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城赖子返回房间的时候,她的丈夫把手臂依在黑檀木桌面上,正和老板娘低声说着话。
结城庸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为了和身体圆胖的老板娘说话,细长的身子正向前倾着。他宽额头,高鼻梁,略长的脸型有棱有角,总是稍蹙眉头,一副端庄威严的面孔,给人的印象是一个中年美男子。丈夫的朋友就曾在赖子面前说过,这是一张为风流女性所倾心的面孔。
赖子拉开纸门的时候,看到丈夫正和老板娘悄声低语,但她装作没有发觉的样子,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这倒是一条好消息。”老板娘急忙把脸离开结城庸雄,挺直腰身,嗓门也放大了,“那块地皮可值钱呢!听说前些时候,有个女演员不是以离谱的价钱买下那附近一位亲王的地皮,盖上房子了吗?我这个店还差得远呢!”
“是这样吗?”结城庸雄低头注视着杯子里的威士忌说,“我还以为老板娘这里手头是相当雄厚的。”
“哪里。”老板娘用力挥着手说,“浑身都是债呀!家里的资金根本周转不开……实在抱歉。”
话音刚落,又朝静静下箸菜盘的赖子凑趣似的讪笑起来。
赖子心里明白,这个话题与自己返回房间之前密谈的内容是不一样的。她沉静地朝老板娘笑了笑。
餐桌上,杯子里盛着冰过的酒。几个盘碟和瓷碗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着绚烂的色彩。
由于丈夫难得的邀请,赖子才来到这家“谷川”的。平日里,丈夫总是不打招呼就离家外出,一周或十天回来一次,然后马上又出去了,对于这么一位丈夫,赖子像观望与自己不相干的人一样,成天独自送走每一个黄昏,迎来每一个日出。丈夫并不是到远处出差,而是在市内另有家室。
纵使隔些日子回到家里,赖子也不向丈夫问起那几天的情况,丈夫对此也缄口不谈。丈夫离家外出的时候,赖子也只是双膝跪在门口,绝不发问一句。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已有五年的历史,最初本是赖子对丈夫习以为常的,到后来丈夫对妻子也司空见惯了。
家里虽然有两名女佣人,但只为赖子一人烧饭做菜,对丈夫则毫无必要。即使十天半月回来一次,丈夫当天晚上也不在家里吃饭,随后就又出门了。
夫妇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在局外人看来,也许认为这是一对静谧相睦的夫妻。丈夫只讲必要的事,话极简短。赖子的回答也是如此。向丈夫开口的时候,从来都是只限于答话。
对丈夫日常生活的料埋,赖子无懈可击地履行着作为妻子的义务。当然,在时隔多日回家的丈夫脱下的衣物里,有几样赖子是不亲自动手的。那是丈夫另一番生活的图景,然而赖子并不介意。
丈夫每隔几天回来一次,可是并不在家过夜,而是立刻走出家门。对于丈夫的这种心情,赖子是理解的。基于这种情况,可以说她只是在日常生活上还尽着妻子的义务。
丈夫提出一道去“谷川”吃饭,于是妻子便相随而至。这对赖子来说,也只不过把它看作是履行义务,虽然丈夫的座位近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一样。
这种情景,反映到外人的眼里,也一定会把此刻的赖子看成一位娴雅的夫人。丈夫讲话的时候,她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嘴角不时浮出微微的笑意,而知道这种淡笑底下的含义的,大概只有作为丈夫的庸雄自己。老板娘对初次见面的赖子,不禁瞠目而视,在结城庸雄耳边吃惊地说道:“好一位漂亮的太太!”
结城庸雄哑然地笑着。每当他略低下头微笑的时候,面颊上就会出现一片淡漠的阴影,所以,凡是见过他的女人,都说他具有冷酷的魅力。老板娘称赞夫人的时候,结城庸雄也没有做声,脸上又现出同样的表情。在有的人看来,也许会造成一种印象,认为这是做丈夫的矜持,正是内心里蕴含爱情的表现。
“老板娘,该叫个人了吧?”结城庸雄说道。
“哎呀!”老板娘惊讶地抬起眼睛,“今天晚上您不是带着太太吗?”
“这没关系嘛!”结城庸雄很随便地说道,他根本不理睬赖子,同时双手撑着黑檀木桌子站起身来。
赖子和老板娘谈论着院子里的阶柳庭花。过了一会儿,庸雄从卫生间回来了。
“给我讲了吗,就是平时的那个?”庸雄问的是他一直叫来陪酒的艺妓。
“太太也当真同意吗?”老板娘又朝赖子看了一眼。
“请。”赖子笑着说,“我也想拜见一下那位漂亮的人。”
“是这样吗?那么,马上就去叫来。”老板娘向旁边的女佣人使了个眼色。女佣人把耳朵凑到老板娘嘴边,然后起身出去了。
“方才,在那边,”结城庸雄冲着老板娘说,“碰到了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哪!”
“啊,是吗?”
