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奥古斯丁广场附近,他们找到一家不知名的饭店,也可以说是一家很普通的小酒馆。红格子桌布,红格子窗帘,随处可见青铜器装饰。老板穿着大厨的制服,戴着白色的高帽子,穿梭在不同的桌子间,推销他的菜。
人很多,不过他们还是在角落里找到一个位置。阿兰对周围吃饭和说话的人很陌生。他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烦恼。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把这些当作意义重大的事情,用最大的努力经营着自己的生活。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家和鲍里斯面对面吃饭。他本来可以这样做的。
他和小猫,他们有一段时间倒是尝试过这样做。
她当时决定在家里自己做饭。于是他们俩就面对面地坐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巴黎的风景一起吃饭。
有时候,阿兰会发现妻子的嘴唇在动,他知道小猫在说话。但这些话不仅仅是在对他说,或者说这些话本来就毫无意义。阿兰这时会觉得他们好像与世隔绝,生活在一个虚幻、静止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他会惊慌失措,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
这并不是一个他在睡觉时做的梦。他需要心神不定的感觉,需要听到声音,需要看到人们来来往往,需要被围绕的感觉。
被围绕。就是这几个字。成为中心,主要人物?
他并不想承认这一点。他的周围总是有朋友陪着。可能是害怕孤单,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投身到深夜的狂欢中?
朋友?或者说他为了寻找自信建立的小圈子?
服务员推着餐车给他们送来熟肉。阿兰就着粉红色的酒吃着。
“他问你什么了?”
“和问别人的差不多。首先是你老婆是不是常来办公室找你或看望你。我说不,她一般会打电话,然后你们会在楼下或者饭店会合。接着他问我是否认识她的妹妹。我说的是事实,我从来没见过她。”
“三年前她来过一次。她想看一下我每天度过大部分时间的地方。”
“那我当时应该在休假。他还问我你是否有一个员工电话簿。”
“没有。”
“我也是这样和他说的。他最后还问了一个问题。不好意思,我还得重复一遍。我是否知道你的老婆有个情人。我觉得这个人是不是在杂志社的员工之间。我觉得会是谁。你觉得呢?”
阿兰看穿了鲍里斯似的,回答说:“可能是任何人。”
“接着他叫来所有的接线员。第一个被问到的是莫德。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让我参与了所有的谈话,可能是故意的,以便我向你重复。他大概问了莫德这些问题:”
“‘您为波多先生工作多久了?’”
“‘下个星期就四年了。’”
“‘您结婚了吗?’”
“‘单身,没有孩子,我不是和情人住在一起,而是和一位很和蔼的婶婶。’”
“‘您是波多先生的情人吗?’”
“‘您是想问我有没有和阿兰睡过?睡过,但不经常。’”
“‘在哪里?’”
“‘这里。’”
“‘什么时候?’”
“‘他想要的时候。他会告诉我下班后留下来。等其他人离开我就上去了。’”
“‘您觉得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又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
“‘您从来没对这件事觉得害怕?’”
“‘从没。’”
“‘如果他妻子进来,你们怎么办?’”
“‘我觉得我们还会继续。’”
“‘您认识安德丽娜·布朗谢吗?’”
“‘我认识她的声音。’”
“‘她经常来电话?’”
“‘差不多每礼拜两三次。我帮她接给老板。他们通话的时间很短。’”
“‘她最后一次打来是什么时候?’”
“‘去年,圣诞之前。’”
“‘您知道阿兰先生和他的妻妹有不正当关系吗?’”
“‘知道。就是我给龙尚街打电话的。’”
“‘他让你负责这件事?’”
“‘对,预订房间。还有就是送上好的香槟酒过去。她应该喜欢香槟。阿兰也是。’”
“‘从去年十二月以后,这种事情就再没有发生过?’”
“‘一次也没有。’”
“‘安德丽娜后来没再联系他?’”
“‘从没。’”
鲍里斯边说边津津有味地吃着,而阿兰看见一盘子猪肉,瞬时食欲全无。
“关于你妻妹的事情,另外两个接线员也证实了她的说法。然后他询问科莱特。”
科莱特是他的秘书。唯一一个表现出嫉妒的女人。
“警长问她有没有和您睡过,她流露出不满,说这是隐私。不过最后她还是承认了。”
她三十五岁。她把阿兰当作一个孩子,梦想着每天都可以哄哄他。
“然后是打字员,财务室的人,最后是男人们。”
“结婚了吗?有孩子吗?可否给我您的地址?您常和老板还有他妻子一起吃饭吗?”
