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早上九点四十分。高明打开地窖的地板门准备往吧台上再添几瓶酒。迪普雷夫人在接叫餐电话。
“好的,十七片肉片……不要太肥……”
她说话时瞄着,毛里松警官嘱咐她十点把他叫醒。这时楼上传来米切尔老头自娱自乐的声音,他正在浴室里做每天必做的健美操。
埃娃已经下楼了,穿着一件红色小碎花裙子。跟往常一样,她经过迪普雷夫人时没打招呼,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她在旅馆门槛处站了几分钟,然后径直地走向一个胳膊撑在海堤护栏上的身影,米切尔小姐没有穿大衣,头发随风飘散。
天气晴朗,也很凉爽。天空颜色淡淡的,碎花裙子让人想到夏天。胳膊撑在海堤护栏上的是布朗夫人,她在看大海,看上去很迟钝。听到有个声音越来越靠近自己,她浑身打颤。
“您今天上午还有鳎吗?”老板娘在电话里问。
她的目光从钟移到海堤上。布朗太太是个黑色的身影,米切尔小姐是白色的身影。褐色船帆从她们前面经过。迪普雷夫人又说道:“另外,再给我拿两打扇贝。一共多少钱?”
订货丝毫没影响她思考:
她还要跟布朗夫人说什么?
埃娃把同伴带回旅馆的途中激烈地说着什么。
“您好!不,太贵了!只要鳎好了!”
那两个女人从外面金黄的阳光下来到大厅灰暗的灯光下,然后又走到客厅的半明半暗处,米切尔小姐依然没有停止说话。布朗太太时不时地抬起充满恐惧的眼睛,结巴着说几个字,老板娘不懂英语,但猜测对方说的是:“但是您想让我做什么?”
埃娃依然没有停下,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那些话听起来既像是命令又像是威胁。
“打扰了。请问毛里松警官在吗?”
迪普雷夫人并没有注意到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手里还拿着一个廉价手提箱。
“我十分钟之后去叫醒他,”她看了一眼钟后回答,“请问您是哪位?”
“这不重要。”
马洛安并不着急。大厅里放着两种扶手椅,一种是藤条的,另一种是天鹅绒的。马洛安一贯谦卑,于是选择一张藤条椅坐下,但是不敢交叉双腿。马洛安把手提箱放在地上之后,又把帽子放在膝盖上。
有这么一段时间,马洛安没注意到客厅里发生了什么,在他面前正好摆着一扇玻璃隔板。直到埃娃找笔他才注意到。埃娃没找到笔,所以往老板娘的办公桌走去,路上碰到了马洛安的腿。
她跟亨丽埃特年纪相仿,但是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不管是动作举止,还是说话和穿衣的方式。马洛安又不高兴地想到那件蓝色丝绸雨衣。
“给我一支钢笔和墨水。”
“当然可以,米切尔小姐。”
马洛安盯着小姐看,她再回到客厅时,马洛安看到了那位不堪忍受的年轻妇女,她穿着一件黑色裙套装,和马洛安女儿穿的那件差不多。
马洛安听不懂英语。埃娃让同伴坐在一张独脚小圆桌前面,口述道:“拜托彼得·布朗……”
马洛安听到法语词,觉得很吃惊。米切尔小姐已经恼火了,他克制着自己又用英语说了一遍。有两次,布朗夫人低下头时,米切尔小姐在纸上给她指出那些词。
最后,埃娃让布朗夫人退后,然后自己坐下,边在头脑中搜索词汇,边写着什么东西。随后,她又高声读出来:“拜托布朗先生无论如何与妻子取得联系,迪耶普,纽黑文旅馆。”
马洛安看着她们很久,但没想到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他的思维已经变得很懒散了。等到他想明白时,注意力又集中在那个穿黑色套裙装的女士身上。
她应该昨天一晚上都在哭吧,因为她的鼻子红红的,眼皮也肿了。马洛安继续拿她跟自己的女儿作比较,比如说他注意到女人鞋子的脚后跟坏了,脖子下面上衣的缺口处有个圆雕饰品,头发也像亨丽埃特的一样不服帖。
马洛安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但来人不是警官。米切尔老先生下楼了,跟迪普雷太太打了声招呼,他习惯跟所有人打招呼。他走进饭厅,高明赶紧跑过来招呼。
老头一坐下,就看见客厅里的埃娃和布朗夫人,但是他假装漠不关心,只是吩咐高明准备早餐。
米切尔小姐经过时又一次碰到马洛安,但是并没有道歉。她把手里的那张纸递到办公桌上。
“把这个消息送到迪耶普的各大报社。账算在我头上。”
她来到父亲面前,在父亲的太阳穴处吻了一下,站着跟他说话。
“高明!去叫醒毛里松先生,告诉他有人在等他。”
