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市东区高木町的大矢外科医院是在高速公路的交叉路口,在一条通向可并排行驶八辆车的宽阔公路的对面。
这座三层钢筋混凝土的建筑是因着这里便利的交通而建的。楼前有个大停车场,停车场的周围种了一圈矮小的灌木丛,停车场略低于路面,这里车水马龙,无数辆汽车频繁地出出进进,好一派繁忙的景象。这时又有一辆救护车开到路口,正准备出发。总之这地方给人一种十分匆忙的感觉。杉乃井泷子看了一下手表:2点整。她立刻从停车场的一边向医院大门走去。
昨天刚下过雨,今天却日照当空,将昨天的雨水全部蒸发掉了。泷子推动转门进到了大厅,她向右望去,看到了“接诊室”的牌子。这里的患者可真不少,长椅上坐满了人。
泷子走进去,通过窗口向接诊室里面看去,负责接诊的是位青年女子。
“你好,我是事先约好的,我叫杉乃井泷子,和院长约好2点后见面……”负责接待的青年女子一小时前曾见过泷子,但不过是擦肩而过。
“找院长有事吗?”
“是的。”
“请您稍等一会儿。”那位女子说着便站起来,朝里面走去。
刚才来时,泷子向一位中年的护士问过话,这时她正朝接诊室走来。她的胸前挂有写着“主任”字样的胸卡。
“刚才的事,谢谢您啦……”泷子行着礼说道。
“您是从S市来的?”
“是的,听说院长外出巡诊,要2点钟左右才能回来……”泷子向这位主任讲述理由。
“啊……今天是回来晚了些。”她抬起头向接诊室望去,“我再问一下去。”她用爽快的语调说完就离开了。
忽然,她又停下了,面对泷子说:“就是5月底住院患者的事吧?您想要问什么事?”
“啊……就是交通事故中身份不明的人死了的那件事,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主任问清楚后,点点头,又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她回来了,对泷子说道,“等院长回来就见您,请您先到这里来等等。”主任指了一下前边的房门。
她过去打开房门,把泷子领了进去。这是一间布置的十分简单的会客室,左边有屏风,右边有张很大的桌子。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请您先坐下。”
泷子点点头,坐在了沙发上。
“5月底的患者是个青年人吧?是被卡车撞的……”主任那张没化妆的脸上眯着一对单眼皮的眼睛问着。
“是的。”
“让我想想当时的情况——啊,想起来了,的确是个身份不明的人。”
“是呀,事故后的第三天,才收到警方的通知……”
“是吗……这可真是的。您是死者的亲属?”
“嗯,这……”看到泷子不好意思回答,主任也不继续追问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了一句:“那么请稍等一下吧。”主任说完便走出了房门。
泷子不觉地通过开着的窗户向外面看去。公路上车来车往,刚才走过的过街桥前面有座绿色和褐色混合颜色的山峦,丛林中的住宅那白色的房顶被阳光照得有些刺眼。那边大概就是百合泽家旁边的杂木林吧。看到了这些,又引起了她的回忆。
无论如何也不会错的。那时,泷子出了地铁站,确认好百合泽家的方位,走的就是这条路,过的也是这座过街桥。百合泽的家就在公路的对面,距离这儿也就有三百米左右……
那天,去百合泽家时也是个晴朗的日子,是个风和日丽的星期日的下午,算起来只不过是刚刚过了11天,还如同昨天发生的一样。那是不可思议的一天,于是在泷子的记忆中便有了奇妙而又无法抹去的感觉。
泷子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思考中。从那天起,在百合泽家见到的事总是缠绕着她,使泷子的精神上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打乱了她的现实生活的思考节奏。
由于刚才通过住宅街时不觉看了一下,于是便又回忆起当时和百合泽与苑子两人谈话时的气氛。当时苑子凝视着刻着自己名字的白金戒指,她手指尖动了一动,戒指便从手指间滚落到地上,弹跳着停在了龙胆花盆边。泷子就这样告辞了……
门开了,进来一位身材高大、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泷子转过身来。那医生对她说道:“让您久等了。”医生用轻快的语调说着,并坐在了泷子的对面。他年龄约40岁,高高的鼻梁、宽宽的额头,从他那衣袖中露出的胳膊来看,他有着十分健壮的肌肉,看来还是个爽快的人。
泷子欠了一下身体:“那么,您就是大矢院长了吧。”
“是的。”
“突然来这里……在您百忙之中,实在不好意思。”泷子站起来边行着礼边说,说罢又坐了下去。
“听说您是从S市来的?”
