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伍德新月大道在日落大道北边缓缓地拐了个弯,远离了贝尔艾尔乡间俱乐部的高尔夫球场。路两边是一排排有着围墙和栅栏的住宅。有些房子的围墙很高,有些很矮,有些则是观赏性的铁栅栏,有些房子比较老式,有着高高的树篱。这条路没有人行道。那个街区没有行人,甚至邮差也不走路。
下午很热,但没有帕萨迪纳那么热。花卉和阳光散发出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树篱和院墙后则传来给草坪洒水的嗖嗖声,还有在安详沉静的草坪上徐徐移动的割草机那清晰的轰轰声。
我慢慢地将车开上山,注意门上的名字图案。全名是亚瑟·布莱克·波帕姆。名字缩写即ABP[1]。几乎到山顶时我才找到,镀金的名字刻在一块黑色盾徽上,大门半开,门内是一条柏油车道。
这是一幢颇为显眼的白色房子,像是新盖的,绿化却很精美。与左邻右舍相比,这房子算不上气派,至多有十多个房间,也许只有一个游泳池。围墙较矮,由砖头和混凝土砌成,墙砖之间的混凝土全露在外面,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并将墙刷成白色。墙头安了一排铁栏杆,漆了黑色。A·P·莫尔尼的名字印在门口银色的大信箱上。
我在路边停好车,沿那条柏油车道走到一道边门前,门也刷了耀眼的白漆,反射着门上彩玻顶篷的斑斓色彩。我叩响了铜色的大门环。在房子的另一边,一个司机在洗一辆凯迪拉克车。
门开了,一个目光狐疑、穿着白色外套的菲律宾人对我撇了撇嘴。我给他一张名片。
“找莫尔尼夫人。”我说。
他关上门。时间一点点过去,每当我登门拜访要人时总会遇到这种情况。水哗哗地泼在凯迪拉克上,发出一种动听的声音。那司机是矮个子,穿着马裤,打着绑腿,衬衫汗迹斑斑。他看上去像个长僵了的骑师,他侍弄那辆车时也正像个给马擦洗梳理的骑师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
一只红颈蜂鸟钻进门旁一丛深红色灌木中,欣长的管状花朵一阵摇曳,蜂鸟又猛地飞起,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开了,那个菲律宾人将我的名片塞还我。我没接。
“你想干吗?”
这紧绷的声音噼啪作响,就像有人在一堆蛋壳中踮着脚走过。
“想见莫尔尼夫人。”
“她不在家。”
“我给你名片时你难道不知道她不在家?”
他张开手指,让名片落到地上。他咧嘴一笑,让我看见一嘴补得很难看的坏牙。
“她告诉我时我才知道。”
他当着我的面关上门,很粗暴。
我捡起名片,走到房子一侧,那位司机正往凯迪拉克车上喷水,用一块大海绵擦洗灰尘。他眼圈红红的,一头米色的头发。一支香烟早已熄掉,却仍然叼在嘴上。
他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看来他干活并不很专心。我问道:
“老板去哪儿啦?”
那根烟在他嘴里动了动。水仍嘶嘶地喷在他的坐骑身上。
“问那房子里的人,老兄。”
“我问了。他们当我的面把门关了。”
“你伤了我的心,老兄。”
“莫尔尼夫人怎么样?”
“无可奉告,老兄。我只是在这儿干活。卖什么东西?”
我举起名片,以便让他看清楚。这次是一张商务名片。他将海绵放在踏脚板上,将水管放地上。他绕过一摊积水,用挂在车库门上的一条毛巾擦了手。他从裤兜里摸出火柴,划着了歪头点燃叼在嘴里的烟头。
他狐疑的小眼睛四下瞄了瞄,往车后走去,并朝我点点头。我走近他。
“报销点费用如何?”他小声谨慎地问。
“那得看情况。”
“五块钱我的脑瓜子就开始转动了。”
“我不愿意让你太为难。”
“十块钱我就能像四只金丝雀跟着一把夏威夷吉他唱起来。”
“我可不喜欢如此豪华的配器。”我说。
他歪了歪头,“直话直说,老兄。”
“我不想让你丢掉工作,孩子。我只想知道莫尔尼夫人是否在家。一块钱够了吧?”
“别担心我的工作,老兄。我的位置稳得很。”
“和莫尔尼——还是和别人在一起?”
“一块钱你就想知道这些?”
“两块。”
他打量着我。“你不为他工作,是吧?”