“穿着西式服装,是一位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小姐。是客人吗?谁带来的?……在这种地方,绝不会是女学生开同学会……”
“啊,对了。”老板娘仿佛想起来似的说,“那是全家一块儿来的呢。可能就是那位小姐吧,一定的。”
“噢?谁呀?”庸雄歪着头,打听那个姑娘的父亲。
“这个……”老板娘暧昧地笑了笑,“今天晚上,举行家庭招待宴会的,有好多家呢!”
“好多家?”
“是呀!瞧,您这里不也是一样吗?”
被老板娘这么一说,结城庸雄用鼻子冷笑了几声。
“哼,我吗……”
刚讲了两个字,便低下头去,喝起酒来了。
赖子不动声色地吃着。庸雄不朝赖子讲一句话,只把脸冲着老板娘。赖子笑吟吟说话的时候,也总是向老板娘抬起头。
老板娘似乎也觉得有些反常,但又不能这样立即离席而去,因此便带笑说道:“说来是前天晚上了,店里有一位客人说,‘十点钟带你去夜总会吧’,我就跟着他去了。因为难得去那里瞧上一次,尽管上了年纪,我还是随着他凑趣去了。”
“夜总会里,上年岁的妇女也有去的。外国人就是这样嘛!”
“您说对啦。美国的老太婆还跳舞,真叫人想不到啊!”
“老板娘不是也在跳嘛。”
“讨厌着呢!我年轻的时候跳的是单人舞,从来不和男人们搂着跳。”
“你去的是什么地方的夜总会呀?”
“横滨哪!”
“横滨?”
结城庸雄突然闭住了嘴巴。
赖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眼上。然而,她那正在剥去烤鸡锡纸的手却镇定自若。
“要说横滨,那可要跑不少路呢。”结城庸雄冷不防冒出来一句。“就是呀!我本不愿去的,但那位客人说乘车去兜兜风吧,所以……”
“老板娘,横滨很熟吗?”
“我从来就不爱出门,所以不太熟悉。甚至还被客人笑话了一通。”
“山下公园,去了吧?”
赖子蓦地闭上了眼睛。
“啊,就是那个能看到海、浮着蒸汽巨轮的地方吧?”
“对。”
“客人领我去看了一下。他说,因为你这个老太婆哪儿也没见识过。不过,那地方树木很多,夜里一定很寂静吧?”
“寂静的地方正好嘛!”
结城庸雄说完,第一次放声大笑起来。
赖子放下了筷子。
四名艺妓喧闹着走进“谷川”饭店的便门。
从客人房间出来的老板娘正等在那里,接受了艺妓们的问候之后,她马上把其中的一个叫住,说:“你过来一下。”
“是。”一个圆脸细眼的艺妓,摇摆着腰肢来到老板娘跟前。
“庸先生可不是一个人哟!”
“还有客人?”
“告诉你吧,是和太太在一起哩!”
“哎呀!”圆脸艺妓睁大了细长的眼睛,一副吃惊的表情。
“可要小心点!”
艺妓沉默了一会儿,很不放心地问道:“那位太太怕不是来探虚实的吧?”
“未必。”老板娘说,“看上去倒不是那样一位太太。好像是位很温顺的人,不过……”
老板娘凝眸沉思起来。
“什么呀,妈妈?”艺妓担心地看着老板娘的眼神。
“不,没什么。只是要留神点,和往常可不一样呢!”
老板娘把目光移到站在后面的三名艺妓身上,提醒她们说:“你们也得留神,多余的话不要随便乱说!”
三个人都缩了缩脖子应道:“是,是!”
几个艺妓在走廊里你推我拥地正要往前走。
“慢着,”老板娘又追上来说,“太太长得可漂亮哪!”
“啊!”这次四个人都大声叫了起来。
老板娘走进账房的时候,女佣人的领班正在和会计说话。她抬起头看着老板娘说:“带着太太到这儿来,庸先生还是头一遭哩!”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他还要叫蝶丸来。”
老板娘把搁在那儿的酥脆饼干放一块到嘴里。
“不过,要是和他那位太太相比,蝶丸姐可是望尘莫及呀!”
“那倒不假。那孩子,回来时连眼泡儿都得哭肿哩!”
“光是太太身上穿的衣服,就值十万日元以上呢!只手上戴的那个钻石戒指,就足有两克拉,非常考究。不过……”
说到这里,女领班突然压低嗓门问道,“庸先生这个人,究竟是做什么买卖的呢?把他的太太打扮得那么阔气。”
“我也不大清楚哪!”老板娘稍微皱了皱眉,回答道,“不论政治家还是实业家,他好像对谁都一淸二楚。可是自己的事儿却绝口不提,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了解他的底细呢!”
