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最后的踪迹

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好奇地看着莫兰。

“你找哪位?”她客气地问道。

“这里是经济学系研究生的宿舍吗?”莫兰朝女孩身后溜了一眼,宿舍里还有两个女生,她们一个对着镜子在描眼线,另一个则在电脑前吃方便面。两人都显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戴眼镜的女生笑着答道:“是这里。你找谁?”

“我找赵欣。”

“赵欣?”眼镜女生微微蹙眉,“找她有事吗?”

“其实……我是想找我的男朋友。”莫兰觉得这样的开场白最能引起女生的关注,何况事实就是如此。果然,她说完这句,另外两个女生一起朝她看来。“我男朋友前天,也就是4月9日,给我打电话说,他要去看一个老同学的妹妹,就是赵欣,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回来。所以我想找赵欣问一问,有没有看到过我男朋友。她住这里吗?”她问道。

“哎哟,她的事可真多,一会儿这个找,一会儿那个找,上次警察也来找过她——”描眼线的女生嘴角一歪,笑道,“为什么你们都以为她住在这里?她早不住这儿了。她在校外租了房。”

“对,她现在住在校外。”眼镜女生附和道。

“那你们知道她住哪儿吗?能不能给我地址?”莫兰的眼光在三人之间转来转去,她想找个最容易被说动的人,最后,她把目光停在了眼镜女生的脸上,“我男朋友是她哥哥过去的同学,你们知道她哥哥的事吗?”

眼镜女生摇头。“她哥哥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看起来赵欣从来没跟她的同学说起过赵胜的案子,当然,这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莫兰犹豫着要不要和盘托出,如果事后证明赵欣跟高竞的失踪无关的话,那她现在说的话,就等于在揭赵欣的隐私。她不想扮演这种丑恶的角色。

这时,那个吃方便面的短发女生开口了:“上次好像有警察来这儿找她。是不是因为她哥哥?”

莫兰决定慎重一些。

“我只知道她哥哥干了一些违法的事。”她试图将话题转向高竞,“我男朋友跟她哥哥过去是好朋友,所以,他上次来看她,也是为了安慰她……”

“可我觉得她跟她哥的感情不怎么样。”描眼线的女生打断了她的话。“我从来没听她说过她哥哥的好话。每次提到他,她都叫他废物,废物!再说——”她不太友善地瞄了莫兰一眼,“我们不能随便把她的地址给你。要是让她知道,还不得闹翻天!”

“赵欣脾气不好,如果我们随便把她的地址给别人,她会生气的。”眼镜女生道。

“那你们能不能把她的手机号告诉我?如果这也不方便,那你们打也行。我只想找到我男朋友,我已经好几天没看见他了,我真的很想找到他……”莫兰几乎在哀求她们三个,但她很快发现她们对她的戒备,可能还有另一层意思,便道,“我不是怀疑她跟我男朋友有什么。我找赵欣,只是想知道我男朋友是几点离开她家的,我想知道,他后来去了什么地方,或许他会跟她提起呢……”

描眼线的女生歪嘴冷笑。

“我看赵欣也没这么大的魅力……”她话音刚落,眼镜女生就清了清喉咙,像在提醒她不要乱说话。她皱眉大声道:“说说有什么呀。她本来就长得一般,可自从有了个男人,就整天认为自己风华绝代,还拍了好多自拍照,放在网上,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叫‘绝世美公主’,你说恶心不恶心……”她见两个同学都在盯着自己瞧,便冷哼了一声,低头继续描眼线:“好了,好了,不说了,你们给她打电话吧。”

“我打吧。”眼镜女生道。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但立刻就挂断了。

“怎么了?”短发女生问她。

“她关机了。我昨天打过,她也关机。”她对莫兰说,“她前天和昨天都没来上课。导师还问起她呢。”

“她会不会又跟她那位去外地旅游了?”短发女生道。

“那也该说一声吧。过去她不来上课,都提前让我跟导师请假的。”

眼镜女生又一次拨号,但看起来,对方仍处于关机状态。

“真奇怪。就算是去外地,也不用关机吧。”眼镜女生自言自语。

莫兰很不安,赵欣连着两天手机关机意味着什么?这跟高竞的失踪有关系吗?

短发女生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羽菲,你打给谁?”

短发女生没回答。她把电话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又拿了下来。

“你打给谁呀?”眼镜女生又问。

“你少管。”短发女生低声道,同时再次拨通了电话,这一次,电话似乎通了。“喂!赵欣有没有跟你在一起?……少装蒜,你当我是傻子?!”短发女生的口气极不友好。

眼镜女生和描眼线的女生相互看了一眼,她们似乎已经猜到对方是谁了,两人屏息听着。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短发女生听了一会儿,断然道:“我就是想知道!……她有没有跟你联系过?!没有?……她昨天就没来上课!今天手机又打不通!我们现在就去她住的地方,你最好一起来,要不然,我就把你这些破事告诉我姨妈!看你还能不能在她面前装好人!……怎么?你以为我不敢?我告诉你,我可不是我二姐!”说完,她不等对方回答就挂了电话。

另两个女生战战兢兢地看着她。

“你打给楚凡了?”

“只有他有钥匙!不找他找谁?!”短发女生好像是三人中的主心骨,她对莫兰说,“你跟我们一起去。也许能找到你男朋友失踪的线索。”她的口气很像一个业余女侦探。

莫兰忙道谢。

她们一路步行,穿过大学校园,来到距离学校大约一公里左右的一处居民楼。当她们赶到时,一名戴眼镜的年轻男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莫兰猜想这就是刚刚跟短发女生通电话的男子,听短发女生的口气,此人不仅是赵欣的男朋友,而且还跟这女生的“二姐”和“姨妈”有某种关系。

“喂,你怎么不上去?!”短发女生一看见他就问。

“我已经下来了。”男子道,“她不在上面。不知道去了哪里。”

短发女生和另外两名女生面面相觑。

“她不在上面?”

