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暗 算

门铃响了三次后,一个年轻女人出来开了门。

“你找谁?”她的脸出现在四指宽左右的门缝里。

高竞禁不住仔细打量着她。他记得上次见她还是在十四年前。那时她还是个扎着两条小辫儿的瘦弱小丫头,可现在,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年轻女人。

高竞并不打算表明自己的身份,他相信如果他不说出自己的名字,赵欣一定认不出他。他拿出证件在她面前晃了晃。

“警察?”她皱起眉头,“又是为了我哥?如果开庭的时间定了,寄封信给我不就行了?”

“我是想再问你几个问题,关于你哥哥的案子。”

“问我?我能知道什么?”她扬扬眉毛,不是很情愿地退后一步,让他进了门。

这时他才完全看清楚她。她的确已经长大成人,而且还变成了她母亲的翻版。干瘦的身材,满是雀斑的小脸,枯黄蓬乱的头发和一对警觉不安的小眼睛。她跟赵胜长得并不像,他们两兄妹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两人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大。

她在他背后关上门,径直走进厨房,高竞闻到一股热牛奶的味道。

“我上次已经跟你们的人都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跟我哥平时没来往,他干什么我都不知道。”她大声说话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这套公寓有两间房,十平米左右的客厅和一间面积差不多的卧室。卧室的门开着,高竞注意到,那里面有张双人床。赵欣应该不是一个人住,卧室墙上挂着的两人合影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想。赵欣的男友是个面貌清秀的眼镜男。

“你想问什么?”她捧着热气腾腾的牛奶杯,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语气颇不耐烦。

“听赵胜说你见过被害人。”

“是。两次。”

“你们是在什么情况下见的面?”

她不自然地换了个站姿。

“说实话,我不太想提那些事。”她坦白道。

“为什么?”

她先是腾出一只手来拢了拢头发,接着又扭身回到厨房摸索了一阵,高竞看见她往牛奶里放了两块糖后,才慢腾腾地走出来。

“我跟她打过一架。”她磨磨蹭蹭地说。

“因为什么?”

“也没什么大事。”她道,“那天,我本来是想去找找我妈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我妈一辈子省吃俭用,可是银行的存款却只有三万块,这怎么可能?”她瞄了他一眼,为自己辩解道:“我妈死后,我哥就把房子占了。他以为他是儿子,就该拿走一切!哼!”她喝了一口牛奶,等升起的怒气消散了之后,才接着说:“我根本不知道那里还有个女人。我以为那是他的房间。我正在翻抽屉,一个女人冲了进来……”

“冲了进来?”

“她像着了火似的,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哈,她的劲儿还真大,我怀疑她学过武术,可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一脚踹过去,我不是踢她,我是踢她后面那孩子,这叫声东击西!那孩子大概两三岁,我差点就踢到他了,那女的见我对付那孩子,一分心,就松开了手,我趁这工夫抓起桌上的笔筒朝她脑袋扔过去,她在看那孩子有没有受伤,没留意我,所以被我扔了个正着。”赵欣得意地笑了起来。

“后来呢?”

“我退到房间门口,问她是谁,她捂着脑袋对我说,她是谁不关我什么事,接着她问我是谁。我说我是赵胜的妹妹。本来我想立刻走的,可她居然拉住我,说要等我哥回来确定我的身份,才放我走!哈,她以为她是谁?我会听她的?!于是,我就跟她打了起来,后来我哥来了,把我们两个拉开了,不过,还是我吃了亏,腿上被她踢了两脚,瘀青到现在还没退。”赵欣挽起裤腿,高竞看见她的小腿上有三处淡紫的瘀青。

“看来她挺能打的。”

“她打起人来,就像那种学过武术的人。你知道,一般女人打架,都是互相扯头发、扯衣服、抓脸,可她喜欢玩飞腿,像拍武打片那样,笑死人了!”

