也没有对比提出强烈抗议,毋宁说对采访和报导采取了极为自律的态度。”
“哦!”
“或许,在目前的日本,是不允许对那样的事做大肆报导的。因为事件太恐怖、太凄惨……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这种事发生。”
虽然女医师反覆强调“恐怖”这个字眼,但我还是想像不出具体的悲惨情状。“猎奇杀人”这可怕的词汇蓦然在我脑际浮现。
“他们五人统统与事件有关。警方只调查了一会儿,很快便秘密地把他们送来医院。警方确认这五人无论在肉体上或精神上都处于严重的患病状态,于是选定这所医院的‘特别病房’作为收容场所。”
“他们在这里接受治疗吗?”
“哼,治疗……什么的?什么叫治疗?做怎样的治疗才算合理?有谁说得清?”
女医师淡然说道:“很可能,把他们送来这里只是为了避开世间耳目而已。他们的命运是从黑暗走向黑暗。”
“从黑暗到黑暗?……”
“或许,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但就我个人而言,这样的处置方法是否最好,我是抱持怀疑态度的。也有一部分知道这些患者存在的医生和护士都有这种看法。”
“可是,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件呀?”我加强语气问道。
“杀呀!杀死那男人!一定要杀死他!”——那女人命令四个异形杀人的激烈“言词”又在我脑际鲜活地复苏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想知道吗?”
女医师眯着眼说道。
“对,快说给我听。”
我立即回答:“要不然,我……我想那个思念波今晚又会侵袭我的脑子,我……”
“——原来如此。”
于是,她把事件的始末娓娓道来。这的确是一件难以置信的离奇杀人事件。
J. M
这是事件核心人物的男子的姓名字母缩写(女医师避免说出真实姓名)。
四十二岁,独身,没有结过婚。大学医学院毕业后马上进大学研究所从事医学研究,但中途退学,返回老家。
此后几年,J. M又离开故乡城镇,移到某个山村(具体地名隐藏其名)独居。他的家建造在村子尽头,是一座与周围优美风景不相称的无机混凝土建筑物。虽然位处村庄之外的森林里,但建筑物的周围用高墙围住,大门仿佛拒绝来客似地永远紧闭。看起来,更像一座秘密的研究所。
“J. M从双亲那儿继承了巨额遗产,即使不做事,也可以悠哉游哉地过一辈子……不,一辈子也花不完他拥有的财富。”
K女士如此说明。
“虽然如此,为什么他不做医生和科学研究者,年纪轻轻的就到山村隐居呢?显然,这是有特别理由的——”
她一边看我的反应,一边继续说:
“J. M是个非常丑陋的男人,这便是他离群索居的最大理由了。”
丑陋男人!
不用说,她说的话,马上与我每夜梦见的那个男人的脸孔衔接起来了。
“实际上,他到底‘丑’到何种程度?如何‘丑’法?对于没有见过他尊容的我来说,是无法做出确切说明的。大致而言,他的五官既不欠缺也不过剩,但各种器官拼凑在一起,就成为人见人嫌的大丑怪了。”
说得对!正是如此。
我在梦中见到的那男人的脸孔又在我的脑际浮现。
过分苍白的皮肤、秃头、滴溜溜转的双眼、扁鼻子、厚嘴唇、大艳牙。
每种器官都是正常的,但一旦把这些器官拼凑起来,再看他的尊容……
那个男人——那个丑男人,正是女医生所说的J. M其人了。
“显然,他人的劣评深深刺伤了他的心。从幼年期到思春期再到青年期,他经受了何种具体的体验我不得而知,但关于自己长相丑陋的劣等意识日积月累而膨胀起来:自己丑!非常丑!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丑的人了……自卑感就这样往恶质方向无止境地发展。
“不知如何是好,听说整容手术也做过好几次,但并不能解决问题。或许到了那个地步,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外貌,而是开始扭曲的心理了。他离开大学研究所,到人迹罕至的偏僻地方隐居,恐怕就是扭曲心理作祟。简言之,一切问题都是因相貌丑陋而起。”
女医师的语调虽然还是一成不变的淡定,但她说到此处稍停,好像要使自己冷静下来似地喘了几口大气。
“森林中的那个家,J. M一直住了十几年。听说购物之类全赖佣人,他自己足不出户。村民们也绝不接近这座阴森森的建筑。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他在这座形同秘密实验室的屋子里偷偷干的那些恶魔般的勾当,竟无人知晓。”
事件发生在初夏的某个晚上。第一个向警方通报的人,是翌日上午依约去J. M家的律师T(这里也隐藏其真实姓名)。
T是刚于一个月前被介绍与J. M相识的年轻律师。原来的顾问律师由于发生意外事故不得不长时间停职,因此之故,让同一事务所的T继承业务。这一次T来J. M家访问,是与J. M的第二度见面。
约定见面时间是上午十点半。
一面从记忆中搜索前次来访时的行车路线,T跌跌撞撞地开车来到这个山村。前半夜下了一场大雨,道路泥泞不堪,刚于两天前洗过的车身溅满了泥浆。迷了几次路,最后到达J. M宅邱已经是十点五十分,比约见时间迟了二十分钟。
T从前任律师处获悉J. M是一个非常爱挑剔的男人。
前任律师还提出忠告,为了不触怒对方,必须谨言慎行,严格按对方指示办事。与对方谈话的时候,应目不旁视地看着对方的脸,不可露出胆怯之色。脸上宜带微笑,但不可大笑等等。
虽然J. M提供破格的高报酬,但想到要与那个讨厌的男人面对面地相处几个小时,心中就感到痛苦。T在内心里真心真意地期盼前任律师早日重返工作岗位。
车子在大门口停下。按下门柱上的对讲机。上一回也是这么做的,一名初老的男佣很快就跑出来了。但这一次情况有异,按了多次对讲机,却无人回应。
嗅!想起来了。
前天与J. M通电话确认今天会面时间时,记得J. M说过,家中的佣人因身体突感不适,紧急入院了。
那么,今天只有那男人一人在家了。
T自行推开大门进入,踏上往玄关的小路。这条小路也因昨夜的豪雨变得很泥泞,昨天刚擦得油亮的皮鞋可遭殃了。
前面耸立着二层楼箱型建筑物,整面墙壁是略脏的灰色混凝土墙,见不到窗户:玄关门也没有任何装饰:是一扇结实的钢制大门。
按下装在大门旁的电铃,屋内没有回应。稍等一会再按铃,仍无回应。
反覆按了多次都不见屋内有回应后,T死心了,决定打道回府。不辞辛苦来到这偏僻的鬼地方却白跑一趟,T禁不住怒火中烧。但转头一想,今日终于用不着应酬那讨厌的男人了,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T正准备离开玄关时:哭然听到门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蓦然回头。
这是数人的脚步声。然后,又传出似乎在讨论某事的叽哩咕噜声…
J. M应该在此单身独居,男佣因为住院去了,不在家中。那么,是否家中来了客人,而且有好几位。
正在考虑之间:玄关门突然打开。当屋内人形映现在T的视网膜上时,T禁不住大声惊呼。
出现在眼前的是非人生物。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妖魔鬼怪吗?T吓得魂飞天外。
但惊魂甫定,他醒悟到或许是误解了:站在面前的绝非“非人生物”。
“那时候我真吓得站都站不住了。”
事后他心有余悸地说道:“从门后突然出现一个鼻子上面只长着一只眼睛的小妖怪。”
看来,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我在梦中见到的异形之一——“独眼”
“独眠”是男性一看即知,因为他一丝不挂,全裸出场。
如何解释眼前的景象呢?T心乱如麻,不敢多想,扭转身,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吧。
“请等一等!”
“独眼”出声了,把T叫住。
“想请您帮忙,我们很困扰。”
这是一口尚处于前变声期的少年声音,用很标准的日语说出。胆怯而无奈的语气。T鼓起勇气,正面面对“独眼”。冷静地打量对方,发现除了一只眼以外,其他方面与普通人一样。虽然头皮秃顶,但他大腿间的阴毛尚未长全,说明他还只有“少年”的年纪。
既不是妖魔,也不是鬼怪,T自忖着。对方是人类中的少年。他能说话与人沟通,脑子看来也不笨…
“你,叫什么名字呢?”
T下定决心与对方会话。
“名字嘛……嗯。”
少年困惑地歪着头。
“平时爸爸叫我‘独眼’,这是不是我的名字?”
“你爸爸?”T惊奇地问道:“难道就是住在此地的J. M先生?”
“对,他就是爸爸。”
“有这种……”
T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唯有再仔细地打量一番这异形少年的脸孔。
从体格等方面来观察,估计这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左右。他真的是那位J. M先生的儿子?如果真的是他儿子的话,为什么不给他取个名字,仅仅以“独眼”相称?
