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两个钟点后他扣开了巴扎罗夫的房门。

“我为妨碍了您的科研工作谨表歉意,”他说着坐到靠窗的凳上,双手支在象牙头手杖上(他通常走路时不带手杖),“但我被迫请您赐我五分钟时间……不会再多。”

“我愿以全部时间为您效劳,”巴扎罗夫回答。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跨进门时,他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阴影。

“我只消五分钟便够了。我来此是为了讨教一个问题。”

“问题?关于什么的?”

“请听敝人陈述。您初来舍弟处时我从未放弃过与您交谈的荣幸,曾恭聆过您对许多事物的见解,但,据我记忆所及,无论我们之间或敝人在场时,话题从未涉及决斗。请允许我向您了解您对此事总的看法。”

巴扎罗夫本当站着迎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此时坐到桌子角上,抱起双手。

“我的观点是,”他答道,“从理论上说是一回事。”

“这就是说,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无论理论上对决斗持何种态度,但在实践中您绝不允许对您的侮辱,除非别人使您得到满意?”

“您完全猜出了我的想法。”

“非常好,先生,听到您这话我深感愉快,您的话使我免去了种种猜测……”

“您是想说:免除了犹豫。”

“反正一样,先生。我只希望您理解就行,我……并非愚妄之辈,您的话使我避免了令人不快的举动,我决定:要跟您决斗。”

巴扎罗夫瞪大眼睛。

“跟我?”

“非您不可。”

“敢问:为了什么?”

“我本可以奉告原因,”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但我认为缄口不谈为妙。您与我意气不投,您在这里是多余的,我容忍不了,我鄙视您,如果这些还不够……”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目露凶光……巴扎罗夫也一样。

“很好,先生,”巴扎罗夫说,“不需更多的解释了。您忽然想在我身上试试您的骑士精神,我也本可以不给您这样的愉快,但,就照您说的办吧!”

“非常感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我得以实现我的希望,接受我的挑战而不需要我动用激烈的手段了。”

“如果不用隐喻,就是说用这手杖?”巴扎罗夫问,“完全正确,您毋庸采取这种方式来侮辱我,用这方式不是没有危险的,您尽可保持您的绅士风度……我同样以绅士风度接受您的挑战。”

“很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罢把手杖放到墙角里。

“现在来谈谈我们决斗的条件,不过,我首先想了解您的意见,您是否认为要有一场形式上的争吵,以作为我挑战的借口?”

“不,可以免掉不必要的形式。”

“我也是这样想的,并且,我认为没有必要阐明我们此次冲突的缘由。我俩水火不容,还用得着多说吗?”

“还用得着多说吗?”巴扎罗夫以嘲讽的语气回敬同样的话。

“至于决斗的具体条件,因为无从找公证人——上哪儿去找?”

“是呀,上哪儿去找?”

“因此,我荣幸地向阁下提出如下建议:决斗在明日一早进行,例如,可以定在六点钟,小林子后面,用手枪,相距十步……”

“十步?这样的距离打不死人,只能留下遗恨。”

“也可以八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改口道。

“可以,为什么不!”

“每人射击两次,每人口袋里准备一张绝命书以避免口舌,就说咎由自取。”

“对于这一项我不完全同意,”巴扎罗夫说,“这带有点儿法国小说的味儿,不像是真的了。”

“可能如此。但您是否同意,犯了谋杀嫌疑,是不愉快的?”

“同意。不过,有办法避免此类可悲的责难,没有公证人,却可以有目击者。”

“谁呢,敢问?”

“彼得。”

“哪个彼得?”

“令弟的跟班。他屹立于现代文明的峰颠,在此种情况下定能尽他的科朱里福。”

“我觉得,您这是在开玩笑,亲爱的先生。”

“啊,不,您若能仔细想想,必能知道我的建议实行简单,想法合理。反正纸包不住火,而彼得嘛,我可以给予应有的开导,届时带他去决斗地点就是。”

“您在继续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边说边站起身来。“在得到您慷慨许诺以后,就不再有任何请求了……这么说,一切都谈妥了……顺便问一句:您没有手枪吧?”