“我跟他们说,讲实话就行。问每个人的问题都差不多,认不认识你的妻妹。然后他们被问到有没有见过小猫比较异样的时候?”
“对于像蒂亚克、马诺克那样的人,问题简单一些。”
蒂亚克奇丑无比,马诺克已经六十岁了。
“博尔是最后一个被问到的人。轮到他时,他的脸色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我们昨晚有一段时间在一起。还有鲍勃·德玛里。我们三个都喝醉了。”
“就这样。我觉得警长也不是傻子,他知道博尔去哪里了。”
阿兰在上排骨之前点了一支烟。他感觉一点也不好,身心俱疲。天空也是一片颓废的青绿色。
“今天是星期五吧?”
“对。”
“他们在大学路那边立了一个小灵堂,我想是不是要过去看看。”
“这事你比我更清楚。别忘了是你的妻子……”
他没有说完。没错,是他妻子杀了躺在灵堂里的那个女人。
他又回到办公室。如果不是为了送鲍里斯回去,他现在可能已经回家睡觉了。
“拉比的秘书让您回来后给她回电话。”
“给我接通信部。”
过了一小会儿,科莱特把电话递给他。
“波多先生?我是拉比的秘书。”
“我知道。”
“拉比让我向您转达歉意。您的妻子给了他一份用品清单,上面都是她喜欢的东西。她希望您尽快给她送过去。他早上忘了给您这份清单,我现在给您发过去吗?”
“很长吗?”
“不是很长。”
“您读给我听吧。”
他拽过一沓便条纸。用列表的形式记下这些东西。
“首先是衣橱左边灰色针织裙,如果她把它送去洗衣店就算了。您应该知道。一条黑色羊绒裙子,最新的,有三颗大扣子的那件。四五件白衬衣,最简单的那种。在里面,拿去洗的衣服要过一个礼拜才能取回来。”
阿兰突然觉得说话的就是小猫。这是他们每次住旅馆时小猫和他对话的场景。
“两件白色尼龙束体衣,没有蕾丝边的那种。十来条丝袜,最近买的那些,在一个红色丝质信封里。”
她还在小丘广场,作为一名杀人嫌疑犯被关在那里。她可能会被判终身监禁。但是她还想着丝袜!
“我说的是不是有点快?黑漆色的拖鞋和澡鞋。洗澡用的罩衫。一双黑色坡跟鞋。还有香水,不要大瓶的,她常用的那款就行。您听到了吧?”
还有香水!她才不会亏待自己。她过得很好,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
“一小瓶安眠药,还有几片胃药。我忘了,她还要梳子和牙刷。”
“清单是她自己写的?”
“对。她把清单交给拉比先生,并告诉他让您尽快给她送过去。她还写了一个我不太会读的词。铅笔写的,在一张很破的纸上:So……对,是两个r,Sorry……”
他和小猫有时会用英语交流。Sorry!对不起!
阿兰看了一眼一直注视着他的科莱特。他道完谢,挂了电话。
“刚刚的问话没有吓到您吧?”
科莱特抬起大大的双眼。
“对不起。承认我们一起睡过会不会让您难堪?”
“这不关别人的事。”
“人人都这样想。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直到有一天发现,他的事情像子弹一样射向他人。”
阿兰自嘲地补充一句:“我就是那颗子弹!您痛苦吗?”
“不。”
“您没撒谎吧?”
“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些女人就算和全世界的人睡过,我也不会有一点难过。”
可怜的科莱特。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可是《你》的忠实读者,是为数不多把《你》当回事的雇员。
她甚至希望看到阿兰颓唐的样子。希望他可以把头靠在自己的肩上,这样她就可以抚慰他。
“我走了,我得给她送东西去。”
他坐进停在院子里的车里,又开上那条他再熟悉不过的路。空气清新起来。路上的行人终于可以悠闲地散步,偶尔还会在商店的橱窗前驻足。
他走出电梯,掏出钥匙,打开门,惊讶地发现新来的保姆站在自己面前。她已经决定全职在这里做家务了。阿兰看见门厅柜子的抽屉全都开着。
“亲爱的,您在干什么?”
