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早上埃米尔不顾感冒下床到地窖中找到他的猫那僵硬的尸体,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
埃米尔自己也不很清楚。日期慢慢变得模糊了。而且这也没那么重要。三年?两年?
期间还冒出个马丁夫人。后来埃米尔只见过她一次,几个月前远远看见的。或许她已经不在这个小区里了,或许当时是去别的地方买东西。
还有内莉……
还有站在对面马路上的玛格丽特……
还有在空中摇摆的大铁球,它把曾经有人居住并且还留有房客足迹的房屋都恶毒地摧毁了……
还有风、雨、雹、雪……
还有挖掘机狠狠地在地面上挖着洞,深到埋在地下的水管和电缆,还挖出下水道,让整个胡同整整臭气熏天了三天……
还有操着不同口音的工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最后土耳其人都来了……
还有写着恶毒语句的纸条,无论是玛格丽特给埃米尔的还是埃米尔给玛格丽特的……
还有……还有……
埃米尔依然照常生活。早晨六点钟起床,洗澡,刮胡子,下楼,倒垃圾,然后把他的那部分家务活干完,当然在此之前他总要喝一杯,更多情况下是喝上两三杯。
以前他只喝一杯。
之后埃米尔就去砍柴。把圆木劈成条状。埃米尔什么都不能遗忘,小心翼翼地按照常规过日子……
十一月份……下雪了……对面的建筑开始拔地而起,沉箱里安了钢筋条,之后会用混凝土糊起来……
现在是下午五点钟,埃米尔已经完成他要干的一切,他买了东西,做了饭,洗了碗碟。埃米尔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屋里的灯光变得有些刺眼,他睁开眼,发现玛格丽特也正坐在椅子上……
她跟鹦鹉一样,一动不动……她没有看埃米尔……他们两个人不看对方已经很长时间了……
埃米尔出去散步……他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去了一家小酒馆喝酒……埃米尔从来没有喝醉过,但是他在一直喝,喝了很多……他要自我克制……
臭娘们儿……
他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想到任何人……只是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这个词他经常说,就像念咒一样……
埃米尔和玛格丽特还说话时,当然这已经是很久远的过去了,只要玛格丽特稍微觉得埃米尔快说这句话了,就会翕动着嘴唇喃喃自语:“耶稣,玛丽亚,耶稣……”
她每次这样埃米尔都很好奇,玛格丽特对他解释说她这样做,上帝可以赐给她三百天的赎罪时间,如果埃米尔真的明白,那三百天应该是她在炼狱中至少要待的时间。
埃米尔本应该去内莉那里看看……她应该会用同情的目光微笑着看着他吧,因为埃米尔又苍老了许多……他还有兴趣和力量跟内莉到厨房门后面云雨一番吗?
两年了?三年了?
埃米尔也不知道。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们的来来去去都毫无意义,商店灯火通明的橱窗只会让人看了觉得伤感,而且因为寒风,路人也懒得去看一眼……
电影院里,观众坐成排,一动不动地看着银幕上滚动的画面……
埃米尔累了。他早就预料到了。女人活得更久一些。数据统计是有道理的……
当安格乐……
不,是内莉……但是一个拥有玛格丽特式笑容的内莉……
她们都一样,最终连笑容都一样,一副意味着她们最后获得胜利的笑容……
戴着遮阳帽,穿着公主裙,手里拿着小阳伞,漫步在小河边……
还是她跟埃米尔说这种裙子叫公主裙的。很久很久之前,他在路上看到过这种裙子……
科尚医院……再远一点,右手边,是监狱……医院和监狱之间是一条胡同,现在只有一排房屋了。令人惊奇的是,远远地就可以看到胡同里亮着光的窗户。
埃米尔的家里没有亮光,准确地说,是玛格丽特家。埃米尔从口袋里拿出钥匙,紧张地打开门,里面很黑很安静。
埃米尔穿过客厅,打开灯。客厅里没人。毛线在地上。饭厅和厨房里也没有人。他尽可能快地上楼去看看。或许玛格丽特是故意这样出去,好让埃米尔担心……
“玛格……”
埃米尔叫她的名字,完全忘记了他们两个早就不说话了……
埃米尔打开卧室的门……开灯……她在这里,在床前的小地毯上,埃米尔好像料到自己在这里能找到她……
埃米尔对于这个场景并不好奇……但奇怪的是,她的床被弄乱了,她身上的裙子也已经脱掉了……她穿连衣衬裙时,死亡突如其来……
她有没有喊人?她有没有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叫埃米尔的名字?
埃米尔这下慌了,他赶紧下楼,冲出门外,完全忘了关门这回事,快速往阿拉戈大道走去,比尔尼耶医生就住在拐角处。埃米尔·布安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医生也没有来过家里,但是有一天埃米尔跟踪玛格丽特时,看见她进了这个大楼,然后埃米尔就在牌子上看到了医生的名字。
埃米尔按门铃,一个劲地按着……
“怎么了?医生不……”
一个黑发棕肤、操着外国口音的仆人来开门。大理石门厅在暗处发出亮光。
“我妻子……”
“我跟您说了,医生……”
“我……是我的妻子……”
她想关门,但是看了看埃米尔,突然又改变主意。
“您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是我的……”
埃米尔蹒跚地往前走了几步。左侧是一排路易十六时期座椅,上面铺满桃红色的旧天鹅绒,就像那条红裙……
连房间里的雾气都是桃红色的……
埃米尔再睁开眼时,眼前只有一片白色。他觉得那好像是太强烈的阳光。埃米尔轻轻地转过头去,发现了病床,还看到一些人。
“请您不要乱动……”
埃米尔努力地转过头去看另一边。一个灰白头发的护士一手握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手表……
“嘘……”
她静静地翕动着嘴唇,像是在数着什么,就跟玛格丽特数她的针数一样。
“我的……”
“嘘……”
“这是哪里……”
“请您保持安静。不要害怕。您现在在医院,我们会照顾您的……教授马上就来……”
教授这个词让他产生了错觉,让他感觉自己在学校。他这会儿脑子不听使唤,身体也失去了知觉,护士重新把他的手放在床上,埃米尔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妻子……”
“我知道……该做的我们都做了……”
教授……该做的……什么叫该做的……该做些什么?
“但是她死了……”埃米尔终于找回一点说话的力气。
他觉得自己在吼叫,但是实际上他的声音勉强可以被听见。
“您先别说话了……看……这就是我们的教授……”
护士松了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跟一个上了年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低声说着什么。两个人说话时一直盯着埃米尔……
“您想吐吗?”
埃米尔不知道。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仿佛身体这会儿不属于他……
没有恶心想吐的感觉,也没有明显的痛感……
埃米尔用左手摸着胸口,他很奇怪地发现自己手指下是硬硬的一团绷带……
“昨天夜里我们给您动了紧急手术……您最好不要乱动……”
“我妻子……”
“我们会处理的……”
“她死……”
“是的……”
“那我呢?”
医生忍不住笑了。
“您还活着,但是不瞒您说,您要在这里住很长时间……您要乖乖地配合……”
“好……”
埃米尔答应道。他总是很乖。大家想让他乖多长时间他就会乖多长时间,而且大家允许他乖多长时间他就会乖多长时间……
他……很难思考……医生的笑容……他很……埃米尔在找词……但是找不到……什么词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