“我打从哪儿来的手枪,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我不是军人。”

“既然如此,使我的好了。您尽可以放心,我已经五年没打过手枪。”

“这倒是个令人宽慰的消息。”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拿起手杖……

“现在,敬爱的先生,我只剩下感谢了,我不再打扰您的科研工作。谨向您告辞。”

“期望愉快的会面,我敬爱的先生,”巴扎罗夫一边说,一边送客。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走了,巴扎罗夫在门口站着,突然他嚷了起来:“呸,见鬼!多么文雅,多么愚蠢!我们就像调练过的狗用后脚跳舞一样,演了一场喜剧!但拒绝却又不行。如果拒绝,他准能动用手杖,那时我……(巴扎罗夫想到此处连脸都白了,自傲感使得他怒从中来)那时我就像勒死一条狗一样非把他勒死不可!”他回到显微镜跟前,但已经没法安心,观察时必要的平静心态已被打破……“今天一定是看到了,”他想,“但是,难道就是为了护卫他兄弟?接个吻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别有原因。莫非他自己爱上了?当然,是爱上了,明摆着的事。乱了套!……糟透了!”他一一作了分析,“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挺糟。第一,要伸着头去挨子弹,不死也得从此离开,然而怎么向阿尔卡季……又向那个大老实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交待?糟!糟!”

这一天过得特别静,特别郁悒。世上如同不存在费多西娅,她像耗子躲在洞穴里似的一整天坐在她的房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愁眉苦脸,他被告知,他寄予很大希望的麦子生了黑穗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高雅的、冷若冰霜的举止使得包括老仆普罗科菲伊奇在内的全家大小感到压抑。巴扎罗夫打算给他父亲写信,才开一个头,就把信纸撕了,扔到桌子底下。他想:“我如果真的死了,他们反正能知道,何况我死不了。不,我还有得活呢!”他叫彼得明天微明就过来伺候,因为有急事要办。彼得听了暗暗猜想:许是要带他去彼得堡。巴扎罗夫睡得很迟,一整夜乱梦不绝如缕……奥金左娃在他面前打转,她又是他的母亲;她身后跟着黑胡子猫,而这猫却是费多西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被想象成一片黑魆魆的林子,不过,仍要跟他决斗。四点钟时彼得叫他来了,于是他立刻整衣出门。

是个清凉的,美丽的早晨。片片彩云像群羊羔般在鱼肚白的天空闲荡。点点滴滴的晨露散落在树枝、草尖和蛛网上,闪着银白色的光。湿润的、黑黝黝的大地还保持着朝霞的粉红色印记。满天都是云雀的歌声。巴扎罗夫在小丛林边找了个荫凉处坐下,这才向彼得说明该办的差使。这个有教养的仆人差点儿吓昏过去,不过巴扎罗夫及时安慰他说,什么事也与他不相干,他只消站得远远的看就行,不承担任何责任。“但是,”巴扎罗夫说,“你想想,你扮的角色有多重要!”彼得双手一摊,垂下眼,身子靠到了白桦树上,脸成青的了。

从玛丽伊诺村出来的路要绕过林子,这时路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埃,还没被人踩过,被车轮辗过。巴扎罗夫不时打量着这条弯弯的小路。嘴里衔一根他拔下的青草,心在打转儿:“干这种蠢事!”清晨的寒气不由使他打了两次颤……彼得从旁哀伤地看了他一眼,但他只是一笑:才不害怕呢!

路上响起了马蹄声……从树丛后面出现一个农民,他赶着两匹拴在一起的马打从巴扎罗夫身旁过去了。经过时好奇地瞥他一眼,但没有脱下帽子。为此彼得动了气,认为这是不吉之兆。巴扎罗夫却是想:“他起得那么早是因为有事,可我们呢?”