“对。”

“把钥匙给我。”短发女生向他摊开手。眼镜女生在她身后扯扯她的衣角。

“羽菲——”

“别拉我!既然来了,当然要上去。”

眼镜女生胆小地瞥了那名男子一眼:“可他说赵欣不在上面……”

那名描眼线的女生也在旁边劝:“哎呀,他说赵欣不在,那她肯定是不在喽,我看我们还是……”

“如果不是亲自看过,我是不会相信的。把钥匙给我!”

“章羽菲,我说了她不在!你们关心她,我很感激!但也得有个限度吧!我已经说了,她现在不在家!”男子大声道。

这个叫章羽菲的女生斜睨着他:“我才不信你说的话呢!脚踩两只船的人最擅长的就是说谎。快把钥匙拿出来!要不然,我就马上报警,说赵欣失踪了,到时候,让警察来找你!”短发女生停顿了一下,又朝他微微一笑:“你说,要是让我姨妈知道你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还会资助你出国吗?”

男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扔给章羽菲。

“行了行了,我怕你了。你非要上去就上去吧!”他恶狠狠地说。

章羽菲接了钥匙,得意地朝空中一丢,又接住。

“那就谢谢你了,楚凡。放心吧,如果赵欣没事,我会对一切都守口如瓶的。”她笑嘻嘻地转身哼着小曲走进了楼道。

那个描眼线的女生轻蔑地盯了楚凡一眼。

“哎哟,怪不得赵欣说你最近很少给她打电话,总是说自己忙忙忙,原来你是脚踩两只船了啊……”

“你听她胡说!好了好了,你们要上去就快点上去,我一会儿还要去上班呢!”男子一副懒得跟她理论的神情。

眼镜女生白了他一眼:“羽菲才不会说谎!咱们走!”她拉着那个描眼线的女生走进楼道,莫兰连忙紧跟在后。这时,那名叫楚凡的男子拦在了她面前。

“小姐,你是哪位?你也是赵欣的同学?”

莫兰刚想回答。章羽菲就在楼梯上停下脚步,探出头来,喊道:“喂,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人家的男朋友失踪了,最后见的人就是赵欣。她是来问男朋友的下落的。呵呵,没想到吧?你说,赵欣会不会跟他私奔了?当然,如果两个人都失踪了,那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把这两人都杀了。动机是为了骗取保险金。”

“章羽菲!你在胡说什么!”

莫兰也很惊讶,章羽菲居然丝毫不顾别人的感受,如此信口开河。她不会不知道,男朋友失踪的她,现在是什么心情吧。难道她不知道,用这事开玩笑有多伤人?看来她要不是情商太低,就是天生铁石心肠,也或者她真的是非常非常讨厌这个男人,以至于按捺不住心里的厌恶,口不择言。

“我是在进行合理的猜测。哈哈。”章羽菲转身要上楼,可刚抬起脚步,又停下来,转身问道,“喂,你回来后,有没有搬动过家里的东西?”

“没有!我见家里没人就下楼了!”男子气呼呼地说。

章羽菲在阴暗的楼道上方短暂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好吧,就信你这一回。喂,你上来吧。”她对莫兰道。

莫兰朝男子笑笑,从他身边闪过,上了楼梯。那名男子也不敢阻拦,只能叉起腰,悻悻地在楼下冷哼了一声。

赵欣居住的公寓看起来非常简陋、狭小和拥挤。客厅大约十平米左右,卧室也差不多同样大小,没有阳台。卧室门和盥洗室的门都开着,所以只要一跨进大门,就能对整套公寓一目了然。

这里的确没有人。

“她不在。”眼镜女生道。

“看来这家伙没说错。”描眼线的女生好像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会出什么事呢,真是担心死我了……”她拍着胸脯问章羽菲:“那我们可以走了吧?”

“你急什么!”章羽菲道。门口有个衣帽架,那上面挂着几件衣服。“外套、女式长裤、男式长裤……”她翻着衣帽架上的衣服,嘴里嘀咕着,“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描眼线的女生问道。

“她的包不见了。”

“这么说,她可能是出去了?”眼镜女生道。

“她出去了?那太好了!”描眼线的女生开心起来。

眼镜女生在客厅里东张西望,又进卧室和盥洗室转了一圈:“她的包真的没在,她可能真的出去了。”说完这句,她好像也如释重负。

只不过是不见了一只挎包而已,这真的能说明赵欣的去向吗?莫兰看准了两个地方,一是卧室的床头柜,二是梳妆台的抽屉,她决定一会儿趁几个女生不注意,偷偷打开看看。现在,她想先查一遍门口的那堆鞋。

“喂,我说,她可能是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我们干吗还要待在这里?”描眼线的女生在说话。

章羽菲没理会她,朝莫兰走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

“她没有鞋柜。”莫兰注视着地上的鞋。

“房子是旧的,过去装修的时候没这么讲究。你发现什么了?”

“少了一只拖鞋。”莫兰指给她看,那堆鞋里面的确混了一只缀有蝴蝶结的女式拖鞋。章羽菲举起那只拖鞋,认真地观察了一番,随后朝她的两个同学走去。

“你们两个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去找一下另一只这样的拖鞋。”

描眼线的女生把嘴张得老大:“找拖鞋?好无聊啊,有什么好找的……”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她朝章羽菲身后的地上指了指。莫兰和章羽菲同时回头,发现在客厅餐桌的一条桌腿下面露出半只拖鞋来。

章羽菲花了点力气才把它从夹缝里拉出来。

“真怪,拖鞋怎么会跑到那里面去?”莫兰看着她手里的拖鞋。

“还用问啊,她急着出门,换鞋的时候,随便一踢,就把鞋子踢到了这里。这有什么好研究的!”描眼线的女生道。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很合理的解释,但莫兰却觉得事实并非如此。因为那只拖鞋是夹在桌腿和墙壁中间的,如果从门口踢过去,拖鞋顶多只会落在桌腿旁边,绝不可能越过桌腿,掉进夹缝。况且那还是最里面的一根桌腿。

“那能不能试试看,你怎么扔进那地方?”莫兰将地上的另一只拖鞋捡起来,递给那个描眼线的女生。

描眼线的女生弯下身子看着拖鞋掉落的地方,撇嘴道:“你是想说,她不可能把鞋踢到那个位置,对不对?”

