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夜色》
-晋江文学城-
种瓜/2024.4.19
“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博尔赫斯
初来港岛不久,钟晚就因此地高昂的消费入不敷出,念大学时攒下的那点积蓄眼瞧着少了一半。
四月的港岛多雨,时下时停。
这天傍晚,天色灰蒙蒙的,闷着一层湿热的潮气。
钟晚刚刚结束一场试镜,穿着为贴合角色搭配的灰蓝色民国学生式旗袍,去临近的街边排队打包三送饭。
街道很陈旧,老式的空调机滴着水,挂在墙壁上发出阵阵轰鸣,队伍排很长,周围人声也是惯有的嘈杂。
不多时,空中就落下丝线般细密的雨丝。
前后排队的人纷纷嘀咕抱怨,“又落雨了。”
“一日到黑都喺度落雨。”
钟晚望了望天,低头一翻包,才想起雨伞落在了试镜的公司。
排在她身后的大叔好心替她偏了偏伞。
看她的装束打扮,以为是附近演艺学院的在读大学生,自来熟地用粤语搭话问:“靓女,刚下课?”
钟晚在内地念的大学,去年已经毕业,专业也不是表演。
她疲于否认,敷衍地点了下头应道:“是啊。”又指指头顶的伞尖,道声多谢。
钟晚今天妆化得不浓,又本就是偏清纯的长相,巴掌般的小脸,眼睛清澈细长,旗袍领口上方一截天鹅般的脖颈。
撑伞的大叔倒很健谈,笑着道:“看到你就感觉跟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以后肯定是大明星,赚好多钱。”
钟晚从小到大没少听过这样的话,内心无波无澜的,唇角扯了扯,客套说那也未必,如今娱乐圈可不好混,竞争激烈。
待排到她,买好一份三送饭,雨又停了。
钟晚拎着袋子,去附近车站赶巴士返回租住的小公寓。
等巴士时,她收到大学室友吴邈的消息,问她是否有空去乌继山,拍一段废墟探险类的视频,发在她们的账号上。
“听说我上条视频里玩的那款游戏,建筑原型就是乌继山的一所老教堂。”
钟晚在杭城读大二时,跟吴邈一起做过一个视频账号。
原本只是吴邈一时兴起,拉着她拍视频。因为两人外貌都过于出众,视频又朝气蓬勃的,发出短短两天,在平台的点赞数居然破十万,账号也一夜之间涨粉过万。
后来两人断断续续又拍了些,也接到许多广告,从中小赚一笔。
直到钟晚被选角导演看中,去拍一部校园网剧,吴邈又专心备考catti,账号才被搁置停更。
现在毕业一年,吴邈试用期工资少得可怜,钟晚来港岛后单枪匹马,也一直没接到合适的角色,钱包几乎更是只进不出。
两人就商量着,重操旧业赚些外快。
“复健”之后的第一条视频,便是吴邈录的恐怖游戏。
虽然有些流量,但毕竟停更太久,大不如前。
钟晚查了下乌继山的位置,还真离她不远,从这车站出发,搭乘一台小巴就能到。
左右今晚也没别的安排,钟晚稍作犹豫,回了吴邈消息,在路边站台等待一会儿,挥手拦下一辆小巴车。
港岛的小巴司机开车是出了名的凶猛,转弯不带减速,一路横冲直撞的,像是开过山车。
钟晚坐在车上晃晃悠悠的,又接到吴邈打来的电话。
“晚晚,你现在就过去吗?”
周围声音嘈杂,钟晚下意识捂住手机,头也偏向窗外,应道:“是啊,在路上了,正好离我近。”
“手机后置拍摄应该可以吧?我身上也没带着相机。”
吴邈在那边笑说:“当然可以。我看YouTube上的废墟探险,都是拍摄画质越烂越带感,有的拍得跟昆池岩似的。”
钟晚看着车窗外渐黑的天色,右眼突然跳了几下。
她虽不迷信这些,但难免也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又问:“有人去那个教堂拍过视频吗?你的消息准不准啊,可别我爬了半天山什么也没找到。”
吴邈告诉她,自己是在那款游戏的论坛上看到的消息,视频没人拍过,照片倒是有。
那教堂跟游戏场景里的一模一样,而且谷歌地图上都能搜到路线,证明有人去过,应该不至于白跑一趟。
聊了几句,她又发过来几个热门废墟探险视频的链接,以供参考。
吴邈最后玩笑说:“还好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不怕这些。不过,还是希望你这趟不会撞鬼,不然我再搜几张黄符,给你设成手机屏保?”