“除了她可能会武术之外,她还有什么特征?比如穿着打扮,或者,她给你留下的印象……”高竞见赵欣疑惑地看着他,便解释道,“我们想多了解一些被害人的信息,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找到她的家人。”

“这么说她来历不明喽?”赵欣摇头,一副受够了的表情,“真不知道我哥怎么会跟这种女人搅在一起!要说特征,她还真的是没什么特别的,长相普通,不漂亮,也不难看。她化了妆,穿得不算时髦也不算时尚,还可以吧,除了……”她欲言又止。

“没关系,你尽管说。”高竞鼓励道。

她看了他一眼:“我觉得她可能是个小三。”

“哦?为什么?”

她狡黠地一笑。

“在她的一叠衣服里,藏着一张照片,是她跟另一个男人的合影,那男人看起来比她大很多,从年龄上看像父女,可他们是搂在一起拍的。那男人的长相我不记得了,因为我刚把照片翻出来,她就冲了进来。呵呵,她好像快发狂了……对了,照片上她怀里还抱着个婴儿。估计就是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孩吧。”她嘴角一歪,露出嘲讽的表情,一如她母亲过去那样,“我看哪,她肯定是替那男人生了个孩子,惹怒了原配,人家要找她麻烦,所以她就逃出来了。要不然,她怎么会跟我哥这种人住在一起?”

“廖珊”跟一个“老男人”关系暧昧?不知道这条线索是否有用。

“除了照片,那天你还看到什么?”

她想了会儿,才道:“她房间里有个五斗橱——其实过去是我哥的,反正那时候,我哥让她住他的房间——五斗橱的最下一格放着一套护士的制服,我估计她过去是个护士。”

“护士?”高竞道,“你有没有问过赵胜这女人的来历?”

“我妈的房子住了陌生人,我当然得问他。当天晚上我就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怎么说?”

“他让我少管闲事。后来被我逼急了,他才说,她是温玲的同学,他帮帮人家罢了。温玲是我哥过去的女朋友,听说已经出国了。我问他那女人叫什么名字,他死活不肯说,可是……”赵欣退后一步,靠在门框上看着高竞,小声自言自语,“……有些事,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没关系,你尽管说。我今天跟你打听这些,只是为了寻找被害人的家属,没有别的目的。”

赵欣捧着牛奶杯喝了一大口。

“打架后不久,我又去过那里。那时候,他们已经把门锁换了。肯定是那女人出的主意,哼!准是怕我再回去找东西。我见进不了门,就在门口的花坛里等着。我买了一瓶酱油,本想等那女人出来,跟着她走到大街上,然后趁她不注意,浇在她身上的,可谁知一等就等了一个多小时,我的火气就这么一点一点给等没了。可我也没死心,我想我也不能白来一趟吧,这时,正好那女的从门洞里出来,我就跟在了她后头。”

“你跟踪她了?”

赵欣阴阴地一笑。

“反正我那天也没课。本来我以为她是去见那男人的,可谁知,她竟然去了监狱。”

“监狱?”高竞吃了一惊。

“一定是她认识的人在坐牢!不是她男人,就是她的什么亲戚。我跟她到监狱门口,她进去后,我就掉头走了。那时我就想,这女人的背景不简单,还是少惹为妙……”

“你跟踪她到监狱的那次,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通常是我没课的时候。我看看。”她走到日历前,查看一番后,对他说,“3月1日。”

“她去监狱的事,你有没有问过赵胜?”

她摇头。“我们后来没见过面,也没通过电话。他一直躲着我。因为他知道,我找他就是为了房子的事。不过……”她突然住口。

“不过什么?”

她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不过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不过……”她若有所思地把脸转向别处,隔了一会儿才道,“……嗯……我记得,好像……就,就在我哥出事的……嗯,前,前几天……”她结结巴巴,好像什么东西阻碍了她的思路,使她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她盯着他的脸,突然道:“我看你有点面熟。”

“你刚刚说,你哥出事的前几天……你记得发生过什么吗?”高竞假装没听见她最后那句话。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我见过她。她跟一个女人在小心情茶餐厅吃饭……”

“这家茶餐厅在哪里?”