他对她还很客气,还在用“您”和她说话。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不过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
“为了能够伺候好您,我得知道您的东西都放在哪里。我顺便把该刷洗的衣服都刷洗了一遍。”
“那你帮我做这件事。”
阿兰从口袋里掏出清单,然后去拿大行李箱。
“灰色针织裙。”
“她应该把它送去干洗店了。”
“我妻子记不清她送了没有。好吧,把单子递给我吧。”
接着是连体衣、短裤、丝袜、鞋和其他东西。
“还是让我来吧。您一直在乱塞东西。”
阿兰惊讶地看着她。这不仅是一位漂亮、年轻的可人姑娘,还很专业。
“是要送去监狱吗?”
“对。”
“香水也是?”
“对啊。只要还是嫌疑犯,她们就可以享有一定的特殊待遇。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
“您见过她了?”
“她不愿意见我。还有,今天早上我床上的那个女人……”
他觉得贝西应该还在这里。
“您走后不一会儿她就起床了,问我有没有咖啡,然后就和我一起在厨房煮咖啡。”
“什么也没穿?”
“她穿的是您丢在地上的睡衣。我们稍微聊了一会儿,我给她放了洗澡水。”
“她什么也没说?”
“她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还有昨晚发生了什么。她说她很惊讶今天是我第一天在这里工作,她还说您接下来肯定会需要我。”
“需要您做什么?”
她平静地说:“一切。”
“给我兑杯不太浓的威士忌。”
“现在吗?”
他耸了耸肩。
“你以后会习惯的。”
“您经常像昨晚那样吗?”
“几乎从来没有过。我喝酒,不过很少醉。昨晚是我第三还是第四次醉酒。快点!”
就这样,他开始以“你”称呼她,末了还加了一句亲爱的。他需要把人都吸纳进他的圈子里。这个圈子里的所有人都是他的子民。
是这样吗?他从来没认真想过。他一直觉得朋友就是一些志同道合而且可以信任的人。
但这不是真的。许多他以前相信的东西都不是真的。他哪天要把这些错误的想法整理成一个单子,就像小猫整理她的衣物鞋帽那样。
也许不久我们能看见,他的连襟尽管在家里立了小灵堂,但还是会去弗里利埃街。不过这不太可能。他应该穿着黑色套装,站在离灵堂和妇女们哭泣的席位不远的门口。
“喂,艾伯特?我可以和连襟说两句吗?嗯,我知道。我就说几句话。”
可以想象那里有许多人。无数的公务员、议员,可能还有部长,都在等着吊唁。布朗谢一家在政界地位很高,很难预料他们一家最终会晋升到什么级别。
阿兰为什么发出一阵冷笑?他并不嫉妒他们。他绝对不能接受变成他们那样的人。而且,他很看不起这些人为了前途做出各种妥协。用他常用的一句话来说,这些人散发着恶臭。
“是我,阿兰。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今天,对我真是太沉重,太痛苦了,所以……”
“对。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得和你说两句。周围有记者吗?”
“警察已经让他们保持距离了。”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别过去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
“明天……”
“我觉得你绝对不能来参加葬礼。”
“我也正想和你说这个。我是凶手的丈夫,再加上……”
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你就想和我说这些?”布朗谢打断他。
“就这样。我是无辜的。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和我无关。现在警察也是这个意见。”
“你还和他们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警长找我杂志社的人谈过了。他们也去了龙尚街。”
“你打算细说这些事吗?”
“明天在葬礼上请代我表达哀思,阿兰。和我们的岳父说,很遗憾不能再见到他。他是个好人。他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什么需要都行,给我打电话。”
阿兰没来得及继续说,布朗谢就挂了电话。
“是她的老公?”
“我连襟,对。”
保姆用近乎嘲笑的眼神看着他。
“你怎么又笑了?”
“没事。您想让我打车去送行李箱吗?”
他犹豫了一下。
“不用。最好还是我自己去吧。”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次接触她的机会。他们的关系不太像爱情,不是人们常说的爱情。小猫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他身边。曾经一直在他身边。
她到底是怎么和拉比说的?只是说除了在法庭上,不会再见他?
