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日,星期日,早晨十点
我今天早上回去时是八点半。我回到家之后,吃了两片苯巴比妥药片,然后就上床了。但是这个药对我不起任何作用,最后我还是起来了。我洗了个冷水澡,下楼来到办公室里。我坐下之前,先去确定“他”有没有在马路上走来走去。
不管怎样,天气预报是正确的。风停了,天也放晴了,但外面寒冷刺骨。我看到去做弥撒的人把手塞到口袋深处,鞋跟嗒嗒地敲打着地面。我的流浪者们不在玛丽桥下面。我想他们是搬家了,或者去救世军的驳船上睡觉了。
昨天晚上,我听到维维亚娜回来时,把文件锁了起来。我刚到楼上时,电话铃响了,我差点恼火地跳起来,因为我立刻想到电话会传递一个让我不舒服的信息给我。
“是你吗?”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伊薇特的声音。
这不是她正常的声音,而是她喝了酒之后或者极度兴奋时的声音。
“你还没睡吗?”
“我刚上楼。”
“你跟我说过你很少两点之前睡,尤其是在星期……”
她还没说完星期六这个词,就咬到了舌头。我问道:“你在哪儿?”
“科兰古路,马尼埃餐馆。”
电话那边沉默了。她星期六的晚上给我打电话,表明他们两个人吵架了。
“一个人吗?”
“是的。”
“多长时间了?”
“半个小时。跟我说,吕西安,如果你不嫌烦,能不能来找我?”
“你很着急?发生什么了事?”
“没什么。我之后会跟你解释的。你马上来吗?”
我发现妻子正在忙着脱衣服。
“你不睡觉吗?”妻子说。
“我上楼时接到了一个电话。我要出去一趟。”
她吃惊地看了我一眼。
“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不愿意跟我说。”
“你最好把阿尔贝叫醒,让他载你去。他几分钟就能准备好。”
“我还是乘出租车吧。雅克布路画展成功吗?”
“人比预想的多十倍,朋友们一直忙着到车上找香槟。你要是去了肯定会不开心的。”
我一定会的。我不得不冒着严寒走到沙特莱去找出租车。我知道马尼埃餐馆,在蒙马特,但是我不知道伊薇特经常去那里。对于妻子和我来说,那家餐馆代表了一个时期,一个阶段。我们结婚的第二年,有一段时间,我们两个迷恋上了划独木舟,所以每个星期天我们都会去谢勒和拉尼之间的马恩河上划船。那里甚至还有一支划船队,成员以年轻夫妇,医生和律师居多。工作日,我们习惯在马尼埃餐馆碰面。我不记得有什么原因,但那个时期忽然就结束了,新的一个时期开始了。在达到现在的社会地位之前,我们陆续成为很多团队的成员。我有时候很羡慕他们一生都能够待在同一个社会圈子里。不久之前的一个星期天早晨,我跟妻子从谢勒经过,去几个朋友那儿,他们在那个大区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和当年一样的独木舟仍然在水上,我惊奇地发现几对过去的夫妇,他们也都上了年纪,孩子都那么高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踏进过马尼埃餐馆了,但是门一打开,还是那股熟悉的气味,我猜里面的气氛应该也没什么大的变化。我看到伊薇特正坐在一杯威士忌前,威士忌让我明白了她的精神状态。
“脱下大衣,坐下吧。”她对我说话时表情很严肃,好像有很沉重的消息要宣布。
服务员走过来,我也点了一杯威士忌。之后我又喝了好几杯,所以今天早上我睡不着了,因为酒精不会让我昏昏欲睡,只会让我的精神更紧张。
“你没注意到马路上有人吗?”
“没有。怎么了?”
“我在想他是不是又回来窥探我。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只要生气了,就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们吵架了吗?”
她喝了两三杯威士忌,所以事情绝对不是如此简单。她直愣愣地盯着我,悲情地说道:“对不起,吕西安。我本应该让你幸福的。我竭尽全力地尝试,但最后总是带你给烦恼,让你受苦。我第一次找你那天,你就应该把我轰出门外,我应该在我该待的地方,监狱。”
“小点声。”
“对不起。我是喝了酒,但是并没有醉。我向你发誓我没醉。你相信我,这很重要。此刻我之所以是这个样子,是因为我很害怕,尤其是为你害怕。”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去了巴尔贝斯的一家电影院,在那里看了一场我们想看很久的电影。出电影院之后,我想在小丘广场吃点东西。”
她就喜欢那种喧闹而五彩缤纷的地方,以及那些充斥着粗俗之美和刺激的场所。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我感觉他跟平常不太一样,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我们跳完舞返回座位时,我刚要坐下,他把我拦住了,眉头紧锁地对我说:‘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吗?’