马洛安并没有失去耐心,而且没有任何焦躁的反应,好像身上所有可以让他焦躁不安的器官都被摘除了。他可以就这样坐在藤条椅的边缘处一动不动地一直坐到晚上。别人即使看着马洛安,也不会想到大家千辛万苦寻找的箱子就在他脚旁,也不会想到刚才那条消息寻找的人已经被他杀死了。
一个女佣过来,手里拿着桶、抹布和刷子。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她说,“请抬一下脚……”
跟他家一模一样,家人打扫厨房时,马洛安总是要把两只脚抬起来,这时家人就会用抹布把他脚下的那一块地板擦干净。
高明走进饭厅,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培根蛋,盛放在水晶杯里的黄油,几个果酱小罐子,这就是米切尔老先生的早餐。高明进门时,漫不经心地扫了马洛安一眼,除了铁路公司的帽子,别的他什么都没注意到。
布朗夫人蜷缩着坐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为了活下去,她正在等埃娃的新命令。米切尔正在吃饭。他的女儿站在被玻璃窗挡住的阳光里,大概在向父亲讲述今天早上都干了些什么。这时候,警官正在房间里刮胡子。
马洛安依旧坐着,像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他可以一走了之:没有人会阻拦他。他可以带上箱子,坐上火车,然后再换乘另一列火车,抵达随便一个城市,进银行,把钞票兑换。
他只需要伸出一只胳膊,提起手提箱,朝着阳光处走去就可以了。
他还可以把箱子留在原处,一两天过后会有女佣想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老板娘还在办公桌后面:“你好,是的!……布朗……B是Bernard的B,R是Robert的R……”
然后她一字一重复着刚才那则消息。
“今天晚上能印刷出来吗?多少钱?是一个客人的。”
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马洛安吃了一惊。
“是的,警官先生,是坐在那里的那位……”
马洛安站起来,觉得嗓子很干,又看了看布朗夫人。
“是您想见我吗?”
他说不出来话来。马洛安看着毛里松,嘴唇颤抖着,之前决定说的这时候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这样持续了几分钟,马洛安为了结束这种僵局,突然从地上拿起手提箱递给了警官,说:“这就是!”
毛里松皱了皱眉,把箱子打开了一半,转身朝向饭厅,镇定地说:“米切尔先生!”
马洛安注意到警官并不高兴,相反,他的目光变得更沉重了。米切尔老先生听到叫声,放下早餐,走过来,走在女儿前面。
“这是你们的钱。”英国警察局警官指着箱子说。
毛里松没有看米切尔,而是透过客厅的橱窗在看布朗夫人,她也在往这边看,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人为了检查一下钞票数目,把箱子放在一张藤条桌子上,然后把箱子里的钱一沓一沓地稳稳地放在桌子上,嘴里还在小声地数着。埃娃在父亲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米切尔老先生朝马洛安抬起头,选了一张钞票,紧接着改变主意,拿出第二张,把它们递给马洛安。
马洛安摇摇头,老头很吃惊,以为马洛安嫌不够,又添了第三张。
“布朗呢?”毛里松问道。
布朗夫人被满箱子的钞票吸引过来,站在客厅门口处。她在谦恭地等待一个解释。埃娃从原地告诉她了,这时候她正在帮着父亲数钱。
还来得及。马洛安如果愿意,可以随便说这个箱子是在哪里找到的,发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布朗夫人用询问的目光牢牢盯着他,眼神里已经有绝望的影子了。
马洛安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他认为布朗夫人听不懂法语,所以他可以说实话,于是马洛安说了,语速很快,一口气说完。
“我刚刚杀了布朗。”
说完了!他大叹一口气,然后往别处看去。毛里松不浪费一点时间,从衣架上拿下大衣和帽子,迅速穿戴好。
“跟我来。”
但是布朗夫人也跟着他们,一副不愿意离开他们的样子。毛里松不敢转身面向她。毛里松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沫。在整个行走的过程中,女人用英语断断续续地问:“他刚才说什么?”