如果她被无罪释放了呢?拉比盛名在外,所有他辩护过的人,十个人中有九个被无罪释放。
他眼中出现了法官、陪审团、律师,他们鱼贯而入,脸上的表情庄重而严肃,读道:“第一个罪名:不成立……第二个罪名:不成立……”
法庭一阵骚动,可能是抗议声、口哨声,记者们冲出听众席,向电话亭跑去。
接着又会发生什么?她会做什么?她是穿着暗色的裙子还是套装呢?两个警察会站在她身后吧?
拉比会转过身和她握手。她会用眼神在法庭上寻找阿兰吗?阿兰会静静地在那里看着她吗?
也许她对所有人笑一笑?
“和他说我不会见他的。除了……”
她能去哪里?她肯定不会回来,可是她的大部分东西都在这里。她会回来把东西拿走吗?还是会再给他一份清单,就像今天早上一样?
“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亲爱的。”
阿兰拍了她的屁股一下。
“你的屁股挺紧绷的。”
“您喜欢软的?”
他马上有了感觉……不行,现在不行。他得去小丘广场。
“一会儿见。”
“您傍晚会回来吗?”
“可能不会。”
“那明天见。”
“对,明天见。”
他的目光立即黯淡下来。这意味着他会独自回到家里,独自斟一杯酒给自己,独自看着窗外巴黎的夜景发呆,最后独自走进卧室,独自脱衣。
他看着保姆,点点头,又说了一遍:“明天见,亲爱的。”
他把行李箱交给一位表情冷漠的中年妇女,开车上了一条他并不熟悉的街。他刚才经过拉雪兹公墓,周围的树上还挂着几片叶子。他不知道明天安德丽娜会不会被葬在这里。
布朗谢一家在附近应该有一个小酒窖,很可能是用五彩大理石装饰的那座楼。阿兰并不称它为安德丽娜家的酒窖,而是宝贝的酒窖。安德丽娜不也是他圈子里的人吗?
几分钟之后,小猫会打开行李箱,整理衣物。她会眉头紧锁,面容凝重吗?
她知道怎么生活。她现在有了自己的个人空间。而阿兰完全不知道监狱的生活。他完全不知道小丘广场的生活是如何进行的。
她和她父亲在一起吗?他们是不是就像一些电影演的那样,隔着铁窗在说话?
他来到巴士底广场,接着开向亨利四世桥,准备穿过塞纳河。
今天是星期五。上个星期五,就像以前所有的星期五一样,他们,妻子和他,坐在美洲豹里,驰骋在西部高速公路上。他们巴黎市内开小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开敞篷美洲豹。
她也会想到这些吗?她会对色彩暗淡的监狱和刺鼻的消毒水失望吗?
为什么要想这些呢?她已经决定不再见他。拉比和他说这件事时,他没有吱声,也没有脊背发冷的感觉。这句话多么的意味深长!
也许她心底终于有种解脱的感觉,就像一位丧夫的女人。她终于找回了自己。她终于不用再和一个只要一通电话就得如影随形的人绑在一起了。
她终于可以讲话了。终于不是阿兰在讲话,不是阿兰在听她讲话,而是她自己在讲话。律师已经开始聆听她说话,接着还有法官、法警、狱警。她终于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可以对自己负责的人。
下了高速路,再穿过一小片树林就能看见诺奈街上的小别墅立在草坪中间。去年圣诞,他们给帕特里克买了一只小羊。
帕特里克大部分时间都和园丁,正直的费迪南待在一起。比和奶妈雅克在一起的时间还长。雅克是她的姓,帕特里克叫她“妈咪”。这在最初还惹恼了小猫,她是妈妈,但是在孩子眼里,妈咪似乎更重要。
“爸爸,你说为什么我们不能住在一起呢?”
对,为什么呢?他不应该这么想,想了也没用,而且很危险。明天,他要去诺奈街上的房子里。
“妈妈呢?她去哪里了?”