老板娘更悄声说道:“真有点令人害怕哩。”
这时,客人房间吆唤女佣人的蜂鸣器响了,女领班急忙走了出去。
老板娘细细地品嚼着放进嘴里的饼干。
赖子一个人离开“谷川”,走过铺着砂石的路,来到宽阔的马路上。正等在门外的司机慌忙下车,刚要打开车门,赖子止住他的动作,说自己还有事要办,不坐这辆车。
她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您去什么地方?”司机问道。
她一下子说不出要去的地方,却想到了从前曾去过的一个地名,于是命道:“去三河台町。”
夜晚的街道寂静无人。
艺妓们进去半个多小时以后,赖子才抱歉似的对丈夫说,还要去银座买东西,便离开了房间。
“嗯。”丈夫庸雄只这样应了一句,仍兴头十足地和艺妓们说话。
丈夫今天夜里大概不会再回家了,艺妓当中,有一个总是奇怪地对赖子保持着戒心。
赖子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然而,并不是由于这个原因,赖子才中途退席的。这是当初就在心里决计好了的,与那个艺妓来不来毫无牵涉。
拐过三河台町的电车路以后,赖子下了汽车。
两旁是一幢挨一幢的高大宅邸,全都砌着围墙。街上行人稀少,只有路灯每隔一定距离放射出一团团光晕。
路变成了一面向下的陡坡。路面上铺着石块,如果穿上皮鞋,就会发出咯噔咯瞪的脚步声。坡下是一片谷地,有许多矮小的房屋,房屋对面的坡路再度向上升起。两侧的围墙随着路面慢慢滑向谷底,随即逐渐升高起来。常春藤爬满围墙,树木枝繁叶茂。
风起处,黝黑的枝梢飒飒摆动,墙上的常春藤也轻轻摇曳。围墙里面的灯光,悄然沉向墙底。
高处有一片灯火,那是某个北欧国家的大使馆。
结城赖子只身走在这条人迹罕至的马路上。方才丈夫提到横滨,很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不过,此刻走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平复听到那句话引起的内心波动。
赖子很想找一个昏暗的地方,向小野木乔夫这样倾诉:“走投无路的路,果然是有的呀!小野木先生……”
审讯完最后一个专门在商店行窃的男性惯犯,小野木看了看手表。
已经十一点四十分。现在就必须把办公桌收拾好,然后到石井检察官那里去寒暄话别。
这大约要十分钟左右。为了赶上十二点二十五分从新宿车站发往长野的快车,时间刚好够用。
今天是星期六,虽然往常都是午后一点左右才走出东京地方检察厅的大楼,但今天是特殊情况。这已经预先得到了石井检察官的许可。
“今天你有点特别匆忙呢。”邻桌的横田检察官从报告书上抬起眼说,“又是到古代遗迹去转转吗?”横田检察官很了解小野木的爱好。
“不,今天不是。有点事,要到外地去一下。”
“怪不得没带那个挎肩书包。”横田笑着说。
小野木的旅行皮箱正放在办公桌上。
“远吗?”
“不,很近。就是静冈县。”小野木撒了个谎。
“得注意点才好咧!”
横田的这个讲法,好像使小野木突然感到一惊。
“今天夜里,说不定会来台风的。”
小野木明白了,横田并不是别有所指,因为今天早晨的报纸上确实登着这条消息,然而,他本人都察觉到自己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哪里!看样子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观测站已经讲过,台风路线正朝着南部海面。”
小野木的话一出口,横田检察官立即微笑着说:“好吧,祝你一路平安!”
小野木拿起旅行皮箱,说了句“我先走一步”,就离开了横田。
石井检察官正在写东西,听完小野木话别的寒暄,把头抬了起来。
“去吧!”他点了点头,又问,“星期一能来上班吧?”
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照得他鬂角上的白发闪着银光。
“啊,这个……”
“星期一还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是,明白了。那么,请允许我告辞了。”
看到这位前辈检察官点头应允,小野木走出办公大楼。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
眼睛捕捉着急驶而来的出租车,每辆都载着乘客,许久没有来过一辆空车。小野木焦急地站在耀眼的人行道上,心里在想,要是赶不上可怎么办!
小野木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没有赶上火车的情景,脖颈不由得渗出了热汗。
大约过去了六七辆之后,好不容易才来了一辆空车。
“到新宿火车站!”说完,又欠起身在司机背后问,“十二点二十五分的火车,来得及吗?”
司机弯过手臂看看手表:“现在是十二点零三分。想办法赶吧!”说着猛地踩动油门。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汽车跑起来了,可小野木却平静不下来,脑中想象着正在不安地等待自己的结城赖子。要是没赶上,可怎么才好呢!赖子很可能在即将发车的时候走下火车。因为昨天已经约好,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一块儿乘商定的那次列车。
每逢碰到红灯,年轻的司机都不耐烦地咂着舌头,一旦换成绿灯,立即迅猛地从其他车辆的缝隙里钻过去。小野木对司机的好意很感激。
伊势丹百货公司的建筑物已经在望,司机头也不回地问道:“先生,哪个月台?”