“那么,你爸爸现在在什么地方?”经T这么一问,那少年的脸上明显地露出怯懦之色。“我们觉得很困扰,不叫警察不行吗?”
“警察?”
突然从少年的嘴巴里说出警察的字眼,T更感惊诧和不可思议了。
“你到底是谁呀?”
“我在电视上看过杀人事件。爸爸也被杀死了。”
“J. M先生被杀?”
T厉声问道:“他在哪里?被谁杀了?”
“在地下室。”
少年怯生生地回答。他一边缓缓地摇头,一边继续说道:
“不知道凶手是谁。警察很可怕。我们怕被警察怀疑。爸爸常说,我们不是普通人,但也不是妖魔鬼怪。警察少见多怪,看到我们的样子一定会起疑。如果我们变成嫌疑杀人犯,那就太可怕了。”看到少年着急得快要哭出来了,T赶忙说“不要紧”来安慰他。
“没关系,不周怕。警察不是坏人。”
“可是……”
“你爸爸真的被杀死了吗?如果是真的话,那得赶快和警方联络啰。屋里有电话吗?快打一一〇”
“可是,我们……”
“什么‘我们、我们’的?难道屋里还有其他人吗?”
少年点头。
T向半开着的玄关大门里面看去。正在此时,少年的三个伙伴一个接一个地现身了。
他们和“独眼”一样,不穿衣服。三人均为男性。而且,都是T从未见到过的异形。
已经没有必要说明了。“三只手”、“驼子”、“蛇皮男”——在T面前出现的正是我梦见的异形中的其他三人。
对T来说,这简直是一场恶梦。但站在面前的这四个异形又明明是“真人”,绝非用特殊材料制作的模型。
根据“独眼”的说明,那三人同他一样,都是J. M的儿子。而且,没有一个有自己的正式名字。“爸爸”说按年龄大小分别叫他们为“驼子”、“独眼”、“蛇皮男”、“三只手”。可是,他们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几岁了。稍后,他们又说在二楼还有一位年龄最大的“姐姐”,她不能走路,所以不能下到地下室。
听着少年结结巴巴的说明,完全不像是编造出来的谎话。其他三人配合少年的每一句话,一个劲儿地点头附和。
T判定少年说的是真话。那么,J. M是在地下室被杀了……
照理说应该马上拨一一〇报警才对。但T想亲眼目击一下现场再说。虽然对少年的话并不怀疑,但在好奇心驱使下,T决心见识一下恐怖场面。
但是……
几分钟后T便为自己的草率决定深感后悔。此后的好几天,他完全食不下咽。
在四个异形的导引下,T下到地下室,赫然见到令人恶心的J. M尸体。
两臂、两腿、头部完全与被脱成全裸的躯体切离,手臂与腿又被切割成几块。脸部的两颗眼球被剜出,鼻子被削落,嘴巴从唇端至颊部裂开成大缺口。躯体也一样,从胸部至下腹部被切开,体内脏器都被挖出来了。被血沫染得鲜红的地下室,弥漫着恶臭。T顿时感到头昏眼花,几欲作呕。
“J. M这个男人,肯定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变态狂人。”
K女士不理会我一边想像凄惨的杀人现场,一边不自觉按着胃部的痛苦样子,继续说道:
“他们五人,显然不是J. M的亲生子女。既无出生纪录,在户籍中当然也无记载。说得贴切一点,他们可算是J. M的非正式养子养女。说得更直白一点,则不妨认为是J. M这个狂人饲养的可悲宠物。这里所谓的宠物,不是用来把玩,而是用来虐待。
“已进入妄想阶段的J. M,是他的样貌情结促使他犯下这种恶魔般的罪孽。自己长得太丑,而且找不到比自己更丑的人——这种劣等意识促使他发狂。为了消解样貌情结,他设想了一个疯狂的计划,并予以实施。这就是要创造比自己更丑的东西——至少他这么认为,将他们置于自己身边,并君临他们之上。
“让比自己更丑的人——至少他这么认为——置于身边,而且让他们清楚认识到丑陋,于是自己便相对地处于美的地位了。”
事件发生后,根据遗留在J. M书房里的日记等文件、五个“孩子”的证词、对长年为J. M服务的某佣人的盘问,以及调查曾被J. M用高额酬金雇用的计划参与者等,事件的脉络很快就弄清楚了。
十几年前,当J. M移居到森林里的那栋建筑物里后,他就开始实施这个恶魔计划。
他通过各种途径把黑手伸进各地医院,偷偷地购买和收集刚刚出生的畸形儿。通常,重度畸形儿即使活着生下来,也会做某种处置而当作死胎处理。虽然孕妇产前诊断技术已相当发达,但是生下畸形儿的特殊情形还是有的。
J. M出重金偷偷买下畸形儿,然后带回家中养育。但是,这样的试验都失败了。毕竟重度畸形儿的生命力非常微弱,养不多久就死了。不言而喻,婴儿的尸体都被秘密处理掉了。
于是,J. M修正他的恶魔计划。既然无法利用天然物,就索性用自己的双手制造更丑陋的畸形者。
“——人体改造?”
我喘息般地挤出声音。
“是的。”
K女士冷冷地点头。
“J. M改变了收集对象,从收购极罕见的重度畸形儿变为收买正常婴儿。除了去医院搜罗,他的黑手还伸到孤儿院。他对用非法手段买来的正常婴儿,亲手做各种整形改造手术。不用说,他充分利用了直至大学研究所为止的医学训练所取得的经验。或者不妨设想,他专攻医科的目的正在于此。”
“如此说来,那五个人都是J. M亲手制造的人工异形吗?”
“可以这么说。在那栋建筑物里,有一间房间布置得和医院手术室一样,室内摆满了各种外科器械和药品。这五人都接受过J. M的外科手术和服用药物,结果变成现在的形状。”
“那不是很荒唐吗?”
“我最初听到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时想法也和你一样。但那毕竟是事实。其证据就是目前羁留在‘特别病房’里的那五名畸形者。经医学验证,他们的畸形完全由后天人工造成。”
我想再度说“荒唐”,但声音到了喉咙口又咽回去了。
“J. M这种疯狂的人体改造手术,在若干名婴儿或幼儿身上试行失败,致使这些试验者死亡。事后警方搜查那栋建筑物时,在内庭地下起出了多具白骨化尸体,经法医检定,几乎全部是未满三岁的婴儿。最后手术成功,并养育长大的‘成功例子’,就是那五名‘孩子’了。”
“……”
“‘独眼’的一只眼、‘鳞男’的皮肤,都是人工造成的。‘驼子’也一样,强制性地使其脊椎骨弯曲,两个瘤的成形手术则在婴儿期施行。”
“那么‘三只手’呢?是在正常的孩子身上移植一只手上去吗?”
“警方在内庭地下挖出一具缺少一只手的白骨化尸体。或许死者与‘三只手’是一对孪生儿,故移植一只手上去并未出现排斥反应。”
在我脑际,又浮现出了曾经几度梦见的那个男人——J. M的丑陋模样,感到一阵嗯心。如果说这世界上存在着“科学狂人”的话,那就是J. M了。
“还有一个人呢?”
我问道:“就是第五人——年纪最大的‘姐姐’,她是怎么回事?”
“她嘛——”
白皙端正的脸突然扭曲了。
“她叫做‘芋虫’。(编注:这个词在?又俗语中亦有‘讨厌的人’之意。)双手与双腿被切离,只留下躯体和头部活着。舌头也被拔掉了,所以无法说话。据J. M留下的的日记中记载,这是他的第一号‘成功作品’。”
“——其他妈地残忍!”
我呕吐似地喃喃说着,脑中想像在那扇铁门后某一间单人房中,独自躺在床上的人的样子。
不能走路、不能持物,甚至不能说话。这样的伤残女子不知不觉中拥有了与众不同的发射强力思念波的超能力。
显然,最近每晚见到的梦,都是我的大脑接收了她发出的思念波的结果。
……可恨!
这表示她对“那个男人”恨之入骨。
……可怕!
……恐怖!
这表示她怕J. M。
……救命呀!
……停手!
……请停手!
那一定是J. M在虐待(凌辱?)她了。她发出呼救声。
……杀呀!
这明显表达了她对J. M的杀意。可是,手足全无的她没能力杀死J. M。于是——
……杀死他!
这是她向四个“弟弟”发出的命令。
……那个男人
……杀死他!
……一定要杀死他!
“弟弟”们能正确接收她的思念波吗?
……不要被人察觉!
……别留下证据!
……不可被警察抓住!