如果孩子问起来,他该怎么说呢?但是诺奈街还是不得不去。再说,周六马里涅街上的商店都关门了。
阿兰还是开回马里涅街。有辆小卡车正在院子里加油。阿兰无法把车开进院子,凑合着把车停在外面。他走进杂志社,扫了一眼排在窗口前领入会徽章的人。除了比赛,杂志社还创办了一个协会。
蒸蒸日上,当然。从刚开始租了几间装修好的办公室,到现在计划把整栋楼都买下来,而且再过一年,这栋楼就会被翻新一遍。杂志销售量也节节攀升。
“你好,阿兰。”
杂志社的老人,就是从他还是记者时就跟随他做事的人叫他“阿兰”,别的人都叫他老板。
“亲爱的,你好。”
他喜欢走楼梯经过不同的部门,穿过窄走廊,上下台阶,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同事面前。
以前,即便是看到五六个员工坐在一起说笑,阿兰也不会生气。但是,今天不行。
他慢慢地爬上楼梯,尽量想要摆脱那些乱七八糟的阴郁想法。这些想法,就像可怕的梦魇,有的他已经记不清楚,但是大部分都让他无法忍受。
这就像是要否认一切。就像要做一次自我解剖。
他在办公室看到了马莱斯基。
“不,小姐。他在打电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很抱歉,我没什么可以和您说的。”
“还是关于……”
“是的。这大概是现在的焦点新闻了。刚刚打电话来的是一位读者……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胡玛涅警长来过电话,他让你一有空就去趟他办公室。”
“我这就去。”
好在他没有生气。他不知道自己这架躯体应该去哪里。他只觉得它让所有人心烦。
他还是先走进对面的酒吧要了杯苏格兰威士忌。他跟米娜说的话毫不夸张,他一般不会喝醉。
他经常喝酒,可能是想能活得超然物外。他的朋友们也喝酒,除了结婚后就退出他们一伙、不常联系的那几个。在他们几个家里,是女人比较厉害。女人,难道不总是悄无声息的赢家吗?
小猫,说来不也赢了吗?
米娜早上七点走进他家。十一点或者十一点半就获得了一份全职工作。天知道她今天晚上会不会在家等阿兰。不过肯定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睡在福图尼街了。
“苏格兰威士忌?”
为什么还要问他呢?他并不觉得喝酒或者是被别人称作酒鬼是件丢脸的事。现在,喝酒已经不是一种恶习,而是一种病。他若是真的病了,也就不需要再喝了。
“不太忙?”
人类总是善于问一些很荒谬的问题。但是眼前这位他认识好几年的酒保,说这话时满心诚意。
“我确实没事可做!”
“对不起,我以为……再来一杯?”
“不用。”
他不需要付钱。他每个月结一次,就像他其他时不时下来喝一杯的同事一样。刚开始,大家买酒回办公室整瓶喝。很快大伙儿就发觉不太对劲,以后就拿高脚杯喝酒了。
这个副警长想要干什么?为什么不是预审法官叫他呢?
明天,他可以躲在街角偷偷看葬礼举行……安德丽娜总是奇怪地看着他……她的眼中总有一丝嘲笑的火焰,但她从来没有向他解释过……
“你高兴什么呢,宝贝?”
“你。”
“为什么?你觉得我很可笑?”
“不。”
“我的脸长得很可笑?”
“才不是。你算是很帅。”
算是……
“那是我说话的时候可笑?”
“打住,你个可爱的小白菜。”
但他并不喜欢当颗小白菜,尽管他叫别人小兔子、宝贝、小可爱。
这么说来,难道她是唯一不把他当回事的人?别人都把他当回事,印刷商、报刊部、银行。没有人把他当作调皮的孩子或者小丑。
“你预约过吗?”
警署门口,一位工作人员拦住阿兰。
“胡玛涅警长在等我。”
“左边楼梯上去。”
“我知道。”
他在楼道里没碰到任何人。看门人让他填了一张卡片。阿兰在最后的来访理由一栏画了个问号。
这次他没有等很久。和胡玛涅在一起的检察官马上把他带进办公室。
警长这次很友好地和他握了握手,然后示意他坐下。
“没想到您这么快就来了。我还在想您会不会去办公室。因为我知道星期五您一般都会去乡下。”
“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阿兰自嘲地答道。
“苦涩?”
“不。没有。”
胡玛涅警长是刚走出农村的孩子。他的祖父或者曾祖父应该还是农民。他很魁梧。他直直地看着阿兰。
“您没什么要和我说吗,波多先生?”
