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富于同情心的读者和朋友们,我现在继续往下讲。毁灭正吞没着德国,在我们城市的瓦砾堆中住着被尸体喂肥的老鼠,俄国大炮的轰鸣向着柏林呼啸而去,盎格鲁—撒克逊人轻飘跨越莱茵河,宛如过家家一般。我们自己的意志,也正在和敌人的意志结合,似乎是我们自己有意让他们这样去做的似的,末日正在来临,末日它正在来临,末日它已经渐渐升起,就将在你的头顶上裂开,啊,住在这个国家里的你——可是现在,我仍然要继续往下讲。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次远足,对我而言也是值得纪念的那次远足,在它仅仅只过了两天之后,阿德里安和鲁道夫·施维尔特费格之间所发生的事情,以及事情的整个经过——这些我都是知道的,也许有人会无数次地提出异议,说我不可能知道,因为我当时没有“在场”。是的,我当时不在场。然而,在今天,一个精神的事实却是:我当时是在场的,因为,一个人,如果他如我在这里经历这件事情那样,经历并且从头到尾一再地经历一件事情,那么,他对这件事情所具有的那种可怕的熟悉程度就会使他成为耳闻过它和目睹过它的证人,即便是它的隐蔽阶段也无一例外。
阿德里安打电话请他匈牙利之行的旅伴到普菲弗尔林他那里去一趟。他请他务必火速赶往,因为他要和他说的那件事情万分紧急。鲁道夫总是随叫随到。电话是早上十点钟打的——正是阿德里安的工作时间,在这个时间段内打电话就其本身而言就很特殊。这位小提琴家下午四点就赶到了,而且还是在撞塞子乐队晚上必须为订长期票的票友作专场演出的情况下,不过,阿德里安甚至把这个都给忘记了。
“你既然都吩咐了,”鲁道夫问道,“那该是什么事情呢?”
“哦,马上,”阿德里安答道,“你来了,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今天见到你,我甚至要比平时更高兴些。请你记住这一点!”
“这将赋予你要告诉给我的所有事情,”鲁道夫用令人感到惊喜的漂亮话回答道,“以一个金光灿烂的背景。”
阿德里安建议出去散步,说一边走一边说更好。施维尔特费格高兴地表示赞成,但同时也为不能久呆表示抱歉,因为他必须再坐六点的那趟火车赶回去才不至于耽误他的演出。阿德里安听罢,猛地一拍脑门,赶紧请他原谅他的疏忽。还说等鲁道夫听他把话说完之后,或许就更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欠考虑的事情。
温暖的融雪天气已经到来。被铲到一边的雪开始融化和沉降,路的表面也开始变为像粥一样的糊状。这两个朋友都穿着套鞋。由于时间太紧,鲁道夫甚至连他的那件毛皮短大衣都没来得及脱下,阿德里安则穿上他的那件配腰带的驼毛大衣。他们直奔夹子湖而去,接着便在湖边散起步来。阿德里安向他打听今天的演出计划。又来一遍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作为主要节目吗?又来一遍那部《第十交响曲》吗?“哎,你会高兴的,你用柔板速度就能够表达出讨人喜欢的东西来。”他接着告诉他,说他小时候,早在他知道勃拉姆斯之前,就独自在钢琴上凭空想出过一个几乎和那最后乐章里高度浪漫主义的圆号主题完全一致的动机,虽然没有那种节奏上的绝技,但在旋律上却表现出完全一样的精神气质。
“有意思,”施维尔特费格说道。
哎,星期六的远足怎么样?他问他玩得开不开心。问他是不是跟其他参加者的意见一样。
“不可能有更好的了,”鲁道夫解释说。他说他敢肯定那一天将成为所有人的美好纪念,唯有席尔德克纳普是个例外,因为他那天劳累过度病倒了,现在正卧床不起呢。“他这人和女士结伴的时候总是太死要面子了。”再说了,既然吕迪格尔那天对他的态度相当无礼,所以他鲁道夫也没有任何理由对他表示同情。
“他知道你是个懂得幽默的人。”
“我也是这样做的。可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没有必要取笑我呀,更何况在此之前塞雷奴斯就已经用他的忠君思想对我进行过一番狂轰滥炸了。”
“人家是老师。没办法,只有让他来批改、来纠正。”
“用红墨水,是的。但在眼下这个时刻,这两个人对我而言全都变得完全无所谓了,因为我现在在你这里,而你有话要跟我说。”
“非常正确。既然我们正在讨论上次的远足,那么,我们其实已经是在说正事了。在这件事情上,你现在说不定还可以让我欠你一份人情呢。”
“让你欠我一份人情?是吗?”