“中央线。”
司机没再吭声,从十字路口把方向盘打到左侧,跑上甲州街道。这位司机心里有数,中央线月台走南口近便。车子驶上陆桥坡路的时候,小野木看看手表,十二点二十一分。
“赶上啦。”
司机停下车子,回过头边朝小野木笑着,边用自己的手抹去汗水。
小野木登上二等车厢,一眼就看到了结城赖子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的西式服装,正靠在座位上看书,旁边坐着一位带小孩的中年妇女。赖子对面的位置上,放着她的天蓝色旅行皮箱。
小野木本来曾想象,赖子正担心地站在月台上张望。然而她却在安安静静地看着书,与自己气喘吁吁跑来的形象一比,不能不使小野木多少有些意外。不过,这也使他得到了一个印象,赖子就是这样一位女性。相反地,如果紧锁双眉伫立在月台上,那就不成其为赖子了。
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从容自若,有条不紊,小野木非常喜欢赖子的这一特点。
因为小野木站到面前,赖子才抬起眼睛。她笑了,从对面座位上取走旅行皮箱,又用手帕轻轻地擦了擦放过皮箱的地方。
“谢谢。”小野木把赖子和自己的旅行皮箱放到网架上,便在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以为来不及了,一路上都捏着一把汗。”小野木用手帕沾去脸上的汗水。
“很紧张吧,我知道您很忙。”赖子面带微笑,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小野木。
“您没想过我会乘不上这次列车吗?”小野木这样问道。
赖子马上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知道您一定会来的。”
看来,赖子接下去是要说:所以我才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看着书等您。那神态充分说明,她完全相信,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小野木都会来到自己的身边。
火车开动以后,赖子又取出一本小开本的书籍,眼睛浏览着书上的铅字。那好像是一本外国的翻译小说。她那不大和小野木搭话的态度,使人感到她仍在掩饰自己内在的复杂心情。
小野木取出香烟吸了起来。车窗外,武藏野高地上的森林不断地向后移去,山脚下是一片片红色屋顶的住宅。
一周前相会的时候,小野木曾流露过,从星期六到星期一自己要出去作一次小小的旅行。那次约会是赖子打电话提出的,会面时间在夜里,两人走在一条静悄悄的坡道上。
走到一处很陡的铺石路面时,小野木的皮鞋在黑暗中咯咯作响。
他们经过的路上,还见到了某外国使馆的大门。赖子告诉小野木,就在两三天前,自己曾从这儿走过,很喜欢这个地方,所以才约他来的。
小野木问她“是您一个人吗”,赖子在黑暗中笑着回答:“当然是—个人啦!”
当小野木说,他打算到乡下去过一夜时,赖子突然仰起脸说道:
“我也想和您一起去呢。”
“这个嘛……”
小野木吃了一惊,只讲出这几个字,甚至连下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往常,只要小野木一犹豫,赖子马上就会明智地撤回自己的要求,唯独这天夜里她执拗地坚持要一起去。对于小野木来说,没有理由认为这会带来麻烦。这种事情还是头一遭,所以他预感到,赖子大概是有什么话要说。
小野木还不了解结城赖子的全部情况。除了展现给小野木的以外,她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情形、她的生活,都根本没有告诉过他。
“小野木先生只需了解您面前的我就成啦!至于在我的身后还有什么样的背景,您不知道也没关系。”
每当小野木开始在这方面提出问题的时候,赖子必定使用这种说法:既不告诉准确地址,电话也总是由赖子打来,完全是单方面的联系。
当赖子要求跟他一道去旅行的时候,小野木心想,这次也许会了解到赖子的全部情况。对于和小野木的这种奇妙的交往,赖子心里也一定很不好过,因为这不是在游戏,小野木也能够想象得出,赖子出于某种原因的限制,不便向自己亮明真相,她肯定也在为此而苦恼。赖子平时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唯其如此,所以即使见到他,也从不把这种痛苦表露在外。可是,在某些情况下,这种苦恼便会像地壳断层一样,在刹那间闪现出来。每当这种时刻,从侧面看去,赖子的表情总好似在忍受着煎熬。
小野木判断,在习以为常的东京无法讲出口的事,到旅行目的地便可以全部公开了。正是这一决心,促使赖子乘上了中央线的这列火车。
小野木不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也不时地从正面盯着正在读小开本小说的赖子。
火车穿过了好几个山洞,每次出来的时候,在列车行进方向左侧的低地里,必定都有河流映人眼底。
在大月车站,许多登山打扮的年轻人和白衣持杖、佛门装束的行者下了火车,其中也夹杂着外国人。月台对面停着一列不长的火车,下车的人们都竞相乘了上去。
“那列火车到哪儿?”初次乘坐这条线路的赖子,从书本上抬起头,打破沉默向小野木开了口。
“登富士山或往河口湖方向去的。”
小野木说完,赖子嘴上应着“啊,原来是这样”,眼睛仍一直盯着那列火车。
“到富士山很近吗?”赖子感到很新奇,以孩子般的口吻发问道。
“到河口湖是一个小时。登富士山要从那里乘公共汽车到山脚下……我觉得这次列车沿途很好玩。”
“有什么吗?”
“有一片树林覆盖在火山脚的缓坡上。那是一片茫茫的林海,倘若迷路走了进去,就无法活着走出来啦!像今天这样烈日炎炎的日子,会使人感到有一种闷热的瘴气蒸腾而出。”
小野木在学生时代曾和朋友到过那里,时间也是在夏季,谈起他当时的记忆,赖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乘坐的火车开出站台,驶临一个很陡的斜坡时,青草散发的热气似乎就要扑到车窗上了。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片近在眼前的陡坡。
“什么时候……”赖子对小野木说,“能带我到那儿去一次吗?”