在他们中间,至少有一人正确接收了以上指令,明白它的意义,并予以执行。不妨认为,此人就是在地下室残杀J. M的凶手。
“他们五人本来都是没有先天性异常的普通婴儿,所以他们的智能水准绝对不低。手术和服药对脑并不产生损害,他们都成长为具有正常思考能力的孩子。这在J.M看来毋宁说是一个理想的发展,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可能接受自己的‘教育’。”
K女士继续说道:“这五人住在家中的二楼,一人一室,是附设厕所的单人房。每间房只有一扇装着铁格子的窗:房门经常从外面锁上,自由外出的权利基本上被剥夺。
“房间里有电视机,但只有在规定时间才能看电视。他们没有接受外面普通孩子所受的基础教育,所以虽然能说话——被拔掉舌头的芋虫除外,但不具备读和写的能力。不过,透过收看各类电视节目获取的资讯,他们也学到一定程度的知识。或许他们看过杀人弃件报导及刑事影集一类的节目,故对杀人、警察、犯人、逮捕、刑罚等有一定的概念。
“在对他们的‘饲养’过程中,J. M有意识地在他们的心灵中植下某种特别的观念。这就是——”
说到这里,K女士的脸部扭曲得更厉害了。或许,我的脸色比她更难看。
“大致来说,J. M培养他们树立两种观念:一是确立自己是他们‘爸爸’的观念,二是让他们明白他们是与普通人截然不同的存在——是妖魔、是怪物。”
与电视萤幕上出现的普通人比较,他们也相信J. M的说法。瞧!这世界上找不到像你们这种丑怪样子的人,你们不是正常人——不,根本说不上是人,是可悲的怪胎。
从懂事开始,J. M就反覆对他们说:
因为你们不是人,所以不能把你们当普通人对待。你们绝无可能在外面的世界生存,唯有依赖做为爸爸的我养育你们……
“如此说来,在分析外部事物时,他们具备一定的知识和思考力,但对自身的‘认识’,则始终自以为是有别于人类的怪胎。”
我说出这样的看法,K女士“嗯”地轻轻点头,然后说道:
“他们确实拥有作为现代人的某些常识。但对自身的认识,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因为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怪胎’,所以不穿衣服也无所谓。在食物方面,即使给他们吃狗饲料,他们也甘之如饴。他们不认为有去‘学校’这种地方的权利,也不觉得有‘交朋友’的需要。但是,他们毕竟是人呀,向往自由、想出去外面走走的愿望,或许在心中悄悄萌生。
“J. M则竭尽全力向五人灌输他们是怪物的观念,他们当然没有拂逆他意志的能力。随着这五人日渐长大,J. M也变得越来越疯狂了。”
接下来,K女士把话题转到作为杀人现场的房子问题。首先,那造在地下(正确来说应是半地下构造)的宽大房间,是做什么用的呢?
一言以蔽之,那是一间“拷问室”。
以下是综合五名“孩子”各自所做的证言,并为我们确认的事实。
大致上每隔三至四天,J. M会在五人中挑选一人带到地下室予以无理的辱骂。时间方面多数在半夜,选人完全随兴所至。
在地下室靠内的墙壁上,壳有用来绑手脚的锁扣。J. M首先把对方锁在墙边,让对方失去行动的自由。然后,他把一面大镜子放在怯生生的对方面前,命令对方“看镜子”,接着,他指着映现在镜子里的异形破口大骂和极尽嘲笑之能事。
啊!多丑呀!实在难看死了!
J. M多次重复这样的咒骂。
真是丑八怪!世界上还找得到比你更丑的怪物吗?你要明白自己是天下的大丑怪……
一顿臭骂以后,接下来便拳打脚踢予以暴力侵犯。事实上,事后检查这五人的身体,每人都伤痕累累。
J. M的这种令人侧目的暴力行为,随着次数的增多而更趋激烈化。除了拳打脚踢,还用鞭子抽,用冷水浇头,火烧头发,甚至用刀子戳……
在地下室,残留着各式各样用来拷问的器具:镜子,鞭子,棍棒,蜡烛,火钳,从剪刀、菜刀到各种外科手术刀,乃至柴刀、斧头等形形色色的刀器,应有尽有。墙角还放着一台小型链锯。
J. M用这些器具把对方打得皮绽肉裂,还要对方向他感恩。
我是父亲,你们要感谢我的养育之恩。相信在日本乃至全世界,任谁看到你们这副丑怪样子都会避之唯恐不及。你们是被全社会排斥的怪物…
在梦中感觉到的“言词”:(……不!)(……救命呀!)(……可怕!)(……救命呀、救命呀!)重新在脑中苏醒,与此同时,“声音”之影像开始乱舞。
飕飕飕的切割空气声……那显然是抽鞭子的声音。在地下拷问室,J. M挥舞着鞭子。
……救命呀!
穿墙入室地传过来,那显然是人的呼救声。是向J. M乞求高抬贵手吧。
……住手!
几种刀具的撞击声。手指抓玻璃的声音。以猛烈速度驱动的某种机械声……啊!那显然是伸到对方鼻子前的链锯的机械声。
……请住手!
此时,对方一定以为马上就会被J. M杀死了。
但是,在J. M这方面来说,他并不想杀死他们。好不容易制造培育出来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怪物,岂能让他们轻易死去。
他只是一味地虐待他们,让他们畏惧和服从。只有这么做,J. M才能浑然忘却自己的“丑陋”,满足极度扭曲的自尊心。
“这样的拷问——孩子们称之为‘仪式’——在地下室频繁地进行。终于,好像火山爆发一般,受虐者向施虐者复仇了,于是发生前述的杀人事件。”
K女士喘了一口气,又瞄了一眼按着胸口似乎要呕吐的我。我轻轻点头,示意无事,并乘机表达我的看法:
“这么说来,看来T律师定访J. M家的前晚,在地下室又举行了那种‘仪式’。”
K女士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的看法,接着又用淡定的口气不急不徐地说道:
“那晚半夜时分,他带着其中一人进入地下室。有人隔着门听到J. M的声音和动作发出的声响。但他选中五人中的哪一个,迄今还没有弄清楚,因为他随心所至,没有特定对象。警方反覆盘问那五个人,但各说各话,答案不一致……”
“对‘芋虫’,如何向她盘问?”
“向她提出问题后,他用头部动作表示是或否。”
“啊……”
“五个人都说自己不是那晚被J. M带到地下室的人。但都确实听到有人被带走的声响。”
“这么说来,其中必有一人撒谎。”
“应该如比吧。警方认为这被带走的人多半就是杀死J. M的凶手……”
……杀死他!
充满憎恶的她——“芋虫”的思念波。
……一定要杀死他!
接收了这个讯息的“弟弟”中的一人,在那晚举行那种“仪式”之际,趁J. M不留意的时候向他发起攻击。相对于J. M这个疯狂的暴君来说,毋宁说是孩子中的一人对他进行绝地反攻和复仇。
对此我不得不做深入考虑了。
即便最终查出了“其中一人”是谁,我想大概也不能按一般的杀人罪对他提出起诉吧。就算是外行人,也能得出这个结论。因为在如此不寻常背景下培育出来的这些孩子,他们完全不具备认识刑事责任的能力。何况他们还受少年法的保护。
但是——
……不要被人察觉!
我反刍姐姐“芋虫”对弟弟们的“忠告”。
……别留下证据!
……不可被警察抓住!
正如前面K女士所说的,他们对杀人、警察、犯人、逮捕、刑罚等还是有一定认识的。他们把这些概念与J. M向他们灌输的对外界的恐惧心——“去到外面必受人类的迫害”——结合起来了。
所以,即使检察官和律师、或精神科医生再三向他们说明“绝对不会惩罚你们”,恐怕他们也不会相信。
因此之故,“其中一人”坚决不肯讲出真实情况,只是一味地向问话者撒谎。
“关于在地下室发现J. M的尸体的经过,根据他们一致的供述,基本上巳得到确认。”
K支士继续说:“早上起来后,发现房门没有上锁。提心吊胆地跑出房外,发现J. M不在,也不见佣人的踪影。留下不能走路的‘芋虫’,他们集合在一起走到楼下。在那儿……”
他们在楼下地板上发现红色的脚印。这红色显然是血的颜色,是某人沾满鲜血的脚在屋子里走过的痕迹。
沿着脚印,他们来到地下拷问室,然后就发现了惨不忍睹的巳被肢解的J. M尸体。
“他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瞬时间处于极度惊恐状态,在家中乱跑。虽然他们也知道在这种场合应该打电话报警,但他们害怕警察,不敢报警。离家到‘外面的世界’找人帮忙?他们也不敢……正在这个旁徨时刻,T律师来到玄关门口。”
“——正是如此。”
我低声附和以后,乘机提出问题:
“根据从地下室延续至一楼的血脚印,不能判定特定的凶手吗?”
