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本来摊开在埃米尔·布安腿上,他的手一点点松开,报纸开始慢慢滑落,最后滑到地板上。埃米尔时不时眯起眼睛窥探一下四周,不然别人会以为他睡着了。
妻子玛格丽特会上当吗?她正在房间另一头的扶手椅上打毛线。她看上去只顾着手里的针线活,并未注意丈夫的一举一动。但很久以前埃米尔就很清楚,什么都逃不过妻子的眼睛,即使是自己刚刚感觉到的一块肌肉的微微颤动都逃脱不了。
房子对面,挖掘机的铲斗从高处猛冲下来,重重地撞击着地面,与地面上的废铁碰撞出刺耳的声音。旁边还有一台混凝土搅拌机轰轰隆隆,没完没了。铲斗每次落地,玛格丽特都有一种整个房子都在摇晃的感觉。她每次听到这个声音,总会一下子跳起来,一只手还捂着胸口,就好像这个别人早已习以为常的声音猛然钻入她的骨骼,让她极其难受。
他们相互对视。其实两个人根本没有必要看对方。多年来,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地窥探对方,乐此不疲。
家里的时钟是黑色大理石做的,镶着青铜边。埃米尔看了看时间,笑了。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五。他看上去像是在计算分钟,甚至是秒数。他的确是在不自觉地算着还有多长时间才到五点钟。到那时,搅拌机和挖掘机的声音就会戛然而止,一群穿着雨衣但是脸和手还是被打湿了的建筑工人就会停下手头的活,依次走向临时搭建在街角的小木屋。
现在是十月份,天黑得比较早。从每天下午四点开始,这群建筑工人就要依靠照明灯工作。一旦他们一天的工作结束,照明灯一关,这条胡同就会立即陷入黑暗和寂静中。那时候,整个胡同里就只剩下一盏路灯发出微弱的暗黄色灯光。
埃米尔·布安的双腿被屋子里的热气吹得发麻。他微微睁开双眼,盯着壁炉里的熊熊火焰。火苗已经蹿出壁炉,内焰呈淡蓝色,外焰呈黄色。壁炉跟钟一样,也是黑色大理石做的,四散的火苗让壁炉看上去就像在两侧装饰了几个四头烛台。
除了玛格丽特手中两根编织针相互碰撞发出的微弱声音,屋子里的一切都如照片或画中的静物一般,一动不动,寂静无声。
四点五十七。五十八。工人们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走向小木屋,准备换衣服。但是挖掘机还在工作,今天最后一次升起的铲斗载着满满的混凝土,移向刚刚建好的第二层框架。
四点五十九。五点。指针在灰白的表盘上缓缓走动,在恰好五点时轻微颤了一下。然后响起五下间隔规律的报时声,在这个声音中,屋子里的一切仿佛都放慢了。
玛格丽特舒了口气,伸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噪音戛然而止,屋外一片静寂。跟往常一样,这种静寂会持续到明天早晨。
埃米尔像是在思考什么。他透过微微张开的眼缝儿,看着壁炉中的火苗,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火堆最上面的一根木柴被烧得乌黑,冒着浓烟。另外两根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这预示着它们很快就会沉到壁炉底部。
玛格丽特在想埃米尔会不会起身将篮子中的新木柴添到壁炉中去。他们已经习惯了壁炉的高温,两人只有感觉脸被热气熏得轻微疼痛时,才会把扶手椅往后挪一点。
他笑得更明显了,但并不是对玛格丽特笑,也不是朝着眼前的壁炉笑,头脑中突然闪过的一个念头让他不自觉地咧起嘴角。
但是他并不急于把这个想法转化为实际行动。他们有的是时间,时间将一直延续到死亡将他们分开的那一刻。谁会是先死的那个人呢?玛格丽特肯定也在想这个问题。他们已经思考这个问题好几年了,每天都会想上好几遍。这是他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埃米尔叹了口气,右手从皮椅上拿开,摸索着里面一层衣服的口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本子虽小,但在埃米尔的家庭生活中却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本子很窄,每页纸上都标有虚线,如果埃米尔想用纸条,就沿着距离订口三厘米处的虚线把纸撕下就可以了。
小本子的封面是红色的,侧面有个小皮环,环里别着一支细细的铅笔。
玛格丽特看到他掏出小本子时打哆嗦了吗?她有没有想这次纸条上写着什么?