“是的。”
“您是5月底交通事故死亡者的亲属或是……”院长把泷子当作濑川的亲属了,而泷子也默认地点了点头。
“那位死者在这里怎么也查不出身份,最后送到福利事务所去了。”
“是啊……事故是5月28日发生的,亲属向警方提出搜索申请是5月31日,在那以后,见到有关信件才知道交通事故死者的名字叫濑川聪,是在建筑设计事务所里工作……”大矢以热心的态度注视着泷子,泷子将濑川因工作不顺心的事及精神失常地离家出走等有关情况,向大矢做了简单的介绍。大矢拿起香烟盒,取出一支,点着了烟,边吸着香烟边听着泷子的介绍。他冷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情。他也许已知道了濑川的事,但也许是刚刚听说,泷子无法判断。为濑川的医疗费,濑川的哥哥曾来过医院,但他不大有可能见到大矢院长。
“——为了确定事实的真相,我们去了警察署,见到事故现场的照片,最后,去了市里的火葬场。”
“确认遗体了吗?”大矢问道。
“是呀,不只我一人,濑川的哥哥也去了。”
“那您看过了吧!”
“嗯……”
“还不至于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吧?冷冻室保存的遗体会使人感到与生前不一样……年轻的姑娘受了刺激也许会产生错觉吧。”他的香烟离开嘴时,微微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是啊,看到的只是脸就说是这个人了,也不知濑川的哥哥看清楚了没有……那里的工作人员马上就又把布单盖上了,接着又扣上了棺材盖。”
“是吗?”大矢淡淡地说了一句。
当时,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只是例行公事地打开了棺材,在还没有完全再盖上棺材盖时,泷子曾走到遗体前,她想阻拦一下。
“你想干什么?”工作人员问道。
由于自己不是濑川的妻子,也不是他的亲属,泷子终于忍住了冲动。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不属于近亲,自然会受到限制的。可是,那时自己从情感上怎舍得离开心上人呢!就在遗体被布单盖住的那一瞬间,她真想再摸一下他那双白皙的手啊……只要回忆起这件事,泷子就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阵阵悔恨、茫然与恐怖,现在想起来还会产生紧张感。
“——那么,遗体不是已经火化了吗?”
泷子费力地盯住大矢的眼睛:“最近一段时间,我特别想知道他死后及受伤的有关情况……院长,在您百忙之中来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请您直接讲一下有关的情况可以吗?”
大矢慢悠悠地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熄灭掉,然后抬起脸点了点头:“这个吗,关于受伤的情况,主要是头部受伤,卡车撞到了后头部,他的右耳至后脑部受伤,就是在这个部位。抢救时,根据CT检查确认为颅内出血……又通过X射线的断层拍摄,在计算机中用组合的方法进行了分析确定。为了取出淤血块必须进行手术,这是不做不行的,不过,这个脑挫伤也的确是够严重的了……”大矢用手摸着自己的头,为泷子比划着部位,细心地解释着。
“除了头,还有哪儿有伤?”
“不,没有了。啊,也许在路面上被车撞起来又滚到地上时身体上还有其他伤吧。”
“那么,那双手怎么样啦?”问话的声音之大使空气都震动了起来,泷子的喉咙里突然迸射出了无穷的力量。
“没有什么呀。”大矢的说话语气使泷子产生了一丝疑虑。
泷子低下了头,只见她咬紧嘴唇沉默起来。稍过了一会儿,她又低着头接着问:“事实上,我也是最初从东京警察署的交通科那里听到了有关消息的……身体没有受伤,只是头部有伤,完全没有恢复意识的征兆,就这样死去了……”
“是啊,若是他本人能恢复意识的话,那不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吗?”