“凶手是穿着拖鞋走路的,脚印实际上是鞋印。”K女士立即回答:“这脚印从地下室延伸至一楼的浴室。在那儿,发现了有被水冲洗过血迹的拖鞋。”
“凶手可能是去浴室冲洗作案时溅在身上的鲜血吧。从现场走到浴室,为了不留下自己的光脚血印,特地穿上拖鞋。”
“对,正是如此。凶手脱下J. M的拖鞋,穿到自己脚上。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伪装工作,说明他们具备足够的知识和判断力。”
大概是从电视上的推理影集中学来的吧。
在阴郁的气氛中,我继续提出问题:“现场有否留下指纹或其他人的足迹呢?”
“找不到清晰的指纹或足迹。”
“为什么?”
“发现尸体后,四个人在现场乃至现场附近到处乱跑、乱摸,故已无法清晰辨认指纹和足迹了。在被认为凶手冲洗身上血迹的浴室里,情况也一样。或许,凶犯早就料到发现J. M尸体后必然出现混乱场面,但也可能凶手杀人后已抹去自己的指纹和光脚脚印等痕迹。我以为任何一种可能性都存在。”
对K女士的解释,我唯有连连点头。但此时脑际叉浮现出一个问题:
“没有考虑过外人作案的可能性吗?”
“这不可能。”
K女士断然地摇摇头。
“前面也提过,由于连续下到前半夜的倾盆大雨,令屋子周围的地面泥泞不堪。接获通报来进行调查的警方人员,曾仔细搜索过是否有人侵入和逃走的痕迹,但一无所获。”
“么说来,整座建筑物变成了一间密室?”
“可以这么认为。”
“难道不存在雨停之前作案的可能性吗?”
“经法医鉴定,死亡推定时刻为后半夜至黎明之间。而那场大两是半夜十二点钟前后停下来的。这里面虽存在若干重叠时间,但考虑到凶手还要对死者做肢解的动作,雨停之前是不可能完成全部工作离开的。”
K女士的冷峻眼光在眼镜后面闪耀着。
“所以,杀死J. M的凶手必定在他们之中。手脚全无的‘芋虫’显然不可能杀人。那么凶手就是其余四人——‘驼子’、‘独眼’、‘蛇皮男’、‘三只手’——中的一于是问题又回到了:杀死J. M的人究竟是谁?”
在越来越阴郁的气氛中,我紧锁眉头。脑际又浮现出那四个异形。
……杀死他!
深红色的血沫四溅。
……一定要杀死他!“经警方调查逐步厘清的事实,大致如下。”
K女士用压抑感情的语调,继续说道:“关于J. M的死因,只有一个含糊的报告。或许,凶手最初用刀刺向J. M的腹部,由于大量出血,成为致命一击。手脚和头部的切离,那是J. M死亡以后才做的。”
“那么凶手采用何种凶器?”
“现场留下许多沾血的刀器,其中有一把大号切肉刀,经查证J. M腹部被刺的伤口形状与这这把刀的刀形吻合。所以,推测凶手最初就是用这把刀向J. M发动袭击……”
我还是紧锁眉头,用手掌按住冒汗的额头,脑海里开始重组事件当夜的情况。
……深夜。外面或许还在下雨,也可能雨已经停了。
J. M上到二楼,在“孩子”中选出一人带他去地下拷问室。
被选中的他(不妨将她“芋虫”排除出我们的考虑范围)乘J. M不注意的空档发动袭击。但不知道事情发生在将他锁在墙壁上之前呢?还是“仪式”结束、打开锁之后?
切肉刀跌落在地板上——它是J. M用来拷问的工具之一。凶手伺机迅速拾起刀朝J. M的腹部奋力刺去。这是致命的一击,由于受伤甚重,J. M失去还击能力,颓然倒在地板上,不久因出血过多而死…
“……待J. M断气后,凶手脱光死者的衣服,开始做肢解工作。利用链锯将手脚与头部切断。原先置于屋内的剪刀、柴刀、斧头之类的各种刀器似乎全用上了,用柴刀和斧头将切下的手脚剁碎,用剪刀剜出眼珠、并将嘴巴剪开,用外科手术刀剖胸切腹,又将腹腔内的内脏挖出,并将这些内脏捣得稀烂……”
除了用来肢解尸体的这些刀具之外,现场还留下前面已提到过的各种“拷问用具”。如鞭子、棍棒、蜡烛、打火机、火钳等等。用来映照“孩子”姿势的大镜子,已被敲得粉碎散落在屋子一隅。
室内没有一件家具,实在是一间杀风景的房间。椅子和桌子也一件都没有。四面墙与地面全部是水泥面,天花板只有二公尺高,也涂着灰色的水泥。
“入口的房门用特别厚的钢板做成。如果说还有其他出入可能的话,只有靠近天花板位置的小窗了。”
“窗户?”
我不由得问道:“地下室有窗户吗?”“因为它是半地下室构造,为了采光和换气之用,开了几个这样的窗户。”“嗯,我明白了。”
“窗户的大小约莫可通过一个人的样子,不过窗户内侧都上了锁。”
“那么,房门没有上锁吗?”我再问道。此时想起了有所谓“密室杀人”的说法。
“房门大开,没有上锁。”
“房门锁的结构如何?”
“旧式嵌入式门锁。”
K女士毫不踌躇地回答:“不论室外或室内,若不插入钥匙转动就不能上锁和开锁。据说主钥匙由J. M拥有,备用钥匙交佣人使用……”
带“孩子”进入地下室后,J. M首先用这支钥匙将门上锁,以防止“孩子”逃跑,然后把“孩子”锁在墙边,尽情加以折磨。
尸体发现时,房门钥匙在何处呢?对于我提出的问题,K女士这样回答:
“听说掉在一楼玄关穿堂的角落里。在T律师报警后警方赶到之前,被‘三只手’发现的。”
“那么备用钥匙呢?”
“放在一楼佣人所住房间的桌子抽屉中,听说没有发现被人拿出去用过的痕迹。”
“早上‘孩子’们起身,发现卧室房门都没有上锁,那是怎么回事?”
“可以认为是凶手偷偷地把房门打开。事实上,在玄关穿堂发现的钥匙,就是凶手从J. M手上夺来的主钥匙。这把主钥匙不仅可以开地下室的门锁,也可以开家中所有房间的门锁——它相当于一支万能钥匙。凶手认为若只有自己的房间不上锁,马上就会被怀疑,所以打开所有房间的锁。”
……不要被人察觉!
按照“姐姐”的指令,他绝不能让他人知道自己是杀死J. M的凶手。
……别留下证据!
是的。他绞尽脑汁:充分运用自己有限的智慧做了伪装工作,让他人——尤其是警察——抓不到他作案的证据。
“关于地下室的房门钥匙,监定结果已经出来了。”
K女士继续说:“在房门的钥匙孔中有血迹,经检测,与被害者J. M的血型相同,而且在新鲜程度上也与死者的血相同。”
“从钥匙孔检测……”
“可是对从玄关穿堂捡到的主钥匙做检测,几乎测不到死者的血液。”
所谓“几乎”是什么意思呢?未待我发问,K女士又说道:
“捡到钥匙的人是‘三只手’,但此后其他三人也先后触摸过这支钥匙。发现J. M的尸体时他们的手都沾上了血污,所以被这些手触摸过的钥匙,除了有四个人的指纹外:还黏附了微量血液。”
“可以推测出,在他们触摸前钥匙上没有黏附血液和指纹吗?”
“根据黏附状态,应该可以做这样的推测吧……”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凶手结束犯行从地下室上来后,他把黏附在钥匙上的血迹全部抹掉了。是这样吗?”
“不。”K女士摇摇头,又说道:“不是抹拭,而是冲洗。”
“怎么知道是冲洗?”
“因为从这支钥匙上还检测到非常微量的肥皂成分。”
我有点不知所措了。“肥皂”这个极普通的词儿现在由K女士口中说出来,似乎有特别重的份量。
“已证实与放在浴室里的肥皂成分相同。”
“怎么会有这种……”
“或许,凶手在浴室冲洗溅在身上的血液时,顺便用放在那里的肥皂清洗从死者身上拿来的主钥匙。这么一来,原来黏附在钥匙上的血液和指纹统统被清洗掉了。然后,他拿着这把钥匙上二楼把所有的房门锁都打开了。检测二楼各房间的钥匙孔,连最微量的血液也查不到,由此也证明了钥匙已被清洗。为了不让自己的指纹重新黏附在洗过的钥匙上,凶手可能用毛巾或卫生纸包住钥匙底部。”
为什么凶手要做这么愚蠢的动作?我还是不明白。
清洗身体沾上的血,那是理所当然。如果旁边放着肥皂,用一下肥皂也是情理中事。但是,为什么对钥匙也要做同样处理呢……
这是不是微不足道的问题?没有特别提出来讨论的必要?