他们在太阳下走在马路上。毛里松在中间。三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问他的丈夫死时痛不痛苦。”
“她听懂了?”
马洛安应该拔腿就跑,但这只是一种意图,他的身体并不听话,而是跟其他两个人步调一致地走着。
“我应该跟她说什么?”毛里松问道。
“我不知道!他死了!您明白吗?”
马洛安不知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试着回忆,但是在脑子里找不到任何与痛苦这个词相符合的东西。
“真是太难了……”马洛安小声说道,他感觉这是平生第一次无力解释什么事情。
为了避免看到布朗夫人朝他这边的脸,马洛安只能看着大海。
“我会跟她说没有痛苦。”
毛里松说起了英语。布朗夫人擦拭着双眼。马洛安没有争取任何人的同意,选择了通往悬崖的那条路。
“很远吗?”警官问道。
“在锚地另一边,离我家就两步远。你们很快就会看到了!”
整个冬天只会有两三个早晨如此平静透彻,人们渴望听到周末所有的钟声这时候都能响起。
“你好,路易!”他们穿过鱼市时有人打招呼。
马洛安认出是巴蒂斯特,他把小船从水里拉上来。他要趁着天气好把它粉刷成深绿色。
“你好!”马洛安答道。
马洛安毫不在乎地看着锚地另一侧的玻璃值班室。他们三个步调一致,像是商量好的一样。马洛安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和两个陌生人一起走路。
他们三个一路几乎都没讲过话,布朗夫人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但是她没有哭喊,没有威胁,也没有表现出痛苦。她不懂法语也能明白。她已经猜到他们要去哪里,而且走得跟他们一样快,像他们一样拉着脸,眼神异常坚定,但嘴唇更干了。
马洛安看到自己的房子在阳光普照的悬崖上耸立着,他指给毛里松看,并说:“那就是我家。”
布朗夫人也看着那栋房子。
他们走得越来越快。女人手里攥着一条卷成球形的手绢,有时用它来擦几下眼睛或是鼻子。
家里二楼的一扇窗户开着。有人在房间的阴暗处晃动,但马洛安不知道那是亨丽埃特还是她母亲。
“从这里走。小心一点,这条路不好走。”
他们绕过悬崖。蓝帆渔船应经返回码头了,老板喊道:“你好,路易!”
“他们捕捞扇贝。”马洛安解释道。
马洛安说这些话时很腼腆,仿佛通过向他们表现得如此友好就可以让他们忘记自己犯过的罪行。但是马洛安并没有这么想。这都是出于本能,对眼前这个娇小的布朗夫人他可以表现得和气一些。她不习惯走在鹅卵石上,崴了脚。
还有两艘船在海上捕鱼。浪潮已经把它们带到离岸边很近的地方,在岸边可以看清船上烟斗的烟雾,甚至看到一个渔民在直接对着瓶口喝酒。
“你们从这里就可以看到木屋了。”
他滔滔不绝地加了几句:“我总是在晚上工作。所以我白天都比较闲,会做些修补活儿,钓鱼,什么都做。我建了这个简陋的小木屋,放小船和工具。”
他说这些话好像是想传达这些意思:
你们也看到了我是个怎样的人。我不坏,我是个正直的人。不应该怨恨我。我跟布朗太太一样不幸。我们是两个不幸的人。你们会明白的!