“好像是大老爷来了,”彼得低声说。

巴扎罗夫抬眼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穿件花格子薄上装,下身一条雪白的裤子,掖了只裹着绿呢的匣子正匆匆而来。

“请原谅,大概使你们久等了,”他说着,先是向巴扎罗夫,后又向彼得躬身致意,因为彼得此时像是公证人,应受到尊重。“我不想叫醒我的跟班。”

“不打紧,我们也刚到,”巴扎罗夫回答。

“啊,那最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环顾一下四周,“看不到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来妨碍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

“我想,您大概不需要新的解释了?”

“不需要。”

“是否由您动手,把子弹上膛?”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匣子里拿出两管手枪,问。

“不,您上子弹,我量步数。”巴扎罗夫接着笑了笑,补充说:“我的腿长。一,二,三……”

彼得此时像发寒热病似的全身打颤,他结结巴巴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不管怎么说,我可要走了。”“四……五……你走开得了,老弟,你走开得了,甚至可以站到树的后面,捂住耳朵,但眼睛不能闭,如果有谁倒下,你就跑去搀扶,六……七……八……”巴扎罗夫收住脚。“够了吗?”

他问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或者,再增加两步?”

“听便,”后者回答,他正在装第二颗子弹。

“那好,再增加两步。”巴扎罗夫又走了两步,用脚尖在地上划了条线,“这便是界线了。顺便问问:我俩各从自己的界线后退几步呢?这个重要问题是昨天没有讨论过的。”

“我建议各人后退十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边回答,一边把两支枪递给巴扎罗夫,“我俯请您挑选。”

“我恭敬从命,然而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认为我们这次决斗是多么不平常,多么可笑吗?您不妨瞧瞧我们公证人那脸蛋。”

“您真爱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我不反对您的说法,我们这次决斗确实有点儿古怪、不寻常,但我有责任提醒您,我是认真对待它的。A bon entendeur,salut!”

“啊,我一点不怀疑,我们是来厮杀的,但为什么就不能utile dulci?也好,您对我说法语,我对您说拉丁语。”

“我交起手来可是认真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次说。他向自己的位置走去。巴扎罗夫也在他那一侧的距界线十步的地方站定。

“您准备好了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一切准备就绪。”

“那就可以互相走近了。”

巴扎罗夫慢慢地向前走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慢慢地举起枪,枪口瞄准对方,迎面走来……“他在对着我鼻子瞄准哩,”巴扎罗夫暗自想,“还正儿八经的眯起眼儿,这强盗!给我这样的感受倒底不愉快。让我来瞄准他胸口的表链……”刷的一声,什么东西擦过了巴扎罗夫耳边,同时响起了一声枪响。“听见了,就是说没事了,”这想法在他头脑里一闪。他逼近一步,不加瞄准就扣动了板机。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颤,用手扶住大腿,血沿着雪白的裤管往下流。

巴扎罗夫抛开手枪,朝敌方奔去。“您受伤了?”他问。“您有权叫我再走近界线,”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的时候呼吸急促,“这是无关紧要的轻伤,按规定双方还可以各补一枪。”

“哦,对不起,把这搁到以后吧,”巴扎罗夫说着抱住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见对方的脸色在渐渐发白,“如今我已不是决斗者而是医生,首先得看看您的伤口。彼得,你过来,彼得!你躲到哪儿去了?”

“小事一桩……我不需要谁的帮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断断续续地说,“应该……再……”他刚想捻捻胡子,但手已乏得抬不起来,眼珠往上翻,忽地晕厥过去了。

“新鲜事!昏过去了!才好办呢!”巴扎罗夫叹道,他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放倒在草地上,“让我瞧瞧伤口怎样。”他掏出手帕,拭去血,按了按伤口周围,“没有伤着股骨,”他半抿着嘴说,“子弹擦过肌肉,vastus externus,伤口不深,三个星期后又好好的了……但,他却昏厥了。啊,这等人的神经多么脆弱!皮多嫩!”

