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8点。
金元在一块他从小就认识的圆形石头上坐下,取出药盒,将里面的小药丸一股脑儿倒入嘴里,接着又猛灌了一大口矿泉水。
这是他一天中的第六顿药。作为一个没执照的乡村医生,他也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离不开这些小药丸了。
医生诊断,他有轻度抑郁症,但其实,他知道自己真正的问题不是抑郁,而是噬药成狂。
心理医生让他停止服用95%的药物,并不断对自己重复“我很健康”这四个字,但这两件事他都做不到。他无法断除药瘾,更无法无视身体的各种不适,违心地宣布自己健康。于是,他试图寻求一种更方便的途径治疗他的药瘾,比如,某种可以长期服用的特效药。可他明白,用药物治疗噬药症,无异于用鸦片治疗毒瘾。而事实上,服药后,他的情况的确丝毫都没有好转。
因为想要减轻该药的副作用,他又新增加了两种药,一种是利尿剂,另一种则是用于排毒的中药;同时,为了防止服用大量药物给他的肠胃带来的损伤,他还增服了护理肠胃的西药和中药;当然,各类维生素也是他每天必服的。除此以外,他还必须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血压和血糖,有时候,他也会咳嗽……总而言之,他的日常服药量越来越多,而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他念高一的时候曾经得过一次感冒,后来,感冒引发了肺炎。肺炎痊愈后,他又得了可怕的皮肤病,他的四肢和后背长满了水泡,瘙痒难忍,外婆用巫医给的药让他大泻了三天。三天后,他真的好了很多,但他又发现他的视力出现了明显的衰退,他无法看清一米之外的任何东西。
外婆又请巫医配来了“神药”,这次他没敢吃。他偷了外婆的钱坐上郊区线公交车,来到市里的大医院。他不知道医生给他开了什么药,总之,后来他就慢慢好了。而那位眼科医生说的话,却一直回荡在他耳边。
“要想健康,就得防患于未然。”那是医生检查他的眼睛时说过的话。
后来,他将这句话奉为圣言,并发挥到了极致。
最初他用代写作业跟同学交换抗生素和眼药水,后来他发现维生素是个好东西,就用卖废铜烂铁的钱去药店购买一块多一瓶的维生素C和维生素B。而当时,他最喜欢的则是鱼肝油。由于之前得过眼疾,所以他特别注重保养他的眼睛。当他得知鱼肝油具有护眼的功效后,他就爱上了这种“无味软糖”。有一次他不知不觉,一下子吃下三十几颗鱼肝油丸,后来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醒来后,他头痛难忍,呕吐不止。那是7月盛夏的一个星期天,外婆以为他只是中暑了,直到若干年后,他成了医科大学的学生时,他才恍然大悟,当年的嗜睡和呕吐其实是过量服用鱼肝油引发的副作用。
他知道他服用的这些都不是安慰剂,而是真药,他也知道,如果他一直持续这种状况,他很可能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倒下,但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时时刻刻想服药的冲动。
他在河边支起炉子,把食品袋里的玉米和鸡翅膀一字排开。他喜欢晚上来到河边享用他的烧烤晚餐。他喜欢一边吃着烤玉米,一边静静地看着河面。树叶的沙沙响和咕咕的鸟叫,在他听来,是最好的音乐。而最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晚上没人会打扰他。树林的主人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他们年事已高,很少有时间来树林散步。
他们请的看林人,那对城里来的老年夫妇——鬼知道他们过去是干什么的,他们通常只在上午8点和下午4点两个时间,在树林里作例行巡查。当然,主人的那三个外甥女有时候会来树林里逛逛,但她们通常也只有周末才会来。
所以,每周一到周五,他总会选择一两个晚上来这里吃晚餐。
今天他带来两根玉米和三块鸡翅。这些东西都是他在超市买的。自从外婆去世后,家里再没人种玉米和蔬菜,也没人养牲畜了,他吃的所有东西都是在镇上超市买的。他能想象外婆对此会有什么反应——她望着套在玉米外面的真空袋,一定会轻蔑地摇头。他也怀念过去那些直接从地里摘下来的新鲜蔬菜,可他知道那已经不可能了。如今,他得学着逐渐习惯去超市,而不是去田里寻找食物。
他给炉子下方的木柴点上火。
等待食物变熟需要耐心。通常这时候,他会去检查一下他的墓地。
关于他的墓地,还有一段往事。
9岁那年,他曾遭遇过一场车祸。出事的那辆小巴属于村里的生意人王鹏。那辆车他起码坐过二十次,因为在这个小村庄,只有王鹏的车能直接开到市中心。因而,如果外公想带他去城里,他们总会坐王鹏的车。