玛格丽特已经习惯埃米尔的这些小动作了。但是她并不知道埃米尔将会写些什么,而且他每次都会故意拿着笔过了很长时间才写,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
其实,埃米尔并不特别想跟玛格丽特交流什么。他就是想打扰玛格丽特,想看到她在因为工地噪音停止稍微松口气之后又变得紧张兮兮的样子。
埃米尔想了好几个馊主意,又都放弃。玛格丽特手中编织针的节奏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平稳。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让玛格丽特焦虑了,至少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埃米尔暗暗高兴,并且让这种乐趣持续了五分钟。这时屋子外面传来一个工人走出胡同的脚步声。
他终于在纸条上一笔一画地写出一个字:猫。
他写完字条之后又一动不动了一会儿,然后才把刚用过的小本子放回口袋里。
最后他把纸条折得很小,孩子在玩橡皮筋射纸条游戏之前都会把纸条折成那样。当然,埃米尔不需要用橡皮筋。在这个游戏中,他已经练就了非凡的灵巧性和准确性。
埃米尔用拇指和中指捏住纸条,大拇指向里弯,中指向下弯,两根手指构成圆形。然后他的中指突然用力一弹,纸条会正好落在玛格丽特的大腿上面。
可以说埃米尔从来都没有失过手,每次成功之后,他的内心都会产生同一种兴奋。
埃米尔知道玛格丽特根本不会动弹一下,她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若无其事地继续织毛线。她在默数针数时嘴唇一直在动,就像在做祷告。
有几次,她等到埃米尔离开客厅或是转身去取木柴时才拿起纸条。
一般她会装作毫不关心,几分钟后右手慢慢地滑到围裙上拿起纸条。
不能说他们的行为总是千篇一律,两个人也会做些变化。比如说今天,玛格丽特就要等到工地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他们住的胡同里彻底安静之后再会采取行动。
玛格丽特好像已经忙完手上的活,她把织好的部分放在一个凳子上,也眯起双眼,看上去像是在这舒适的温度里美美地睡着了。
很长一会儿之后,玛格丽特假装在围裙上发现了一个纸条,然后用布满小细纹的手指夹起来。
玛格丽特用手举着纸条作出犹豫状,好像她会把纸条直接扔到壁炉里烧掉。但是埃米尔清楚得很,这只是她装模作样的一个小举动。埃米尔不会再上当了。
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里,小孩子会饶有兴趣地在每一天的同一个时间玩同一个游戏。埃米尔和玛格丽特也是如此。
但不同的是,埃米尔七十三岁了,玛格丽特七十一岁了。另一个不同之处是他们的这个纸条游戏已经持续四年了,但似乎仍旧乐此不疲。
客厅里虽然有壁炉但并不干燥,还是跟平常一样静悄悄的。玛格丽特终于打开纸条,不用借助眼镜就看清楚了丈夫在纸条上写的那个字:猫。
她没有发牢骚,也没有皱眉头。过去埃米尔写过更长、更让人意想不到、更富有戏剧性的纸条,其中一些像谜语一样让她摸不着头脑。
这张纸条上的内容是最一般的那种,是埃米尔找不到其他戏弄语时最经常写的内容。
她把看完的纸条扔进了壁炉,壁炉里顿时升起一团火焰,纸条随即化为灰烬。玛格丽特把两只手放在肚子上,一动不动,享受客厅里的这座壁炉给她带来的舒适,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烦恼的舒适。
钟微微颤动,钟锤敲了一下。这仿佛是发给玛格丽特的一个信号,她站了起来。玛格丽特看上去很小巧。
她的羊毛裙是浅红色的,外面围裙的图案是菘蓝色的格子,映衬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她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但依然可以看到里面夹杂的金发泛出光泽。
岁月已经让她的脸部轮廓瘦削干瘪。不认识她的人见过她之后都会有所感慨,要么对她的温柔表示欣赏,要么对她的容颜凋残感到伤感,要么对时间对她容貌的摧残感到无奈。
她活该这样!