“是的。因为有椅子挡着。”莫兰指指桌前的一张椅子,又指指桌子的最里端,“它是夹在最里面的桌腿和墙壁之间的,而且,都不知道这里的位置有没有被动过……”她蹲到桌腿旁边,蓦然,她看见另一条桌腿下面的缝隙里卡着什么东西。她立刻本能地用身体挡住了那条桌腿。

“那个男人不是说没动过吗?”描眼线的女生道。

“谁知道他有没有说谎!反正她的意思就是,拖鞋不可能被随便扔在这里。”章羽菲皱起眉头盯着莫兰。

莫兰不知道章羽菲是不是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意图,她现在急于要引开后者的视线,便道:“不管怎么样,她应该不会穿着拖鞋出门。那些是不是她平时穿的鞋?”她用下巴指指门口的那堆鞋。

当章羽菲和另两个女生的目光转向门口时,她迅速用手抽出桌腿下面的小东西,将它塞进口袋。她发现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片。她来不及看,便走到章羽菲的身边,后者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女式鞋。

“我不知道。我很少注意她穿什么鞋。你看呢……”章羽菲扭头问那个描眼线的女生。

那个女生走过来,用脚踢了两下地上的鞋,好像在数数。

“怎么回事?”她道。

“怎么了?”章羽菲问。

“这种季节,她只有三双鞋罢了,但现在它们都在这里。”

“她已经两天没来学校了,你能确定她现在只有三双鞋吗?难道她不会买双新鞋吗?”章羽菲充满怀疑地看着她的同学。

描眼线的女生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至少上一次看见她时,她还只有三双鞋,而现在,它们都在这里。通常,如果她买了新鞋,她一定会马上穿来给我看。还有,她买完新鞋,不会马上把鞋盒扔掉,会在家里摆放一两个月,她说她是在延长‘新鞋’的时限,如果盒子一扔,新鞋就变成了旧鞋……”她环顾客厅的四周,“我没发现有鞋盒,至少没有新的鞋盒。她肯定没买过鞋。”

“可她没有穿鞋是不可能出门的。”眼镜女生在旁边插了一句。

章羽菲却只是笑笑。“你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还是有不少漏洞,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在这几天里,她发生过什么。我早就说过,在分析一个人的行为时,得先看看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个非常非常情绪化的人。”她道。

“那又怎样?”

“这意味着她可能随时改变她的习惯行为。她可能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就决定对自己好一点,于是她买了双新鞋,还可能随手扔掉鞋盒,因为她还打算买别的。还有一种可能,她的鞋在半路坏了,她不得不停下来在店里买一双鞋救急,她离开那家店的时候,把鞋盒忘在了店里。你们别忘了,她的记性并不好,上次记忆测试,她的分数只有我的四分之一……”

“羽菲,那是因为她根本不重视那个测试。她那天急着去约会。”眼镜女生道。

描眼线的女生在一边笑道:“羽菲,其实只有你一个人重视那次测试。我们系,一共有四十五个人去参加,其中只有我们四个是女生,而且,只有你是心甘情愿去的,我们都是被你逼着去的。说实话,我一直在后悔那件事。羽菲,本来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可那场测试把我变成了一个傻瓜。”

“让你们明白自己的记忆力处于什么水准,这有什么不好?如果你们将来想比别人赚更多的钱,想有更多的男朋友,想过得更幸福,那现在就应该好好练习记忆力。不然,你将来怎么记住二十个男朋友的名字和他们的电话号码,以及他们情人的名字?你怎么处理几百万、几千万的资金流向?”

“拜托,羽菲,我只要一个男人就够了。”描眼线的女生道。

“我也只想要一份好工作。”眼镜女生道。

“你们太没理想了!怪不得金字塔的底端挤满了奴隶!”章羽菲没好气地说。

趁几个女生争论的时候,莫兰已经踱到了卧室。卧室里有张双人床,床的上方挂着一张双人照,照片上的男子显然就是刚刚在楼下被章羽菲抢白的男子,而他身边那位脸颊瘦削的女子,应该就是赵欣了。对莫兰来说,赵欣跟陌生人无异,她已经记不得上次看见赵欣是什么时候了,可当她看见照片中喜笑颜开的赵欣,还是觉得像是碰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

屋子里很拥挤,几乎每个可以被利用的空间都被利用到了,床边的沙发上堆满了毯子、衣服和被子,梳妆台的两边各放置着两排书,莫兰随便扫了一眼,发现其中一部分是经济学的参考书,另一部分则是女性理财丛书。

“好吧,你要一个男人就够了。我想问问,你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是高大英俊、事业有成的男人,还是像蚂蚁一样在公司辛苦打工的小职员?如果是后者,你根本连眼线都不用画,因为他看不见你的脸,他只要你的身体能满足他的日常需求就行了。至于不用你的时候,你就是家里的赚钱机器,你不用费心吸引他。”客厅里传来章羽菲咄咄逼人的说话声。

“你太极端了,羽菲。”眼镜女生道。

莫兰别过头,发现卧室门口没人,便快步走到床边,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第一格抽屉里有避孕器具、体温计和十几件化妆品小样。第二格抽屉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小饰品,银质小耳环,水晶手镯,还有一些关于美容方面的剪报。莫兰关上抽屉时,蓦然瞥见了床上的枕头。不知道赵欣会不会在枕头下面藏东西。她朝后望了一眼,几个女生还在客厅里大声说话。