“在我哥家附近,大概隔了两条街的地方。我有时还会去我哥那附近转转,毕竟那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再说,我有个小学同学就住在小心情咖啡馆的对面,那天,我们在她家有个聚会。我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她们。”说到最后,她的目光又落在了他脸上,蓦然,她大声喊起来,“我见过你!我过去肯定见过你,你贵姓?把你的证件给我看看!”

高竞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去了,他慢腾腾地拿出警官证交到她面前。

“高竞。”她念着证件上的名字,“高竞?高竞哥哥?!”她抬起头,激动地望着他,脸涨红了。

“赵欣,好久不见了。”高竞道。

“啊!你真的是高竞哥哥?!”她又惊又喜地嚷起来,随后又从头到脚打量他,“其实你一进门我就觉得你很眼熟,只是一时没想起来……都这么多年没见了,真是不敢认了……”她望着他,唏嘘不已:“我知道你后来当了警察,可没想到你会来我这儿,这可真是……没想到……你刚刚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也知道,我跟你哥哥过去的事,所以……”

“是的是的,我能理解。”她不住点头,神情略带羞愧,“那件事的确是我哥的错,可我得告诉你,当初是我妈逼他这么干的。我哥其实后来一直很后悔,他只是没勇气来找你,而且那支笔被我妈藏起来了。为这事,我一直都看不起我妈,她怎么能这么做?我常跟她吵架,可能就因为这个,我妈一直不喜欢我,她偏心我哥。可是,我哥如果不是听了她的话,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用温柔的语调叙述着,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初恋的男友。好情绪让她的外貌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现在的她看起来比之前年轻了好多,就连原本暗沉发黄的皮肤似乎也白皙亮堂了几分。“这么说,你现在负责他的案子?”她轻声问道。

高竞不愿意说谎,又不方便说出实情,只能含糊地点头,随后又马上声明:“你放心,我会公事公办的。”

“当然。我相信你的为人。”她点头微笑,又轻轻叹息,“我还记得你有个妹妹。她现在好吗?”

“她去新加坡了。其实她也不太顺……”

“我记得那时候,你为了让她在生病的时候吃上鸡,曾经去卖过血。那时你妈已经去世了,就你跟你妹妹两个人过……”她动情地望着他,随后轻轻摇头,“我哥不可能这么对我……”

一阵尴尬的沉默。

蓦然,她站了起来。

“我都忘了给你倒茶。”她急匆匆走进厨房,又很快折返回来,“高竞哥哥,你喝不喝牛奶?”

“不用客气,只要有杯水就行了。”高竞的确已经口渴难耐。从早上到现在,他一直在说话,先是去看守所跟赵胜聊天,接着被谢秃子叫回警局问话,现在又在这里盘问赵欣,从上午8点开始,他连一口水都没喝过。

“水喝完了。现在只有牛奶。”赵欣一脸无奈。

“那就……随便吧。”

他不喜欢喝牛奶,但勉强喝几口解渴还是可以接受的。

“要不要加糖?”她在厨房里大声问他。

“不用了,谢谢。”

一会儿的工夫,她手里拿了一盒牛奶出来。

“也没别的好招待你,只有这个了。”她略带歉意地说。

“赵欣,真的不用客气。”他拆开包装,猛吸了一口,虽然牛奶的味道他打心眼里不喜欢,但眼下喝点液体的东西,对他来说,还是非常受用的。

“高竞哥哥,我再给你拿一盒吧?”她也看出他口渴得厉害。

他连忙摆手。

“不用不用,我们接着聊。你说你看见她跟一个女人在茶餐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我哥出事的前几天吧,记不清了。”

“那女人什么样?”

“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她们靠窗坐着,我看不清她的长相,她穿着件花花绿绿的毛衣,打扮得挺土气的,像个中年妇女,有点老气……”她的手在肠胃处打转,“她们不知道在说什么,一开始我哥那边的那个女人好像挺生气,一直是她在说话,后来那女人就开始安慰她,最后,两人貌似达成了共识,两人还碰杯呢……其他的,我真的不记得了。不过,我拍了照。”

“拍照?”