“你说说看,你认为玛丽·戈多怎么样?”
“那个戈多?想必不会没有人不喜欢她!你肯定也喜欢她吧?”
“喜欢这个词还不完全准确。不瞒你说,从苏黎世起,我满脑子想的就是她了;我很难把和她的邂逅理解为纯粹的人生插曲;一想到不久又要让她离去,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这心里就难受极了。我觉得,我好想,并且非要总是看见她,非要总是让她在我的身边不可似的。”
施维尔特费格停下脚步,先是去看那个说这话的人的一只眼睛,然后又去看他的另外一只眼睛。
“真的?”他一边说,一边重新迈开脚步,同时也把头低了下去。
“确实是这样的,”阿德里安证实道,“我敢肯定,你是不会因为我对你给予这份信任而生我的气的。而这份信任恰恰就在于我认为自己对它有十足的把握。”
“你可得拿准了!”鲁道夫喃喃地说道。
而阿德里安接着又说:“不管什么事情,你都要学会人性地去看待!我的年龄也不小了,都快奔四十了。作为朋友,你难道就希望我在这个小隐庐里了却残生吗?我说了,你要把我当个人来看,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变得充满渴望起来,他害怕耽误了,害怕太迟了,他会渴望一个比较温暖的家,一个真正令他中意的伴侣,一句话,他渴望更温柔、更人性的生活氛围,不仅仅只是为了愉快惬意,为了生活得更舒适,而首先是因为他希望从中获取能够促进他的创作欲和力量的,促进他未来作品的人性的内涵的善和伟大。”
施维尔特费格默默地走了几步,然后压低声音说道:
“你现在已经把‘人’和‘人性的’说了四遍了。我数了的。既然你这样坦率,我也就明人不说暗话:当你用这种字眼的时候,当你用这种字眼来指你自己的时候,我的心在抽紧。这话从你口里说出来简直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太不合适了,也——真的,太令人感到羞愧了。请原谅我这样说!难道你的音乐在此之前是非人性的吗?那样的话,它就应该把它的伟大归功于它的非人性。请原谅我这简单幼稚的看法!我不想听到你的任何一部是被人性赋予灵感的作品。”
“是吗?你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吗?可是有一部已经被你在人前演了三遍了,难道不是吗?是你让人家把它献给你的,不是吗?我知道,对我说这些无情无义的话,这并不是你的本意。可是,你让我知道,我只是由不人性构成,这就是我,而且我也没有权利得到人性,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无情吗?无情且欠考虑——正如无情总是源自欠考虑一样,难道不是吗?一个用值得惊异的耐心把我争取到人性这边并让我皈依你的人,一个让我这辈子第一次在他身上找到人性温暖的人,他竟然告诉我,我和人性毫无关系,我可以和人性毫无关系。”
“这似乎是一个临时的应急措施。”
“假如真是这样呢?假如这里所涉及的真是一种练就人性的过程,一个走向人性的预备阶段,而这个阶段又正因为是这样的而不失却任何内在价值呢?我生命中的一个人,他的勇敢不懈的坚持——几乎可以说是:让死神望而生畏;他使我身上的人性得到释放,他教给我幸福。这其中的详情也许将不为外人所知,将不会写进任何一本传记中去。但他的功绩难道就会因此而受到损害,他应该秘密享有的荣誉难道就会因此而遭到贬低吗?”
“你可真会变着法儿地恭维我。”
“我这哪里是变着法儿呢,我只是实话实说!”
“这倒也是,其实真正要说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玛丽·戈多。为了总能看见她,为了总能让她呆在你的身边,你,如你所说,非要娶她为妻不可。”
“这是我的愿望,我的希望。”
“哦,她知道你的这些想法吗?”
“我担心:不知道。我担心,我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她了解我的感情和愿望,尤其是有别人在场的时候,当着别人的面向女人献殷勤,扮演塞拉东,不管怎样,这样做总会让我觉得不大自在。”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拜访她呢?”