看来,赖子还在脑中凭空想象着那片林海的情景。
“到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小野木先生刚才不是说那是个好地方吗?”
“话是那么说,但在一般情况下,那可不是个有趣的地方呢!”
“我想去看看那个地方。”
使小野木感到惊讶的,不只是那强硬的语气,而且还有存在于赖子心头的那个愿望本身,因为平时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处于豪华舒适环境里的人。
小野木没有做声,略把头俯下,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小野木喷出烟雾把脸抬起来的时候,赖子又把目光垂到那本书上去了。那是一副自己收住话头的姿态。这副姿态一直到甲府车站都没有改变。
在甲府下车后,两人又乘上另外一列火车。这条身延线的终点是富士车站,所以,小野木对横田检察官说去静冈县,还真没有错。只不过今晚的目的地是途中一家富有乡间风味的S温泉罢了。为了赖子,小野木才改变了要走山路的初衷,决定到这里的。
火车穿过遍布葡萄园的盆地,开进了山谷。在这列没有二等车厢的火车上,小野木和赖子对面坐着一对去身延山久远寺参拜的老年夫妇。
这对老夫妇据说是特意从东北地区来的,和小野木、赖子说话时,称他们为先生、太太,这很使他俩为难。当他们在S温泉车站下车的时候,老夫妇一再操着东北口音说,自己家在秋田县的大曲,如果到那边去的话,请到家里做客。
“您二位远道而来,我想神佛一定会为您二位显灵的。”赖子一面拿着旅行皮箱站起来,一面这样说道。老夫妇多次满面笑容地把头低下去表示感谢。
正如来前所预料到的,车站很冷清,出租车也只有三辆。
“您投宿的地方决定了吗?”司机凑过来问道。这会儿才注意到,司机的面孔显得异常灰暗,这不仅因为时已黄昏,而且还由于天空阴沉,乌云飞快地飘移着,风也吹得很猛。
因为讲了“听你的便”,所以司机没有把车子开向建着一排旅馆的那条坡道,而是朝相反的方向驶了过去。
“风很大,好像要来台风呀!”司机操着本地方言说。
小野木想起了横田检察官说过的话,心里有些不安。看看外面,树枝摇摆得很厉害。
“台风真的会刮到这一带来吗?可报上说将要偏向太平洋方向。”赖子也很担心地说。
“不,大概不会有问题。现在刮的,也许是它的余波吧!”小野木还是对报纸上的预报笃信不疑。
他们所到的旅馆,据说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在田野里辟出偌大一个院落,只有一幢楼房悄然耸立在那里。
到大门外来迎接出租车的女佣人们,全都吃惊地打量着赖子。她们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蓬蓬地飘散开来。
房间与旧有的主建筑物是分开的。据说只有这栋楼是新建的,有游廊和主房相连。正因为主建筑是陈年旧居,所以其败落简陋异常显眼。本来,这处温泉是以接待那些自筹伙食的疗养客人为主的。
房间的紧后面是一条河流。大约是为了美化环境,只在旅馆所属范围内种植了柳树。柳枝都斜着垂向下方。
“今天真不凑巧,风太大了。”一位中年女佣人来送茶,嘴上这样寒暄道,“还有一条消息,收音机里三点钟广播说要来台风,真叫人讨厌哩!”
小野木和赖子彼此看了一眼。
“广播里怎么说?”小野木不安地问。
“啊,怎么说才好呢,好像是讲,从伊豆半岛登陆,通过关东地区的北部,再刮到日本海。据说,今晚十一点左右,在山梨县风力最大。”女佣人这样转述道,“不过,我想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这一带还从来没有遭受过台风的灾害。广播总是夸大其词,所以过后经常笑他们大惊小怪。”
女佣人好像要使客人放心似的,自己先笑了。
“浴池在走廊左边的拐角,是全家共用的。”
女佣人又说了一句“请慢慢洗吧!我们利用这段时间为二位准备用餐”,然后就退了出去。
“小野木先生,您先请吧?”赖子以自然的语调说。
“好。”小野木早有这种思想准备,于是脱去西装,换上了旅馆的浴衣。赖子当即把小野木的西服、白衬衫等拾起来,收进了西服衣橱。看见这一情景,小野木隐约感到,她已是有夫之妇。小野木觉得又看到了赖子的另一个侧面。
小野木洗澡的时候,外面下起雨来。从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知道,雨点相当大。浴池的水不凉不热。回到房间时,女佣人正一面往桌子上摆菜,一面和赖子简短地交谈着。
“您饭前不去洗澡吗?”小野木对赖子说。赖子仍然穿着白色的西式服装坐在那里。
“真的,”这位中年女佣人声音嘶哑地劝道,“太太要是和先生一块儿去洗该多好!要不,您现在去洗一下,然后再舒舒服服地换上和服吧?”