“还有你,”章羽菲道,“只要一份工作就够了。我想问问,是什么样的工作?是像牛一样每天起早贪黑、就拿一点点薪水、时不时被人骂的低级小职员,还是坐在空调办公室里发号施令、有带薪假期、经常坐飞机出国旅行的金领?如果是前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考研究生,你大可念个大专就去找工作,文员、前台这类工作多的是,你不需要记住什么,只要每天傻兮兮地朝人微笑就行了。可我告诉你,越是容易干的工作,竞争就越激烈,因为有成千上万的懒人每天在那里混日子。她们会告诉自己,我要对自己好一点,我要对自己好一点,于是,今天看三小时电视,明天去参加舞会,就这样,她会变成什么?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什么叫废物?就是一过四十,就开始操心自己的退休工资,就开始担心男人不爱自己,就开始为儿女的教育操心,就开始得更年期综合征的那类人。她们当然得计算退休工资,因为除了退休工资,她们不可能还有别的收入;她们当然得操心儿女的教育,因为她们自己已经完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她们当然得担心男人不爱自己,因为她们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了。这样的女人,你说能不得更年期综合征吗?很多得更年期综合征的女人还会得乳腺癌,我不知道切掉乳房的女人,还算不算女人,应该只能算半个女人吧,但别担心,如果你真的得了癌症,你还是会被送进女病房的。到了那个时候,你恐怕不会想那么多,你想的只是怎样才能活下去,还有就是你的医疗费,你的医保限额够不够付进口药的费用,应该给医生送多少钱的红包才合适。但就算送了红包,你还是可能会死,因为你用的药不够好,因为你住在普通病房,医生不会给你更多的关注……”

“天哪!我投降!羽菲!”描眼线的女生嚷道。

“我还没说完!等你死的时候,你会回忆你的一生,你会后悔,你这辈子浪费了多少时间!想一想,这全是因为你年轻的时候少记了几个单词……”

“呃……”眼镜女生也举了白旗,“我承认,我考研究生是想要一份更好的工作。”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章羽菲问道:“那你们还会怪我带你们去参加记忆力测试吗?”

“如果我再提起这个话题,就让我去死吧!”描眼线的女生不耐烦地大声道。

“哈!”那是章羽菲得意的声音。

莫兰迅速掀开枕头,那里什么都没有,她又把手伸进床垫,她摸到一个硬硬的物体,拿出来一看,是个彩色的票夹。她来不及翻看,连忙将它塞进自己的挎包,接着,她赶紧离开了床边。

这时,眼镜女生正好走到卧室门口。

“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看看。”

她若无其事地踱到卧室的衣柜边,那里有一个衣帽架,上面挂着一套男式睡衣裤。她没发现女式睡衣裤。她决定一会儿去盥洗室找找。

她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里面同样塞得满满的。她关上柜门时,突然发现衣柜的旁边有个大塑料袋,里面放了一件白色的裙子,她将衣服取出,原来那是一件婚纱。婚纱的袖子处,有一个小小的标签,上面有人用圆珠笔写着五个字——甜蜜婚纱店,看来这件半新不旧、裙子底端还有两处破损的婚纱是租来的。

“这是什么?”

莫兰一抬头,发现那个描眼线的女生已经进了卧室。

眼镜女生和章羽菲一起走了进来,看见婚纱,眼镜女生也愣住了。“天哪,她还没还!她是不是不想还啦?”她嚷道。

“这就是你们上星期陪她去借的婚纱啊?”章羽菲问道。

眼镜女生点头:“我们是4月2日陪她去借的婚纱,说好借到4月9日还。费用是一星期十元……”

“十元?这么便宜?!”章羽菲道。

“因为这婚纱破了。赵欣故意借了一件破的,她说反正拍照拍不到破的地方,当然,她跟那老板娘也是讨价还价很久才拿到这个价格的。但那老板娘说,如果她超过时间没还,就要每天加二十元。今天都已经11号了。”

“9号那天下午,她就没来上课。”描眼线的女生道。

“我男朋友也是9号上午去看她的,后来就没消息了。”莫兰道。

几个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章羽菲道:“我们一会儿去婚纱店问问,没准她给老板娘打过电话。我看我们差不多可以走了,她真的不在。”最后那句,她是对莫兰说的。

“不好意思,我还想再看看。”

“你还想看什么?”

她注视着面前的三个女生:“我男朋友真的失踪了,我得再看看。”

“可他不在这里,你也看见了。”描眼线的女生道。

“可是赵欣也不见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我男朋友来看赵欣,我想赵欣会给他倒茶。这是普通的待客之道。”她说着,丢下她们,径直走进了厨房。她首先查看垃圾桶,垃圾桶是空的,再看地板,地板很干净。

三个女生尾随在她身后。

“有人清空了垃圾桶,还擦了地板。我想知道,这个人是不是赵欣。”

她走出厨房,来到客厅,又转到卧室,却没发现饮用水的踪迹。没有饮水机,也没有瓶装的饮用水,难道赵欣喝的是用自来水烧煮的开水?她又回到厨房。沾满了油污的灶台下面是个放置各种煮锅的木柜。她打开柜门,发现烧水壶在最里面,她把它从里面拿出来,打开壶盖,一只蟑螂从里面爬了出来。“啊!”她惊叫一声,跌倒在地上。

那三个女生循声而来。

“你在干吗?”章羽菲问她。

蟑螂把她吓得不轻,她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过了好几秒钟后才缓过神来:“我在找她的水壶。看起来,她已经很多天没用它了,它在最里面。”

如果她没有烧水,就没办法泡茶给高竞喝。那么,她会不会放弃水壶,用别的东西烧水?她瞥见柜子最外面有个砂锅。她该不会用砂锅烧水吧?她想揭开看看,但刚刚的蟑螂令她心有余悸,她真怕那里面又会有什么“惊喜”。她盯着它正犹豫不决的时候,章羽菲走到她身边。

“你在看什么?”

她用眼神指指那个砂锅:“我怕有蟑螂……”

章羽菲毫不犹豫地揭开了砂锅盖:“什么都没有。不过,这锅没洗干净,再放几天,保不齐就有小动物来报到了。”

莫兰朝砂锅里面一看,锅底有些坑坑洼洼的污迹。她将它又放回了原处。

赵欣到底是用什么东西烧开水的呢?