“因为我不喜欢出其不意地直接向她表白,向她求婚,而且,由于我的笨拙,她很可能在这方面还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在她的心目中还就只是个有趣的隐士而已。我担心她会不知所措,并因为不知所措而予以——也许是操之过急的——回绝。”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写信呢?”
“因为如果我这样做的话,没准可能会让她更加尴尬。她不得不答复,而我也不知道,她爱不爱舞文弄墨。如果她不得不说不的话,她又会费多大劲儿来体恤我啊!而她的这种费劲的体恤又会让我感到多么的痛苦啊!再说我也害怕这样的一种书信来往会过于抽象——我觉得,这种抽象性有可能会对我的幸福构成威胁。我不愿意想见玛丽是单独地,亲手地,不受个人印象影响地——我几乎想说:不受个人强制手段影响地——书面回复我的信。你瞧,我既讨厌直接搞突然袭击,也讨厌通过邮局鸿雁传情。”
“那你到底找到了什么样的途径呢?”
“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你在这件棘手的事情上可以帮我一个大忙。我想派你去她那里一趟。”
“我?”
“你,鲁迪。如果你能为我——我想说:为我的灵魂得救——有所贡献,这种贡献,后世或许知道,或许也不知道;如果你能够通过做中间人,做我和生活之间的那个沟通媒介,在我追求幸福的时候做我的代言人,从而使得这份贡献臻于完满的话,那么,你会觉得你这样做很荒唐吗?这是我的一个点子,一个想法,就跟我作曲时突然冒出的一个念头一样。但你不得不马上就相信的是,这样的一个想法并不完全是新的。如果按照乐谱来的话,又有什么东西是完完全全新的呢!然而,如果是像这样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样的关联之中和这样的观照之下,那么,已经有过的东西就可以是新的,而且还是新得有生命力的,原创的和独一无二的。”
“这种所谓的新也最令我感到担忧。你所说的已经新得足以让我目瞪口呆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替你向玛丽求婚,替你去请求玛丽同意嫁给你,对吗?”
“你对我的意思的理解完全正确——你也不大可能听错我的意思。你能够如此轻松地理解我的意思,这说明这件事情是很自然的。”
“你这样认为吗?——那你为什么不派你的塞雷奴斯去呢?”
“你这是要取笑我的塞雷努斯呀。你想象我的塞雷努斯去当求爱使者,你这显然是在寻开心嘛。刚才我们还谈起过个人印象,这姑娘在做决定的时候是不会完全脱离个人印象的。你别见怪,依我看,她将更喜欢听你说话,而不是一个表情僵硬的求婚者。”
“阿德里,我可没有一点心情开玩笑,我当然很在意,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也觉得很庄严的是,你在你的生命中,甚至是在后世面前,赋予我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仅凭这一点,我就没有心情开玩笑。我之所以问起蔡特布罗姆,是因为他作为你的朋友的时间要比我长得多——”
“是的,长一些。”
“那好,只是长一些。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只是’可以让他执行起任务来更加轻松,可以使得他更适合来做这件事情?”
“听着,我们姑且把他搁置一边,别再去谈他了,好不好?在我看来,他和求爱的事情根本就是沾不上边的。我的心声是向你,而不是向他吐露的,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就像我以前曾经说过的那样,我的心灵之书中那最隐秘的几页已经向你打开。如果你现在去她那里,让她也读到这里面的内容,把我的情况告诉给她,跟她说我的好话,谨慎地向她透露我对她所怀有的爱慕之情,我对生活的渴望,以及这种渴望和这种爱慕之情的密不可分!用你那友好的方式,温柔而欢快地去试探她,探问她是不是——当然是现在,是不是有可能爱我!你愿意吗?你不必带给我她百分之百的应允,绝对不必。只要一点点希望就完全足够了,你的使命也就算是圆满完成了。和我分享我的生命之思并不令她十分反感,并不令她难以置信,如果你能够给我带来这样的信息的话,那么就该轮到我自己出马了,到那个时候我就会亲自去跟她和她的姑妈谈了。”
他们先是让罗姆冈处在他们的左侧,接着便穿行在了冈后面的那一小片从树枝上往下滴水的云杉林间。然后,他们又上到村边的那条小路返回。他们不时会碰到佃农和农民通过叫名字向这位长年住在施魏格施迪尔家的房客打招呼。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鲁道夫又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在她那里说你的好话,对我将不是什么难事,你相信我好了。尤其是你已经在她面前说了我那么多的好话,阿德里,这对我来说就更不是什么难事了。不过,我也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就像你对我没有任何隐瞒一样。刚才,你问我对玛丽·戈多的看法如何时,我立马就回答说,恐怕没有人不喜欢她。我现在要向你承认的是,我的这个回答里所包含的意思比起字面上能够直接从中听出来的还要更多。如果你不是,如你用古诗文所表达的那样,向我敞开了你的心扉的话,那我可是永远也不会向你承认这一点的。”