马洛安拿出钥匙,英国女人的瞳孔放大了,直愣愣地看着,但是她的黑眼圈深陷在眼窝里,这时她抓住警官的一只胳膊。
“这一切很荒唐……”马洛安说。
马洛安打开门,站到一旁,让他们可以看清楚。马洛安弓着背,像是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布朗夫人一动不动。紧紧地抓着英国警官,她盯着地上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看马洛安,再看尸体。她说不出话来,没做任何动作,她看上去几乎喘不上气来了。
“这就是了!”扳道工重复道,双膝颤抖,手心冒汗。
“之前他藏在这个木屋里?”警官咳嗽一声,问道。
“是的。我知道之后给他送来了火腿和沙丁鱼。看!小船上的那张白纸里包着一块馅饼。”
马洛安不说话了。布朗夫人摔倒在满是鹅卵石的地上,蜷缩成一团,呼喊着,胳膊和腿都在抽搐。警官跪下来跟她说着英语。马洛安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站在哪里。马洛安拿出身上的干净手帕,盖在布朗的脸上。
“关上门吧。”毛里松命令道,他还在照顾英国女人。
马洛安关上门,上了锁,把钥匙放进口袋,然后看着大海默默等待。
几分钟过去了,马洛安再转过身时,英国警官已经扶着布朗夫人站起来,替她拍打了几下裙子下面的尘土。她没有看马洛安,说了几个字。
“她问他有没有什么话留给她。”毛里松重复道。
马洛安会怎样回答?她什么也听不懂。但是事情不是这样发生的。他们两个用钩子打斗了,直到其中一方再也不能说话为止。马洛安思考着。他本来可以随便说点让她欣慰的话,但是他实在找不到能让人接受的谎言,于是摇了摇头。
一个人临死前什么话也没说,这真是让人绝望。
“走吧!”马洛安叹了口气。
马洛安几乎就要对毛里松表现出来的惊讶发火了。
“您想去哪里?”
“警察局。”
他还会遇到什么事呢?他的生命中还会发生什么奇事吗?一件灾难已经发生了,就像天天发生的那些一样:车祸,海难,杀人案。难道这些不是一回事吗?
有两个受害者,三个,六个。布朗死了。但如果是马洛安死了,现在就是布朗在向马洛安夫人解释发生的一切了!
至于说不幸,他们都不幸,其中还包括亨丽埃特和埃内斯特,尽管他们还没有感觉到。
“回城里,”毛里松说,“我们一会儿再说。”
“随您所愿。但是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马洛安本可以帮布朗夫人一把,帮她走过鹅卵石路。有时马洛安会往她身上快速扫一眼,看看她有没有可能接受自己的帮助。马洛安确定一会儿回去之后,她会允许埃娃安慰她。
“哭是很愚蠢的行为!”马洛安违心地对毛里松说。
“他说什么?”布朗夫人用英语问道。
“没什么!”毛里松犹豫片刻后回答道。
他们走到旅馆门口时,马洛安停下来说:“我在这里等您。”
看到英国人一副害怕自己跑掉的表情,马洛安觉得很厌恶。这时,几个很重的大皮箱被拎出来了,上面贴着很多豪华大旅馆的标签。这些都是米切尔的行李,他裹着毛皮大衣,正忙着结账。
马洛安看见他陪着英国警官和布朗夫人进了客厅。一会儿之后,埃娃穿着旅行时穿的衣服去客厅找他们了。几分钟之后,毛里松走出旅馆向马洛安走来,马洛安问道:“他们给她点了吗?”
“是的。”
“多吗?”
“一百英镑。”
他们并肩向阳光普照的城里走去时英国警官突然问起他关心的一件事。“您为什么要去警察局?”他看着别处问道。
“那您想让我去哪里?”
“我不知道!如果您愿意……我建议您以正当防卫的理由进行辩护。”
马洛安哈哈大笑:“您觉得我在乎这个吗?”
马洛安先进了特派专员的办公室。这里是轮渡码头,而且马洛安还穿着铁路公司的制服,所以特派专员还以为是别的事。
“怎么了,老兄?”
他的这位“老兄”说道:“我杀了布朗,今天早上,我来是跟您解释……”
特派员大吃一惊。
“等一下!等一下!”
他转向毛里松。
“这个人在说什么?您认识他吗?”
马洛安看着特派专员的漆皮鞋,双排扣蓝色西装,从中间分开的头发,以及佩戴着荣誉勋章上细长勋章带,最后想道:
他什么都不会明白的!
“从头开始,”专员坐在办公桌前,拧下钢笔的笔帽,“你是谁?”
“路易·马洛安,轮渡码头的扳道工。”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叫布朗的英国人的?”