“可是,我们去福利事务所取遗物时,那里的职员却说许多地方都有伤,但对于伤情的描述只不过是一带而过……”那是位五十多岁、秃头的男职员,他向泷子表示了慰问后,又把从医院将濑川的遗体运到火葬场时听到的话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遍。这话被在一旁的泷子听到了。
“……不过虽然这么讲,毕竟是被卡车撞了一下受了那么多的伤啊!”他在小声嘟哝过后,又转身向着包有遗物的布包。
“那个时候,还没有听到其它有关的传说,但最近一个时期我总是放不下心事……今天上午我又去了福利事务所,文一次见到了那个人。”大矢下意识地一边从桌子上的烟盒里又取出了一支香烟,一边十分认真地听着泷子的诉说。
“中村所说的话是对死者表示关心的意思。29日下午遗体交接书从警方那里送到福利事务所,中村安排了一辆火葬场的车子到医院拉遗体。遗体是用布包着的,样子很难看,在入棺时,可以看到的手和手腕上裹着绷带,还有血迹从绷带里渗出来,所以,他认为是受了很重的伤。”
“这是手腕在静脉输液时被针扎的。在紧急情况下能扎上针是很不容易的,所以,这点儿伤也算不了什么。不仅如此,要切开气管、安装人工呼吸器,这样喉咙不也是要受伤的吗?在紧要关头,只要能保住患者的性命,我们会不择手段地采用各种抢救措施。不过,当患者死亡后,家属看到患者身上带血迹的绷带时,都会为此感到痛心的。”
大矢仔细认真地作着说明,说罢才点上香烟。在他吐烟的同时,烟雾中的泷子看到此时的大矢微微地表现出了一丝紧张感。这些都没有逃过泷子那双敏锐的眼睛。
“您若想了解处置情况的话,可以看看病历,怎么样?”
“那,多不好意思……”
“不,一会儿就可以看到了。”大矢站起来,走到门口,对在走廊里的护士说了些什么后又返回到坐位上。
他默默地吸足了一口烟问道:“那个濑川有妻子和孩子吗?”
“没有,是独身,一个人住在公寓……”
“那他的父母呢?”
“父母已经双亡,只有叔母和哥哥,平时也很少来往。”关于濑川的事,泷子也曾听他说过,他自己也想不起他的过去,只知道从婴儿起就在濑川家,与濑川家并没有血缘关系。
“那么说……”看来大矢还想问些什么。他又吸了口烟。大矢大概是想知道泷子和濑川的关系,可又不太好问,但可以确信的是,濑川是个孤独的人。泷子不知道大矢为什么要问这些,是有什么目的吗?
门被轻轻地敲过后推开了。
年轻的护士将拿着的病历交给了大矢,然后走出了房门。大矢把没有吸完的香烟放在烟灰缸上。
“——由于呼吸不稳定,在急救车上无法进行输氧,于是把喉咙下部的气管切开,插入了导管,用了人工呼吸器。为了使脑压降下来,投入的药品有:副肾上皮质激素、抗生素、脑细胞激活剂等,并保持体温……但是,到了晚上9点钟左右,脑电波成了直线,也就是证明大脑已完全坏死,以后便靠人工呼吸器来维持生命。这样,到了第二天,也就是29日上午8点左右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大矢用德文和日文混合着低声读着病历。
泷子不禁眼睛有些湿润了,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么多有关的情况。还要问什么?泷子反复地想着,初次感到紧张。
大矢读完病历,泷子吸了一口气。
“院长,您可曾记得濑川的左手?拇指与食指间有个钩状的疤痕?”
“啊,记得,像是在什么运动中被运动鞋的鞋钉剐的似的……”
“不,是在建筑工地上与瓦工吵架时被玻璃扎的。”
“噢!”
“院长,其实我在十多天前见到过百合泽先生,就是住在附近的染织工艺家百合泽平。百合泽先生也是最近在这里住过院吧?”
“这……他在9月已经出院了。”大矢的表情初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语气也软下来了,“百合泽先生与您熟吗?”