“而我——对不起——回答他说:‘——当然喽!’
“‘不是你想的那件事。我们要去彭蒂厄路,但是去取你的行李,然后你跟我回我家。我有一个新房间,他们承诺我很长时间了。这个房间住我们两个人足够了,而且还朝向马路。’
“我以为他胡乱说的,就反驳道:‘你知道,伦纳德,这是不可能的。’
“‘不。我想过了。我们像现在这么生活实在是太蠢了。你经常跟我说你不在乎大房子,也不在乎舒适的生活。还有比你在雅瓦尔码头更苦的日子吗,没有吧?’”
她绘声绘色地讲述时,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椅上,眼睛盯着一对喝香槟的夫妇,他们正在接吻。有时候,他们拿吻来取乐,将一方嘴里的香槟吐到另一方嘴里。
“我在听。”伊薇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说。
“我不能全部都告诉你。太长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过那么多的话。最后,他断定自己爱上了我,什么都无法让他放弃我。”
“他谈到我了吗?”
她没有回答。
“他说什么了?”
“说我不欠你任何东西,说你只是个自私的人,一个……”
“一个什么?”
“一个色鬼,算了,是你自己坚持叫我说的。他什么都不明白,就断言你的行为跟所有的资产阶级一样。我对他说不是这样的,他不了解你,而且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我们周围有很多人。一位歌手强迫我们闭嘴一段时间,这期间我观察着他,注意到他表情。歌手唱完之后,他对我说:‘如果你坚持,立刻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们的决定。’
“我拒绝了,又对他重复一遍我是不会跟他走的。
“‘那我给他打电话跟他说。我向你保证他会明白的。’
“我又重新靠在他怀里。为了争取时间,我向他建议道:‘我们去别的地方吧。所有人都在看我们,以为我们在吵架。’
“我们去小路上的黑暗处散步,我们沉默了很久。你让我跟你说出所有的事,吕西安。我向你发誓,我做决定时一点都没有犹豫,我只是在找一个摆脱他的方法。我看到马尼埃餐馆家的灯光时,说我口渴了,然后我们就进来了,我点了一杯迫切需要的威士忌,因为同样的尝尽重新开始了。
“‘你还能给我什么’,我问他,‘如果我跟你一起生活在雅瓦尔?’
“‘你会成为我的妻子。’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要娶你。’”
她喝完杯中的酒,冷笑道:“你明白了吗?我当时就大笑起来,但是这句话却在我身上产生了一种可笑的效果,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个男人跟我说这句话。
“‘一个月前,我就反驳说,你会后悔的,或者我会受够你的。’
“‘不会这样的。’
“‘我天生就不适合跟男人生活在一起。’
“‘所有的女人都适合。’
“‘不包括我。’
“‘这跟我有关。’
“‘这跟我也有关。’
“‘承认吧,是因为他你才拒绝的。’
“我什么都没有承认,沉默着,他继续说:‘你害怕了?’
“‘没有。’
“‘你爱他?’”
她停止讲述,打手势叫服务生过来。
“还要这个。”
“两个人都要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了声是。
“他又问道:‘你爱他吗?承认吧!告诉我事实。’
“我不知道最后我是怎么回答的,他非常生气,站起来之后扔给我一句话:‘我要跟他解决这个问题。’
“他走了,非常激动,脸色苍白,走之前把结账的钱扔到桌子上。”
“他喝酒了吗?”
“喝了几杯。但是并不足以让他这样。我想着,他到外面冷静一下之后就会进来向我道歉。给你打电话之前,我一个人在这个角落里苦苦等了半个小时,门只要一打开,我就会跳起来看看。突然,我想到他可能去你家找你了。”
“我没有看见任何人。”
“他会这样做的,我确定,因为他不会随便乱说话的。他不是那种轻率做决定的男孩子。但他产生一个想法时,无论如何都会实现它。就像对待他的学业一样。我害怕,吕西安。我害怕你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走吧。”
“再让我喝一杯。”
她的舌头不太灵活了,眼神盯着一个地方不动,说话的语气也变了,我意识到这一杯太多余了。
“你知道我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开你的,是不是?你一定要知道这一点,知道你是我的全部,知道在你出现之前,我都没有真正活过,如果你不在了……”
我叫服务员过来买单,而她也喝完了剩下的酒。我们正要出门时,她恳请我确保外面没有人在监视我们。我们运气比较好,出去之后立即上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往彭蒂厄路驶去。在车上,她蜷缩着身子紧靠着我,一路都在唉声叹气,有时打几个寒战。
她的陈述没必要很准确,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到底是怎样回答马泽蒂的。伊薇特甚至没有说谎的必要,她只是想说出这些事,然后让人相信。
难道她一开始没有对马泽蒂发誓说我只是她的律师,说她在阿贝·格雷瓜尔事件中是清白的,说我把她从不公平的判决中解救出来,永远感激我?