赖子谢绝了,很大方地微笑着对女佣人说:“过一会儿吧。”
“啊,好的。”女佣人朝小野木扫视一眼说,“那么请便吧!”又郑重地向赖子鞠个躬退了下去。
“为什么不换衣服?”小野木问正在给自己盛饭的赖子。尽管语气里绝没有责备的意思,但在赖子听来也许倒是那样。
“过一会儿我有话对您讲。”赖子低声说道。
小野木心里一动,预感到自己经常考虑的事情就要出现了。赖子大概是想说出什么真相。她似乎在表明自己的意志,在坦露真情之前,仍要保持以往的状态。
小野木感到紧张,心在微微颤抖。
那以后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外面愈发风狂雨骤了。
这中间女佣人曾来过一次,说是也许会停电,放下赌烛和火柴便离去了。
小野木吸着香烟,听着外面暴风雨的声音。这正适合于等待赖子说明真相。一直低头坐着的赖子,在电灯熄灭之后,突然倒在小野木的腿上。
在这一片风狂雨骤的漆黑之中倾听赖子吐露全部真情,好像更能使自己的心情承受得住……
电灯熄灭之后,整个房间漆黑一团。然而,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还有一束微弱的光。尽管不知它来自何处,而且弱得不足以称之为光,但小野木的眼睛能够看出自己膝盖上所承受的重量的轮廓。朦胧可辨的白色,是赖子背上的衣服。
她正在颤抖,这当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小野木的腿感觉到的。赖子啜泣着,全身的重量都投靠在小野木的腿上了。
外面,风声大作,雨势更猛。女佣人先前来送蜡烛和火柴的时候,说怕暴风刮进屋子里来,临走时顺手关上了玻璃窗外的木板套窗。木板套窗不停地震动,发出暴雨拍打在上面的声音。外面还有喊叫的声音。
小野木纹丝不动。微微颤动的是赖子的身体,而且越来越厉害。
小野木知道赖子要说什么,自己的心也在发抖。这位平时总是从容不迫的女人,还从未如此反常失态过。小野木在等待赖子的啜泣化作语言。
蜡烛没有点燃,仍旧放在桌子上。如果点亮的话,赖子肯定会请求立即把它灭掉。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把整栋房屋吹得摇晃动荡,风声过后,赖子呼唤了一声“小野木先生”。
声音好像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但讲得很清楚。
“您能心平气和地听我讲讲吗?”
小野木没有马上回答,咽了口唾沬才用嘶哑的声音答道:“能。”
和预感到某种恐怖来袭时一样,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赖子事先说出要“心平气和”,这的确是她素常讲话的方式。
“我……”
又一阵狂风吹过。
小野木以为是风声打断了赖子的话,其实并非如此。
“我,有丈夫。”
这声音听起来不是在坦白,而是在向小野木正式公布消息。
赖子仍是双膝整齐地跪坐着。倒向小野木的,只是伏过来的上半身。小野木早有预料,赖子拒绝换上旅馆的衣物,正是为了这句坦白。而且他心里也清楚,离开东京的时候,赖子就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
“这个问题,”小野木说,“我早就想象到了。”
在接受赖子宣告的那一刹那,一直使小野木心脏剧烈跳动的恐惧心理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想爆发出未曾预料的恸哭。
“是吗?”赖子把头从他的膝上稍稍抬了起来,“您早就察觉了吗?”她的声音很低,眼里还含着泪水。
“说‘知道’也许更为恰当。”小野木答道。
“我也认为,”赖子的声音更低了,“小野木先生早已察觉到了这一点。”
风吹断了外面的树木,那声响好似把空气撕裂了一般。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赖子又稍微加重了语气说:“我用不着再讲自己是个坏女人了。对于这种谴责,我可以独自在内心里静静地听着。只是,我不能再欺蒙小野木先生,继续相处下去了。”
“……”
“我这样说,您大约已经明白了。能结识小野木先生,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感到很荣幸。虽然时间很短,即使明天就死去,我也毫不后悔。不,其实就这样突然死去,说不定会更加幸福。因为,比较起来,明天又要开始的生活方式,是那样地无聊,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赖子!”小野木叫了一声。
小野木明白,听到结城赖子坦白之时,便是与她别离之际。但是,当赖子突然伏身哭泣的时候,小野木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想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就要转身离去的赖子再拉回来。
突然从远处的主建筑物传来了人们的吵闹声,接着走廊里又响起了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
“对不起!”女佣人慌慌张张地站在门外喊了一句。
纸门拉开后,女佣人“啊”了一声。因为没有点燃蜡烛,屋子里很黑,所以女佣人有点惶恐,正要把身子立即躲到刚拉开的纸门后面去。
赖子从小野木的腿上离开,口里应了一声。
“不要紧,没关系的。”赖子忙止住她说,“因为有风,特意没有点上蜡烛。”
一道暗淡的灯光从女佣人拉开的门缝里射进来,原来女佣人手里提着灯笼。橙黄色的灯苗,在房子里晃个不停。
“台风刮得更厉害了。”这是位上了年纪的女佣人,声音有些慌乱,“怕出现意外情况,所以要请二位客人马上转移到别处去。”
“到别处?”竟要去避难,这简直不可想象。小野木又问:“你讲的别处,是哪儿?”