“不,在去他家以前根本不认识,最初是在杂志上的彩页中见到的。自从见到他的照片,不知为什么总有着一种怀念感……其实,就是对百合泽先生的那双手有着特别的亲近感。”泷子刚一说出这些话,便觉得心情平静了下来。对于这个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也觉得有些可笑。
“这次去他家,是以看望病人为由见到了他……百合泽先生的左手上清清楚楚地有一条钩型的伤痕。”
“……”
“老实说,我是异常兴奋,我又能见到与濑川完全相同的手了!请您务必告诉我有关他的事……现在,我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您是当时最了解他的情况的人,请您讲出事实的真相。……这对于死去的他,也能算是一种安慰吧。”这时泷子眼前又出现了身穿运动衣的濑川那健康的身姿:从脖子到四肢,那结实的肌肉,那小麦色发亮的皮肤——除了头以外,他的整个儿健壮的机体都在眼前。其实那只不过是纯粹的机体,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爱这些……在重叠的濑川的影子中,百合泽的脸又浮现了出来,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儿?他请求赎罪的表情深深地刻在了泷子的心里。
沉默了不知多少时间,大矢稍稍地皱了一下眉,又注视了一下沉浸于思考之中的泷子。
终于,他直了直腰。
“从刚才您所讲的话来看,此事跟真的似的,可您讲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泷子想,自己若是直接问他,他是否能讲出事实的真相呢:“这个……最近,有人因意外事故被切断手指和手腕,听说进行外科手术就可以接上。要是手术成功的话,再接上中枢神经,活动起来便能自如……如果要是这样的话,比如说,对于手受伤的患者来说,将一个头受伤,但身体没伤的人的躯体能否……”说到这里,泷子再也无力讲下去了,她似乎感到周围充满了血腥味。
“特别是百合泽先生,他是靠手来进行工作的,万一,他的手受伤后……”说着说着,她又说不下去了。
“百合泽先生的手要是用濑川的手……”她是这样想的,但没有勇气讲出来,“对于我来说,绝没对您有任何……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从来没有过,这些我很高兴,我不知怎样感谢您才好……对于死者来说……怎么也不可避免会死去……但是,如果他的手……还在这个世界上,我想,这对于我来说,能见到这双手就心满意足了……因此请院长您务必将事实的真相告诉我,只对我一个人说好吗?我绝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一个人的,仅是埋藏在我的心里。……现在对于我来说,无论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只要是为了他,我会永远这样做的。”说到这里,泷子的嘴角上十分坦然地露出了微笑,但眼泪却顺着脸颊不住地滴落。她一边认真地倾诉着自己的真实感情,一边抬起头看着大矢。
“您讲的意思,我有些不明白。”大矢困惑地慢慢说道。
“无论如何,对患者来说……”
这时响起了嘭嘭的敲门声,一位护士轻轻推开了门。
“院长,您的电话。”
“啊……”泷子看出来,大矢院长有些拿不定主意。
“是大学医院的吉开教授。”不知为什么,瞬时间大矢的脸上立刻就产生了变化,像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似的。
“好,我马上去接……”大矢一把抓起病历站了起来。
“好歹您也要把话说清楚呀!……”
抓起病历的大矢变了脸,用不客气的语气打断了泷子的话,瞪着眼说:“这个吗,您还想要知道什么的话,那等我接过电话回来再说吧……”
“不,等您不等您还不都是一回事。”走到门口的大矢转过头来看了泷子一眼,又大步地走出了房门。房门没有关好,泷子也走到门口,从门缝中看到了大矢的去向。
这时的泷子不觉低下了头,大口喘着粗气。
“我只是要了解这些事情的真相……”不,要想知道“真相”,这么直接去问是很难了解清楚的。自己现在就像周围笼罩着弥漫的大雾,应该怎样冲破,才能知道其中的“真相”呢?
突然,泷子出现了幻觉,空中有两只白皙的手飘移着从窗前闪过。这是濑川在召唤!这是一瞬间的感受。泷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猛然又抬起了头。
自己这是怎么啦……?濑川的那双手在追逐自己……泷子感到恐惧和绝望,一个劲儿地发呆。
她好不容易振作起精神。
在泷子打开房门出去的同时,同一楼道内的前面那间屋子的房门开了,泷子看到那位主任刚好进入了那个房间。于是泷子走过去,打算向那位主任辞行。这是个长方形的房间,门窄得只能是一个人出入。
这是洗濯间,泷子推门也跟着走了进去。当泷子取出带镜子的化妆小粉盒时,听到了旁边的说话声。
“那个患者是叫濑川吧?”泷子从粉盒里的小镜子里看到主任正站在她身旁整理头发。
“是啊……”
“濑川没有死就被送到大学医院去了。”
“大学医院……?”
