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爱意永存

敬亭颐垂眸,浮云卿那搦纤细的腰肢贴着他的小腹,暖热的指腹偎靠在他垂落的手腕。

她是灵动撩人的仙妖,明明什么过分的动作都没有,可却把他沉寂的心撩拨得怦怦直跳。

尽管她的问话让他心头一颤。

“手被匕首割开了道口子,没来得及处理。”敬亭颐左手往身后一躲,淡然说道。

“匕首?你怎么会碰这锋利玩意儿?”浮云卿焦急蹙眉道。

她把敬亭颐躲藏的左手拽了出来,见他手腕处果真有一道红痕。伤口不深,表皮浅浅刮了层,却能睐见骨肉里夹着的鲜血。

浮云卿满脸失落,“先前缓缓跟我说过,有些郁闷不得志的人,会拿匕首割.腕,以求解脱。敬先生,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你跟我说说,千万不要学那些自残的人。”

敬亭颐失笑,揉了揉浮云卿的脑袋。

“公主想岔了。臣今早想给公主做炙羊肉,羊肉焯过水,得割成一片一片的。臣手里没有趁手的刀,就拿了匕首来。谁知一走神,刀刃就划在手腕上了。”

浮云卿只觉心都揪了起来,“我哪有那么好吃,下次可不要再碰这些危险玩意儿了。你本来身子就不硬朗,要是再出点什么差错,让我怎么办才好。”

她自己都未察觉出这话里的暧昧之意,眼下全把心思扑到了敬亭颐手腕处的伤痕上,自然没看见敬亭颐眸里翻滚的深意。

她掏出帕子,垫在他手腕下面。

明明伤口在敬亭颐身上,可她却觉着自己也跟着疼了起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卓先生,你去找大夫来,让他给敬先生拿点药。”浮云卿回眸,朝卓旸说道。

这头卓旸踅摸了个观戏的好位置——一棵青葱高大的香樟树。

他靠着树身,抱手而立,静静观摩着这俩人你侬我侬。

“你怎么站到那里去了?”浮云卿眼里满是嫌弃不解,“你刚刚不是还咳嗽着么?这样,你把大夫叫来,顺便叫他也给你开一副药。”

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朝他说道:“治这里的。”

卓旸嗤笑一声,不甘示弱,朝她伸出五个手指。

随即口语传声:“五圈,等癸水过后每天加五圈。”

瞧见浮云卿瞠目结舌,卓旸得意地勾起嘴角,转身到大夫住的南院去。

遐暨南院,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这进院紧凑充实,每寸土地上都栽种着草药与香料。

踅足进屋,卓旸先是要来一包金疮药与疗养身子的药方,又走到一方长桌前,问道:“前些日子,我要的那一炉香可制好了?”

大夫拍拍手,将满手香料抖落,回道:“做好了。”

旋即指了指一个匣盒,“先生要的香就在那匣盒里。您拿走后,我会记在簿子上。等敬先生或禅婆子来查时,方便一一寻查对应。”

卓旸说知道了,握紧那方匣盒,悄然离开南院。

大椿堂。

浮云卿小心翼翼地舀来一勺药膏,慢慢涂抹在敬亭颐手腕上。

前几日,他被针头刺到了指腹。今日,又被匕首割到了手腕。浮云卿只觉敬亭颐便是那脆弱的枯枝,稍不留意,便会被踩断。

针刺的那处淤着血,渐渐成了个红点。想必再有几日,手腕这处伤也会凝成一道红线。远远看去,像是腕上系了条红绳。

一时静默,还是敬亭颐试探地开口:“公主近来是不是歇息得不好?”

浮云卿动作一滞,抬眸望他,“敬先生怎么知道?夜里辗转反侧,常有梦魇,睡得浅,歇息的确没从前好。”

他如何知道?

因为每晚都会在她卧寝前站上几刻。他听力极好,能听见少女轻浅的呼吸声,不时的呓语呢喃声,翻身踢开被褥声。

总要等到她真正睡熟,才披着一身寒露离去。

然而这些敬亭颐并不会告诉她。

他抬起手,心疼地抚着浮云卿眼下的黑眼圈,“您这副僝僽模样,任谁见了都会给您道声辛苦。”

浮云卿些许羞赧,“其实我并不辛苦。若论辛苦,府里上下几十口人,谁不比我辛苦呢?我是最没资格说辛苦的人。毕竟每日不是吃喝,就是玩乐。”

敬亭颐轻笑,“臣希望公主每夜都睡得安稳。臣调了安神助眠的香料,若公主不嫌弃,可以晚间点上。”

浮云卿眉梢一挑,惊喜应道:“敬先生原来还会调香嚜。不嫌弃,不嫌弃。你有心啦。”

言讫,便见敬亭颐便戏法一般,从身侧掏出了个小匣盒。

“点香不要贪多,要是养成嗜睡的习惯可是弄巧成拙了。”