头脑里冒出这句话时,埃米尔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冷笑。他们再也不适合花精力去探索对方灵魂深处的欲望,对他们而言,对方的一个哆嗦,嘴角的一撇,眼珠一转时闪出的那道狡黠的光就足够了。
玛格丽特看了看四周,像是不知道要干什么。埃米尔也在猜她要干什么,就像在棋类游戏中人们总是会猜测对方下一步棋会怎么走。
他没有猜错。玛格丽特朝笼子走去,这是个白蓝相间的大鸟笼,笼子上还装饰着很多金丝线。
一只长着五颜六色羽毛的鹦鹉在笼子里一动不动,眼神坚定地盯着一个方向。不仔细观察一番,很难发现这只鹦鹉的眼睛是玻璃做的。这其实是只假鹦鹉。
但是玛格丽特仍然饱含深情地望着它,好像它是活的。她伸出手,一根手指在笼条间滑过。
她的嘴唇翕动着,就像刚才数针数时一样。她这是在跟鹦鹉说话,她仿佛很快就要给这只鸟喂食。
埃米尔刚才在纸条上写:猫。玛格丽特是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回答他:鹦鹉。
这是玛格丽特应对“猫”的惯常回应。埃米尔指责妻子毒死了他的猫。这只猫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在认识玛格丽特之前埃米尔就有了那只爱猫。
以前,埃米尔每次坐在壁炉前被屋子里阵阵热气吹得昏昏沉沉时,都会伸手抚摸这只全身布满黑色条纹的毛茸茸的小可爱。而这只猫呢,只要埃米尔一坐下,就会跳到主人的膝盖上缩成一团。
“一只令人讨厌的野猫。”玛格丽特断言。
在两个人还说话交流时,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因为这只猫激烈争吵。
这只猫也许血统不纯,但它绝不是野猫。它的身体比野猫更长一些,而且它比野猫更灵活。它靠着墙和家具舒展四肢时,简直就是老虎的缩小版。
埃米尔断定这是一只在巴黎游荡的狸猫。埃米尔是在一个建筑工地发现它的,当时他还年轻,在巴黎路政局工作。那时他刚失去先前的妻子不久,一个人生活,所以这只猫就成了他的伴侣。那时埃米尔的房子在这条胡同的另一侧,就是大楼工地的对面。
埃米尔娶了玛格丽特从对面搬过来之后,这只猫也跟着他过来了。
有一天早晨,埃米尔在地窖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自己的猫。
它吃了玛格丽特准备的猫食,已经中毒了。
这只猫一直以来都不习惯玛格丽特加入它和埃米尔的生活。它跟埃米尔在对面一起住了四年,在这四年里,它只接受埃米尔提供的食物。
埃米尔舌头发出的咔嗒声就是唤猫的信号,只要信号一响,这只猫就会像拴着链子的狗一样,跟在埃米尔后面沿着胡同遛弯,每天三次。
对于这只猫来说,埃米尔是唯一一个抚摸它的人,四年来一直是这样,直到有一天主人带着它进了一个新家,这里到处都充斥着陌生的气味。
“它有点野,但是会慢慢适应你的……”
但是猫并没有适应。这只猫不信任玛格丽特,从来不靠近她,也不靠近鹦鹉笼子。笼子里是一只南美洲大鹦鹉,羽毛色彩鲜艳,从来没开口说过话,但生气时会发出恐怖的叫声。
你的猫……
你的鹦鹉……
他们刚认识时,玛格丽特很温柔,甚至可以说甜美。他常常想象她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她肯定身材修长,穿着多彩的衣裳,戴着女士遮阳帽,举着小阳伞优雅地在河边散步。
饭厅里摆放着一张她的相片,相片上的玛格丽特基本如上所述。
她现在还是很苗条。只是两条腿有点肿。像照片中对着照相师露出甜美微笑一样——当然笑得有些做作——玛格丽特同样以微笑对待生活。
家里的猫和鹦鹉互不信任,只是远远地观察对方,但这并妨碍它们对彼此心存一丝羡慕。猫在主人的膝盖上开始打呼噜时,鹦鹉在笼子里用两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它,一动不动,好像这个规律的单调噪音使它不知所措。
猫有没有发现相对于南美大鹦鹉它有这个优势呢?难道猫舒服地蜷缩在主人腿上时没用它那半眯的眼睛窥探鹦鹉吗?