“当然。”
“你撒谎。”
“当然。”
“给我两块钱。”他大声说。
我给了他两美元。
“她在后院和一位朋友在一起。”他说,“一位可爱的朋友。你得有个不工作的朋友和一个工作的丈夫,这就齐全了,明白吗?”他斜了我一眼。
“有朝一日你躺在水渠里也就齐全了。”
“我不会的,老兄。我不笨。我知道怎样耍弄他们。我这辈子一直和这些人打交道。”
他用手掌将两块钱摩挲了一会,吹口气,横竖折起来,塞进裤腰的表袋里。
“这只是小意思。”他说,“现在再给五块钱——”
一只相当大的金黄色长耳猎犬在凯迪拉克车旁乱窜,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滑了一下,随即灵巧地跑起来,又朝我扑上来,舔我的脸,跌到地上,在我的腿间跑来跑去,又坐下来,吐着舌头,不停地喘气。
我从它身上跨过去,靠在车身上,掏出手帕。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回来,希斯克利夫。回来,希斯克利夫。”一条砖路上响起脚步声。
“它就是希斯克利夫。”司机酸溜溜地说。
“希斯克利夫?”
“天哪!这就是他们给那条狗起的名,老兄。”
“《呼啸山庄》?”[2]我问。
“现在你又说胡话了。”他讥讽道,“注意——有人来了。”
他拿起海绵和水管,重新洗起车来。我从他身边走开。那条长耳猎犬又往我两腿之间钻,差点把我绊倒。
“回来,希斯克利夫。”男人的声音喊得更响了,随即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爬满玫瑰的架子下面。
高个子,黑黝黝的,有着橄榄油一般的皮肤,眼睛黑又亮,洁白的牙齿很有光泽。留着鬓角,一小撮八字须,鬓角很长,过长了。白衬衫,口袋上绣着姓名缩写,白裤子,白鞋子。又细又黑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有根金链子的手表。褐色的细脖子上系条黄丝巾。
他看见狗蹲坐在我的腿间,有些生气。他打了个响指。
“过来,希斯克利夫。马上过来!”
那狗大口喘着,并不动弹,相反朝我右腿更靠近些。
“你是谁?”这男人盯着我问道。
我拿出名片。橄榄色的手指接过名片。狗默默地从我腿间朝外退,朝着车头的方向,悄然无声地消失在远处。
“马洛。”那男人说道,“马洛,嗯?干什么的?一个侦探?你想干吗?”
“想见莫尔尼夫人。”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又黑又亮的眼睛慢慢扫过,长长的眼睫毛随之忽闪。
“不是告诉你她不在吗?”
“是的,但我不相信。您是莫尔尼先生?”
“不是。”
“这是瓦尼尔先生。”司机在我背后说,声音慢吞吞的,显得过于恭敬,但有种故意的傲慢。“瓦尼尔先生是这家庭的一个朋友。他常来这儿。”
瓦尼尔朝我身后看去,目光愠怒。司机走向汽车,吐出口中的烟头,显得随意而又鄙夷。
“我告诉过这位侦探老板不在家,瓦尼尔先生。”
“我明白。”
“我告诉他莫尔尼夫人和你在家。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瓦尼尔说:“你管好自己的事吧。”
司机说:“奇怪,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瓦尼尔说:“滚开,免得我拧断你肮脏的细脖子。”
司机平静地看着他,随后走进阴暗的车库,吹起口哨来。瓦尼尔将他恼怒的目光投向我,厉声说:
“有人告诉你莫尔尼夫人不在家,但你听而不闻。这是怎么回事?换句话说,这个消息不能让你满意。”
“要是我们非得换句话说不可,”我说,“那就姑且这么说吧。”
“明白了。那你能不能说说你到底要和莫尔尼夫人谈什么?”