马洛安已经后悔来这里了。他没有想过会这样。他本来想接受命运的安排,觉得进监狱是必然,因为他杀了布朗,但他想纯粹地有尊严地进监狱。
“我看到他把同伴推到水里,然后我从水里捞起手提箱。”
马洛安的目光又变得像大舅哥来访时那么犀利。
“你对那个箱子做了什么?”
“他把箱子还给了米切尔。”毛里松插嘴说,他已经感受到马洛安的不耐烦。
“为什么?”
“因为我杀了布朗,妈的!”他大声喊道。
“等会儿!我觉得这是两件不同的事情。你杀死布朗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不想杀他的。我给他带去了火腿和沙丁鱼,我还跟他说了一刻钟的话。他假装不在那儿,或是装死。当我听见他出声时……”
“你打了他多少下?”
“我没有数。”
“尸体检查报告会告诉我们的。布朗死了之后,你对箱子做了什么?”
“我先回了趟家。”
“为了清除血迹吗?”
“不是!我就是为了回家而回家。我吃了饭,然后就出门了。”
“你承认你吃饭了?”
“吃的就是给布朗准备的那块火腿,”马洛安挑衅地说,“现在你高兴了吧?”
“所以,你杀人是为了钱?”
扳道工看着地面,什么都不说了。他目光严酷,下巴紧收。特派专员眯着眼观察了他一会儿,然后拿起电话。
“女士,请帮我接法院。您好!我找共和国检察官……您好!是您吗,检察官先生?我是雅内!我办公室里有一个持有米切尔先生被盗钞票的人。是的,我前天跟您说过这件事。不,是个法国人,铁路部门的工人。今天早上,他杀了布朗……”
为什么他在讲话时总是眨眼?
“当然!我会在那里!午饭过后我们可以立刻进行作案现场模拟。”
壁炉上有一块大理石壁钟,上面显示已经十一点半了。埃内斯特已经离开学校往悬崖斜坡走去了,他跟隔壁家的小贝尔纳一起。
“您好!请帮我接警察局……警察局?我是雅内!你们能给我派两个人过来看管刚给我押送过来的一个家伙吗?”
“至于你,伙计……”特派专员一边站起来一边开始说话。
专员看到马洛安的眼神,感到很吃惊,这是一种他没想到会遇到的眼神,既深邃,又带着鄙视,马洛安用目光估量着眼前这个穿漆皮鞋的小个子男人。
“法律,”专员说得更快了一些,“要求你在今天下午法院去进行现场案件模拟时找个律师。你有没有律师?”
还有什么?马洛安耸了耸肩,他在想刚才去的那一趟,想他们三个人,想那个小木屋。那多简单多有尊严啊!
“你通知家人了吗?”
“我也许会通知他们参加你说刚才的那个什么事!”马洛安反驳道,他对自己表现出来的胆量也很诧异。
“你不会永远都这么嚣张的!”
马洛安笑了,这个笑容好像是对内心世界加的一副枷锁。
他明白了。他再也不会试图解释什么了。马洛安乖乖地回答专员的每个问题,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这天下午,木屋周围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马洛安从他们中间经过时,并没有低下头。为什么要在巴蒂斯特面前低头?还有那些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的人和在外围跳起来看热闹的人。
“你承认……”
他们都是一副不怀好意的嘴脸。是马洛安自己决定进监狱的,他主动把自己知道的交代清楚,并没有等警察找上门来。
马洛安听到悬崖上传来一阵哭声。他抬起头,看见戴着围裙的妻子在哭,离贝尔纳家的人就只有几步。她应该是把埃内斯特托付给别人了。马洛安用目光找亨丽埃特找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在人群后面发现了她。
“你愿意把今天早上的动作再重复一遍吗?”
马洛安蔑视地盯着他们,蔑视他们所有人,检察官,长着山羊胡的法官,以及其他他不知道官阶的人。他们给马洛安找了个律师,律师不停地对他做着手势,好像在说:“注意!”
注意什么?既然他们坚持,他重现这个场景又有什么关系?只是马洛安再也想不起他说出的那些话,而没有那些话,他所做的动作没有任何意义。
我向你道歉,我可怜的布朗,马洛安自己在心里想,他们肯定是想看我重新拿钩子插你。
马洛安真的很镇定地那样做时,就像拿钩子对着一只螃蟹下手那样,人群开始小声议论,并害怕地直往后退。
“这东西是从哪来的?”