“我用手机拍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拍,反正就是拍了几张。后来她们好像看见我了。我哥那边的那个女人还从茶餐厅冲出来想找我麻烦,幸亏我跑得快,她没追上。”

“那些照片还在吗?”

“当然,你稍等。”她走到衣帽架边,她的挎包就挂在那里,她把手伸进包里,掏出手机。“哦,还没开机。”她打开手机后,将它递给了高竞,随后,她开始龇牙咧嘴地按摩腹部,看起来胃部的不适在加剧。

“你怎么了,赵欣?”高竞问。

她摇摇头。

“老毛病了,可能是这几天牛奶喝多了。我哥上班的公司以前每逢过年的时候,都会发几箱纸包牛奶,我妈不舍得送人,非让我们喝喝喝,就这样,我喝惯了,现在只要是没水了,就把牛奶当饮料……”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你翻到媒体库,最后那几张就是了。”

高竞很快找到了赵欣所说的照片,那的确是从街上拍的。从照片上看,正如赵欣所说,廖珊跟一个穿着土气的女人坐在一起。其中一张拍到了两人的脸,她们似乎是同时转过脸来看到了在街对面拍照的赵欣。下一张是廖珊从茶餐厅冲出来的照片,与此同时,那个女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对准街面举起了手机。她也在拍照吗?

手机正好挡住了她的脸。她在拍谁?赵欣?

“高竞哥哥,你最近见过我哥吧?”赵欣在问他。

“见过。”

她别过头去,看着盥洗室。盥洗室的门关着。

“他……怎么样?”她低声道。

“精神状态还行。”高竞道,“赵欣——”他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把该说的事说说清楚。

她看着他。

“赵胜把那支笔还给我了。”

她一愣:“他还给你了?”

“是的。”

“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

赵欣轻轻摇头:“真没想到,他会把笔还给你,我以为让他卖了呢。他有一阵子见什么就卖什么,我妈还跟他干过几架……”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那样也好,物归原主,他也该瞑目了。……我猜他死定了,对吗?”说到最后一句时,高竞隐约看见她的眼圈红了。

高竞觉得还是避开这个问题更明智。

“其实,你哥哥有点说不清案发时他究竟干了什么。他跟我说了一些他做过的荒唐事,你知道那些事吗?”

“你是说,他躺在马路中间差点被轧死的事?我知道。”

“他还说他杀了一只猫。”

听到这句,赵欣笑了。

“你不信?”

“有一次我们吵完架,他打电话给我,让我小心点,他说他刚杀了一只猫。哼,他想吓唬我!要杀猫,总得先抓住猫吧!难道猫会站在那里让他抓?猫的爪子可不是用来看的!我哥笨手笨脚的,要是真让他抓住猫,他也不可能毫发无伤!我让他先把手上的伤治好!可他说,他根本没受伤!哼!那就说明猫肯定不是他杀的!至少不是他一个人干的!他有帮手!不过,我觉得神经正常的人不会帮他干这种事,包括那个女人!所以,我觉得他根本就是在吹牛!”她快步走进卧室,从抽屉里拿了一包药出来,随后就着牛奶把药吃了下去。

“可他后来确实杀了人,不是吗?”高竞试探着问道。

“这事我到现在还觉得难以相信。”

“说说你的想法。”

“那女人不是一般人!她有功夫!”她大声道,“且不管她到底学的是什么三脚猫功夫,但至少我感觉,她的力气比一般女人大得多,而且一招一式,都很有章法!你再看我哥,他都不像个人了,我一脚就能把他踹成两半,他怎么杀人?他根本打不过那女的!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搞不好他吸毒之后,狂性大发,爆发力惊人呢……其实,他就是个废物加胆小鬼,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杀人。”她耸耸肩,脸色有点难看,看起来,胃疼并没有缓解。高竞注意到她又朝盥洗室望了一眼。她该不会是想去上厕所吧?

“赵欣,我们下次再聊吧。”高竞决定立刻结束谈话。

“好吧。”她虚弱地点点头,“我送你。”

她把他送到门口,又问:“他……有没有跟你提起我?他一定以为他落到这个地步,我很高兴,对不对?”