或者,根本没烧水。是饮料吗?案板上的茶杯都是干净的。她的目光在水槽旁边游走,这时,她看见了百洁布。想知道人家之前吃过什么,最好的途径有两条,一是垃圾桶,二是百洁布。她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水槽处,果然在水槽旁边的潮湿角落里放着一块用旧发软的百洁布和一个沾满白色污渍的钢丝球。那是什么东西?

“你在看什么?”描眼线的女生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看看,想找点线索。”她含糊其辞。她知道自己现在的一言一行都关系到高竞的安危,她不知道这三个女生是敌是友,所以,她提醒自己一定要格外谨慎。她不希望她们注意到自己在关注那个钢丝球。

她走到冰箱前,一边打开,一边问道:“赵欣喜欢喝茶吗?”

“不喜欢。”

“那饮料呢?有什么饮料,她比较喜欢?”

“牛奶。”描眼线的女生道。

“她超喜欢喝。”眼镜女生也随声附和,“她说她妈过去只给她哥哥喝牛奶,所以,她长大后,就发誓一定要喝个够。你为什么问这个?”

牛奶?钢丝球上的白色污迹会不会是牛奶?

冰箱里没有牛奶。她又在厨房四周寻找,这时,她发现在厨房角落的地板上,有一块奇怪的空地。在这个拥挤的小厨房,几乎所有地方都被堆放了东西,所以,这块空地显得格外突兀。从外形看,那像是原先放着什么东西,突然被拿走了。这会不会是放整箱盒装牛奶的地方?莫兰弯下身子在空地附近摸索,突然,她摸到一个小东西,捡起来一看,那东西很像是盒装饮料上装吸管的那张塑料纸。她不知道它是否有用,却赶紧将它捏在了手心里。因为章羽菲正紧紧盯着她,所以她不方便把它放进包里或者口袋里。

“你在找什么?”章羽菲问道。

莫兰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男朋友真的失踪了,他真的失踪了。”她又重复了两遍这句话。她知道只要她不断重复相同的话,三个女生就会把她当傻瓜,尤其是章羽菲。

“是啊,我们知道他失踪了。你还是报警吧。”描眼线的女生道。

莫兰踱到水槽边。

“我还没想好,其实就算报警,警察也未必会重视,失踪案一向都不怎么受重视。再说,我男朋友是成年人,他们肯定会认为他是自己出走的。最要命的是,我们之前吵过一架,我,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她幽怨地看着她们,“他突然就摔门走了,他说他不想再看见我。我们已经谈了两年了,我一直很迁就他,可是最近,我总觉得透不过气来。他想做一些事,可我没有同意,他突然就火了……我想,他可能是厌倦我了,或许他有了别人……我不想承认这一点……我们最近经常吵架……”她带着哭腔说道:“我得清醒一下!”她突然转身,打开了水龙头,她将水泼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双手捂住脸,带着哭音,哀求道:“对不起,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章羽菲好像是首先离开厨房的。

眼镜女生是最后一个。她们三个都没说话,但是一离开厨房,她就听见章羽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不应该带她来的。她是个麻烦!”

“男朋友找不到了,她很伤心,这点可以理解。”描眼线的女生道。

“我有个表姐,都快结婚了,男朋友突然失踪了!后来发现,他竟然是跟别的女人同居了。我说的可是真事。”眼镜女生道。

莫兰将那个钢丝球抓到手里,快速将它丢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她现在已经顾不得脏了。

“我们到底还要在这儿待多久?”描眼线的女生问道。

“我也想回去了。这儿毕竟是别人的家。”这是眼镜女生的声音。

莫兰一边用纸巾抹着脸上的水珠,一边走回到客厅,她拿出了手机。“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了,我马上就好。”她开始在公寓的各个角落拍照,三个女生都看着她,“我想留个纪念。以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了。”这借口不合情理,不过,她觉得现在如果三个女生阻止她拍照,那显得更不合情理。

她用最快的速度,在公寓的里里外外拍了二十多张照片。当她把手机放回包里时,章羽菲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如果赵欣有消息了,要不要通知你?”

莫兰连忙点头:“这是我的地址。我的名字叫悠然,莫悠然。”她拿了三张书店的宣传卡片给三个女生。

“悠然书店。”眼镜女生念道,“很好听啊,”

“谢谢。我不是一直在店里。可上面有我的手机,如果有消息了,可以打我的电话。”

章羽菲也拿出一张名片交给她,莫兰这才知道她名字的真正写法。不过令她惊异的是,章羽菲居然是一家咨询公司的CEO。

“她是我们的老板。”描眼线的女生看出了她的惊讶。

“是啊,我们都替她打工。”眼镜女生笑着说。

“你们都替她打工?”莫兰看看章羽菲,她之前只觉得这女生是孩子王,倒没想到,她还是她们的老板。“那赵欣呢?她也是公司的员工吗?”莫兰问。

眼镜女生点头:“我们都是。”

“如果接到业务就一起干呗。”章羽菲道。

“你真能干。”莫兰崇拜地望着她。

章羽菲朝她微微一笑。“你觉得赵欣会去哪儿?”她问莫兰,“她会不会真的跟你男朋友私奔了?”