“你瞧,我也是真的很想听到你的这个自白的。”
“其实你已经听到了。那个女孩——你不喜欢这种叫法——那就说那个姑娘吧,也就是玛丽,她在我这里也不是无足轻重的——如果我说:不是无足轻重的,那么,这样说还是没有真正说到点子上。我觉得,这个女孩是我所见过的女人中最友好和最可爱的那一个。早在苏黎世的时候——我那时演奏了——我那时演奏了你,整个人非常温暖,非常容易受感染——她就让我觉得很喜欢了。而在这里——你是知道的,这次远足还是我提议的,而且这期间,这个是你所不知道的,我还和她见过面,我和她以及伊莎波姑妈一起在吉泽娜旅馆喝茶,我们聊得可欢了……我再说一遍,阿德里,我仅仅只是因为我们今天的谈话,仅仅只是为了我们彼此的开诚布公,我才把这些吐露出来的。”——
莱韦屈恩没有马上吱声,而是在沉默了一阵之后,才用一种时高时低的奇怪而又意味深长的声音说道:
“是的,这都是我先前所不知道的。既不知道你的感情,也不知道喝茶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很可笑,因为我好像忘记了,你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对于妩媚和美的吸引是不会无动于衷的。也就是说,你爱她,或者这样说吧,你爱上了她。那就让我现在来问你一个问题。我们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你本来就有意请求她做你的妻子的,是这样吗?”
施维尔特费格似乎在考虑。他说道:
“不,这个我还没有想过。”
“没有?那你原本就只想引诱她了?”
“瞧你说的,阿德里安!可别这样说!不,这个我也没有想过。”
“那好,那就让我现在来告诉你,你的自白,你的开诚布公的和值得感谢的自白,只会让我更加坚定我的请求,而不可能促使我去放弃它。”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几个意思。我之所以选择你来做这件求爱的事情,是因为你在这方面,这样说吧,比塞雷奴斯·蔡特布罗姆要得心应手得多。因为你身上所散发的那种东西是他所没有的,而这也正是我所认为的能够促成我的愿望和希望的东西。就是这个东西。而你现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和我的感受相同,但同时,如你向我所保证的那样,却又和我的意图不尽相同。你将凭着自己的感受去——为我和我的意图说话。我想不出还有谁是比你更合适、更理想的求婚者来了。”
“如果你是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情的话——”
“你不要以为我只是单纯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情!我也从牺牲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而你也可以真正地要求我这样来看这件事情。你就只管这样去要求吧!使出所有的力气去要求吧!因为这意味着,你承认牺牲是牺牲,愿意作出这样的牺牲。你将本着你在我的生命之中所扮演的那个角色的精神,通过你为争取我的人性所作的贡献的彻底实现来作出这样的牺牲,而对于世人而言,你的这个贡献或许将永远是个秘密,或许也将不是。你会答应我吗?”
鲁道夫答道:
“是的,我愿意去,并且愿意尽我最大的能力为你办好这件事情。”
“为此你应该,”阿德里安说道,“在告别的时候和我握手。”
他们返回他的住处,见还有时间,施维尔特费格便和他的这位朋友一道在那间胜利女神客厅里吃了一点点心。格雷翁·施魏格施迪尔为他架好马车,但是,尽管鲁道夫请他别再麻烦了,阿德里安却仍然坚持和他一起坐进了那辆座位用羽毛填充得硬邦邦的小马车里,非要送他去火车站不可。
“不,这是应该的。这一次尤其应该。”他解释说。
火车以足够徐缓的速度进站,准确而稳当地停靠在了普菲弗尔林,火车的窗户已经降下,他们通过降下的窗户相互握手道别。
“好了,不说了,”阿德里安说道,“保重!珍重!”
他抬起他的胳膊,然后转身离去。而随着火车的滑动渐渐远去的那个人,他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最后仅仅只是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一封他拒绝回复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