高竞不知怎么回答她。

“我们主要谈的是案子。”他道。

“他第一次被关起来,是我报的警。他在戒毒所待了三个月。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恨我了。后来,我又威胁他,要把他从房子里赶出来……”她一瘸一拐地从门口又走回到屋子中间,她抓住一张椅子的椅背,“他有没有提过楚凡?”

“说过几句。”

“他一定说了他很多坏话。”她摇头惨笑,“他跟我妈一样,彻头彻尾看不起农村人,其实他们自己也只不过是住在城市的穷瘪三罢了。”她眼睛里的悲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怨恨。“你想想,我哥连大学都没考上,他凭什么看不起楚凡?!楚凡现在正在攻读医学博士!每个人,只要认识楚凡的人,都说他前途无可限量!只有我妈和我哥,硬说他是骗子,还说他是专骗女人钱的小白脸!”她高声道。

愤怒令她的脸色越发难看。

“楚凡是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那又怎么样?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硬说他那些弟弟妹妹将来会来找我的麻烦。他们怎么知道?他们有千里眼?嘁!我妈还说他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骗我的钱!我去她的!我有多少钱让他骗啊?我是有钱人吗?他们给了我多少钱?我爸得肺癌都没把我妈的积蓄诈出来,我有那能耐吗?我妈死后还不是把那套房子留给了我哥!哼!她是怕房子让乡下人骗走,现在可好了,那里成了凶宅,将来卖都卖不掉!”她情绪激动地走到桌边,狠狠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可能是用力过猛,她的身子踉跄了一下。

“赵欣,我们下次再聊吧。”高竞真的准备走了。其实他现在也觉得不太舒服,但他又说不清这种不舒服来自身体的哪个部分。

她好像没听见他说话。

“总而言之……楚凡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他们是狗眼看人低……”她试图在饭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可她坐下去时,突然失去了平衡,跌倒在了地上。

高竞赶过去想扶她,却被她推开了。

“没什么……这都是让我哥和我妈气的……”她气喘吁吁地说,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可她的手臂颤颤巍巍的,无论如何都支撑不起她的身体。

“赵欣,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高竞担忧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高竞发现她的嘴唇在颤抖,嘴角还有白沫。高竞开始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是牛奶,牛奶喝多了……”她捂住自己的腹部,勉强抬起头,眼睛盯着桌上的空牛奶杯,“牛奶……”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牛奶杯,骤然,她的身体像被按了暂停键的机器人一般,停住了,而她的手还悬在半空中。

“赵欣!”他大声喊她的名字,他发现她的眼珠在眼眶里动了两下。她怎么了?是牛奶喝多了引起的肠胃不适,还是中毒了?是普通的食物中毒,还是人为的?

她会死吗?

事情来得太突然,高竞来不及细想,便拿出手机,正准备拨号,他的手机居然响了。他一看,是莫兰打来的。虽然他非常非常想跟她说话,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他立即按断了她的电话,拨了120。

“喂,这里是……”地址刚念到一半,他就发现,刚刚还软绵绵的赵欣现在已经像冻肉一般僵硬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真的中毒了?是中毒吗?她会死吗?她会死吗?他手里拿着电话,恐惧和疑惑一波波朝他袭来。他慢慢靠近她。其实,她就在他身边,只要他弯下身子,就能看清她的状况。但现在,他的身体有点不听使唤,他好不容易弯下身子,因为没控制住,一下子就跌倒在了地上。

他听见电话里的询问声:“喂,你在哪里?说话呀,说话呀……”

“我在……”手机还在他手心里,他想回答,可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是牛奶吗?是牛奶有毒吗?他忍不住朝身后望,刚刚他喝剩的半盒牛奶被放在杂物架上。是牛奶吗?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

“喂,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电话里传来吼叫声。

这时,赵欣的身体动了一下。她还没死!他蓦然惊醒!不管她现在是什么状况,现在唯一该做的就是马上叫救护车!马上报警!马上请求增援!与此同时,他不断安慰自己,我只喝了半盒,半盒!如果牛奶有毒,那剂量应该不足以杀死我。我没事,我没事!他张开嘴大声对着电话嚷,然而,对方显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喂,你再说一遍,什么路?几号?”