浮云卿连连颔首说是。

只是这话一语成谶。

匣盒虽小,可里面香料装得满。浮云卿甫一燃上炉香,困意便扑面而来。

沐浴后,卧寝燃香,不待一刻,她便沉沉睡去。

夜夜睡得安稳,便对这盒香有了依赖。夜夜燃,不然心痒难耐。

比及五月,人已是懒散地不成样子。

黑眼圈是没了,人却恨不得出行带着床榻去,恨不能大睡三日三夜。

浮云卿心头疑惑,这香燃得她愈来愈难以集中注意力,常常跑神。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香里的不对劲之处,可又不敢把这事告予府里众人,便随意寻了个理由,约荣缓缓出来一趟。

矾楼热闹,临近端午,雅间前都插着桃柳枝、蜀葵与菖蒲。一楼大堂,到处摆着艾草制成的迎客假人,作呵腰作揖状,迎着宴请亲友的贵客。

荣缓缓提着一包块香,想着这香赠给浮云卿,做辟邪化煞用,给她提提精气神。

哪知甫一进雅间,便见浮云卿手支着头,坐在桌边,酣睡得正香。

再睃一圈这张桌,摆满了制作分离香料的各个物件。

浮云卿手边摆着两盒香。

一盒是端午赠送的块香,一盒则是荣缓缓不认识的香。

荣缓缓走上前,拍拍浮云卿的肩。

“小六,醒醒。”

没有动静。

她提高声,又喊道:“公主,殿下,醒醒。”

仍旧没有动静。

不对劲,是有多困,才睡得这么沉?

荣缓缓清清嗓,猛吸一口气,大声喊道:“小浮云,该醒了!”

“小浮云”这个称呼是她们之间的暗号。若非遇上急事危险事,这个称呼是万万不会喊出来的。

果然见浮云卿的身子乍然一抖,人也睁开了眼。

“端午安康呀,缓缓。”浮云卿打着哈欠,将块香递到荣缓缓手里。

“安康,安康。半月不见,你怎么困成这个样子了?莫非是学业太重,压得喘不过气了?”荣缓缓将自己提来的块香放到桌上,又瞥见拥挤的桌,问道:“物件摆得很齐全,你是想要调香么?”

浮云卿摇摇头说不,伸手打开从府里带来的一盒香料,回道:“我是想让你帮我看看这盒香料里到底有什么。这香是上月敬先生调的,说是助眠安神。我用了一月,愈来愈嗜睡,觉着不对劲,才拿来叫你看看。”

荣缓缓擅调香,嗅觉极好,纵是碾磨得稀碎的香料,她也能挑出辨别好或坏。

听及浮云卿这话,她戏侃的嘴角立马耷拉下来。

“这不是小事。”荣缓缓郑重道,说着接来那盒香,慢慢打开。

香料果然被磨得稀碎,原料多而杂,色相近,糅在一起,不易分解。

荣缓缓深吸口气,舀起一勺香料,倒在白布上。又用香著拨开香料,细钳子夹起几块稍大的,先闻了闻,又看了看,半分不敢怠慢。

“制香,讲究君,臣,佐,辅各适其位,又要依据天干地支,五行相克,五运六气,选取年月日里与位上相适的香料,方能使每种香料展其调性。安神助眠选用的香料,无非是酸枣仁、桂枝、艾叶、远志、当归等等数种,然而要把香料炮制配伍好,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府上那位先生,花费许多时日,制成这盒香,心思倒是细。”

浮云卿听得云里雾里,不解问道:“那这香里,有没有其他香料,是对人有害的?”

她对敬亭颐,有太多无端的,来路不明的喜爱,这会儿是把心悬起来问,她比任何人都盼望答案是否定的。

却见荣缓缓摇摇头,“我确信没有。这里面没有一种香料,对你是有半分害处的。你近来嗜睡,是不是由旁的事引起?”

见浮云卿怔忡犹豫,荣缓缓拍拍她的手,安慰着:“千万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所谓人生四大困:春困、夏乏、秋盹、冬眠。初夏时节,困乏再正常不过。何况你常说那位先生有千般万般好,人温润如玉,总是含笑劝学,正是你喜欢的模样。这香啊,只是寻常香,可不要因着这次误会,疏远人家。”

“是么,你也能看出我对他的喜爱么。”浮云卿喃喃道:“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肖想人家,人家指不定就没把我放在心上呢。”

荣缓缓了然一笑,试探问道:“他真有那么好?好到叫你日思夜想,失魂落魄的?”

“你……你怎知我日思夜想,失魂落魄?”

浮云卿似被踩中尾巴的猫,脸“腾”地红了起来。

只是在荣缓缓求知若渴的目光下,慢慢败下阵,诚实交代:“我确实做过这样那样的梦,跟他这样那样。我先这样那样,他再这样那样。”

荣缓缓笑出声来,“你瞧你,咱俩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言讫,把杌子搬到浮云卿身边,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这样那样,是我想的那样么?”