或许如此吧。但我总觉得难以释怀。
为什么凶手要用肥皂清洗钥匙呢?
或许这一动作隐含着某种重要的意义,可惜现在我没有能力解谜。
“最后的调查结果,是不是也弄不清楚这四名畸形者当中究竟谁是凶手?”
我要确认这个事实。K女士默默地点头。于是我又问道,
“那么,K医生,你对这件案子是怎么看的呢?”
K女士暧昧地摇摇头。不一会,她突然眯起双眼,说道:
“如果你用方才你所说的理论来解释你做梦的内容,就能相当清楚地掌握这案件的轮廓了。”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K女士不说是或否,只是沿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
“姑且不论是否能得到法理上的实证,总之,向你发送思念波的女孩子就是‘芋虫’,是这起杀人事件中的教唆犯:而她的四名‘弟弟’中的其中一位,是执行犯……”
“这里面有一个疑问。那男人——J. M己被杀死这一事情,那女孩子知道吗?为什么到现在,她还在发送‘杀死他、一定要杀死他’的讯息?”
“她一定在做恶梦。”
K女士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或许在她眼前正浮现出在“特别病房”的某间房里睡觉的“芋虫”的身影。
“J. M虽然已死,但对‘孩子’们的心理威胁仍然存在,他们几乎每晚都做恶梦,所以……”
在梦中,她和以前一样憎恶、恐惧J. M,爆发出强烈的杀意,并且向处于相同处境的“弟弟”们发出命令和忠告。
于是她在无意识中发送强烈的思念波。那思念波穿过薄而脆的“隔绝墙”,侵入我的脑际,变成“言词”、“影像”、“声音”……
“你怎么啦?”
她凝视陷入沉思状态的戒的脸孔,说道:“我所知道的情况,以上几乎都和盘托出了。多多少少能消解一些你的疑惑吧。”
“嗯……是的。”
待我回过神来,赶紧答道。然后为了让自己接受这个答覆,又大力地点了几次头。
问题之所在已清晰确立。那怪异的梦所具有的意义,以及致梦的思念波的出处,也都一搞清楚了。
但是尽管如此,我依然有悬在空中的感觉。
这是因为已知的事实,已明白的情况,引出了不得不直接面对的新问题。
在这以后,那女孩子的思念波还是经常送入我的脑际形成“言词”、“影像”和“声音”。每次我都会深深思考K女士告诉我的那件异常杀人事件。
这么一来,还是无法集中精力做自己应该做的事,给我带来很大的困扰。
为了脱离这种难堪的胶着状态,首先不得不面对一个大问题,并得到合理的解答。这个问题就是:
杀死J. M的人是谁?
在读完五六四室患者书写的文稿后,有好一会儿他文风不动地坐在床沿,视线依然落在放在膝上的稿子,看也不看挨近他身边的我一眼。
“怎么样?侦探先生。”
我有点焦急了,只有道截了当地向他发问:“你有什么高见?”
他“嗯”地哼了一声,视线终于从稿子上栘开。
“正如你所说,这是一部只有‘问题篇’的不完整推理小说。事件的凶手——杀死J. M的人是谁?小说结尾作者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实际上也是对读者的挑战。”
“是呀。”
我随声附和。
“我也很希望知道答案,为了此事大伤脑筋。但脑子好像生了锈,思考净打空转……”
“看来,解决‘问题’的资料基本上都齐全了。”
他说罢,一面看着我一面缓缓地立起身。这么一来,轮到我仰视他的脸孔了。
“首先,我想问几个问题。”
他说道:“在这稿子中登场的‘K女士’,应该就是桑山智香女士吧。她对这起异常的杀人事件有何评价?‘特别病房’存在吗?在那里真的收容了五名畸形者?”
“这些东西都是虚构的。”
犹豫片刻后,我答道:“K女士与五六四室患者的对话自然也足子虚乌有。医院里并无‘特别病房’,关在那里面的人当然也不存在了。关于J. M的话题,从来没有听说过。总之,一切都是患者——这部小说作者的妄想。”
“哦!一切都是妄想吗?——但你又很想把这个事件搞个‘水落石出’,不是吗?”
“是呀——我对追究事件的真相耿耿于怀。”
“原来如此。”
他点点头,把稿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悄无声息地从床边走到窗旁。
“事件中的凶手固然值得追究,但写这部稿子的五六四室患者,又是怎样一个人物呢?对这些问题我都有兴趣。”
他低声嘟囔着,然后转过身,背靠窗户向着我。我则坐到床沿上。
“譬如说,把被害者的名字用英文字母缩写‘J. M’表示之,这就大有来头。”
他信心十足地说道:
“这作者一定是江户川乱步的作品爱好者。”
“乱步?”
突然听到大作家的名字,我为之愕然。
“是《孤岛之鬼》呀。”他答道:“是你也喜爱的作品喔。”
“啊!原来如此。”
“你不妨回忆一下该书的内容。出现在故事中的那个男人——因为自己长得太难看而制造更丑陋者的疯子,他的名字不是叫做诸户丈太郎吗?”
“诸户(Mouto)、丈太郎(Jiyoutarou)……J. M?”
“我觉得这不是偶然的一致。”
“……”
“作者写小说的时候,是否有意识我不知道,但他显然借用了《孤岛之鬼》中此人的名字,为小说中的人物取名为J. M。”
他用征求同意的眼光向我看来。我没有回应,把床头柜上的稿子拿到手边。
“唉!这个作者究竟是怎样一位人物呢?这依然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是吗?”
“不过,采究这个问题之前……”
他继续说:“为了满足你的要求,我们先来解决‘问题篇’的‘解答’吧。关于对作者的考察,稍后再谈。”
“这么说来,你已经……”
“那是理所当然的啰。”
他用轻快的语调说道:“要知道,我是靠侦探这行吃饭的,而且也算得上是名侦探了。”
难道他一早就知道答案了吗?
“你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又摆出愕然的样子,或许还会仿出更古怪的动作,譬如发出怪声跑到室外到处乱跑……哈哈,遗憾的是这些把戏一看就穿。”
他一边说一边戏剧性地耸耸肩。
“当然,玩游戏也必须遵守游戏规则。关于思念波的‘我’的理论和体验,K女士提供的情报,由此而引出的‘我’的思考和与K女士对话等内容……这些材料都必须以‘真’为前提。若非如此,将其作为‘问题’处理就没有意义了,而且从逻辑上而书也是绝对不可解的。
“假如做为记述者的‘我’用正确的认识和沿着正确的方向解释事件,那么真相就位于其逻辑的延长线上了。为了解决问题,这个前提是无论如何要具备的。”
他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堆,重点是,若把这部文稿视作找凶手的推理小说“问题篇”,那么作品中关于事件的记述必须正确无误。
我交抱双臂低声呻吟。
他的脸上浮现好像在说“行啦”的微笑,然后意外地掉转头,面对空荡荡的白色墙壁,大声说道:
“各位,请听着。我突然心血来潮,要向各位挑战。
“接收‘芋虫’的思念波之后动手把J. M杀死的凶手是谁呢?显然,凶手是四名畸形者,即‘驼子’、‘独眼’、‘蛇皮男’、‘三只手’这四人中的一个。从四人当中找出凶手便是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我也希望有人给出导引正确答案的逻辑思路。
“找凶手的线索可以说基本上都具备了,但书稿中少了一条资料,不妨由我代替作者把它补上。这就是K女士提到的警方的监识报告中,遗漏了一个重要情报。
“说得更清楚一点,是有关从地下室房门钥匙孔中检测到的物质问题。黏附在钥匙孔中的物质,应该不仅仅是受害者J. M的血液。不知道是警方监识人员看漏了?或者是K女士听漏了这个情报?反正两者必居其一吧。
“为什么我信心十足地做此断言呢?因为若非如此,被做为名侦探的我所看破的真相就不能与事实相符了……啊,对不起,我的口气是不是太傲慢了一点?其实,只要顺着正确的路径走,任谁都能找到真相,并得出我以上所说的结论。暂时只能说这么多了,请各位原谅。”
……蚊子在飞。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闯入房间的。轻微而尖利的振翅声从右耳至后脑再至左耳,然后又至右耳,绕着头部兜圈子。
小黑影横越过我的视野,以为它离我而去了,不一会又转回来掠过我的鼻尖,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
这引起了我的不快。
我终于忍耐不住了,要有所行动。于是将五只手指的右手掌与三只手指的左手掌在眼前迅速合拢拍打。但是打了几次,始终打不到那只发出刺耳振翅声的蚊子。没有法子,唯有从床沿立起,走向窗边,如果打开窗,这烦人的小生物或许会飞出去吧。
拉开窗帘,打开窗。
外面仍然阳光灿烂。流入的热空气令我不自禁地扭过脸。但在视野的一隅,看到了万里无云的又高又蓝的天空。
啊!这夏日的天空。
多么蓝!多么高!其令人……
“为什么凶手对受害者J. M的尸体要做如此残酷的肢解?”