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喉咙好像被麻醉了,他还觉得有种喝醉酒的感觉,脑袋发晕,舌头打结,全身软绵绵的。就在几分钟前,他还觉得自己能够跑步回家,可现在,他却使不上半点力,他甚至感觉拿不起他的手机。他明白他跟赵欣一样,都中毒了,而且,药物正在他的体内迅速地发挥作用。

“喂,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试图说话,但对方仍没听清。最后,电话终于在一阵气急败坏的吼叫中挂断了。对方以为他是在搞恶作剧。

他试图再次拨号,但马上放弃了。他的手像灌了铅,每移动一寸,都无比艰难。他又低头去看赵欣。她还活着,但呼吸已经越来越弱,并且她的嘴角开始渗出白沫。

他想冲到走廊上去求救。他试图从地上爬起,可身体刚离开地面,他就觉得眼前一黑,接着,他的大脑有半秒钟的空白,等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脸贴在冰冷的地板上。而就在这时,厨房的垃圾桶进入了他的视线,他发现至少有三个空牛奶盒堆在垃圾桶的最上方。也就是说,从昨晚开始,赵欣一直在喝牛奶。他的心往下一沉,他知道,也许已经来不及了,她喝得太多了!

可是,这是意外吗?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如果这是谋杀,那凶手是谁?这事跟赵胜的案子有关吗?

赵欣在呻吟。她还没死。

“赵,赵欣!”他匍匐着爬到她身边,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赵,赵欣,牛奶,牛奶,谁,谁给你的……”

虽然他口齿不清,但赵欣显然是听明白了他的问话。可她的嘴一开一合,他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谁?”他又用尽力气大声问。

赵欣的嘴张得很大,接着,她的手突然抬了起来,手臂在半空中摇晃。一开始,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后来,他发现她的食指微微朝外伸出,似乎是有所指。他费力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盥洗室。

盥洗室的门从他进屋至今,一直关着。

他紧紧盯着那扇门,突然,他看见那扇门慢慢拉开了一条缝,接着,是一阵响声。他怀疑那是自己的幻觉,于是静下心来竖起了耳朵。没错,是有声音!那是门轴转动的声音。

那里面有人?!

就像在黑暗中,有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死命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就被吓住了,然后感觉无法呼吸。真有人在里面吗?他是谁?毫无疑问,对方肯定是赵欣认识的人,而且,还百分百是熟人,否则赵欣不会让他使用自己的盥洗室。或许,他就是住在这里的人。会不会是赵欣的男朋友?

“赵欣,牛奶是不是你男朋友送来的?”他大声问,但他的舌头像被冻住了,他只听到一片含糊的嘟哝声。

赵欣!他使劲推了她一下,她毫无反应。

怎么办?以他现在的状况他根本无法跟任何人搏斗。而对方则百分百会置他于死地。因为如果他活着,他就会成为赵欣中毒案的目击证人。再说,他已经中毒了,既然如此,除掉一个和除掉两个有什么区别?

他该怎么办?难道真的等死吗?忽然,他想起了西饼店的订货单!它就在他的裤兜里。如果他真的死了,他至少得在这里留下点标记。即使尸体被移走了,也得让人知道,他来过这里。他的手就在桌子旁边,他费力地从裤兜里悄悄拿出那张已经被他折得很小的订货单,他把它塞在桌子腿下面的缝隙里。

嘚嘚嘚——

又是一阵门轴转动的声音。

他几乎瘫倒在地上,刚刚的“行动”令他精疲力竭,而他刚闭上眼睛,睡意就汹涌而来。现在,他觉得睁开眼睛,都是件费力的事。他开始后悔刚刚没有接莫兰的电话。他本来有机会修补他们的关系的,他有机会给她留个好印象的,他可以向她道歉,可以告诉她,他有多爱她,还可以告诉她,他已经在她喜欢的西饼店定了她喜欢的“拿破仑”,可是现在……

如果他真的死了,他留给她的最后印象将是昨晚的争吵。如果你爱了一个女人十几年,临死的时候,她心里只有对你的埋怨和厌恶,那就不仅仅是遗憾的问题了,那真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想,如果早知道他今天会在这里变成死尸,他昨晚绝对不会离开她,他会想尽办法跟她和解,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哪怕那是错的。只要她高兴,有什么不可以?