“大老爷被打死了?”从他身后传来彼得的低语。

巴扎罗夫回过头去。

“快取水去,老弟,往后他还要和咱们一块儿过日子呢。”

但那位有教养的仆人似乎没听懂他的话,愣着不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睁开了眼。“就要死啦!”彼得喃喃说着开始划十字。

“你们说得对……我这么一张傻脸!”受伤的绅士强笑说。

“快去取水,你这家伙!”巴扎罗夫大声说。

“不用……我只是vertige,一下子便能过去的……请扶我坐起来……好,就这样。这么个小小的擦伤,敷点儿药就行,我可以走着回家,或者派辆马车接我。如果您同意,决斗到此为止,今天您做得很体面……今天,请您记着。”

“过去的事不再提,”巴扎罗夫回答道,“至于将来嘛,不必为此费神,因为我已决定离开此地。现在让我给您包扎一下伤口。您的伤没有危险,但还是止住血为好。眼下首先要叫这木头人醒一醒。”

巴扎罗夫揪住彼得的领子搡了几下,命他快去找马车。

“注意别把我弟弟吓着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冲彼得的后背补充道,“万万告诉他不得。”

彼得一溜烟走了,两个仇敌坐在草地上,不作声。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尽可能不用眼去瞧巴扎罗夫:就此重归于好——他不愿意,但又为自己的傲慢、为自己的失利、为这番愚蠢的行为而羞愧,虽然没有比这样的结局更好的了。“谢天谢地,至少这人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他安慰自己说。沉默是如此地久,如此使人难耐,各人都觉得不是滋味。各人明知对方在想什么,只是心照不宣。如果是朋友,心照不宣当然愉快,但作为仇敌,就很不痛快了,特别是当既无法走开而又无法解释的时候。

“我包扎得不太紧吗?”巴扎罗夫还是开了口。

“不,挺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过了会儿,又补充说:“这事瞒不了我兄弟。我们就说是政治争端。”

“行,”巴扎罗夫道,“您就说我骂了所有的亲英派。”

“很好。现在,您认为那个看见我们的人会怎么想?”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指着路过的农民问。那人在他们决斗前曾赶着拴在一起的马匹打从巴扎罗夫身边走过,现在他原路返回,见有“老爷”在,便脱帽表示“敬意”。

“谁知道!”巴扎罗夫答道,“大有可能他什么也没想。俄国农民是猜不看摸不透的,拉特克利甫夫人曾不止一次论证过。谁弄得明白?连他本人也弄不明白。”

“啊,又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正要往下说,忽地嚷道:“瞧,您那蠢货彼得惹出什么事来了!我兄弟赶来这儿了!”

巴扎罗夫一回头,果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两轮马车里,苍白着脸。他不等马车停止便跳了下来,直奔他哥哥。

“怎么回事?”他惊惶地问,“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敢请教到底为了什么?”

“没什么,”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代为回答,“白白地把你打扰了。我和巴扎罗夫先生发生了龃龉,为此我受了小小的惩罚。”

“上帝啊,到底是什么起头的呢?”

“怎么对你说好呢?因为巴扎罗夫先生对皮尔·罗伯特爵士出言不恭。但我应该说,这是我个人的过错,是我招惹起的,巴扎罗夫先生与此无涉。”

“哎哟,你还流着血呢!”