马泽蒂这个人还要追溯到七月,工作日的一天,具体哪一天我也不记得了。那天我载她到圣克洛德的一家小咖啡馆吃午饭,因为她喜欢这种地方。在我们吃饭的露天平台上有很多人,我漫无目的地看着周围,看到两个没有穿西装上衣的年轻男孩,其中一个头发是棕色的,卷卷的,就坐在我们的隔壁桌,他不停地往我们这边看。我在下午两点半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约会,但是到了两点十五时,我们还没有用甜点。于是我对伊薇特说我应该走了。
“我可以留下来吗?”她问。
第二天、第三天她什么都没对我说。三天之后,我们关了灯准备睡觉时她才说道:“你睡了吗,吕西安?”
“没有。”
“我能跟你聊聊吗?”
“当然可以。你想让我开灯吗?”
“不用。我觉得我又做了不好的事。”
我经常想,她的真诚还有她忏悔的方式是出于什么顾虑,还是出于她天生残忍的性格?或许是想增添生活的戏剧性,让生活更有趣?
“在圣克洛德的那天,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两个年轻人?”
“哪两个?”
“在我们隔壁桌的那两个。其中有一个头发是棕色的,肌肉特别发达。”
“我想起来了。”
“你走之后,我明白他想过来跟我说话。一会儿之后,我看见他离开了朋友,他过来问我能不能跟我一块喝咖啡。”
我们相识之后,她还有其他艳情,当她明确告诉我时,我觉得她很真诚。第一个,是在她被判无罪的两个星期以后,当时她还住在圣米歇尔大街上,是跟圣日耳曼德佩一家夜总会里一个搞音乐的人。她告诉我她在爵士乐中坐了一晚上,然后第二天晚上,那个人就把她领到家里。
“你吃醋吗,吕西安?”
“是的。”
“这让你很难受吗?”
“是的。但这不重要。”
“你认为我会克制住自己吗?”
“你不会。”
是真的。但我的回答不仅是指责。其含义比指责要复杂得多。她需要过另外一种生活,需要成为一件事的中心,需要成为注意力的焦点。我可以断定,在法庭上那几天,也许是她一生中最沉醉的时刻。
“你在乎我跟你说的一切?”
“是的。”
“即使会让你难受?”
“这是我的事。”
“你怨我吗?”
“这不是你的错。”
“你认为我跟别的女孩不同?”
“没有。”
“那其他女孩是怎么处理的呢?”
我们的谈话涉及这种荒诞的话题时,我就会转过身去,因为我知道她想要什么:没完没了地谈论她的情况,分析她的人格、天性以及行为。
她也意识到了。
“你对我不再感兴趣了?”
然后她就会赌气或者哭泣,然后就会像不顺从的小女孩一样观察我一会儿,最后决定向我道歉。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忍受得了我。你想过没有,吕西安,一个女人面对着一个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猜得到的男人,可能会很恼火?”
她跟那个音乐家的关系只维持了五天。一天晚上,我发觉她很奇怪,整个人极度亢奋,眼睛睁得特别大。我问了她一些必要的问题,就知道那个音乐家让她服用海洛因。第二天,我得知她不顾我的劝告又去见了那个人后非常生气,第一次用巴掌扇了她,用力很猛,她左眼下面的手印几天之后才消下去。
我不可能白天晚上地监视她,也不能要求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我。我知道我对她来说还不够,我应该让她去寻找我不能给她的东西。就算我难受也只能如此。
几个月前,我特别焦虑,因为我不知道她会回到我身边,还是盲目地选择某段肮脏的艳情。
圣克洛德事件发生之后,我的担心发生了变化。
“他原籍意大利,但是在法国出生的,所以他是法国人。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他是医科学生,夜里还在雪铁龙做操作工。你不觉得这需要勇气吗?”
“他开车载你到哪里去了?”