猫不用被锁在笼子里。它可以与主人一起享受屋内惬意的温暖,而且主人还会保护它。
有一次,像是厌倦了一直研究一个不可能找到答案的问题,鹦鹉感到很恼火,发脾气了。它颤抖着浑身的羽毛,伸长脖子,像笼条不存在一般要向它的敌人发起攻击,整个房子里都回荡着它刺耳的吼叫声。
见此情景,玛格丽特向埃米尔发话了:“你最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我们,是指她跟她的宝贝鹦鹉。猫当时也在全身颤抖,它知道自己将会被抱出去放在冰冷的饭厅里,当然埃米尔也要出去,他会坐在饭厅的另一张椅子上。
埃米尔和他的猫离开之后,玛格丽特一边轻声细语地对鹦鹉说着什么一边打开鸟笼,就像在跟情人或是儿子说话一样。玛格丽特根本不需要伸手将鹦鹉引到笼外。打开笼子之后,她又返回原处重新坐下。鹦鹉看了看紧锁的客厅门,听了听客厅外的动静,确保自己出笼后不会遇到任何危险,确保两个陌生者——那个男人和他的猫——不会突然出现,对自己造成威胁,嘲笑自己。
鹦鹉猛地冲到一张椅子的椅背上,它并没有飞,是跳下来的。它又连续跳了两三下,来到女主人身边,然后跳在她的肩膀上。
玛格丽特开始打毛线。鹦鹉被钟闪闪发光的指针吸引住了。看腻了指针之后,它开始用自己的大长尖嘴轻轻地摩擦女主人的脸颊,之后又将尖嘴移到玛格丽特耳后更嫩的皮肤上。
你的猫……
你的鹦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埃米尔在饭厅,玛格丽特在客厅,一直到大理石钟的钟声响起。是该准备晚餐的时候了。
当时,还是玛格丽特准备两个人的饭菜。
一开始,埃米尔只负责准备他宝贝猫的食物。但是有一周他感冒了,三天卧床不起,所以玛格丽特就充分利用这次机会,从肉店老板那里买来猪肺,将其切成片,油煎,最后与米饭和蔬菜混合,拿给埃米尔的猫吃。
“它吃了?”
她犹豫了:“没立刻就吃。”
“最后还是吃了?”
“是的。”
埃米尔几乎可以确定玛格丽特在撒谎。第二天,埃米尔烧到三十九度,玛格丽特跟他说了和前一天一模一样的话。第三天,埃米尔趁着妻子去圣雅克街买东西时,穿着睡衣偷偷溜到地窖,在污水池的下面发现了前一天晚上的猫食,但是猫食丝毫未动。
猫跟在埃米尔后面,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埃米尔又重新把食物搅拌了一下,把盘子递过去,但是猫好像还是没下定决心要吃。
玛格丽特回来之后,发现盘子空了。但是猫并不在一楼,而是在二楼的卧室里,正在主人的腿上睡觉。
自此之后,猫每天晚上都会在他们的卧室里睡觉。
“这样不卫生。”几天之后玛格丽特反对道。
“它跟我一块睡了好多年了,我不是也没得病嘛。”
“它的鼾声让我睡不着。”
“它不打鼾。那只是猫的呼噜声,纯属正常。你会习惯的,你看我不是已经习惯了嘛。”
其实玛格丽特还是在理的。因为这只猫的呼噜声确实不像其他猫,更像是鼾声,而且音量跟喝醉酒的人睡觉时的鼾声一样大。
现在,玛格丽特站在鸟笼旁,翕动着嘴唇盯着笼内的鹦鹉模型,好像在跟它讲什么甜言蜜语。
埃米尔半背对着她,不用看就知道她在干什么。
他了解玛格丽特的这套把戏,就像清楚地了解她耍的其他把戏一样。埃米尔露出浅浅的笑,眼睛始终盯着壁炉里慢慢变黑的木柴。最后,他站起来,拿了两块新木柴填到炉里,并借助火钩适当安排木柴的位置,让它们保持平衡,不致塌陷。
屋外除了雨声和一个大理石喷泉细流的喷涌声,再无其他声音。这个胡同里一共有七所房屋,构造皆同:中间有个大门,左边是两个客厅的窗户,右边也有两个窗户,前面那个是饭厅的,后面那个是厨房的。卧室都在二楼。
两年前,马路对面还有一排与此相同的房屋,门牌号都是偶数。拆房大队的铁锤将这些房屋摧毁,就像破坏纸质玩具那样轻而易举。之后那里就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到处堆满挖掘机、横梁、粉碎机、石板和手推车的建筑工地。
胡同里三户人家有汽车。所以晚上只要有人开车出去,即使把窗帘拉下来,也可以听到声音。而且,在外面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各家各户的人在哪个房间。