“啊……”女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打量着这两位没有点燃赌烛、跪坐在漆黑房间里的客人。小野木穿着旅馆的浴衣坐在桌前,赖子身穿白色的西式服装离他稍远。昏暗的灯笼光没有照到他们俩的全身,投射出令人不安的阴影。
“在这东边,有个旅馆工会的办事处。那里地势高,比这儿安全。我们想暂且把客人领到那里去,然后再与附近的旅馆交涉,请他们给安排住处。”
小野木想起来了,乘出租车到这里来的路上,沿着斜坡有一排旅馆。
“你是说,这里危险,对吗?”小野木问。
“是的。旁边就是河,据说也许会发生洪水。因为这幢房子是建在最低的地方。”
雨很大,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却不知道还有洪水泛滥的危险。小野木脑海里掠过去年伊豆半岛发生台风的情景,当时曾把该地的温泉镇刮得一片狼藉。他想,或许是因为有了那一次的前车之鉴,这个旅馆也要采取预防万一的措施。
狂风依旧呼啸不已。每当风声一紧,拍打在整个建筑物上的雨滴也就更猛烈了。
尽管受到风雨声的阻碍听得不大真切,但仍能听到从旅馆旧主建筑物方面传来了三四个男人的喊声。
“那边的客人也都离开了。”女佣人催促着说。每当风雨狂呼而过,女佣人的声音就更增加一层不安。
“赖子,准备好了吗?”小野木问道。在这种危险迫近的时刻,小野木心里竟首先涌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要把赖子安然无恙地送回她丈夫身边。
“嗯,我……”赖子的声音不同往常。她蓦地站起身,急步朝装有西服衣挂的固定门走去,敏捷地取下小野木的衣服,抱在手里。
小野木站起来,要把浴衣脱掉。
“还是穿着出去好。要是把西服淋湿了就……”赖子一面说,一面把拿在手里的小野木的西服、衬衣等分装在自己和小野木的旅行皮箱里,因为不能一下子全装到同一只皮箱里。赖子迅速麻利地做完这件亊。这时响起了树木或别的什么东西倒下去的声音。
“您二位携带的东西就这么多吗?”女佣人惊恐不安地问,“快,请吧!”
女佣人提起一只旅行皮箱,打着灯笼,首先走出了房间。然而,在快到游廊的时候,灯笼灭掉了。没有窗子的游廊里,风和雨穿堂掠过。
小野木搂住赖子在游廊里跑着。只跑过三米多的距离,小野木半边身子就被雨淋透了。
一个披着雨衣的旅馆男侍,从黑暗中靠近过来,喊着女佣人的名字。
“这是新搂那边的客人呀!”女佣人把旅行皮箱交给旅馆的那个男侍,喊道,“快把客人的皮鞋包好!”
赖子把旅馆借的男用雨衣披到头上。小野木搂着她的肩又跑起来,由于风雨交加,赖子的身体好像就要倒往地上。
两人都感到身体发飘。瞬息而过的强风一吹,他们险些就要被吹散到漆黑的夜幕里去,脚尖根本用不上力气。
走在前面的那个旅馆男侍,不断地从黑暗中朝他们喊着:“走路的时候,身体向前倾!用往前倒的姿势迈开步子!”
因为风的关系,那声音忽而变细,忽而又大起来。雨点打在身上很疼。水顺着鼻子和嘴流到下巴,风吹得人透不过气来。
“赖子。”小野木搂着赖子淋得透湿的身子走着。
“不要紧……请放心。”赖子只有声音从遮头的雨帽下传出来,看不到她那白晳的面孔。小野木的浴衣已经湿透到贴在身上了。
后边还有避难的客人走过来。大家都很害怕树木倒下去的声音以及河水的轰响,没有一个人吭声。地面上的水沿着斜坡流成了河。
倒伏的草木在黑暗中摆动着,让人不辨方位。风,和着雨声吼叫着。
“赖子!”小野木放开嗓门叫了一声,心想任谁听到也无所谓了。
“请放心!”赖子又讲了同样的话。
小野木要说的并不是这件事。他是想说,赖子,您不要走开!请您不要离开我,我们决不分离!这才是小野木心里要说的话。他很想在风雨交加之中,不顾一切地把这些话喊出来。
赖子好像把小野木那句话理解为要讲暴风雨了。小野木不再吭声,没有讲出下面的话。
然而,他马上又想到,赖子说“请放心”,也许就是在回答自己的这种心情吧!以赖子的敏感,她不会不理解的。“请放心”这三个字,大概就是赖子作出的回答。
小野木想把赖子抱得更紧。
从对面传来有人喊叫的声音:“喂……”
“喂!”走在前头的旅馆男侍应了一声。
“几个人哪……”对方在问人数。
“七位呀……”这边的领班回答着。
越过铁道口,路开始上坡。从坡上走下来几个黑影,手里拿着电筒,脚下淌着水。这几个男人里,有的穿着消防团的号衣,也有的赤露上身。
“是七位吗?”领头的男子一边向领班核实着人数,一边还在用指头数着。
“暂时在工会的二层吧!筱屋旅馆遭了灾,所以那边的客人都逃了过来,房间分配不开了!”那个男子怕风吹得听不清,大声地说着。
“筱屋遭了灾啦?”领班发出了吃惊的声音。
“发生山崩啦!”