“我希望能够对莫尔尼夫人本人作解释。”
“问题是她不想见你。”
汽车后面的司机说:“注意他的右手,老兄。手里可能有刀。”
瓦尼尔的橄榄油皮肤变成干枯的海藻色。他转身压着声音对我说:“跟我来。”
他沿着玫瑰花架下的砖路往前走,穿过尽头的一扇白色的门。门那边是一座有围墙的花园,花坛上长满了鲜艳的时令花卉。花园里还有一个羽毛球场、一块绿茵茵的草地、一个小游泳池,池水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池子的那一头,有块铺了石板的地方,摆着蓝白两色的花园陈设:复合材料桌面的矮桌、带搁脚凳和大靠垫的躺椅,边上则是一把蓝白两色、帐篷大小的遮阳伞。
一位四肢修长、姿态慵懒的歌舞女郎模样的金发女闲适地躺在一张椅子上,脚高跷在有垫子的架子上,手边是一只冒着雾气的高脚杯,身旁有银色的冰桶和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她懒洋洋地看我们走过草地。三十英尺远处,她看上去很有派头;十英尺远处,她的妆容看上去似乎只适宜让人从三十英尺处远观。她的嘴太宽,眼太蓝,妆太浓,弯弯的细眉无论曲线和长度都有些古怪,睫毛膏涂得那么厚,看起来就像是微型的铁栏杆。
她穿白色粗布休闲裤,赤脚踩蓝白色露趾凉鞋,脚指甲涂成猩红色,上身着白色真丝上衣,戴一条软玉项链,但并非是方形祖母绿。她的头发也像夜总会大厅一样假模假样。
在她身旁的椅子上,有一顶遮阳白草帽,帽檐宽得像一只备用轮胎,还有一条系在下巴上的白色缎带。帽檐上搁着一副绿色太阳镜,镜片大得就像甜甜圈。
瓦尼尔朝她走过去,大声说:“你得把那个讨厌的红眼小司机开掉,得赶紧。要不然我随时有可能拧断他的脖子。我一走近他就会受到侮辱。”
金发女郎轻轻地咳了一下,无所谓地扬了扬手帕,说:
“坐下,别咋咋呼呼的。你的这位朋友是谁?”
瓦尼尔找我的名片,发现他手里正拿着,便扔到她腿上。她勉强捡起来,扫了一眼,又朝我看看,叹口气,用指甲叩叩牙齿。
“他很厉害吧?你应付不了,我猜。”
瓦尼尔不耐烦地看看我。“好吧,有话就说,说完走人。”
“我跟她说?”我问,“还是我跟你说,你再翻译成英语?”
金发女郎笑起来。笑声像一串银色的涟漪荡漾开来。她调皮地吐吐舌头。
瓦尼尔坐下来,点了一支金嘴的纸烟。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们。
我说:“我在找您的一个朋友,莫尔尼夫人。我了解到,她一年前跟您合住一个套间。她叫琳达·康奎斯特。”
瓦尼尔上下眨巴着眼睛。他转过头去,朝水池对面看。那条叫做希斯克利夫的长耳猎犬趴在那儿,一只眼睛翻着白眼望着我们。
瓦尼尔打着响指。“过来,希斯克利夫!过来,希斯克利夫!来这儿,先生!”
金发女郎说:“住嘴!那狗对你恨之入骨。看在上帝份上,别再虚张声势了。”
瓦尼尔大声说:“别这样对我说话。”
金发女郎咯咯地笑,眼睛温柔地望着他的脸。
我说:“我在找一个名叫琳达·康奎斯特的姑娘,莫尔尼夫人。”
金发女郎看看我,说:“你说过了。我正在想。我想我有六个月没见到她了。她结婚了。”
“您六个月没见到她了?”
“我是这么说的,大人。你想知道什么?”
“我正在做一个私人调查。”
“关于什么?”
“关于一件需要保密的事情。”
“真没想到。”金发女郎乐呵呵地说,“他在做有关一件需要保密的事情的私人调查。你听见了吗,卢?虽然闯到完全陌生的人家里,吃闭门羹,都没关系,是吧,卢?就因为他在做有关一件需要保密的事情的私人调查。”
“那您不知道她在哪儿,莫尔尼夫人?”
“难道我没这么说吗?”她的声音高了好几度。
“没说。您说您六个月没见到她了。这不是一回事,莫尔尼夫人。”
“谁告诉你我和她合住一个套间?”金发女郎大声问道。
“我从不泄露消息来源,莫尔尼夫人。”
“亲爱的,你精明得足够做个舞蹈导演了。我应该什么事情都告诉你,而你什么也不告诉我。”
“立场有所不同。”我说,“我是个雇工,得守规矩。那位女士没必要躲起来,是吧?”
“谁在找她?”
“她的家人。”
“再猜一下。她没有家人。”
“您这么说,那您肯定很了解她。”我说。
“也许我曾经了解。但这不能证明我现在还了解。”
“好吧。”我说,“答案是您知道,但您不想说。”
“答案是,”瓦尼尔突然说,“这儿不欢迎你,你越早离开,我们越高兴。”
我一直看着莫尔尼夫人。她朝我眨眨眼,对瓦尼尔说:“别这么凶,亲爱的。你很有魅力,但你骨骼小。你天生不是干粗活的。是吧,大人?”