这里的居民很少有放下窗帘的习惯,所以窗外的人可以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一家人在吃饭;一个秃头男人正在扶手椅上读书,头顶是一幅镶着金边的油画;一个孩子在对着作业本咬铅笔头;一个妇女在择第二天要用的菜。
所有的一切都很平淡,甚至很沉闷。说实话,只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躺到床上了,才听得到胡同里喷泉喷涌的声音。
人们称埃米尔现在住的房子为杜尔斯的房子。在这排房子的最末端,靠着一堵墙,就是这堵墙堵住了胡同。墙角放着一尊雕塑——一对用青铜雕刻的恋人捧着一条鱼,鱼嘴里喷射出一股细细的小水流,水流落在下面蚌壳状的大理石水池中。
玛格丽特离开鸟笼,回到壁炉前的座位上,但并没有继续打毛线。她戴上银边眼镜,开始读报纸。报纸是她在丈夫扶手椅旁边的地上捡的。
钟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每到整点和半点,钟声就会响起。
埃米尔没有在读报纸,只是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看。他也许在思考,也许在打盹。壁炉的温度过高,热气吹得他难受,他每过一会儿就会改变双腿的姿势。
七点钟的钟声敲响过后,埃米尔才慢慢站起来,径直地走向门口,没有看妻子和鸟笼一眼。
走廊没开灯,黑乎乎的。客厅门在左手边,门的中间位置安放着一个邮箱——总是空空的——楼梯在右手边。埃米尔打开走廊中的灯,开门进去之后随手关门,紧接着借助灯光又打开饭厅的门和灯,饭厅里寒气逼人。
家里安装了中央暖气,但是只有遇到极冷的天气时暖气才会打开。另外,现在埃米尔和玛格丽特也都不去饭厅里吃饭了,他们一般都在厨房里吃,因为厨房里的煤气炉可以给他们提供足够的热量。
打开饭厅的灯后,埃米尔又退回来,打开刚才走出走廊时的门,小心翼翼地关上走廊里的灯,然后再走出走廊,重新把门关上。这次,他径直走向厨房,打开里面的灯之后,又回来关上饭厅的灯。
这种节约是玛格丽特一直以来的习惯,埃米尔已经习惯了,也会照着做。除此之外,使埃米尔这样做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知道从自己站起来的那一刻起,玛格丽特就开始在椅子上蠢蠢欲动。但是她不想跟得太紧,她要等一会儿。一会儿过后,玛格丽特将起身,长舒一口气,貌似这是进行下一阶段活动前必有的动作,天天如此。之后,她应该就会关掉客厅的灯,打开走廊中的灯,再回来关灯,来来回回都会随手把门带上。
夫妻两人的这些举动已经变成习惯,并多多少少带有一些神秘色彩。
埃米尔·布安到厨房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然后打开右边碗橱的锁。厨房里共有两套碗橱,左边那个年代更久远一些,用澳洲松木精心打造而成,玛格丽特的父亲还在世时,这个碗橱就已经在这儿了。
右边刷白漆的那个是埃米尔的,是他在巴贝斯林荫大道买的。
他从碗橱里拿出一块排骨,一个洋葱,还有中午没吃完特意放在碗里的三个熟苦苣。另外,还有一瓶只剩下一半的红酒。在准备做饭用的黄油、油和醋之前,埃米尔先倒了一杯酒。
他打开煤气炉,先往锅里放了坚果那么大小的一块黄油热锅,接着把洋葱切成片放入锅中,待洋葱片变成金黄色,埃米尔放入几片鱼肉。
这时,玛格丽特出现在门口,假装没看到埃米尔,直接忽视他的存在,一直到洋葱的味道使她很不舒服。
然后玛格丽特也从腰带上解下一把钥匙,打开她的碗橱。
厨房本身就不大,餐桌就占了不少空间。所以两个人为了避开对方就要小心行动。但事实上埃米尔和玛格丽特早已习惯了,他们几乎从来没有在这个小空间内撞到过对方。
他们早就不用以前的桌布了,现在餐桌上铺的是一张格子漆布。
玛格丽特也有自己的饮品,但不是红酒,而是一种滋补饮料。这种饮料在世纪初比较流行。玛格丽特还是小姑娘时,由于贫血,父亲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给她倒一杯这种饮料。
这个饮料瓶子上的商标样式陈旧,上面的字也基本很难辨认。但是有几个字由于装饰华丽还是可以认出的:阿尔卑斯健身酒。
她倒了一小玻璃杯,然后低下头贪婪地吮吸一大口。