那一次,车里挤了十二个人,人并不算多,只不过刚好坐满而已。但一上车,他就感觉有些异样,其实那天破车发出的隆隆声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后来他才想起,王鹏那天一定是喝过酒了。尽管这家伙可能刷过牙,嘴里还含着奇臭无比的生大蒜,但这些都无法瞒过他的鼻子,他闻到了一股大蒜掩盖不了的刺鼻气味。
他们的车在经过小桥的时候,翻进了河里。十二个人中有六人丧生,而他是幸存者之一。他的外公就死在那场车祸里。如果没有外公拼死把他送上岸,他不可能活下来,他根本不会游泳。他还记得外公一边奋力把他朝岸边推,一边大喊:“快抓住树枝!快抓住树枝!”他听外公的话,张开双臂向前伸,等他终于够到垂在河面上的树枝,并顺着它爬上岸边时,他发现外公已经不见了。一天后,外公的尸体才被打捞上来。
那件事发生后,他开始常常感觉头痛,有时候心口也痛,还常常梦游。他怀疑自己得了绝症,这个念头倒是令他轻松了不少,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还清他欠外公的债了。为此,他在这片树林里为自己找了一块墓地,他在墓地的旁边,种下两棵桃树,他想,等桃花盛开的时候,自己大概就能永远躺在这里了。
可惜,事与愿违,桃树真的长大了,桃花也年年盛开,可他的生命却仍在延续,只是他感觉自己的健康每况愈下。
他的墓地没有墓碑,他只是在墓地所在的位置放了二十八颗石头,那代表他的年龄。
昨天,4月8日,他刚刚过了28岁生日。
他打起手电来到墓地旁。
如果不是手电光,他想他肯定不会发现异样。
二十八颗石头,现在变成了二十六颗。
而且,原来堆在一起的石头堆,现在都散了开来。
他的每颗年龄石都被他精心打磨过,因而他能轻易从泥地里区分出它们。可是,找寻那两颗丢失的石头,仍然花了他不少时间,最后,他在距离墓地约五米远的一棵杉木下发现了它们。
它们怎么会在这里?他问自己。
毫无疑问,是有人来过了。这个人经过他的墓地时,无意中踢散了他的年龄石。
可谁会来这里?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看林人夫妇。他们每天都会巡查整个树林。然而,之前他们也作巡查,可从来没踢到过他摆放的石头。其实,所谓的巡查也就只是到林子里敷衍了事地张望一番,如果没什么异常,他们马上就会打道回府。而且,他离开时总是收拾得很干净,所以他们肯定不会发现有人经常会在夜晚光顾这里。
今天是4月9日,周四,上一次他来这里是昨天,4月8日的晚上。他记得清清楚楚,他离开的时候,他的石头是完完整整的二十八颗。所以,那个人要不是4月8日深夜来的,就是今天,4月9日的白天来的。
到底是谁?
相对来说,他觉得看林人夫妇比那三个女孩更可疑。因为许家的大宅距离这片树林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得越过一片荒凉的杂草丛,路上没有路灯,林子里还有蛇。
“那里又黑又深,我去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去了。”三个女孩中的老二曾向他抱怨过。
他确定另外两个女孩也有同感。她们都是在城里上学和工作的时髦女郎,在他看来,她们来树林,唯一的目的,就是选个好地方拍照。她们是不会有闲情逸致到树林的深处去探险的。他还记得一年前,最小的那个女孩,曾经在树林里迷了路,后来,据说是树林的主人,打电话报了警。派出所的老黄带了五六个村民,当然也包括他,因为他是镇上唯一可以随叫随到的医生,深夜,他们打着手电走进树林,慢腾腾搜索了近两个小时,才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找到昏迷不醒的她。
当时,他替她做过一个简单的检查,最后确定,她没有受伤,之所以会不省人事只是因为低血糖。后来,他才从老黄嘴里得知,这个看起来在三姐妹中最聪明的小妹妹那天原本想在树林里独自体验野营的滋味,可没想到,她的这次冒险让她在树林里盘桓了将近十四个小时,还差点导致她母亲旧病复发。
所以,他相信三姐妹中没有一个会乐意深夜来树林里度周末。
当然,还有一个例外,除非许家老太太想吃蘑菇。他知道,她们曾结伴来树林里采过两次蘑菇。可是现在……
十几朵蘑菇好端端地挺立在那里。
他打着手电在蘑菇周围扫来扫去。
蓦地,他发现不远处的泥地上多了一堆东西,乍看像是杂草。之前他从未看见过它,至少昨天晚上他离开时,他没见过这东西。
他快步走过去,扒开杂草,发现那里面有两把铁锹。
铁锹?
铁锹是用来干什么的?无非是挖土。如果是看林人夫妇丢在这里的,应该不需要用杂草盖起来吧。
他弯下身子,仔细查看杂草的附近,这一次,他观察的是土层,他了解这片林子里的一草一木,只要有任何变化,他一看就知道。
十多分钟后,他在距离杂草堆约两米的地方发现一片土层跟周边不一样。那块区域内的小草都被踩碎了。他确信那地方最近被挖过。
他从口袋里拿出常备的橡胶手套,回身取了铁锹走到那片土层处。
令他吃惊的是,铁锹才刚插入土层,他就感觉触到了异物。他不费吹灰之力,撬开土层,一个木箱赫然出现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