“我不知道您想知道什么。想知道我昨晚是不是喝酒了?还是想知道今天早上醒来时,我不仅烂醉如泥,身旁是不是还躺着一个女人?”
“这个我知道。”
“您跟踪我了?”
“为什么?又不是您开枪杀死了您的妻妹,对吧?”
阿兰不说话了。
“今天早上我们去您的办公室搜查了,希望您见谅。”
“没关系。”
“我问了您的工作人员几个问题。”
“现在该我告诉您,我知道。”
“他们证实了您昨天跟我讲的您和您妻妹的关系。”
“所以呢?”
“你们的关系确实在圣诞前就结束了。龙尚街老板的回答也是如此。”
“我不需要说谎。”
“您可以说谎。”
警长不说话了。他点燃一支烟,把烟盒推给客人,阿兰机械地接过来,拿了一支。阿兰知道这阵沉默是有意为之,所以故意装出很自然的样子,一边吸烟一边看着远处。
“我希望您在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时也能一样坦率。您知道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如果我告诉您谁是您太太的情人,您会做何反应?”
“您是说我妻子和妻妹的情人?”
“没错。”
他握紧拳头,脸色变得难看。现在由他掌控沉默时间了。
“不知道。”
然后他又说:“看情况。”
“看情人是谁?”
“可能。”
“如果是您的雇员呢?”
他的脑海中闪电般出现杂志社所有人的面孔。从上到下,年轻人,不太年轻的,老的,然后他把他们一个个排除。弗朗索瓦·卢辛,广告部那个自吹自擂的家伙?不,小猫绝对不可能选择他!
马莱斯基也不可能。编辑部秘书小加尼翁又胖又变化无常,也不可能。
“别想了。我马上告诉您答案。”
“您知道?”
“我有您没有的办法,波多先生。我觉得这件事情比较敏感,所以才把您叫来。请注意,我不是召唤您来见我。今天的谈话是非官方的,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糟糕。”他生硬地回答道。
“我指的不是您醉酒后的感受,而是指神经方面。”
“如果您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告诉您,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刚被掏空的鱼。”
“我希望您能严肃地听我讲话。我知道拉比会用激情杀人来为您太太辩护。所以他需要一个男主角。”
“我懂。”
“您已经不能充当这个角色了,因为您和死者的不正当关系断了快一年了。开庭时应该已经超过一年了。”
他点点头。他很平静,一种痛苦的平静。
“您的妻子拒绝说出真相。而且如果是激情杀人,她说了也不算。”
“别说废话了,可以吗?简单点,我求您了。”
“对不起,波多先生。但是我需要确信这不会引发另一场悲剧。”
“您怕我杀了这个男人?”
“您的反应比我预想得还激烈。”
他冷笑。
“我为什么要杀他?为了我妻子?我已经习惯要失去她的想法。我想了很多,我只要能知道她在哪里就行了。如果她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他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
“至于宝贝,我的意思是安德丽娜……”
“我懂。您有您的尊严。您是个骄傲的人,而且我承认您完全有理由对自己很满意。”
“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您对自己不满意吗?”
“是的。”
“所以,无所谓是谁取代了您在这对姐妹那里的位置?”
“应该是吧。”
“您没有别的武器吧?”
“我只有那把勃朗宁。”
“请您向我保证不会再去买枪。”
“我保证。”
“我相信您。做好准备。我们的人去调查了几个可疑人物的门房。按照规律,最不可疑的人才是最可疑的。这次,碰巧我们调查的第一个人就很可疑,他住在离杂志社很近的蒙马立特街上。”
阿兰心想会是谁呢,他们办公室谁住在蒙马立特街上?
“于连·博尔。”
那个一副病相的歪脑袋摄影师!昨晚他在夜总会碰到的那位?
“您很惊讶?”