“你以为我血管里淌的是水?放点儿血,对健康有益处,您说是吗,大夫?且莫愁,先扶我上车,赶明儿就会好的。对,这样坐很好,走吧,赶车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在马车后面。巴扎罗夫本想走在最后……

“我要拜托您照料我的哥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他说,“我这就去省城另请医生。”

巴扎罗夫默默地打了一躬。

一个钟点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已经躺到了床上,脚已经过妥善包扎。全家上下惊动。费多西娅直觉得身体不舒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呢,默默地搓手。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却嬉着脸在开玩笑,尤其跟巴扎罗夫。他眼下穿件麻纱衬衣,外面套件漂亮的短外衣,戴着尖顶帽;他还不准放下窗幔,笑着诉苦说他不得不拒绝进食。

可是到了晚上,他开始发烧,头痛。此时城里的医生赶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听从他哥哥的话,仍延请了医生,况且巴扎罗夫也希望他去请个新的来。一整天巴扎罗夫独坐在自己房里气恼,不是个脸色,每次去看病人也只是匆匆的,没一会儿便回自己的屋。他两次遇见费多西娅,但她每次都害怕地躲了开去。)新来的医生主张多喝冷饮散热,同时证实了巴扎罗夫的话,不会发生任何危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哥哥是不慎自己打伤的,对此医生“哼”了声,后来,当接过二十六个银卢布时他开了口:

“是呀,这样的事常常有。”

宅子里的人谁都没有宽衣上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忽儿踮起脚尖去看哥哥,忽儿踮起脚尖从他那儿走开,而后者在轻轻地呻吟,睡得不好,用法语对弟弟说:“Couchez-vous。”不断要水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命费多西娅端来一杯柠檬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朝她细细瞅了一眼,把杯里的柠檬水一饮而尽。早晨,热度升高了,发出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呓语。但后来他突然睁开眼来,恰好见他弟弟俯身床头,说道:

“尼古拉,你说费多西娅是不是有点儿像内莉?”

“哪一个内莉呀,帕维尔?”

“怎么你还要问!我是说像P公爵夫人,特别是她那上半部脸,C\'est de la même famille。”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嘴里没回答,心里则在暗暗惊奇,他哥哥居然还那么一往情深。

“头脑里准又想起旧事来了,”他私下对自己说。

“啊,我多么爱她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双手操在脑后顾自说道。“我绝不允许哪个下流家伙碰她一个指头,”停了停他又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是叹息一声,压根儿不知道这话是指谁说的。

第二天八点钟左右,巴扎罗夫来辞行,他已理好了行装,并把收集来的青蛙、昆虫和鸟儿放走了。

“您是来告别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起身迎接他。

“是的。”

“我理解并且赞同您的决定。当然,错在我哥哥,为此已得到惩罚。他亲自对我说过,是他逼的,您别无选择。我相信,在当时,决斗是无法避免的了,由于……由于你们的观点分歧……已到无可调和的程度(说到此处几乎话不成句)。我哥哥受的是旧法教育,又秉性急躁固执……谢天谢地,事情终于结束了。我已采取必要措施以防止张扬……”

“我给您留下我的地址,以备万一出问题,”巴扎罗夫冷冷说。

“我希望不出任何问题,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深感遗憾的是,您此次来我家作客,却得了……这么个结果。我还感到遗憾,阿尔卡季……”

“我今后还能和他见面的,”巴扎罗夫对“解释”和“遗憾”很不耐烦,打断他的话道,“但要是见不上他,就请代致我的歉意。”

“我也请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鞠躬回答,但巴扎罗夫没等他说完便退出去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得悉巴扎罗夫要走,希望跟他握手话别。但巴扎罗夫只是冷着脸,他明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宽宏大量罢了。他没有来得及和费多西娅告别,只是隔窗对望了一眼。她的脸色似乎很忧伤。“她可能要倒楣的!”他暗自说,“不过,好歹总能挨过去!”但彼得不然,他动情到了伏在巴扎罗夫肩上恸哭的地步,直至巴扎罗夫问他:“眼睛是不是水做的?”才止住泪水。杜尼亚莎不得不躲到小树林后面去以掩饰她那断肠的伤心泪。这位一切痛苦的制造者坐上马车,点上雪茄,走完三俄里路程,在拐弯处最后一次瞅了瞅基尔萨诺夫家的庄园和那一排地主家的新屋,吐了口唾沫说:“可恶的地主乡绅们,去他们的吧!”接着把大衣裹得更紧些。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伤势好转得很快,不过,他还是被迫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按他的话来说过了两个星期的“囚禁”生活。他很讲究外貌,还不断吩咐人给他洒香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给他读报,费多西娅像原先那样侍候他:端肉汤,柠檬水,煮好的嫩鸡蛋。她每次进他房间的时候都觉得害怕,因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这次出人意外之举把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尤其是她。只普罗科菲伊奇见怪不怪,他说在他那时代老爷们决斗是常有的事,“有身份的老爷才这么做哩,至于滑头、骗子手,只配发落去马厩挨顿痛打。”