突然传来这样的问题,我正在搔脸的右手停止不动了。他就站在我的旁边,两手叉着腰笑咪咪地说道: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有什么想法啊?专职写推理小说的作家先生。”
“这个问题嘛……”
仰望比我高出一个头的他的脸孔,我含糊地答道:“也曾经考虑过。可是……”
“脑筋转不动了?”
“……嗯。”
“你这小子也碰到难题了。”
他的双手离开腰部,两侧包抄似地托住脸颊和下巴。
“根据警方分析,凶手备受J. M凌虐,所以对J. M抱着刻骨仇恨。将J. M的尸体千刀万剐,是凶手报仇雪恨的极端表现。”
“这样的解释不对吗?”
对我的质问,他立即回答:“是的,这不是好解释。”
“假如在你的作品中处理此事,你会这么做吗?”
“——嗯,或许不会。”
“那就对啦。”
他重重地点头。
“这是一个‘用来推理的问题’,是解读案件首先要弄清楚的事项。”
他自言自语地边说边离开我的身边,走到桌子边背靠白色墙壁,又把视线转到我身上,不徐不疾地说道:
“为了惯重起见,我们首先来确认一下事件发生的过程,你着如何?”
“思,好呀。”
“出事那天晚上,凶手被J. M带到地下拷问室。对此后发生的事情,不妨按顺序做一整理。”
他眯起眼睛,望着远方。
“第一点要说明的是,犯行是J. M锁上地下室房门后发生的。这只要看一看从钥匙孔检测到的血液,就可以明白了。在钥匙孔黏附着与尸体相同的血液,这一事实显示,凶手杀死J,M以后,用被死者血液沾污的钥匙,插入钥匙孔打开房门外出。当然,犯案时房门是锁上的。
“这就是说,凶手与J. M进入地下室,J. M锁上房门,事件在这以后才发生。确认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接下来要探讨的是,犯行是在‘仪式’前发生呢?还是‘仪式’后发生?我觉得这个问题对于破案面吾并不特别重要。总之,凶手找到了机会,决意向J. M发动袭击。他用切肉刀大力刺向J. M的腹部。这一击成为J. M的致命伤。等J. M气绝身亡后,凶手利用放在室内的各种刀具对尸体做肢解工作。然后,凶手取得钥匙、穿上J. M的拖鞋、打开房门、离开地下室、跑上一楼浴室。在浴室里他冲了淋浴,洗去溅在身上的血迹;又用肥皂清洗钥匙。——根据书稿中的‘我’的叙述,作案过程大致就是如此了。
“在这过程当中,特别需要注意的一点——也是书稿中的‘我’感到强烈怀疑的地方——在于:为什么凶手要用肥皂清洗钥匙?”
“可能也是清洗血迹罢。”
对于我的猜测,他不以为然地咂咂嘴。
“在作案现场,钥匙黏上死者的血液,甚至凶手本人的指纹,并非不可思议,凶手抹除血迹和指纹也是应该的事。但是,做这类工作只须用沾水毛巾抹一抹就行了,有什么必要非使用肥皂惯重地加以清洗不可呢?”
我可没有想得那么深。他盯着我看,眼光中流露出“这下子你没有办法了吧”的怜悯之色。
“这是解读问题的第一步呀,你的脑子好像转不过来了。——不、不,我不是存心想奚落你,只是有点担心而已。你的脑子本来也是很灵光的啰。”
对于他的说词,我究竟应该感谢还是讨厌?
“其实,我们不妨如此思考。”
他继续说:“凶手对钥匙做那么彻底的清洗,除了洗去J. M的血迹之外,还可能是为了洗去其他绝不能让警察知道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我在前面大胆断——K女士叙述警方的鉴识结果时少了一样东西。显然,这一凶手不欲为人知的东西,也有可能黏附在地下室房门的钥匙孔中。”
“——说得有理!”
或许,这真的是解读问题的“第一步”。
“那么,这被隐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他继续说:“这就需要追究凶手肢解死者的原因了。其实,我最初提出的问题与解题密切相关。你不认为如此吗?”
我暧昧地点点头,强制性地让疲累的头脑转动,希望找到“答案”。杀人现场的凄惨情景又在我的脑际浮现:昏暗的地下室、污脏的水泥墙壁、散乱一地的各种刀具、尸体散发出来的恶臭、沾满血的钥匙、以及附着在钥匙上不欲人知的某种物质……
“还需要做更进一步的说明吗?”
听到他的声音,我睁开不知不觉间闭上的眼睛。
“乍看之下是颇为异常的行为,其实凶手完全按逻辑办事。按照‘芋虫’的命令和自己内心的愿望,找机会把J. M杀死后,他绝非因为对J. M的极度憎恨而将其千刀万刚。换言之,凶手对尸体做肢解动作是有明确的目的意义的。而且,不这样做不行。”
我歪着头,注视他正在滔滔不绝做说明的口部动作。
“那么,是什么原因逼使凶手不得不肢解尸体呢?显然,不这样做将危及凶手本人。”
“危及凶手本人?”
“对。说清楚一点,与凶手自身的生命安全息息相关。”
“生命、安全?”
我再一次、但是有意识的闭上眼睛。
被刺中腹部而死的J. M倒在地下室的地面上,此时筒未被凶手肢解。房间门锁着,那是一扇坚固的铁门,即使从门的内侧,不用钥匙也无法将门打开。换吾之,没有钥匙就打不开门,要打开门,就得有钥匙。钥匙为J. M所拥有。如此说来,必须夺取J. M拥有的钥匙。钥匙成为维护自身安全的关键……
“……原来如此啊。”
“明白了吗?”
“至少想到了一点。”
我喘了一口大气,继续说:“凶手若不肢解尸体,就出不了地下室。”
“嗯、嗯。”
“因为门上了锁,取得钥匙成为当务之急……”
“对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补充道:“凶手肢解尸体的目的,在于切开腹部,把胃袋挖出来,从中取出钥匙。这意味着J. M临死前吞下了地下室房门的钥匙。凶手为了掩饰剖胃取钥匙的行为,故意将尸体的其他部分肢解得乱七八糟。这就是俗谚所说的为隐藏一棵树而造出一座森林的意思。到这里,凶手用肥皂清洗钥匙的举动也就可以理解了。对吗?老弟。”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胃液吗?”
“对。除了胃液,还有胃的组织物及内容物等。总之,切开胃从里面掏出的钥匙,沾满了污秽物。站在凶手的立场,他认为绝不能让人知道从胃中取出钥匙这件事。”
“为什么?”
“他担心此事败露后就会被人发现他是凶手。”
我正想再问为什么,他突然离开背靠着的墙壁,一个箭步走到我的面前,指着我的鼻子说道:
“此后的推理就很容易了,只需要对这四名嫌犯采用简单的消去法,不难找到凶手。”
他侃侃而谈,无视我不知不觉浮现的一脸狐疑之色,继续说:
“说到这里,我们又得回到最初的问题上了。”
“你是说?……”
“我是指写这本小说的作者,即五六四室患者的问题。”
我暧昧地“哦”了一声。
我有悬在半空的感觉。他随口说出的“简单的消去法”究竟是怎样一种方法呢?我不太明白——只有催促他做进一步说明了。
“哈哈,别着急。”
他带着轻微的责备口气说道:“时间反正有得是——啊,恕我失礼了。我忘了你的截稿日就快到了。”
远处传来轻微的嘈杂声。伴随着一股灼人的热气,从打开的窗户射入仲夏下午的阳光,还有意义不明的片言只语……
方才的街道宣传车似乎又回来了。
当我猛地回过神来,他已离开桌子边,回到床那边去了。他浅浅地坐在床边,转过上半身,用若无其事的眼光看着我。
“很在意那声音吧。”
说毕,他向溜户方向努努嘴。
“是不是又想起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哦?”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你会对我说过:在你落井待援的时刻,附近的马路上有竞选宣传车经过,高音喇叭大声喊叫着候选人的名字,掩盖了你的呼救声。”
“——有那种事吗?”