他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来。
“我对她们的这种选择感到很好奇。”
博尔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个人。他从来不关注形象,有人觉得他从不刷牙。他也从来不正面看别人,像是怕被别人吓到。
不过阿兰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来《你》工作之前,他没有在任何一家大型杂志或报纸工作过。
是谁引荐的他呢?他在脑海里搜寻着。这是几年前的事儿了。不是杂志社的老员工,他们是在酒吧认识的。
“阿里克斯!”他大声说。
他向警长解释道:“我在想我是怎么认识他的。是一个叫亚历山大·马诺克的人和我说起他的。马诺克是个不太务实的导演。他和我说过许多拍摄计划,到最后他只拍了两三个小片段。但是他认识很多漂亮姑娘,我们要是缺模特,给他打电话就行。”
阿兰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博尔这个可怜虫!没有一个打字员喜欢他。有人说他体味很重,这点阿兰倒是从没留意过。
他很少和大家一起出去。他大部分时候只是个符号。他如果参加大家的讨论,所有人都会惊讶。
他带着照片,爬到顶层和细致的阿尼亚尔一起排版。
“她们两个都选了他!”他惊愕地低语道。
“最开始,是您的妻子经常去蒙马立特街。”
“是在他家吗?”
“对。一座快要塌掉的空楼,有些工作室和办公室。比如,照片拍摄室。”
“我懂。”
他最开始合作的一家周刊在那里有办公室。那里每个门上都有漆写的招牌:橡胶邮票,复印,雨果法律翻译,EPC社……
他从来不知道EPC社是什么,因为他合作的那家周刊只出过三期。
“他住在最高层,开窗就能看到院子,有一个大房间和两个小房间。大房间是工作室,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那里完成的。他一个人生活。检察官给门房看了您妻子的照片……”
“这不是那个优雅又温柔的女士吗?”她惊呼道。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差不多两年前。”
阿兰不得不站起来。这太意外了。两年了,小猫和于连·博尔在一起两年,他自己竟然一无所知!她竟然还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他们还做爱。他们还在一张床上赤身裸体地睡觉。直到最近,她才不那么兴致高昂。
“快两年了!”
他突然笑了,笑得艰难又苦涩。
“那妹妹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勾引妹妹的,这个可怜虫?”
“三四个月前的事情。”
“她们轮流去那里?”
警长静静地打量着他。
“后来是安德丽娜更常去那里。”
“为了赢过姐姐,混蛋!她真的做到了。”
他像在自己的办公室或客厅里一样走来走去。
“我的连襟知道了吗?”
“还没到告诉他的时候。明天早上不是要举行葬礼吗?”
“我理解。”
“而且这事也不该我来告诉他。也许拉比先生可能会委婉地跟他说……”
“您和他说过?”
“对。”
“是他建议您把我叫到这里的?”
“我本来也准备这样做。现在有各种猜测和报道。我们到达龙尚街前,记者已经到了。”
“博尔不是那种人们愿意多看一眼的角色。”阿兰咕哝道。
“我还知道他别的情况。我拜访过高院的同事,他关注博尔好几年了。”
“他是嫌疑犯?”
“不。没有证据。您刚刚提到了阿里克斯·马诺克。高院因为色情照片的事情盯他好久了。马诺克已经被抓。他好几次在咖啡馆、酒吧和于连·博尔碰面。博尔肯定是幕后操纵者,不过我们在他家没有找到底片。”
“我不知道高院会不会继续搜查。这不是我的管辖范围,也和我们现在说的事情无关。我的同事认为,他们不仅拍过色情照片,还拍过电影。”
“您觉得他拍过我妻子的照片?”
“我不知道,波多先生。我的第一反应是去看看他,顺便看看他的那堆照片。那些照片现在很容易引起混乱。媒体一向盯着我们办案,最近更是虎视眈眈的。”
“博尔!”阿兰跺着地板喊道。
“您如果在我的位子上待二十年,肯定不会为这事惊讶。女人有时候需要一个不如她们丈夫,或者不如她们自己的男人,一个她们可以付出同情的男人。”
“我知道这种戏码。”阿兰不耐烦地说。
“我想您妻子大概就是基于这样的原因。”
他理解小猫。他比警长更理解这件事,而这也是他如此消沉的原因。
现在,他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请您允许我……”
“不要杀博尔。我连耳光都不会打他一下。我还在想以后遇到他该怎么办。他是我们最好的摄影师。您看,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很感谢您告诉我这些。拉比会为她做无罪辩护。他俩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
阿兰走到门口时回过头,和警长握了握手。
“对不起。我忘了。过几天见。您可能还有新情况要告诉我。”
他还很大方地走到那位戴银项链的老传达员身边,大声说:“晚上好,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