莫兰觉得自己身上好像被莫名其妙泼了桶脏水。

“羽菲!”眼镜女生道。

“她自己说他们最近经常吵架,现在两个人又都不见了,我当然可以这么推理喽。”

莫兰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对付章羽菲这样的人,示弱是最好的招数。

“你说得对,虽然我心里不相信,但是……”她轻叹了一声,“有时候,男人的想法谁也不知道……我看过照片,她不是很漂亮……”

“她长相一般,但很有奉献精神。你男人缺钱吗?”章羽菲语调尖刻地问。

莫兰觉得,听到这句话,如果她再表现得四平八稳,那就显得有点假了。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男朋友会因为缺钱跟赵欣……”她正视着章羽菲,朝卧室方向指了指,“那个丑八怪在一起?!我告诉你!这不可能!首先,我男朋友不缺钱!其次,他不是吃软饭的!他有工作!章羽菲!”她看了一眼手里的名片:“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喂!喂,你别生气,她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的!”眼镜女生上来拉住了她,因为她逼近了章羽菲一步。

“干吗?你想吃了我吗?”章羽菲一脸嘲讽地说道。

“你没有同情心也就罢了。可我告诉你,你将来也会谈恋爱,你也会有男朋友,我就不信凭你现在的谈吐,你会一帆风顺!别以为会背几个英语单词,就能掌握人生了,如果不懂得怎么说话,那你就只是个高智商的脑残!”

“哈,高智商的脑残!”描眼线的女生带劲地嚷道,但可能看到了章羽菲脸上的表情,她马上道,“你得承认,这个词组合得很好。”

章羽菲眯着眼睛,感兴趣地盯着她。“你可真是很愤怒哈!”她道。

她是在试我吗?她会不会刚刚看到了什么?她想到了口袋里的钢丝球。她觉得她现在最好是立刻离开这儿。

“是的!”莫兰大声道,“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了!”

她转身朝门口冲去。可当她刚刚到达门口,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

“先等等!”章羽菲拉住了她。

这下莫兰真的开始紧张了。

“你想干吗?”

章羽菲从她的口袋里拉出一根长长的铁丝,接着,那个沾满白色污渍的钢丝球被她扯了出来。莫兰的脸涨得通红。露馅了!

“啊!那是什么?!”眼镜女生叫道。

“那得问她了。”章羽菲看着她。

“你把一个这么脏的钢丝球放在口袋里?”描眼线的女生说道。

莫兰尴尬地朝她笑笑。

现在三个人都在等待她的解释。

“好吧,我只是想知道赵欣最后吃过什么!我认识一些警察……”她的目光落在章羽菲的脸上,口气变得强硬起来,“如果你不想给我就算了!可如果我去报警,我还是会告诉警察,我在这里看到过一个钢丝球,上面有很多可疑的污迹。警察还是会拿去化验,这只是时间问题。当然,那得取决于,他们来的时候,它还在这里,而且谁知道,它是不是原来的那个,白色污迹很好伪造。”

“你是说我们会伪造那上面的白色垃圾?”眼镜女生觉得她的话荒谬极了。

“所以,还是给我吧。我拿去化验。”

“谁能证明你是拿去化验,而不是把它扔掉,或者伪造上面的白色污迹?”章羽菲道。

莫兰耸耸肩。“那好吧,还给你们好了。”她转身就走。

她走到楼道的时候,听见描眼线的女生在问章羽菲:“她就这么走了?”

“她留在这儿干什么?即使没有钢丝球,她也能去化验那些污渍。因为钢丝球是湿的,污渍早就把她的口袋搞得臭气熏天了。她只要脱下大衣交给警察就行了。”

果然是个高智商的女孩,莫兰心道。

她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生怕章羽菲再跑来翻她的包。其他的战利品一旦被拿走,就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了。

“苏三离了洪洞县——”晚上7点,乔纳迷迷糊糊地刚想打个瞌睡,就被一阵尖厉的手机铃声惊醒。因为上次打赌输了,她的手机铃声被她老公郑恒松改成了京剧《苏三起解》,按照约定,她得保留这个铃声一个月。

“宝贝,你会习惯的。”郑恒松曾经一脸坏笑地安慰她。可是,妈的!如今一个月快到了,她还是没听惯。

“苏三——”妈的,又来了!她迫不及待扑过去抓起它,接通了电话。

“喂!”她急促地接了电话。

“乔纳!”那是莫兰的声音。

她立刻打起精神,现在表妹的事就是她的头等大事,只要一想到高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就寝食难安,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

“你去过A大学了?有什么新消息?”她问道。

莫兰答非所问:“乔纳,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到我这儿来一下?”

“好吧。你在哪儿?”

“在书店。”

“你去A大学那边,有结果吗?找到赵欣了没有?”

莫兰沉默了片刻:“乔纳,你过来,我再告诉你吧。”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而且轻得像蚊子叫,这让乔纳非常不安。

“好吧,我马上过来。”她挂上了电话。

半小时后,乔纳来到了悠然书店。

书店的门口挂着“休息”的牌子,但店门虚掩着,乔纳知道莫兰已经来了。她推门进去,发现莫兰果然安安静静地坐在书店靠窗的一张桌子前,望着窗外发呆。

“嘿。”乔纳招呼了她一声。

莫兰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

“嗨,你来啦。”她的声音轻柔极了。

乔纳没在表妹温柔的笑脸上看出悲伤和绝望,这反而让她更为不安。

“你在看照片?”乔纳在她对面坐下时,发现桌上摊着些照片,拍摄的全是公寓内部的场景,“这是哪儿?”

“赵欣的住处。”

“有什么发现吗?”她假装若无其事地问。

“少了一个漱口杯。”莫兰见她没明白,便指了指盥洗室内的一张近影,“那是她跟男朋友同居的地方,应该有两个漱口杯,但现在只有一个,牙刷却有两把。”

“搞不好他们本来就用一个漱口杯。”乔纳道。她不知道莫兰今天叫她来究竟要谈什么,她也不打算问,因为她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那两把牙刷应该放在同一个杯子里,可现在一把牙刷在杯子里,另一把却在水池里。”莫兰一手托腮,一手探到那堆照片的底端,拨出一张盥洗室水池的近景,移到乔纳的面前。“看见了没有?”她问道。

乔纳看到照片里,一把黄色牙刷歪在水池的塞子旁边。难道她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谈论赵欣的牙刷?

“我看到了,这说明什么?”乔纳道。

“这唯一的漱口杯还是塑料的。”莫兰好像没听见她的提问。她把那张照片推到一边,眼神飘忽不定地在屋子里扫来扫去,过了好一会儿,她冷冰冰的目光才落到乔纳的脸上。“高竞去过那里。”她道。

“你怎么知道?”