“哪里都没去。那不是他的风格。我们走路回去的,途中还经过了布洛涅森林,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没走过那么多的路。你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没有早点告诉你。”
“你又见他了吗?”
“是的。”
“什么时候?”
“昨天。”
“哪里?”
“香榭丽舍大街那家诺曼底餐馆的平台上,他约我去那儿的。”
“通过电话?”
所以,那个人已经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了。
“你总是害怕我会遇上流氓,我觉得他会让你满意的。他爸爸是索恩河畔自由城的建筑工人,离我的出生地里昂不远,他妈妈在一家餐馆里洗盘子。他有七个兄弟姐妹。从十五岁开始,他就打工支付自己的学费。现在他住在雅瓦尔码头的一个小房间里,就在工厂旁边,他每天睡觉不超过五个小时。”
“你下次什么时候见他?”
我知道她还想见到那个人。
“这取决于你。”
“什么意思?”
“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再见他了。”
“他什么时候叫你再见他?”
“星期六晚上,他不去工厂上班。”
“你想下周六也去找他吗?”
她没有回答。星期天早上,我打电话到彭蒂厄路,从她接电话时表现出来的局促不安,我知道她并不是一个人在家。这是我们认识后她第一次把另一个男人领到不管怎样也算属于我们两个的公寓里。
“他在那儿?”
“是的。”
“我去路易家的餐馆找你?”
“如果你愿意的话。”
就这样,星期六晚上变成了他们的夜晚。有一段时间,马泽蒂相信伊薇特告诉他的善良律师的故事。伊薇特还向我坦白说,他白天去上学时,她会去雅瓦尔码头吻他。
“只是为了给他打气加油。他的房间特别小,邻居尽是工厂的工人,阿拉伯人和波兰人尤其多。在楼梯上,这些人也不会放下手里的活让人先过,而且还用发光一般的眼睛盯着我看,让我很害怕。”
除了星期六之外,别的时候他也来彭蒂厄路,因为一天下午,我们在同一屋檐下相遇。我们认出了彼此。他很犹豫,跟我打招呼时很尴尬,我很有礼貌地回了礼。
正如我所料,伊薇特为了给艳情加点刺激感,最后告诉了他实情,说我不仅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她的情人。
她还向他讲述了阿贝·格雷瓜尔路上的持械抢劫事件,真实版本的那个。她还补充说,我为了她,拿自己的荣誉和地位冒险。
“那个男人,他很神圣,你明白吗?”
她是不是这样说了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他总是默默地听着,并未生气。还有一次,我们在大街上相遇,他好奇地观察我,然后跟我打招呼。
我在想伊薇特是不是没能让他相信我阳痿,只满足于跟她嘴上亲热,因为如果他相信就不会妒忌了。事实并不是这样,但是伊薇特告诉我的是些更不太合情理的事。
他们当然不会理解对方。而现在,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
“他还说什么了?”一回到公寓,我就张嘴问道。
“不记得了。我也不想重复。你这个年纪的男人怎么和情人相处之类的话,年轻人会说的话。”
她打开一扇碗橱的门,我看见她在直接对着瓶口喝。
“停下!”
她不慌不忙地看着我,咽下最后一大口。
她嘴上还黏糊糊的,她问道:“你不想利用你的关系,把他逮起来吗?”
“什么借口?”
“大肆宣扬威胁言论。”
“什么威胁?”
“还不是很明确,但是他的意思就是找方法摆脱你。”
“期限是多长时间?”
我知道她在撒谎,不管怎样,她在添油加醋。
“即使这是真的,作为把他抓起来的理由也不充分。你想看到他进监狱吗?”
“我不想他伤害你。我只有你,你知道。”
她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事实却要比她想的更严重。他被捕之后,她会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极度悲伤。但痛苦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她会再度放纵自己。
“我病了,吕西安。”
我看出来了。她喝得太多,而且马上就会吐。
“我几乎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觉得他很实在。我知道你满足……”
说到这里,她知道“满足”这个词有点不太合适。
“我跟你道歉!你看!我总是这样。我努力做好,但是我的所有努力导致事情往坏的方向发展。我能向你保证的是我再也不会见他了。你能往马路上看一眼吗?”
