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暑假的一天傍晚,外面下着只有夏天才有的暴雨。我和母亲、哥哥,还有继父(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将那恶棍和我们合称为“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所谓的晚饭,其实就是一碗清粥和一盘泡酸菜。不过,对于我继父来说,他还要多出来一碟花生米和一瓶烧酒。

我们娘儿仨默不作声地埋头吃饭——这是我们在家中的基本状态,本来以为这样就惹不到那恶棍,但我们错了。

“砰”的一声——酒瓶底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我们三个人都被吓得哆嗦了一下。随后,是继父对母亲粗暴的呵斥:“妈的,酒呢?怎么只有半瓶?!你去给我把酒拿来!”

母亲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地说:“酒只有这最后半瓶了,今天下暴雨,没有到镇上去买……”

“什么?!没有了?”继父暴跳如雷,“老子正喝得带劲,你跟老子说没有了?”

母亲像做错什么事那样小声地说:“今天就少喝点吧,明天雨停了我就到镇上去买。”

“不行!没喝够酒,你叫老子今天晚上怎么活得下来?”继父蛮横地叫嚷着,“你现在就跟老子去买!”

“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

“我不管!老子现在就要喝!你去不去?”

母亲紧紧地咬着嘴唇,面色极为难看,我和哥哥更是不敢开腔。多年来,在继父的淫威之下,我们娘儿仨总是对他不敢有丝毫忤逆。但今天的雨确实太大了,而且雷电交加,在这种情况下走那条狭窄、泥泞的山路,将十分危险——正因为如此,母亲久久地迟疑着。

“啪!”地一拍桌子,继父面红耳赤地怒吼道:“臭婆娘,你跟老子反了是不是?叫你去买酒你敢不去?”

他借着刚才那半瓶酒的酒劲,发起疯来,将手中的空酒瓶朝着桌边“砰”的一声砸碎,拿着手中那半截尖刀似的酒瓶指着母亲:“最后问你一次,你去不去买?”

母亲显然是吓坏了,心里非常清楚面前这个疯子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她赶紧连声应允:“好,好……我这就去买,这就去买。”

说着,母亲连饭都没吃完就离开桌子,在床边的一个破柜子里找出些零碎的票子,用手帕包起来小心地揣在腰间,再到墙边拿了把伞,这就要下山买酒。

我很着急,站起来在门口拦住母亲:“妈,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下山啊?太危险了!”

“没关系的,柱儿(我的小名),这条路妈走了十几年了,不会有问题的。”母亲安慰着我。

“可是,就算你现在到镇上去买,在这种雨天里走一个来回也要三个多小时啊!”我回过头望了一眼发酒瘾的继父,担心地问,“他忍得了这么久吗?”

“那又有什么办法?”母亲无奈地叹息道,“你也看到他刚才那个样子了,如果我不去给他买,今天晚上消停得了吗?”

“要不我去买吧。”

母亲连连摇头:“不行,你就在家里待着,哪儿也别去。听到了吗?”

我还想说什么,身后那个酒鬼已经不耐烦地叫嚷起来:“你们两个在那里磨磨叽叽的干什么?!还要老子等多久?”

母亲叹了口气,在我的脸颊上摸了一下,将伞撑开,打开门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影消失在瓢泼大雨之中,心中一阵疼痛。回过头之后,我看到凶神恶煞的继父,这股痛楚立刻转化为强烈的恨意。但我不敢表现在脸上,就像哥哥一样,他也只能站起来,面带忧色地目送母亲离开。我们兄弟俩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坐下来继续吃饭。

那恶棍没了酒喝,连吃饭也提不起劲,他丢下筷子,骂骂咧咧地离开桌子,躺在床上等着酒买回来。

我和哥哥收拾好碗筷后,坐在桌边,本想拿些书来看,但心中牵挂着暴雨中的母亲,谁都看不下去,只有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心期盼母亲早点回来。我们的眼光尽量不望向躺在左边床上那摊恶心的东西。

对了,说到这里,我要补充一下——我们居住的这间土瓦房没有房间的划分,整个就是一间大敞房。东边靠墙是母亲和继父的床,西边靠墙是我和哥哥的床,两张床周围分别扯着一块破布将床圈起来,这就算是各自的“房间”了。屋内还有一张桌子、几条板凳和一个烂柜子,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别的家具,平时做饭就在门口——真正的一贫如洗。

我和哥哥就这样心神不宁地一直坐到了晚上十点,我算着母亲是七点钟出去的,现在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我想打开门迎接母亲,但风雨太大了,雨要飘进来,而且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作罢。

又过了许久,窗外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随后是一记震耳欲聋的惊雷。我的心纠紧了,惶恐地望向哥哥:“哥,你说……妈,她会不会被闪电……”

“别瞎想。”哥哥阻止我继续说下去,“那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吗?闪电看着好像近在咫尺,其实是在很远的地方……所以,不会的。”

我点了点头,眼睛望向桌子上的小闹钟,仍是惶惶不安:“可是已经快十一点了呀,妈怎么还没回来?”

“快了,快了。肯定是雨天山路不好走,所以要慢些……”

就在我们兄弟俩小声说着话的时候,身后那张床上本来已经睡着了的继父翻身起来,猛地问道:“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我冷冷地回答。

“那个臭婆娘!去了这么久都没把酒买回来!她是存心要让老子难受!哼,看她回来老子不好好地收拾她一顿!”

听到这番话,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了上来,心中燃起的怒火仿佛要将胸口灼穿——那恶棍不但丝毫不担忧母亲的安危,反而怪她是存心耽误自己喝酒。母亲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去给他买酒,他却还扬言要在母亲回来后收拾她!

我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了,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她是为了什么才出去的?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继父怔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平日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我居然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然而,他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冲到我面前,抡起胳膊一巴掌扇过来,打得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眼冒金星。哥哥赶紧扑过来护住我,也被他顺势踢了一脚。那恶棍却还没解气,破口大骂道:“你个小畜生,老子供你吃、供你喝,白白养了你十几年,你现在翅膀硬了,教训起老子来了!我看你是好久没挨抽,皮子又痒了,是不是?你他妈以后再敢这样,小心老子打折你一条腿……”

那恶棍没解酒瘾,正在烦躁难耐之际。现在有了这碴,正好借机发泄。他指着我破口大骂了十多分钟,什么恶毒难听的话都骂遍了。我满含屈辱和愤懑地坐在地上,任他发疯、发狂,心中只是暗自责怪自己年龄太小、身子瘦弱,不是那身强力壮的恶棍的对手,不然的话,我真想跟那恶棍拼命算了。

继父还在咒骂着——房间里唯一那盏悬吊在屋中间的电灯突然熄灭了,房间霎时陷入一片黑暗。对于我们这种地处偏远山区的房子来说,停电本来就是家常便饭,再加上今天又雷雨交加,不停电倒成了怪事。所以我一点都没觉得意外,反而觉得停电救了我,因为继父转移了注意力,又去骂那虚无的电去了。

哥哥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我们没心思听那疯子咒骂,走到桌子前拿起闹钟,那上面荧光的指针显示,已经快十二点了。我和哥哥在黑暗中对视了一眼,虽然谁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分明能感觉到那目光中蕴含的焦虑和担忧。

“哥,你说……妈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我不知道,应该……不会吧?”哥哥也有些慌了。

也许是因为黑暗降临,也许是因为他终于累了,继父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摸索着朝床边走去,脚下却踢到吃饭时被他自己砸碎的玻璃碎片。他又骂了句脏话,也没管那么多,移到床边后,掀开悬挂着的破布就躺下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