排骨熟了之后,埃米尔又将苦苣加热一下,然后他把所有的饭菜都盛放在一个盘子里。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选了餐桌的一端坐下,前面放着自己的红酒、面包、沙拉、奶酪和黄油。
玛格丽特看上去并不关心埃米尔吃的是什么,她在桌子的另一端把自己的晚餐也一一摆出来:一片火腿、两个冷土豆——再放入冰箱前她特意用锡纸将它们包裹起来——两片薄薄的面包。
她总是比丈夫慢一些。有时她刚开始吃,丈夫已经吃完了。但这也没什么要紧,因为两个人互不理睬。
他们吃饭时也是毫不出声,像做其他所有的事一样。
埃米尔确定妻子在想:
他这顿又吃肉,一天吃两顿肉。他肯定是故意把洋葱烤黄,让洋葱发出这种刺鼻的气味……
她的想法中有一部分是正确的。埃米尔喜欢吃洋葱,但并不是每天都想吃。
有时候,为了刺激玛格丽特,让她生气,埃米尔就会故意做需要花费一两个小时、工序复杂的饭菜。在他看来,这样做包含着一层含义:这证明他胃口很好,依然贪吃,而且一点都不觉得为自己准备可口的饭菜很麻烦。
有几个早晨,埃米尔从外面带回来猪肠,玛格丽特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很恶心。
而玛格丽特为了显示自己节俭,晚上只搭配着一点奶酪吃一小片火腿或是冷牛肉,有时还会加上一两个中午剩下的土豆。
她这样做也包含着一层含义。不,是多层含义。首先,她是为了说明在食物方面,埃米尔花的钱比她要多。其次,她拒绝用埃米尔用完的锅。如果非用不可,她宁愿晚些吃饭,等到埃米尔把锅刷干净后再用。
他们两个人吃饭都细嚼慢咽,一点也不着急。玛格丽特吃饭时活像只小老鼠,旁人几乎觉察不到她颌骨张合的动作;而埃米尔恰恰相反,咀嚼声音大,他以此来表现自己的好胃口和好心情:
看见了没有!你的存在根本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你以为你是在惩罚我,折磨我……但是,我很开心,我的胃口丝毫未减……
当然,他们的对话都是无声的。两个人对彼此都太了解了,猜得到对方想说的每一个字,想表达的每一个想法。
你这个粗俗的男人……吃的东西这么肮脏,像小市民一样用洋葱充饥……你看看我,胃口像小鸟一样小……所以我父亲才叫我……他亲爱的小雏鸟……还有我的第一任丈夫,既是诗人又是音乐家的前夫,他称我为他脆弱的小鸽子……
她笑了。笑容没表现在脸上,她只是默默地在心里笑。他何尝感觉不到她在笑。
他可怜啊,死得那么早……他才是真脆弱呢……
她的目光从眼前的第二任丈夫身上滑过,立刻变得冷酷起来。
你以为自己很强壮,但照样会比我死得早……
我要是想死早就死了……你还记得地窖里的药瓶吗?
这次轮到埃米尔在心里默默地笑了。这两个人就算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相互保持沉默,也避免不了这样恶狠狠地在内心对话。
稍等……我要让你对这顿晚餐失去食欲……
埃米尔从口袋里拿出小本子,写下四个字,然后把纸撕下来,折好,灵巧地扔到妻子的盘子里。
玛格丽特毫不吃惊,打开纸条:小心黄油。
这招比较狠,玛格丽特有些招架不住,整个人僵住了。她大概永远都不能完全适应埃米尔开的这个玩笑。尽管她知道黄油不可能有毒,因为她一直都是自己保管着自己碗橱的钥匙。当然,把黄油放在碗橱里有时会导致黄油变软甚至融化,但是玛格丽特把黄油锁在碗橱里会比较放心。
玛格丽特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吃下去,她在心里费了很大一番劲儿才说服自己。
这个仇她以后肯定会报的。只是现在她还不知道该怎么报,不过她有的是时间考虑。这两个人除了这点事儿,还真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可以做。
你忘了我是女人,女人通常要比男人多活三到五年……你去数数有多少寡妇就知道了……你去数数寡妇要比鳏夫多多少……
他过去是鳏夫,但那是意外,他不能算是标准的鳏夫。他的前妻在圣米歇尔大街出了车祸,但并没有当场死亡。她残废之后又拖了两年才去世。埃米尔当时还在工作,还没有退休。他工作一天回家后还要照顾妻子,做家务。
你前妻是在报复你,不是吗?