我打开一点窗帘,路灯光下没有人。
“我害怕他跑去喝酒,因为他酒量不行。他平时那么冷静,生活对他来说如此简单,喝酒会让他变坏的。万一他喝多了……”
她还没说完就冲进浴室,然后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
“我感到很羞愧”,吕西安……她在呕吐间歇结结巴巴地说,“你要是知道我有多么讨厌自己该有多好啊!我在想你是怎样……”
我帮她脱下衣服,然后让她睡下。我也脱了衣服,躺在她旁边。有两三次,她在不安稳的睡梦中说了几个字,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马泽蒂很有可能在一个整夜开放的酒吧里买醉,巴黎有一些这样的酒吧。他也有可能正沿着没有人的街道迈着大步散步,边走边发泄心里的怨恨。他还有可能在彭蒂厄路上溜达,就像我以前在维维亚娜居住的马勒泽布大街的窗户下闲逛一样。
关于他们在一起的夜晚和他的态度,如果伊薇特没有太虚构的话,他不会轻易放手,而且很快就会回来找伊薇特。
伊薇特真的把她所有的过去都跟他说了吗?她对他表现出来的真诚跟对我表现出来的一样吗?不管怎样,他向伊薇特求婚了。
我应该睡着了一会儿,一阵电话铃声把我从床上惊醒,我冲到客厅里接电话,途中还撞到一件家具上,脚被撞得生疼。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妻子,因为这种事也发生过,她打电话是为了通知我一件很紧急的事情。我不知道几点了。卧室里很暗,但透过客厅窗帘的缝隙,我看到了白天的亮光。
“您好!”
我没有听到对方说话,又重复道:“您好!”
我明白了。是他打的,他并没有想到我在这里。我辨认出我的声音之后,并没有挂掉电话,我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呼吸声。这让我很吃惊,但伊薇特更吃惊,她刚睡醒,一丝不挂地出现在客厅里。在朦胧的光线中,她的脸显得格外苍白,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谁啊?”她小声问着。
我挂上了电话,回答道:“打错了。”
“是他吗?”
“我不知道。”
“我确定是他,现在他知道你在这里了,他会来的。开灯,吕西安。”
早晨的光线从窗帘透进来,给她的后背带来一丝凉意。
“我在想他是在哪里打的电话。他也许在这一带。”
我承认我也很不自在。我一点也不希望听到他敲响这个公寓的大门。如果他继续喝下去,可能会制造出一起丑闻。
我没有什么实情和解释要告诉他。一场三个人的讨论很可笑,很让人不快。
“你最好离开。”
但是我又不想成为逃跑者。
“你可以一个人待在这里吗?”
“可以。我,我总是会自己处理好的。”
“你打算给他开门吗?”
“我不知道。看看吧。穿衣服。”
她又有了一个想法。
“为什么不报警呢?”
我穿好衣服,感觉很丢脸,生自己的气。这段时间里,伊薇特一直光着身子,脸贴在玻璃上,朝窗外看。
“你确定你可以一个人待在这里?”
“是的。快走吧!”
“我一会儿到了安茹码头就给你打电话。”
“好。走吧!”
她陪我走到楼梯平台上,吻了我的面颊,身上依旧一丝不挂。她斜靠在楼梯扶手上嘱咐我:“自己当心!”
我承认自己身体力量不行,而且还害怕打架,但是我并不害怕。但我想避免这次不愉快的碰面,而且对方还是个恼火的男孩子。我不怨恨他,也不能指责他,我明白他的精神状态。出于这三点我要避免这次见面。
彭蒂厄路上空空的,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我一直顺着这条路走到贝丽路乘出租车。我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看见一对穿着晚礼服的夫妻,是两个外国人。他们应该刚从克拉里奇店里出来,相互揽着腰,女人的头发里还残留着彩色纸袋卷的碎屑。
“安茹码头!具体哪里,到了我会让您停的。”
我为伊薇特担心。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不可能再睡了,而是一直在窗户边上窥探着外面,也想不起穿上衣服。她有时候大半天都不穿衣服,甚至在夏天窗户都开着时也这样。
“你是故意这样做的。”有一次我说道。
“什么?”
“向对面的人展示你的裸体。”
她看我的眼神,跟我每次猜对她的心思时她的眼神一样,她嘴上带着一丝极力想掩饰的笑容。
“很有趣,不是吗?”
或许她觉得马泽蒂回来纠缠她同样有趣?我不知道伊薇特如果知道在哪里能联系上他,会不会给他打电话。她总想逃离自己的生活,重新创造一个角色。
但我又害怕伊薇特如果在大街上遇见他,可能会打电话给警察,她这样做只是为了刺激。
我一回到办公室,就给她打电话。
“我是吕西安。”
“你顺利到达了吗?”
“他没去吗?”
“没有。”
“你一直都在窗户边上?”