莫兰将一张粉绿色皱巴巴的纸摊在她面前,纸的上方印有“提货单”三个大字。

“提货单?”乔纳立刻看印戳——“橘子妞”。

她知道那是表妹最常光顾的西饼屋,就开在离悠然书店不远的一条小街上。她虽然从没去过这家店,但她早已久仰大名。她知道这家店的所有物件都是橙黄色的橘子造型,她知道这家店所有出售的西点都是可爱的超小份,她还知道这家店最拿手的是一种千层酥蛋糕——“拿破仑”。

她再往下看,订货单的最下方写着一个她熟悉的电话号码,再看了看订货人那一栏,那里写了一个“高”字。

她像丢掉烫手山芋般把提货单丢在一边,焦躁地问道:“这东西哪儿来的?”

“在赵欣家的桌子底下,它被塞在桌腿下面的缝隙里。”莫兰的喉咙好像哽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下去,“他得躺在地上,至少得蹲着才能把它塞进去。”

乔纳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莫兰接着道:“他在那里一定是遇到了他不能控制的局面,所以才会把提货单塞在那里,他是要告诉我,他去过那里。”

乔纳的眼前闪过高竞躺在地板上呻吟的情景,她摇了摇头,努力赶走这可怕的想象。

“不能凭这张纸片就肯定高竞出事了,莫兰!”她道。

“要不然还会有别的解释吗?提货单为什么会被塞在那个地方?”莫兰反问她。

她答不上来了。

“我怀疑他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刚刚我在赵欣家找到一些食物残渣,在我的大衣口袋里,麻烦你帮我拿去作一下化验,最好作一个毒物分析。”莫兰指指她身后,她看见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大纸袋。

她应了一声。她本该有一大堆话要说,可她的舌头好像打了结。

两人同时沉默了几秒钟,最后还是乔纳先开口:“莫兰,一天没看见他的尸体,你就不能下任何结论……”乔纳还想往下说,但莫兰作了一个求她住嘴的手势。

“别跟我说这些,别说了……”莫兰道。

“我只是想劝劝你。”

“我知道。可是我觉得……”莫兰摇摇头,站了起来,“现在我真的要去睡觉了。”

乔纳马上也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去。”

凌晨4点,金元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失眠对他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更何况,现在他还有心事。

X已经在隔壁的小屋睡着了。半小时前他下楼时,还在走廊里听见X响亮的呼噜声。他很希望X一觉醒来后就能记起自己是谁,但直觉告诉他,任何大脑损伤引起的失忆,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

他从床上爬起来,拧亮台灯,摸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他先在搜索栏里打了一串英文字母,那是X那件黑色皮夹克的品牌名。最初摸到夹克的质地时,他就发现皮质相当柔软,虽然设计简单,剪裁却相当考究。后来他又发现,夹克上的标签是英文的。于是他猜想这衣服可能不是本土产品,也许还价值不菲。

他很快在一个女性论坛里查到了这串英文的中文介绍。撰文者是一个热衷于网上购物的女孩,她喜滋滋地在跟网友分享自己的海淘经验。据她说,这件黑色皮夹克是她为男朋友购买的生日礼物,运费加衣服共花去四百美金,照片上的黑色皮衣跟X的几乎一模一样。这位名叫悠然的网友还在文章里介绍说,这牌子的衣服不像意大利其他大牌那么出名,但因其简约的设计、精致的做工,而在欧洲的雅皮士中颇受欢迎。

欧洲的雅皮士——这个词对金元来说简直就跟埃菲尔铁塔一般遥不可及。谁会知道这种普通中国人不知道的外国牌子?谁会花四百美金从海外购买皮衣?不用问,就是那些在写字楼工作,说话喜欢夹杂外语,看电视爱看美剧,早餐爱吃烤面包,下午3点会喝杯咖啡,有点钱,有点见识,又有点色的白领。X是这种人吗?

金元觉得不像。

退学之后,他曾经在S市的一家私人中医诊所工作过几个月。那家诊所坐落在一栋高级写字楼里,来诊所就医的大多都是在附近上班的白领。金元碰到过的所有白领男子,身材不是过胖就是过瘦,偶尔有几个自称是常常运动的,也只是手臂和肩膀略有些肌肉而已。可以说,他们中没有一个像X这样,全身肌肉发达,却又显得极其匀称、充满线条感,时尚杂志上说的“穿了衣服显瘦,脱了衣服显壮”的应该就是X这种,据说这是女人梦想中的身材。这家伙一定有每天举哑铃的习惯,金元想。

他回想起之前X在树洞里突然抓住他手臂的情景,说实在的,当时他很震惊。因为他没想到,在体力尚未恢复的情况下,X竟有如此惊人的握力,当时他感觉,只要略一挣扎,自己的手臂就会被对方拧断。这是普通的哑铃锻炼能达到的程度吗?

今天上午他见识了X的过人身手,还有他咬住小偷不放的那股执拗,加上他身上的枪伤以及谈话中透露的些许特征,金元猜测X很可能真的是个警察。但警察怎么会被人敲了头之后活埋在许家树林?会不会跟他手头正在办的案子有关?