没有回应。一片静悄悄。屋外的雨一直在下。
我有时候会寻思,你是不是厌倦了照顾前妻的生活,你是不是想摆脱这个包袱,所以结束了她的生命……她靠服药生存,你下手太容易了……她又不像我这么多疑,这么机灵……她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女人,手指头红红的胖胖的,年轻时居然还给奶牛挤过奶……
玛格丽特并不认识她。她家住在沙朗东。玛格丽特和埃米尔还说话时,埃米尔深情款款地给她讲过前妻红红的大胖手。
“看到你白皙的手,灵活的关节,近乎透明的皮肤,我觉得可笑……我的前妻是个农村姑娘,身体结实,手很大,而且红红的,但是我觉得很好……”
埃米尔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意大利烟。烟是黑色的,很难看,烟味很呛人,人们都把这种烟叫做棺材钉。
他抽了一根出来,点上,吸到嘴里后往外吐出一股呛人的烟圈。然后他拿出一根火柴棒开始剔牙。
老太婆,跟你说这些对你是有好处的……这些话将会教你如何做一个细致的女人……
等等……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埃米尔一口饮尽杯中的酒,一瓶酒就这样被他喝完了。喝完酒之后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才笨拙地站起来,朝洗碗槽走过去,打开热水管。
玛格丽特小口进食时,埃米尔在刷碗刷锅,先用纸将锅擦拭一遍,然后再刷。接着他仔细地将吃剩的排骨骨头和肥肉包在一张破报纸里,过一会儿他会扔到楼梯下的垃圾桶里。当然,最后他还会再用心地把碗橱锁好。
一天的晚餐时段就这样过去了,埃米尔决定回到客厅度过今天最后的一个时段。他来到客厅里,摆弄着电视机上的频道按键。第一频道正在播新闻。埃米尔转了一下扶手椅,朝向电视方向坐下。壁炉中的木柴已经基本上烧尽,但是没有必要再添柴加大火焰,因为房间的温度刚刚好,很舒服。
该玛格丽特洗碗了。埃米尔听着她走来走去。玛格丽特将一切处理完毕后也来到客厅。但是她并不急于把扶手椅向电视方向旋转,因为她对新闻不感兴趣。
“无非就是报道些肮脏的政治啊,车祸啊,暴行啊之类的……”玛格丽特以前这样说过。
玛格丽特坐下后又拿起针织活,这活儿好像永远也干不完。当电视里宣布音乐节节目开始时,她转动扶手椅。刚开始动作轻微,慢慢地,幅度变大。她可不想表现出对这些无聊节目感兴趣。但有时玛格丽特听到很感人或是很忧伤的抒情歌曲,会动情地用手绢抹眼泪。
埃米尔·布安起身去拿楼梯下的垃圾桶,然后把它放到门外人行道边。屋外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身上,胡同里冷冷清清,只有排成一行的七所房屋,其中有几个窗户里还亮着灯,胡同里停的三辆汽车在等待明天黎明的到来。对面恐怖的建筑工地里的巨坑,旁边的墙看起来像是被拔高了一样。
喷泉池中的鱼依然在朝蚌壳状的大理石水池喷着水,青铜情侣已经被雨水打湿。
埃米尔进屋之后用钥匙锁上门,挂上门闩。然后和每天晚上一样,他先放下饭厅的百叶窗,再放下客厅里的窗帘。晚上,客厅里的电视总会开着。
电视屏幕在房间里发射出一道银白色的微光,但是这道微弱的光线足以让埃米尔一眼就看见妻子嘴里正含着一个体温计。
她找到了!这就是她的复仇方式,这就是她对刚刚发生的黄油事件的有力回击。玛格丽特认为埃米尔觉得她生病了会焦虑不安。
以前,她跟埃米尔说过自己胸口疼,说过自己有支气管炎。只要有一点点凉风,她就要加披肩来保暖。
——老太婆,你应该快要断气了吧……
埃米尔不单单是这么想的。他还把这句话写在纸条上,扔到玛格丽特的大腿上,这个纸条是玛格丽特没有想到的。她看完纸条内容之后,从嘴里拿出体温计,一边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丈夫,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块纸,写道:
你都发绿了。
她写完之后并没有把纸条扔出去,而是把它放在桌子上。也该轮到埃米尔活动活动,来捡纸条了。玛格丽特并没有专门的活页本,对她来说,一小块纸甚至是从报纸上撕下来的一个角就足够了。
玛格丽特找到了让他来拿纸条的方法。她只要站起来去把电视换到第二频道就可以了。埃米尔绝对不允许别人把他事先选好的电视节目换掉。
玛格丽特换完频道后,又坐回到椅子上。紧接着,埃米尔站起来去把频道换回去。他经过桌子时,假装不经意地发现一张纸条,顺手拿走。
变绿了!看到这个词埃米尔大笑起来。他故意笑得那么大声,但笑声很假,并非真心实意的笑。他的脸色确实不好,他每天早上刮胡子时注意到了。