他又想起了他的妹妹。他太了解她了,即便是相依为命的哥哥去世,她也未必会牺牲自己的时间来参加葬礼。也许是买不到机票,也许是课业紧张,总之,一切都得看她到时候“有没有空”。她从来没把他这个哥哥放在心里。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为了她,让莫兰伤心?莫兰才是那个可以给他幸福,陪着他走完人生的人,莫兰才是那个为他举行葬礼的人。他突然发现自己昨晚跟莫兰的争吵真是蠢透了。

他真想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去给莫兰打电话,他在心里大声疾呼,想给自己力量,然而,无论怎么做,他的身体都没有任何回应。

这时,盥洗室的门开了。

一个人影从盥洗室里闪出来。虽然他视线模糊,完全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看清了对方的身姿。那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她手里拿了个东西,他看不清那是什么。

他蒙蒙眬眬看到她走到赵欣的身边,弯下身子,蹲了好一会儿,等她回过身朝他走来时,他差不多已经快睡着了。

她走近他,他仍然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砰!他的脑袋在迷迷糊糊中被狠狠砸了一下,他眼前一黑,虽然他已经躺在地上了,但他仍然感觉身体在向下沉,接着,他的意识慢慢滑入了黑暗的无边无际的深渊……

他居然挂我的电话?

毫无原则地迁就妹妹,离家出走,跟领导吵架,他干了这么多蠢事还好意思跟我怄气?莫兰真恨不得把手机摔在墙上。如果不是正好乔纳打电话过来,她很可能真的会这么做。

“喂!你在干吗?!我已经到你的书店了!”电话里的乔纳怒气冲冲。当然喽,书店现在仍大门紧闭,她今天哪有心思去料理书店?她承认她不是个热爱工作的人。

“Sorry!”她按断了电话。

她现在没心情拉家常。

电话紧接着又打进来了。

“你发什么神经?”又是乔纳。

她不说话。

“是因为高竞?”

她心情恶劣,不想说话。

“你们联系过了?”

“嗯。”

“结果呢?”

“没什么结果。”

“妈的!你说话像挤牙膏!到底怎么回事?!你的嘴被油烫了?”乔纳又急又火。

莫兰知道如果她不把事情说清楚,乔纳可能会接连不断地用电话骚扰她。

“好吧。”她叹了口气,“我刚刚打电话给他,他按断了。”

“你们没说话?”

“没有。”

乔纳也没说话,过了大约两秒钟,她道:“可能他当时正好在撒尿,男人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撒尿的时候,不太方便接电话。得了,我打给他试试。”电话断了。

乔纳有办法惹她生气,也有办法让她消气。被乔纳这么一说,她竟然马上就冷静了下来,她觉得乔纳说的也不是没可能。事实上,高竞从来没有因为任何原因,按断过她的电话,即便是在审犯人也不例外,大不了他会跟她说一句“我现在有点忙,一会儿打给你”。所以,如果不是“真的不方便”,他应该不会那么做。

可是,按理说,他也该回电话了,都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电话铃又响了,还是乔纳。

“我刚打过他的电话。电话关机了。可能是没电了吧?”乔纳道。

莫兰对此表示怀疑。

“他昨天才充的电。一块电板到底能用多久?”

乔纳被问住了。

“反正现在是联系不上他,你晚点再打给他吧。不过呢……”乔纳想了想才说,“正常情况下,他会跟你联系的,即使现在不方便,过会儿也会再打给你。”

莫兰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她知道乔纳是对的。她决定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