费多西娅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良心上的不安,不过,想起这次争端的原因来不免难过,再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注目看她的时候神情是那么奇怪……甚至背向他的时候也感觉得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由于担惊受怕,她瘦了,但也益发楚楚动人了。

有一天早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觉得自己好多了,从床上移身到沙发上。此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得知他病情大有好转后去了打谷场。费多西娅端来了茶,放到小桌上正打算离开,被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叫住了。

“您急匆匆的去哪儿呀,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难道有事吗?”

“没有……不过……要去斟茶。”

“没您,杜尼亚莎也能对付,和您的病人坐会儿吧,我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费多西娅默默地坐下。

“且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捻了一下胡子,说,“我早就想问:您好像是在怕我?”

“我?”

“是的,您。您老不敢正眼看我,像良心上有所不安似的。”

费多西娅红了脸瞅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眼,觉得他今儿尤其怪,不由心儿怦怦直跳。

“您良心是安静的吧?”他问。

“我为什么要心不安呢?”她低声说。

“这样的事也可能有。不过,在谁的面前您会心不安呢?在我面前吗?不可能。在宅子里的其他人面前?这也荒唐。莫不是在我弟弟面前?但您不是爱着他吗?”

“爱他。”

“一心一意地爱?”

“我一心一意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真的?看着我,费多西娅(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她)……您知道,最大的罪过是说谎!”

“我没有说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如果我不爱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就没有必要再活了!”

“您不会抛弃他,去爱另外的人?”

“我能抛开他再爱什么人呢?”

“也可能另爱上一个人,比方说,爱上那位走了的先生。”

费多西娅霍地站起身来。

“上帝作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干吗您这样折磨我?我哪点对不起您了?怎么可以这样说?……”

“费多西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声带悲伤,“我看到了的……”

“您看到什么了,老爷?”

“在那儿,在凉亭里。”

费多西娅的脸顿时红到耳根。

“我有什么错呢?”她好不容易说出这话。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坐直身子。

“您没有错?没有吗?一点儿也没有吗?”

“在这世上,我只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他一人,我一辈子爱他!”突然费多西娅字字铮然,泪水涌到她的咽喉。“您见到的那件事即使末日审判时我也要说,我没有罪过,没有。若怀疑我诳骗恩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现在就死……”

她激动得失声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如其来般抓过她手紧紧地握住……她瞅了瞅他,怔住了:他的脸色益发苍白,眼里噙着亮闪闪的泪花。更使她惊奇的是,一颗大大的泪珠挂在他脸颊上。

“费多西娅!”他的声音很低,但那么使人感动。“爱,爱我的弟弟吧!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好的人!万万不要去爱世上别的人,不要去听信花言巧语。您想想,如果他爱着一个人却不被那人所爱将是何等地可怕!任何时候都不要抛弃我可怜的弟弟尼古拉!”