钟晚挽了下耳发,也笑:“你这不是前后矛盾吗?还无神论者呢。我倒不怕撞鬼,别撞上什么坏人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她包里装着高浓度防狼喷雾,多少能防身。
只是,许久之后回想起来,她才发觉,这话也是一语成谶。
通话结束,钟晚双腿交叠,靠在座椅背上挨个研究了遍那些视频。
别的倒无甚所谓,主要是拍摄风格和角度之类。
她大学拍那部网剧前专门上过镜前表演的课程,对镜头、表现力等都有些知识储备和经验,看完也差不多摸出了这类视频的拍摄门道。
待到乌继山山脚下,钟晚起身叫停小巴,下车。
阴雨天,天黑得早,这会儿外头已经极昏暗。
山里的云层似要更厚些,钟晚循着导航路径,先走了一截大路上山,再往后,就是一条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
这雨也说下就下,伴随轰轰两声雷鸣,豆大的雨珠就砸在头顶。
看来那右眼跳还真不是好兆头。
为了搭配那身旗袍,钟晚今天的鞋子也是带跟的。又走了一小截,她将包挡在头顶,可路面却被浸得满地泥泞,泥水溅在裙角,鞋跟也陷进泥里。
钟晚心中暗骂几个字。
四周空无一人,山中只剩下雨打树叶淅淅沥沥的声响。
等她走到那导航显示的目的地,已经彻底被淋成了落汤鸡,一头长发全部湿透,形象狼狈极了。
钟晚抬眸——
果然看到了漆黑夜空下一座破败的建筑。
占地面积不大,黑灰色的陈旧砖墙,墙面凹凸不平得像是裹着层苔藓。三角形尖尖的屋顶,隐约能看见上头支着个十字架。
雨势半点未停,有些宗教感的破败建筑配上这昏沉沉的环境,让人更觉压抑和森然。
跟吴邈玩得那款游戏中的教堂确实一模一样。而且,也像是西方神话中魔鬼的住所。
…来都来了。
钟晚面对教堂,深吸一口气,还是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调整角度对着自己湿漉漉的脸。
她酝酿了下,憋出一个笑容,开始说台词:“好久不见。看到评论和弹幕有很多人问起我。我现在在港岛,跟邈邈没在一起,但正好打听到上条游戏视频里的原型教堂,今天顺路,带大家来看看。”
不远处正好有个小木门,从外边看没有上锁。
钟晚举着手机过去,对着摄像头念叨今晚这突如其来的大雨,腾出一只手伸向门把手。
这木门应也是年久未换,推门的时候,发出吱呀呀的响声。
为了给视频观众第一视角,钟晚背对门,倒退着进去。
教堂里居然有光。
钟晚胆子不小,但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已经悬到了嗓子眼。
手机屏幕里,看到她身后不远处,似乎有一个男人。
就坐在离祈祷台最近的木制椅子上。
这种环境下,有人当真是比有鬼还可怕。
钟晚强忍住才没有尖叫出声,但手一抖,手机确实被吓得落在了地上。
她刚转身,脑回路还没归位,面前就不知从哪冒出两个着黑衣的彪形大汉,横挡在她面前,目光充满戒备。
钟晚平时细甜的嗓音也有些发哑,几乎是下意识地:“对不起,打扰了,我没想到这里会有人。”
由于太紧张,脱口而出的是普通话。
两个黑衣男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挡住那扇木门的去路,又看向祈祷台前坐着的那位男人。
钟晚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这才有些看清男人的样貌。
模样挺年轻,一身黑色的西装裁剪精良,面部线条和五官都如刀刻,好看到像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但表情森冷,看向她的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有如今晚这阴云密布的天。
他手边有一盏灯,灯光是朦朦胧胧的暖黄,但也没有给他冰冷的脸颊染上半点温度。
钟晚也是余惊未平,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与他对视。
男人气质也极佳,打眼就能看出非富即贵,且不是那种世俗的纨绔子弟。
不知为何,只是这样敛眸看着她,就散发出压人的气场,透着一股凛厉,又像是瞧到了什么新鲜。
钟晚又想到了魔鬼,或是漆黑一片,没有一颗星辰或一缕月光的夜空。
须臾,男人低下头不再看她,神情恢复淡漠,很平静地摆了下手。
五指修长,骨节清晰分明,小指上有一枚银色的素戒。
戒指折射的寒光正好落在她脸上,钟晚眯了眯眼,垂在肩侧的发丝有雨珠滴落。
那两个黑衣保镖也退开,其中一个用很蹩脚的普通话对她说:“小姐,这是私人场所,麻烦你离开。”
“…打扰了。”
钟晚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立刻拾起手机,从刚才那扇木门出去。
外面的雨更大了,瓢泼似的浇在头顶。
计划中的废墟探险视频也不可能再录,手机里只有刚刚那一段开场,钟晚结束录像。山里不好记路,她打算再调出导航。
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炸天响的雷声。
钟晚手机屏幕上都是水,触屏也有些不灵敏,站在教堂的墙根鼓弄半天,依旧没反应。
她真怕把手机淋坏了。
到时没有导航,这电闪雷鸣的暴雨天,摸黑凭记忆下山,大概率就要命丧山中。
钟晚踌躇几许,一咬牙,又重新推开那扇木门。
她被雨水浇得从头湿到脚,有些局促地看向那位男人,语气尽量诚恳,用粤语问他:“很抱歉先生…但,外面雨实在太大了,我能稍微在您这里躲一会儿吗?”
“阿嚏——”
也不是她故意扮可怜,身上湿衣服裹着,久不见光的教堂阴气森森,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空气里都是泥泞的潮气,男人没再抬头,嗓音低沉清冽,像冰雪划过沙砾,没有任何情绪和温度,“可以。”
那扇木门就在祈祷台后方,方便起见,她走向靠前排的那几个座位。
她提裙迈了几步,刚要就近坐下,又被一名保镖拦住,提醒道:“小姐,麻烦你坐在远一些的位置。”
随后,保镖指了指最后排角落的几张椅子。
“……”
钟晚只好过去。
雨也不知何时会停。为了节约手机电量,她只能坐在那里发呆,也没心思窥探旁的什么。
空气中有淡淡的灰尘味,还有雨水、腐朽的木头,混杂在一起,幽远又古老。
这时,钟晚低头,发现木制长椅上还有一本纸页泛黄的圣经。
她随手拿起翻了下,看到几行繁体字。
——“神啊,求你救我,因为众水要淹没我。
我陷在深淤泥中,没有立脚之地。”
钟晚阖上书放下,抬起头,映入眼帘,是那个男人冷清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