他判断袭击X的,不是个女的,就是个小个子男人。而X醒来后,第一个想起的名字是:莫兰。这名字算不上特别,但既然是X在丧失记忆后首先想起的名字,那这女人对他来说应该意义重大,换句话说,这女人要不是凶手,就是他最在乎的人——他的情人。

假如莫兰跟案子有关,那会不会是这样:X跟莫兰是情人,两人的关系被莫兰的丈夫发现,于是,她的丈夫对X进行了报复。那个倒霉的丈夫八成是个可怜的小个子,在自己明显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他只能来阴的。至于X后来想起的“赵胜”两个字,也许是这个绿帽丈夫的名字,也许就是X本人的名字。

他不知道自己的胡思乱想有几分符合事实,但他还是在搜索栏里打上了“莫兰”这两个字。

他猜想,假如莫兰是X的情人,那应该长得不会太差。可是他耐心地翻了七八页,查看了近二十张照片,却没从中发现符合他审美标准的美女。是不是我的眼光太高了?他问自己。可当他把那些照片又重新看过一遍后,仍没选出一张他认为配得上X的。他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又想起X说过曾在梦里看见“莫兰”做菜,于是在莫兰的名字后面,他又加了一个“菜”字。可搜索结果差别不大,只不过多了一些食谱和蔬菜果园的介绍。

他又在搜索栏里输入了“赵胜”两个字,很快,屏幕上跳出几百条纪录,有银行职员的博客、小说片段、蔬菜大棚承包者的介绍,他不知道哪个才是他要找的人,他耐心地查看了将近三十张图片,没有在其中找到X的脸。于是,他只能根据X的年龄——X看起来应该三十左右——筛选出一些不带照片的网页文章,将它们保存在一个WORD文档里,他决定明天早上让X看一遍,或许他能从这些文章里找出一些记忆的片段。

半夜3点,莫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过,但她确实做过梦。在梦里,她又回到了15岁,穿着漂亮的白色短裙,乌黑的头发垂在肩上,在角落里站定,从包里掏出她人生中的第一包烟。那是在聚会的路上买的,因为她曾经看见表姐抽烟,她羡慕表姐抽烟时那撩人的风情和女王般的气势,所以,她也想偷偷试一试。她觉得在一个灯光昏暗、人来人往的聚会上,没人会注意她,何况,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抽烟。在那种场合,看书才是特立独行呢。

可她想错了,她刚抽了两口,就有一个人挤到了她面前。他说自己是警察,要检查她的身份证,然后,他拔下她嘴里的香烟,塞进了自己嘴里。他看上去很像那些会动不动朝人挥舞拳头的小流氓,她立刻被吓住了,但她从未对人说过,15岁的她,在那一刻注意到他有一双清亮的眼睛。即使是后来,她被他粗暴地铐住走在街上,在心慌意乱中,她还是注意到,他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坏”,当他的手接触到她的身体时,会小心地绕开她的敏感部位,而当他最终把她送到家时,他竟然还露出几分胆怯。她因此知道,他不是什么小混混,只是个偶尔越界的好孩子。

后来,她知道他叫高竞。他是警察学校的学生。

“莫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警察吗?”有一次他对她说。

“你想抓坏人呗!”

“不,是为了我爸。我曾经在我爸的墓前发誓,我这辈子一定要当一个好警察。我要他为我骄傲。”

莫兰不太习惯听别人的豪言壮语,那时她也不知道,高竞的父亲遭遇的那场车祸跟高竞有关,她只知道,他是一个单纯正直、有理想的男孩。

那时,在街边的路灯下,她严肃地对他说:“那你永远不能受贿。我爸说,一个好警察是绝对不能受贿的。”

“当然!”他大声答道。

“无论你有多缺钱,你都不能拿别人的钱!”

“当然,我明白!”

见他答得那么干脆,她想难为难为他。

“如果有一天我生病了,穷得连药也买不起,你会不会为了我,收别人的钱?”

他点点头。“啊!你破戒了!”她惊叫,心里却挺高兴。

“收别人的钱,就一定是受贿吗?”他反问她,“告诉你,到时候我的朋友遍天下,你要是真穷到那个份儿上,我找朋友帮忙,借钱给你!”

“要是我得了很重很重的病,需要一笔巨款呢?你收不收别人的钱?”

他咧开嘴朝她笑:“考我是不是?我的答案是,不收。”

“为什么?”她忍气问道,“你想看着我死?”

她以为他会跟她嬉皮笑脸,说什么“你不会得重病”“你会长命百岁”之类的搪塞之词,可他却正色看着她道:“莫兰,如果你真的得了重病,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治你的病,但我不会收别人的钱。因为那不是我的。”

“可我得了重病,我很需要钱!”她有点生气了。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测试他的警察素质,如果没有这次测试,她可能不会知道,在他的心目中,她的位置竟然比不上他身上的那身警服!

“所以,我最近在研究这个,”他突然拿出一份保险合同来,“是我妈的同事给了我启发……我打算从现在开始买医疗方面的保险。我有个同学是保险经纪,他说如果买了这个,以后生病就不用担心了,大部分费用保险公司都会付。可惜,合同太复杂了,我一点都看不懂。你能不能帮我看看?你也可以考虑买这个,防患于未然嘛!”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她知道他是认真的,那时他母亲正在重病中。

他拿出了一支圆珠笔,在那份空白合同上涂涂画画。“我把我看不懂的都画出来了,你回去好好研究一下。”他一本正经地说。

高竞就是这样,你永远别指望他能看透你的心思,然后好好哄你。他没说错什么话,没把你气疯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在最初认识高竞的那几年,她对他时而迷恋,时而生气,时而失望,时而又念念不忘。那几年,她一直在等着他说爱她,但他一直没开口,一直拖到她真的开始疏远他了,他的伤心才慢慢从他的言行举止乃至皮肤里慢慢渗出来。

现在,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可是……

她又一次想到了那张提货单。她过去总是去那里买各类小蛋糕,高竞也承认,只有“橘子妞”的蛋糕跟她做的可以相媲美。可现在,她再也不会去那里了,再也不会去了。她不想一开口就流泪,她不想回答那些关于高竞的问题,她们一定会问她,为什么他没去拿他定的“拿破仑”。她怎么回答?她该怎么说?

她一直觉得他正直得不带转弯。

她曾拿着一根铁丝和一根筷子,问他,哪一个比较容易被折断。

他指指筷子,但他又说:“筷子虽然更容易被折断,但它是木头,木头更珍贵,树木每年都在减少,要不然国家也不会提倡植树造林,不是吗?”

如果他不是那么正直,不是那么执拗,应该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吧?

一想到这里,莫兰就禁不住泪如雨下。

高竞,你究竟在哪里?你现在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