我慢慢地摇头。这部分的记忆不知何故变得模糊了。但经他一提,又似乎觉得确有此
正在此时,伴随着讨厌的振翅声,黑色的小影子又从我眼前飞过。我条件反射似的双手拍掌,但未能达成我的杀意。
“很差劲喔。”
说罢,他噗哧地笑起来。
“我这么说,或许令你不快,但杀虫失败是明摆着的事实呀,这是因为你不能正确捕捉远近感的缘故。——看不见东西的是右眼?还是左眼?”
“右眼。”答罢,我失落地噘起嘴。虽然不至于生气,但接受他挖疮疤似地提问,总感到不是味道。
我的右眼失明。大概是十一岁或十二岁的时候吧,因为一件小事而导致右眼丧失视力。
和往常一样,为了一些小事父亲对我大发雷霆。他骂人还消不了气,冷不防地掴我耳光。我向旁边跌倒,肩膀撞入餐柜的玻璃门。四散的玻璃碎片严重割伤右眼角膜,经治疗无效,右眼失明。
正如他所说,从此以后,我不再能正确捕捉远近感,连杀一只蚊子也无能为力了。
“好啦,再回到原来的话题吧。”
他依然坐在床边,双肘支在膝上,上身稍向前倾。
“我在这本小说中发现了非常有趣的巧合——这简直是不可能不发现的。但你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巧合。”
“……”
“有趣!太有趣啦!”
他斜眼瞄了我一下,继续说:“你居然没有注意到。但是,照理说你是应该注意到的。你是不是放意装糊涂?或者说应该明白的事却不想搞清楚。”
他究竟想说些什么呀?
“要我指出这个巧合吗?或许这正是我来此的使命。”
“老兄,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问题的焦点在于畸形者的特征。”
他瞥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书稿,继续说:
“那么,稿中有五名畸形者出场,每一位都具有某种肉体上的缺陷。他们‘脱离常态’的样子,引起我的注意。”
我丧失了回答的言词,本来就迟钝的思考力,到这个地步几乎锈住不动了。
“那么,五名畸形者的体型是如何脱离常态的呢?不妨逐一讨论。”
他进一步分析道:
“首先,我们来看看‘独眼’这位畸形者。顾名思义,他只有一只眼睛。可是,在我的身边存在着右眼完全失去视力,亦即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东西的男人。那就是老弟你了。”
什么?是我?
“接下来看‘三只手’,显然,他比正常人多了一只手。”
他毫不在意我慌了神的表情,继续说道:“可是在我的身边,有一位左手只有三只手指的男人。过剩与欠缺,正好构成逸脱形态的表里。”
我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那是小时候,因不惯触摸木工厂的电锯而被切去两只手指……
“再接下来看看‘蛇皮男’。他的全身披覆着类似爬虫类鳞片的皮肤。可是在我的身边,有一位每当想起童年往事便禁不住咯吱咯吱在脸颊和脖子上搔痒的男人。那是基于他跌落井底爬不上来时所遭遇的思心体验而产生的条件反射。有一条蛇会爬上他的身体,对于贴在他脸颊和脖子上的爬虫类的鳞片,形成强烈的生理上的厌恶感。”
啊!那冰冷而讨厌的触感,被救上地面时留在脸颊和脖子上的半透明鳞片……
“至于‘驼子’,主要是身高问题。个子极矮者,往往被人视作侏儒。可是在我的身边,有一位比普通人矮得多的男人。他在童年时代肯定因个子矮小而遇到各种尴尬场面。”
当时,我会力图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井底,但以失败告终。石垒的井壁有几处凸出部位,但我无论如何抓不着。假如我的手生得长一点,个子生得高一点…
“最后一人是‘芋虫’了。相对于其他四名男性,她是女性,而且是五人中年纪最大的‘姐姐’。她的双手和双足被切去,舌头也被割断不能说话——这些都带有强烈的暗示意味。”
他边说边点着头。
“可是我身边的男人……不,这样说太啰嗦,直截了当地说就是你。”
——啊!是我?
“你会经向我介绍过你的双亲。令尊大人是一个非常严厉的男人,在你的心目中,他简直是家中暴君,不论对孩子或对妻子,都极为粗暴,当着他人面前,也敢肆无忌惮地动口骂人、动手打人。而令堂大人呢,对于丈夫的暴行从来不发一句怨言,也从不想离开丈夫,任何时候都夫唱妇随,亦步亦趋。这就是说令堂大人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主动的反抗手段——好像被砍去手脚一样。
“顺带一提,令尊大人是一位生物学研究者,而小说中的J. M则是一位疯狂的医学研究人员。”
“老兄——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呀?”
“不问我你也明白啦。”
他耸耸肩说道:“这个故事说的是‘孩子’们对蛮不讲理的‘父亲’的反叛。指挥者是变身为‘最年长的姐姐’的母亲,执行者是四个‘儿子’中的一人。而这四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你某种受创情结的投射。”
是我……
“顺便说一下,作为事件中的道具,只有链锯这台机器似乎与现场环境有些不协调。不过考虑到你幼年时代被锯断两只手指,仍可认为是一种巧合。”
“喂,请等一等。”
我忍不住插嘴:“你的意思,好像认为我是这部小说的作者了。”
我微笑着驳斥道:“但是你搞错了,实情并非如此。这部小说是K××医院住院患者……”
“你想说作者是患了妄想症、自认为时运不济推理作家的那个住院患者……”
他同样面露微笑进行反驳:“也就是五六四室的精神病患吗?但我一开始就注意到这是‘具有某种意义的数字’,换言之,五六四是双关语呀。”
“哦!怎么个双关法呢?”
“你别忘了,你住的这房间正好是五楼六十四室。”
我的嘴唇扭歪了,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答道:
“不错,这间房也是五六四室,但这里不是精神科病房呀。”
“真的吗?或许只有你才有那种想法。”
“——莫非……”
“你说这书稿是昨晚桑山女士拿来的,那恐怕也出于你的想像。事实是——你本人,利用这间房里的文字处理机,创作了这部书稿。你把打印出来的书稿交给桑山女士阅读。她看完书稿,昨晚又途回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胡说八道!”
“哈哈,你否定得倒是干脆俐落,很有自信心喔。”
一派讥讽的口气,但看着我居然不露笑容。
“不要再信口开河了。”
我叹口气说道:“你明明知道这里不是医院,我也不是住院患者。”
“不!”
他大幅度地摇头,说道:“对任何事抱持怀疑态度是做‘侦探’的基本动作。我甚至怀疑桑山智香这位精神科医生是否确有其人?再进一步推测,这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K××综合医院呢?”
“唉!老兄你今天是不是有点不大正常?”
“是吗?”
我紧紧盯着再次耸了耸肩的朋友的面孔。
“那么我倒想问问你,假如这部小说的作者是我,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故事呢?这么无聊的……”
“无聊?”
他的脸上浮现居心不良的微笑。
“对这样无聊的小说,老弟为什么从昨晚开始一直为它而烦恼?”
“即使如此又怎样?”
我用稍微强硬的口气驳斥道:“如果是我写的话,我有什么必要绞尽脑汁探索‘答案’呢?而且也无需和你商量了。”
“错!你的说法完全不对。”
他立刻加以否定,摆出一副洞悉一切的姿态。
“为什么你要写这部书稿呢?这正是我准备解答的问题。你出谜题,让我来解谜。我为解谜而存在。”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但话语间透出几分讥讽的味道。
我扭过脸,避开他的视线,一面轻轻喘气,一面用右手按住胸口。传到手掌上的心脏搏动,不知何故迅速加快了。
耳畔又掠过蚊子的振翅声,从开着的窗户传来断续的呼叫声,声音越来越近,音量越来越大——啊!讨厌的街道宣传车又回来了。
“今天天气很好哟。”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几时有机会,一走要在这种晴朗的日子去钓鱼,在溪边钓大马哈鱼,你以为如何?”
不知何时他已站在我的身后,从窗口向外眺望。我向他靠过去,追随他的视线。
“然后,我几时教你吉他呢?——啊!不不,我不说恶意的话。我和你可是同病相怜喔。”
我“啊”地惊呼一声,向他望去。他向我伸出左手,手心向上。不错,他的左手也只有三只手指,少了无名指和小指。
“你一直没有注意到这情况吗?”