又抽出手,两根食指一点一点地对在一起,左歪歪,右扭扭。

“是这样么?”荣缓缓打着手势,问道。

浮云卿羞得脸颊通红,点点头,说是。

荣缓缓意味深长地噢了声,“这就是绮梦嚜。少女怀春,二八芳华,不梦男人,还梦什么。”

说得也在理,可浮云卿心里那阵惆怅一直盘旋,消散不去。

“我是梦人家,可人家不知梦里有没有我。”

“你试探试探不就好喽。”

“试探?”浮云卿满头雾水。

荣缓缓说是,“我给你出一招。今晚睡前,你别点这安神香。明日你早些时候起来,去他那处,多创造几个相处的时机。你呢,把话头往找驸马的事上引,看看他反应如何。男人嚜,若是心爱的女人在他面前提旁的男人,总得起个什么反应。他若是在意你,自不会如平常那般冷静。”

浮云卿听及,忽地打起退堂鼓。

“我先前也试探过呀,可他的反应不明不白的。有时我觉着,我们心意是相通的。有时我又觉着,我俩中间,隔着迈不过去的天堑。”浮云卿回想着先前种种相处,怅然道:“我自觉已经够主动了。像你从前说的,有意无意地肌肤接触,牵手搂腰,甚至撒娇示弱,我都试过的。可他并没有明显的回应。”

“说不定你那是偏见呢。你又怎知,人家没有偷摸主动过呢。你听我的,明日突击,看看他到底有甚反应。”

浮云卿又问:“那我怎么试探?直接去屋里找他,会不会显得不矜持?”

荣缓缓说她不懂,“话本子里说,这叫欲擒故纵。情.爱里,看似主动实则被动,看似毫无波澜实则惊涛骇浪。你是公主,这位不行,还有下位,还怕找不到中意的驸马?”

浮云卿说在理,“只是缓缓你也没尝过情爱的滋味,怎的这么懂?”

这下换荣缓缓愣在原地。

末了高深莫测地说:“我在写话本子,也遇见了个中意的,故而……”

浮云卿忙搭腔说我懂,我懂。本想再套些话,却被缓缓搪塞过去,只得作罢。

春日常有绵绵细雨,温暖的气息里夹带着几分潮湿。及至初夏,风里云里,燥热悸动的气息扑面而来。

浮云卿出门寻人,那厢敬亭颐也与卓旸前后离了府。

端午气息浓厚肃重,满庭艾草熏得卓旸头晕眼花。

“你把我叫到药园是作甚?”卓旸觑着眼前漫山遍野的草药,不耐问道。

京城名秋山上有家药园,先前敬亭颐将这药园买下,从此商议什么事情,便约在此。

敬亭颐站在花廊下,良久转身,将一个匣盒扔到卓旸脚边。

这个匣盒,卓旸再熟悉不过,正是他从大夫那处取来的物件。

卓旸弯腰将匣盒捡起,“原来为了这盒香。你不舍得动手,那我来动。怎么,心疼了?”

敬亭颐额间青筋乍然显露,低声斥道:“愚蠢。香里下毒,妄想毒害公主。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做这般愚蠢的事。”

卓旸冷笑回道:“那不然呢。你有心,自己调好香,又叫我去大夫那里寻来香。约莫是想着,公主喜欢哪个,你便送上哪个。我在大夫调的香里加了一味料,结果那香才燃了两日,你便发觉出其中怪异之处,替换成解毒的香。我下的毒,并不要命,却会使人日渐嗜睡,终至痴傻。我没杀她,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了她一马。”

卓旸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狠狠扎在敬亭颐的心头上。

他的公主,因为幼时被毒害,落下了反应迟缓,读书不精的病根。

如今,因为新毒,差点长睡不起,疯疯傻傻。

“你的香才燃了两日,却叫她一月嗜睡。”敬亭颐心疼不堪,又满心自责,不知道怎么弥补她才好。

“卓旸,这是最后一次。”他道,“没人能伤她半分。你也不行。”

“行,今日往后,我再不碰她。”卓旸睐眼暗自神伤的敬亭颐,低声威胁道:“只是别因儿女情长,误了我们的宏图大业。”

卓旸不知,敬亭颐心里,向来有两件宏图大业。

两件同样不得见天光。

其中一件是,做公主的驸马,做浮云卿的郎君。

而今眼见这件实现在即,他的公主已经动心,他怎么舍得将她推开。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能操之过急。要完美隐藏自己的情意,隐藏到她琢磨不透他的心。

他爱得卑微,可却贪婪她的给予到了病态的地步。

敬亭颐抬起手腕,垂眸看着那道长长的伤口。

他杀过许多人,归府前,要虔诚沐浴多次,挑选好闻清淡的草药,围在身边,直到衣襟染上浮云卿喜爱的那股气息。

这道伤口,由他自己划开。骨合肉生,之后这处会化成一道红痕,与指腹的红点相交映。

在他身上,每道能引起浮云卿情绪波澜的伤疤,都不会消散。伤疤与他卑微的爱永存。

他要浮云卿记得他因她而疼痛的模样。然后,飞蛾扑火般地,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