“不是哪里来的,因为是布朗拿着的。”
“你是怎么拿着它进行攻击的?”
“我拿它往他身上插了很多下。”
人群又开始小声议论。马洛安不在乎。看到人们这么愚蠢,对马洛安来说几乎是一种乐趣。
“看!这正是那块馅饼。”
“别动!”法官喊道。
场景重现进行了两个小时,旁边还有法院的书记员做笔记,记的都是法官和律师之间针锋相对的对话。马洛安拿钩子示范前,手上的手铐被解开了。结束之后,警察又把他重新铐上。
“您还有其他要问的吗?”检察官问律师。
“没有了。当然,请对我的辩护人做一次详细的精神检测。”
此刻的围观者前一天晚上从马洛安旁边经过时还跟他打招呼:“你好,马洛安!”
然而现在他们带着恐惧看着他,好像他再也不是马洛安了,甚至都不能称他为人了。至于他的女儿,在人群远远的后面。
开着车到不了木屋那边,来看热闹的人群步行穿过了大半个城市。孩子们跑着过来,不想错过看这个犯人一眼的机会。摄影师也在路上等着。
最后,马洛安被关进了监狱,他满意地看着白色的墙壁,紧靠着隔板的狭窄小床,还有活动搁板。他不记得生命中有哪一个时刻像现在这么困过,正要准备穿着衣服睡一觉时,律师进来了。
“请允许我对您说一句,您刚才把所有的蠢事都做了。”
马洛安的家人应该都在家里刚刚打开灯的厨房里哭,厨房的桌子上还放着那个蓝色水壶,这个水壶是在亨丽埃特出生之前的一个星期六下午买的,里面还有六丝酒的味道。
“我来是为了给您几个建议。”
马洛安看着律师,好像在看一件稀奇但是却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
“对于您令人反感的恬不知耻,所有人都有同感,这也让我的工作变得很困难。您要……”
马洛安打断了他。
“顺便问一下,什么时候举行丧礼?”
“谁的丧礼?”
“布朗的。”
“我们还不知道。法院那边先要进行尸检。”
“但是为什么还要尸检,既然我都已经交代清楚了?”
“知道是什么导致他的死以及他怎么死的,这一点是很必要的。”
“他的妻子还没有离开吗?”
“她一直在旅馆里。”
“您认为他们会把布朗葬在迪耶普吗?”
“除非她买好了回英国的票。”
“要米切尔家里付!”
马洛安皱着眉头看着律师,最后叹了一口气:“让我自己静一静。”
“我们要达成协议……”
“好,明天!改天吧!”
算了!马洛安参加不了葬礼,因为布朗夫人要用别人给她的那一百英镑把丈夫的尸体运回去。至于马洛安,再也见不到布朗,也见不到布朗夫人了。
很愚蠢,但就是这样!更让人愤慨的是,事情本来可以不这样发展的。这只是偶然。
比如说,布朗那天晚上差点爬上玻璃值班室,停在第二个楼梯台阶时!他们两个要是见到面了,会在上面说些什么呢?
布朗一路跟随着马洛安到他家附近,却没有跟他说一句话时,马洛安已经准备好归还手提箱了!
还有那天早晨,马洛安拿着香肠、沙丁鱼和馅饼去看布朗的时候?
他们两个会说些什么?他们会做什么样的决定?然后他们又会变成什么样,纽黑文的一个家庭和迪耶普的一个家庭,这两个家庭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有他们的妻子和孩子?
“这不可能!”马洛安小声地总结道。
“什么不可能?”
马洛安意识到律师还在,叹了一口气:“没什么!我在想事情。”
“这很好。但是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
他觉得还是直接提出要求:“现在我想睡了。”
但他没有说实话。律师出去之后,在走廊里跟一个宪兵小声说话,这时马洛安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还在想布朗,想布朗的妻子,想在大海另一边属于他们的房子,晚上窗户里还亮着光的房子。
马洛安被判入狱五年之后,妻子和女儿扑倒在他的怀里哭泣,亲吻过她们之后,马洛安环顾四周,好像在找某个人。
然后,他顺从地跟着宪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