埃米尔刚开始发现时,将其归咎于光线,认为浴室里铺的毛方砖影响了光线的颜色。之后他又观察了自己身体的其他地方,发现自己确实消瘦了很多。在衰老的过程中,瘦一些还是比发福要好吧。埃米尔曾经在报纸上读到,保险公司付给胖人的保险费远比瘦人多。
但是他还是很难适应自己现在消瘦的样子。埃米尔个子很高,过去可是一个高大结实的壮汉。
还在工地上干活时,埃米尔夏天和冬天一样过,都是穿着大长靴和黑色的皮外套。而且他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愿意喝什么就喝什么,从来不用担心胃出问题。五十多年来,他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体重问题,更别说去称一称自己到底有多重了。
现在,过去的衣服穿在身上变得松松垮垮,埃米尔也感觉到自己真的瘦了不少,而且有时候身体指不定什么部位还会有疼痛感,不是脚疼就是膝盖疼,不是胸口疼就是脖子疼。
埃米尔已经七十三岁,但是除了认同自己的确瘦了,他拒绝把自己当成老人。
玛格丽特呢?她愿意把自己当成老太婆吗?埃米尔脱衣服时,玛格丽特总是做出嘲笑的样子,丝毫没有意识到其实她自己的状况要比埃米尔糟糕得多。
这也是夫妻两人常耍的一个把戏。稍后大概十点左右,两个人上楼睡觉时,好戏就会上演。二楼一共有三个房间。埃米尔和玛格丽特刚结婚时当然睡在同一间房,那间房曾经是玛格丽特父母的卧室,也曾是她跟前夫的甜蜜小屋。
玛格丽特把这间卧室里的胡桃木旧床、羽毛床垫和大鸭绒被都保留了下来。一开始埃米尔也试着去适应。但是几天之后,他放弃了,他尤其忍受不了妻子拒绝开窗的习惯。
后来换了卧室埃米尔才觉得自在多了。埃米尔在玛格丽特的卧室里睡的是自己的床,他将自己的床放在玛格丽特床的旁边。
玛格丽特的房间里贴着碎花墙纸。但是一进房间往往只能注意到两个格外显眼的椭圆形相框,一张相片是她父亲塞巴斯蒂安·杜瓦斯,另一张是她的母亲,她母亲在很年轻时死于肺结核。
自从两个人不说话之后(但现在还未分房睡),玛格丽特就在她爸爸照片的旁边挂上前夫弗雷德里克·沙尔穆瓦的肖像照。从照片来看,她前夫瘦小,但风度翩翩,散发着诗人气质,留着两撇精致的八字胡,还有一撮尖尖的山羊胡。弗雷德里克·沙尔穆瓦是歌剧院的第一小提琴手,白天给学生上课。
不到一个星期之后,埃米尔为了回击玛格丽特的这种挑衅行为,在自己的床头上方挂上前妻的照片。
两个人彼此脱衣服时带着不屑的眼神与态度,就这样互相嘲弄着。其实他们本可以选择去别处脱,不让对方看见,但两人都不愿意改变几年来养成的习惯。
埃米尔·布安几乎次次都是首先脱衣服,但是每次都特别害羞。因为每到这时候,他都要露出光秃秃的胸膛、越来越突出的肋骨,以及已经松弛变软的双腿。
他知道玛格丽特在偷窥自己,而且玛格丽特看到自己慢慢变垮的身体会非常高兴。一会儿之后,就该轮到埃米尔偷看妻子了。埃米尔会偷偷瞄几眼玛格丽特消瘦扁平的胸部、下垂的臀部以及肿胀的脚踝。
你真是太美了,小美人!
那你呢?你自认为帅吗?
他们总是不开口说话。只是在暗暗较劲。他们轮流去刷牙,因为浴室是家里唯一一个他们从来不一起去的房间。无论是哪一个进去之后,紧接着就会传出熟悉的挂门闩锁门的声音。
埃米尔上床的动静很大,睡觉前总会关掉自己的床头灯。相比之下,他妻子上床进被窝的动作则温柔得多。埃米尔知道玛格丽特总会睁着眼睛,等待很久之后才会到来的睡意。
埃米尔几乎可以立马睡着。一天中的这个时段——应该是最后一个时段——就要这样结束了。明天又是一天,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一天。
睡觉的时刻总是幸福的。埃米尔会梦到自己并不衰老的时候。有时候,他在梦里会看到似曾相识的美丽风景。梦里的风景真真切切,埃米尔可以看到缤纷的色彩,嗅到醉人的芳香。他有时还会听见微弱的流水声,为了找到声音的来源,他会在梦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从来没梦到过玛格丽特。他也很少梦见前妻,即使有时梦到,也是结婚之前的她。
玛格丽特也做梦吗?她会梦到前夫、父亲吗?或者她会梦到自己戴着大帽檐遮阳帽,举着小遮阳伞漫步马恩河畔的情景吗?
梦到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如果她想梦到音乐家前夫和幸福的童年,那就祝愿她梦到吧。
反正埃米尔对此完全不在乎,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