“是的。”
“再睡会儿吧。”
“你认为他不会来了?”
“我确定他不会来了。我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
“我希望你也再睡会儿。”
“好的。”
“我让你昨晚过得很糟糕,我向你道歉。我喝醉了,现在觉得很丢脸,但是当时没感觉到自己在喝酒。”
“睡觉吧。”
“你会跟你妻子说吗?”
“我不知道。”
“别告诉她我吐了。”
她知道维维亚娜清楚我们的事,她关心这件事是因为在维维亚娜面前,她不想扮演一个太不知羞耻的角色。突然她又问道:“那你会对她说什么?我们所做的一切吗?”
她问最后一个问题时还发出了一声兴奋的笑声,她有时候就会这样。她又问道:“甚至是现在我让你做的事?”
我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往外看了看,我前面已经写过了,我在码头上没有看到任何人。马泽蒂很有可能回家了,现在睡得正沉。
我蹑手蹑脚地上楼。我吃那两片药片时,妻子半睁开眼睛。
“没有不对劲吧?”
“没有。睡吧。”
她应该没有完全睡醒,因为一会儿工夫,她又睡过去了。我也试着睡会儿。但是做不到。我的神经症已经发作,现在还在发作,只要看看我的笔迹就知道了。一个研究笔迹的学者也许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不是一个疯子写的,就是一个吸毒者写的。
从某一个早晨开始,我就预料到会发生什么让人烦心的事,但是却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发生昨天晚上这种让我感到如此不舒服、如此丢脸的事。
我闭着双眼躺在温暖的床上,想着马泽蒂是否能对我做出什么坏事。我在职业生涯中遭遇过更疯狂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我见过他,感觉他是个严肃、内向的男孩,会严格执行自己的计划。
他意识到我跟伊薇特的事情威胁到他严格规划的未来了吗?如果伊薇特向他说了一切,如果他像我一样了解伊薇特,还会天真地希望改变她并让她成为一个有雄心的年轻医生的妻子吗?
他的处境很危险,整个人都不能理性思考了。明天或者几天之后,他就会看清眼前的现实,并且还要为我的存在感到庆幸。
让我感到烦恼的是,对此我并不确定。为什么他对这件事的反应与我的反应不同?因为他太年轻,明白不了也体会不到我感觉到的东西?
我想相信这种可能性。我找了那么多我喜爱伊薇特的解释!我把这些解释一个接一个地都驳回,然后又接受它们,组合,合并,但到最后并未找到一个满意的结果。今天早晨,我觉得自己又老又蠢。我刚才下楼去办公室时,脑袋空空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像针扎一样疼。我看着靠着墙的那些书,耸了耸肩。
马德里厄过去会带着一种蔑视的同情审视自己吗?
我正在窗户边上窥探一个鲁莽的年轻人,好像这个年轻人以前想要威胁我,让我给出喜欢伊薇特的解释。我说的是好像,因为我不确定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不确定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伊薇特会不会向我承认她夸大甚至编造了她对我所说的大部分故事。
但即使她夸大或是编造了,我也不能不原谅她,因为这就是她的天性,而且,归根结底,我们每一个人多多少少都会这样做。不同之处在于,她的缺点、恶习和弱点太多。她想全部拥有。这是她的游戏,是她填补空虚的方式。
今天早上,我不能做自我分析。有什么用呢?而且知道我为什么会因为她变成这个样子又有什么用呢?
况且是不是因为她我才变成这样,我同样不确定。拿日常生活为观众解闷的轻喜剧作家会把我跟伊薇特在一起的时间称为“快乐的日子”,这段日子已经成为一些人的笑料。
我从来没有把生活当悲剧来对待。我捍卫这个观点。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客观,冷静地评价自己和其他人。我尤其努力理解。我写这个文件,也是为了有时候自己看几眼,就像在玩一场单人游戏。
然而,我还没笑。我今天早上比任何时候都不想笑,我在想是不是自己不喜欢成为这些穿着节日盛装急着赶去做弥撒的小资产者中的一员。
我刚刚给伊薇特打了第二次电话,她过了一会儿之后才接电话。从她说“您好”语气,我感觉到有新情况发生。
“你自己吗?”
“不是。”
“他在那里?”
“是的。”
为了不逼她在他面前过多说话,我只问了些重要问题。
“恼怒?”
“不。”
“他向你道歉了吗?”
“是的。”
“他的意图还没有变?”
“好像是……”
马泽蒂应该从伊薇特手里把电话抢过去了,因为电话突然挂掉了。
老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