我说:“我没想过,莫尔尼夫人。您认为莫尔尼先生能帮我忙——或愿意帮我忙吗?”
她摇摇头。“我怎么知道?你可以试试。要是他不喜欢你,他会让人收拾你。”
“我想您本人能告诉我,要是您愿意的话。”
“你怎么能让我愿意呢?”她的眼睛很诱人。
“有这些人在身边,”我说,“我能怎么做呢?”
“那倒是。”她说着从杯子中小口喝着酒,一边凝视着我。
瓦尼尔慢慢站起来。他脸色发白。他手伸进衬衣,咬着牙齿慢慢地说:“出去,无赖!趁你还能走路。”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的文雅去哪儿啦?”我问他,“别告诉我你在休闲衣服里还塞了支枪。”
金发女郎笑起来,露出一口整洁的牙齿。瓦尼尔将手伸进衬衣里的左腋,咬紧了嘴唇。他乌黑的眼睛目光既锐利又空洞,像蛇一样。
“你听清楚了。”他几乎悄悄地说,“别急于把我抛到脑后。我会像擦根火柴那样把子弹打入你的胸膛。然后把事情摆平。”
我看看金发女郎。她眼睛发光,肉感的嘴看上去急不可耐。她注视着我们。
我转过身,穿过草地往外走。半途我回头看他们。瓦尼尔站着,姿势没变,手伸进衬衣里。金发女郎仍然瞪着眼睛,嘴唇张开,但伞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隔这么远,这表情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兴奋的期待。
我穿过草地,经过那道白门,踏上玫瑰花架下的砖铺小路,走到尽头转身,悄然回到门口,再次看见他们。我不清楚我想看到什么,也不清楚我看到了是否会在意。
我看到的是瓦尼尔实际上趴在金发女郎身上,亲吻她。
我摇摇头,转身走了。
那个红眼睛的司机仍在忙那辆凯迪拉克。他洗好了车,正用一块大麂皮擦玻璃和车身。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情况如何?”他漫不经心地问我。
“很糟糕。他们根本不把我当回事。”我说。
他点点头,像给马梳洗的马伕一样不停地发出嘶嘶的声音。
“你小心行事。那家伙有枪。”我说,“或者是假装有枪。”
司机微微一笑。“在衣服里?没有。”
“瓦尼尔这个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做什么?”
司机站直了,将麂皮放在车窗口,用系在腰间的一块毛巾擦了手。
“做女人的生意,我猜想。”他说。
“和这种女人打交道是否有点危险?”
“有危险。”他认同。“不同的人对危险有不同的看法。换了我早就吓傻了。”
“他住哪儿?”
“谢尔曼橡树街。她常去那儿。她去得太多了。”
“见到过一个名叫琳达·康奎斯特的姑娘吗?高个儿,皮肤较黑,人挺漂亮,曾经是一个歌手。”
“就两块钱,老兄,你的要求还不少。”
“我可以加到五块钱。”
他摇摇头。“我不了解情况。对那个名字没有印象。来这儿的各种各样的女士,大多很光鲜。没有人介绍我认识。”他咧嘴一笑。
我掏出钱包,取出三美元放到他潮湿的小爪子里。又加上一张名片。
“我喜欢矮个子。”我说,“他们好像从不怕事。有空来串个门。”
“我会的,老兄。谢谢。琳达·康奎斯特,嗯?我会留意的。”
“再见。”我说,“怎么称呼?”
“他们叫我薛夫提[3]。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再见,薛夫提!”
“再见!他有枪——藏在衣服里?不可能。”
“我不知道。”我说,“他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我不是被人雇来和陌生人枪战的。”
“见鬼,他穿的那件衬衫上头只有两个扣子,我注意到。从里面掏出枪来得花一个星期。”但他的口气听起来稍微有些担心。
“我猜他只是吓唬人。”我同意他的看法。“要是你听到琳达·康奎斯特的消息,我会乐于跟你洽谈。”
“好的,老兄。”
我沿着柏油车道往回走。他站在那儿,摸着下巴。
[1]ABP即Arthur Blake Popham的缩写。
[2]希斯克利夫(Heathcliff)是英国作家艾米丽·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Wuthering Heights)中的男主人公。
[3]薛夫提(Shifty),有“狡猾”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