他略感失落地说道:“少了两只手指多少有点不自由,但并非绝对不能弹吉他,不如说与普通的五指相比,可以弹出更有趣的声音。”
他的肩膀倚靠在窗框上,凝视外面的风景。我无言地也往窗外看。
火辣辣的夏日炎阳照耀之下——
包围这座建筑物的灰色围墙的对面,有一栋外型潇洒的六层公寓大厦。前面的大马路,柏油被烈日烤得软绵绵地,几辆车子有气无力地行驶着……
目光沿马路延伸。
在很远处看到街道宣传车的黑影,在发出噪音的同时,缓缓地向这边开来。
“不用说,你也应该明白的。”
他仍然望着外面的景色,说道:
“我们这里是围墙的外面呢?还是里面?其实,这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以为身在外面,但实际上可能是在里面;反之,若以为身在里面,但很可能是在外面。根据观察点的不同,这世界的形状是可以变化的。老弟,对于这么浅白的道理,我们往往不记得,岂不令人遗憾。”
“……”
“所谓‘正常’的概念,其实是大可怀疑的。从严格意义上来,这世界没有完全正常的东西,我们或多或少都处于畸形状态。追本溯源,人类这种动物,也是生物进化途中发生突然变异而形成的畸形物种。”
“……”
“说自己是正常人安慰自己呢?还是坦承自己是怪胎面对现实?这是一个重要的分歧点。老弟你愿意选择哪一种呢?”
他用悲悯的眼光看着继续保持沉默昀我。尽管如此,我还是缄口不言。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不一会他又说道:“其实,诅咒与祝福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啊!外面太吵啦。”
黑炭似的街道宣传车正通过公寓大厦前面的大马路,无视音量控制的高音喇叭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他啪地把窗户关上。
“那么,还需不需要继续揭开谜底呢?或许,已无此必要了吧。”
“——不!”
我无力地摇动塞满生锈齿轮的脑袋,用乞求的口气说道:
“我想知道‘答案’。”
“那好吧,根据前面检讨过的事项,我们重组一下事件的发生经过吧。”他离开窗边站到桌子前,与方才一样背靠墙壁。
“地下室的房门上锁后,凶手伺机用切肉刀刺向J. M的腹部。被刺的J. M痛不欲生,他又发现伤口大出血不止,省悟自己必死无疑。与此同时,他感到非常激愤,平日像家畜般驯服听话的对手竟敢反叛,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在J. M愤怒而狂乱的脑子里,此时迅速盘算着如何向对手报复的方法……”
听到这里,连我也能猜出J. M的心里在想什么了。
哼!如果我就这样死了的话,也决不让你活着。我要把你锁在地下室里,一步也走不出去。
“于是,J. M当场把他持有的地下室房门钥匙吞下肚中。”
他说得对!我重重地点头表示赞同。
“吞下钥匙不久,J. M便气绝身亡了。面对紧锁着的铁制房门,凶手在短时间内肯定深感绝望。他或许动用室内的全部工具,试图破门而出,但铁门固若金汤,凶手未能如愿。不久,凶手终于想到了金蝉脱壳之计,那就是剖开J. M的肚皮,从他的胃里掏出钥匙。J. M临死前恐怕未能想到这一点。”
“可是——”
我盯着他的脸,催促道:
“前面你不是提过‘简单的消去法’吗,那究竟是怎么……”
“你真的不明白吗?”
他悲叹似地伸开双臂,然后把视线投向床头柜。
“书稿中不是清楚写着吗?问题在于地下室的构造。”
他这么一说,我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书稿中写道:‘室内没有一件家具,实在是一间杀风景的房间。椅子和桌子也一件都没有。四面墙与地面全是水泥面,天花板只有二公尺高,也涂着灰色的水泥。’”
他流利地背出书稿中的记违,好像这书稿是他所写似的。
“接下来,K女士又有这样的说明:‘入口的门用特别厚的钢板做成。如果说还有其他出入可能的话,只有靠近天花板位置的小窗了。’”
“窗户?”
我不期然——与书稿中的“我”一样——感到吃惊。
书稿中写明是半地下室构造,“作为采光和换气之用,开了几个这样的窗户。”
他忠实地引用书稿中的文字,抛在我的面前。
“这些窗户的大小,虽然‘约莫可通过一个人的样子’,但从内侧都上了锁。”
是的,书稿中确实提到地下室有窗户,大小可供一个人出入。
“……啊!”
我用手轻敲额头,喃喃说道:“难道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他接下话头,面露满意的笑容。
“或许你会想到,无需花九牛二虎之力从尸体中取出钥匙,只要设法打开窗户,不也可以逃出地下室吗?而且后者不花力气,是最自然不过的做法。凶手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那是因为他无法做到后一种方法。”
“答得好!J. M之所以吞下房门钥匙,显然他也明白凶手是无法从窗户逃脱的。”
为什么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到现在还弄不明白?我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已经坏掉了。
“书稿中写道,可供出入的窗户,都被设置在‘靠近天花板位置’。而且我们已经知道,这地下室里‘没有一件家具’。这就意味着,找不到一样可以踏脚的东西。以斧头或链锯一类的物品代替踏脚是不可能的。——由此,我们就可以做‘简单的浦去法’了。”
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
“四名疑凶中的‘独眼’,他具有‘男中学生一般的高度’,应该说有充分可能从窗户爬出去。‘三只手’呢,他‘比第一位独眼少年的个子略高’。至于‘蛇皮男’,他‘是四人中最高的’。这么看来,‘三只手’和‘蛇皮男’也可轻易从窗户爬出去。
“那么,最后剩下来的就是‘驼子’了。他‘个子很矮,大概只有一公尺的高度’。如果没有用来弥补高度的踏脚,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从窗户爬出的。所以……”
此刻,用怨恨眼光仰视手构不着的窗户的异形身影在我眼前浮现,接着又出现二十五年前的某个夏日跌落井底无法爬出的我本人的身影,没多久,两者自然而然地重叠在一起了。
不想回忆,难以忘记——我的手臂无论如何攀援不到那石砌井壁的凸出部。如果手臂再长些,如果个子再高些……
仰望仲夏的天空。
没有一朵流云,天好高,又好蓝。转眼间,切成四角的天空变成黑沉沉的夜晚,在淡灰色水泥墙的上方开着四方形的窗户。我束手无策,他也束手无策。哭过了,叫喊了,疲累了。然后木然地仰望……
我嗟然长叹。他闭着双眼,仍靠在白墙边。似乎要追随他的动作,我也闭上双眼。——周围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突然传来敲门声,我回过神来。
张开眼睛,被从窗户射入的强烈阳光照得眩目。我拉拢窗帘,迅速跑向房门口。
“有贵客了。”他说道。嘴角浮现一抹讥讽的微笑。
“是桑山女士来访吗?”
是呀,多半是她了。关于五六四室患者写的书稿,她准是来征求做为“职业推理作家”的我的意见。
当我握住房门把手时,我转头回望朋友,只见他还是站在原处一动都不动地盯视着我。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把交往不浅的这位“侦探”朋友介绍给桑山女士。我用眼神向他示意,但他没有反应。
那就拉倒算了,我想。
关于他的事,暂时对谁都别说。
后记——在六〇五室
早春的下午。
窗外下着倾盆大雨。街道濡成灰色。
……很讨厌自己属于人类这种物种,虽然我期盼能永远沉浸在爱惜人类这物种的情绪里面,不离不弃。
人这个东西堪称为真正的异常生物,是在地球这个行星上完成了讨厌的进化而形成的畸形物种。
对于畸形这回事,我们一方面予以大力赞美和祝福,努力地去享受它;但在另一方面,却对同样的事实深感惊恐,诅咒它,嫌恶它。之所以陷于这种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说明我们无法摆脱人类这物种的局限。
我被人祝福,也被人诅咒。我爱我自己,也恨我自己。我是正常人,也是异常人。我有漂亮的地方,也有丑陋的地方。我充满正义感,有时又会小奸小恶。我有时贤明,有时愚钝。有时正气凛然,有时猥琐变态。
我就是你,你就是他或她。我们就是他们……啊!又是老一套的不知何时才能完成的思考。
……早春的下午。
窗外下着倾盆大雨。街道濡成灰色。
收入本书的三个中篇小说,最早都在推理专门杂志《EQ》上发表。
其中的《我是谁?》一文,此后会作了较大幅度的修改予以单行本化。其余两部作品——《梦魔之手》与《怪胎》,也对登载在杂志上的原稿做了若干修改后收录于此。
以精神病院为舞台写一本“患者系列”作品集的计划,早在《EQ》上发表《我是谁?》的一九八九年那时就已订立,此后差不多过了七年,才实现这个夙愿。
所以,我想首先应该感谢以极大耐心等待原稿的《EQ》编辑部北村一男先生。在他的大力协助之下,才得以结集成书。
一九九六年 早春
绫辻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