费多西娅脸上的惊奇替代了眼泪和恐惧,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是的,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拿她的手贴到他嘴唇上、不是吻它而是一边叹息一边颤抖的时候,她更惊得目瞪口呆。

“主啊,”她想道,“莫不是他又犯病了?……”

其实,这是熄灭的生命之火重又在他身上燃起。

楼梯在急遽的脚步下轧轧作响……他推开了她,头仰靠到枕垫上。门开了,门口出现了快活的、脸色红润的、焕散着生气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还有同样地快活的、脸色红润的米佳。孩子单穿件衬衣,在他父亲怀里欢蹦乱跳,还用赤脚丫蹭他外衣上的大纽子。

费多西娅一下扑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身上,用双手抱住他和儿子,俯首在他肩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为惊奇,因为费多西娅平时那么地怕羞矜持,从来没有在第三者面前表示过对他的亲热。

“你怎么了?”他问,又瞥了眼哥哥,把米佳交给了费多西娅,“你是不是又觉得不舒服了?”边走近他边问。

对方把脸捂进麻纱手帕。

“不……没什么……相反,我好多了。”

“你不该过早移到这沙发上。”接着他转身打算和费多西娅说话,不料费多西娅已抱着米佳匆匆走出房门,把房门砰地一声带上了。“我本想抱小力士来让你瞧瞧,他很想念伯伯,干吗把他带走?不过,你这是怎么啦?你们间出什么事了?”

“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庄重地唤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打了个寒噤,觉得有点儿不妙。

“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重又叫唤他,“请你起誓,答应完成我的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说便是了。”

“这事绝顶重要。按我的理解,你生命的全部幸福都将取决于它。关于这我已经考虑过许多时候了……弟弟,完成你的职责,完成一个正直高尚的人应负的职责吧!你出类拔萃,应不受世俗和偏见的侵扰。”

“你这是指什么说的,帕维尔?”

“跟费多西娅结婚……她爱你,她是你儿子的母亲。”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惊得后退了一步,他拍掌道:

“这是你说的,帕维尔?我还以为你反对这类婚姻呢。可你说了这样的话!难道你不明白,就因为出于对你的尊重,我才没去完成你方才公正地指出的职责。”

“在这种事上,你尊重我尊重错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忧伤地笑着反对道,“我现在反倒觉得巴扎罗夫责备我们贵族气派的话是对的。不,亲爱的弟弟,陈腐之见应该改啦!我们即将进入暮年,已到抛开一切浮华的时候,我们应该舍末求本,由此换得幸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扑上去拥抱了哥哥。

“你叫我开了眼!”他高兴地说,“我没想错,你无愧是世界上最最善良、最最聪明的人,除此外,现在我还看到你既深明事理而又心地高贵……”

“轻点儿,轻点儿,别碰痛了你深明事理的哥哥,那个快五十岁可还像陆军准尉那样去跟人决斗的人。事就这么定了:费多西娅将是我的……belle-soeur。”

“亲爱的帕维尔!但阿尔卡季会怎样说呢?”

“阿尔卡季?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婚姻作为礼仪,不符合他的准则,但大大地满足了他的平等观念。事实上,已经au dix-neuvième siècle了,何必再保持门户之见呢?”

“哎,帕维尔,帕维尔!让我再吻你一次。别怕,我会很小心的。”

兄弟俩拥抱在一起。

“把你的决定现在就告诉她,你看好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干吗着急?是否你们已谈过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道。

“我们已谈过了?Quelle idée!”

“很好。首先,要等你恢复健康,喜事反正迟早要办。得好好想想,筹划筹划……”

“不管怎么说,你已决定了?”

“当然,我已决定了,我衷心感谢你。现在你要充分休息,任何激动对你没有好处……我们今后还要详谈的。睡吧,亲爱的,祝你健康!”

“他何必要这样地感激我?”当只留下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人时,心中暗想,“好像这事不决定于他似的!好吧,等他举行了婚礼,我就远走高飞,去德国的德雷斯登或者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在那儿终我的天年。”

他洒了点儿香水在额上,闭上了眼睛。那漂亮的、消瘦的头部靠在枕垫上,在白昼明亮的光线照耀下如同死人的一样……他心若止水,确实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