只有旅馆那幢开始倾斜的楼房黑影,在夜幕中尚能看到,手电筒的微光在房檐下忽隐忽现。旅馆后面也有一条河,不断传来河水奔腾咆哮的声音。小野木知道那条河的上游是个峡谷,就在那个方向的远方,发出地动一般的轰响。
房屋、楼顶、檐下,都不断响着金属碰撞的声音。
“现在带领各位到工会办事处去,走路的时候请多留神!”消防团的男子带着几分傲慢的腔调说。客人们都保持着沉默。
一路上不断响起东西落下来摔碎的声音。
“小心瓦片飞过来,请尽量靠房檐里面走!”消防团的男子在狂风里又吼了一句。
赖子仍由小野木搂着走在路上,她叫了一声:“小野木先生!”
似乎听她说了句“我真高兴”,却被风遮去没有听清。小野木反问了一声“啊?”但这次赖子也仿佛没有听到。
旅馆工会办事处的二楼,有二十叠大小。然而,这里一点也不宽敞,其狭小的程度使人觉得,简直要彼此背靠背地挤在一起。收容到这里来的,有小野木他们所住旅馆的七名客人,以及从其他旅馆来避难的十一名房客。
和其他旅馆进行交涉,也都以住着团体客人或满员为理由,遭到拒绝。因为旅馆本来就不多。再加上所有旅馆都受到洪水的威胁,全都拒绝接受新的避难客人。
小野木和赖子掺杂在其他房客中间,在这二层楼上度过了昏暗的一夜。据说点燃光秃秃的蜡烛很危险,因而吊起了马灯,人们都用手电筒照着脚底下走路。简直和战争时期的夜晚一样。
小野木让赖子把头枕在自己的膝上睡觉。就是这样也无法充分伸开手脚,否则就会碰到邻人身上,因此不得不蜷缩着身子躺在那里。
小野木用手指轻轻地抚摩着赖子濡湿的头发。她的头发和面颊都像沾着水一样冰凉。在马灯微弱的亮光下,赖子的脸很暗,表情模糊不清。
“小野木先生,您不睡也不行的呀!”赖子在小野木的膝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马上又睁开了眼睛。尽管离事先约好的轮换睡觉还有一会儿,赖子却立即坐起身来。
“可以的。您再睡一会儿吧!”
“不,我睡不着。还是坐起来舒服。”
旁边就睡着别人,不能大声讲话。两个人低声耳语起来。
“对不起!”
小野木也把头放到赖子的腿上了。赖子脱去淋湿的西式服装,换上了旅行皮箱里备用的连衣裙。小野木也穿着从皮箱里取出的衬衣和西服裤子。躺在赖子的腿上,小野木刚刚睡意蒙胧,马上又把眼睛睁开了。
“对不起!把您领到了这种地方。”小野木仰视着赖子的脸说。
“不,原因并不在小野木先生呀!”赖子含着微笑答道。
“不过,我要是不来这里的活,就不会遇上这样的天灾了。”
“这没办法呀!是我任性跟着来的。”
外人就躺在身边,不可能进行复杂的谈话。这说不定倒是件好事。刚才这些话,自然而然地绕开了赖子所坦白的问题的核心。然而,结果却相反,使彼此的心更加贴近了。外面正在呼啸的暴风雨,室内光线暗淡的吊灯,加上灯光下映出的胡乱挤睡在一起的模糊的人影,这一切都促使两个人的心贴得更紧。
这一夜之中,竟两次听到了山崩的声响……
天将破晓时分,从背后穿过的河流,清晰地发出了洪水的声音。
这条河的坡度很陡,两岸崖壁很高,一般认为河水不会溢出河床。尽管如此,也还是有人通知说河水已经开始漫到公路上。
那条公路已经流成了河。
在刚刚拉开的晨曦之中,朝后面那条河流望去,鲜红的浊流正以意想不到的宽度和规模奔腾咆哮着。
树木和断崖的土方在水里翻滚着,以一泻千里之势飞流而去。雨小了,风也停了。只有那红色的洪流还在尽情地逞着威风。
“今天早晨七点三十分满潮!”穿着消防团服装的三个男人来到二楼说。他们好像是来査看这座建筑物是否安全的,还仔细观察了正在奔腾的河水。
“还有两个小时啊!”另外一个男人说。
“富士川说不定也要泛滥呢!”
“火车会不通的吧!”
“那是肯定的。身延线被冲得七零八落。若是东海道干线的话,会马上修复,但支线就慢了。即使水退下去,也得两三天吧!”
小野木脸色变了。首先产生的冲动仍然是无论如何也要在今天把赖子平安地送到她丈夫的身边,送到她那既没见过面、也不知道名字的丈夫跟前。这是小野木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