“这一切院长是不会对您讲的。”主任对着泷子手中的小镜子说,“无论怎样,我想,到时候一切都会明白的!”
“……”
“那么,我们就等着吧!”泷子此时觉得主任那双单眼皮的眼睛里正发怒似地冒着火气。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哥哥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过,即使到大学医院去寻问,答案也会是一样的……”高原典代一边注视着窗户旁边的古色古香的书架上的旧书一边说着。当她觉察到对方在看她时,有点不好意思地不再说下去了。
“你所说的令兄之事,也就是感到他有什么事瞒着你的想法,到底是因为什么?”五须田润造用手轻轻托着那长满浓密髯须的下颚,一副平静的样子。他说话时显得十分稳重,就像他戴的褐色眼镜框那么严谨。他几乎没有笑容。然而,在这位65岁的律师表现出的自然的威严和古怪的性格所造就的这种气氛面前,典代并没有被压倒,反而更加强硬了起来。
“是的……父亲去世后,他应当马上通知我,可是,当我接到电话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10点了,这正是我不在家的时候。当我赶回到M市的家里,已经是下午2点半了……马上就要出殡,就这样,我连向父亲告别的时间也没有了……”典代咬着嘴唇、流着眼泪说。
“至于通知晚了的事,是因为没有打通电话,还是有什么其它的事呢?”
“父亲的心脏停止跳动是在10月4日下午4点零8分。由于哥哥曾答应过主治医佃副教授可以解剖父亲的遗体……但取回遗体时听说已经是晚上10点多钟了。这件事他并没有和我商量,因为他知道我会反对的。就在遗体取回后,晚上已没有飞机,只好第二天……不过无论怎样也要先告诉我一声才对的啊,至少我能乘5日最早的班机来的呀,可是……”
这时,一阵轻轻的叩门声,五须田答应道:“请进!”门开了,进来一位50多岁的女人。她端着放有茶杯的托盘走了进来,把托盘放在了桌子上,又将茶杯放好。典代轻轻点头向她表示谢意。
那位女人轻轻看了看室内,好像觉察到了窗户外吹来的冷风,立刻过去把窗户关好。窗外,寒冷的天空中云彩在飘浮,朱红色的残枝枯叶在随风摆动。
典代这次到五须田律师家来访,是由丈夫高原托人事先约好的。高原是在典代到达M市后与她取得联系,于5日晚上到达M市的。这时,他的岳父已成了骨灰了。
高原见到妻子典代因对父亲的死因怀有疑虑,连饭也吃不下去,便想出请律师来协助解开这个谜的办法。他想到了他以前的同事、M市石油公司的分公司经理这个人。高原以前曾多次给他以帮助,而且他在这个地区熟人也很多,可以请他找个合适的人来帮忙……
7日是个星期六,这一天,高原与这位朋友匆匆地见了面后回来时神情稍带紧张。他原想找一位年轻开朗的律师,因为这样的话,典代可能会轻松地说出心事,不过——“懂得医疗方面的知识的律师的确不很多,不过,我看五须田先生最适合于你所要求的条件,虽然他已经是六十五六岁了,但经验丰富,他的事务所现在委托给了他的儿子。平时他也只是偶尔过去看看,长时期在一家大的人寿保险公司任律师顾问。他对于与医疗相关的诉讼十分内行,与医生们都很熟,对医院等有关场所的事特别精通……”高原对这位经理所说的话十分相信。
五须田律师接到经理这位老朋友的电话后,就约了典代于12日星期四上午在家里见面。这样就使典代不得不在M市多住上几天,高原则在8日,也就是星期日带着阿晃回高知去了。
五须田律师的法律事务所设在市中心的一栋大楼内。他的家在比较安静的高级住宅区,那里有高级饭店,绿地也十分宽阔。他的家是一栋两层木制结构的楼房,还保留着昔日那洋式建筑的风采。
夫人离开后,五须田把茶杯向典代面前轻轻推了推,又往自己的茶杯里放了块儿方糖,慢慢地端起来。
“后来呢?”他低声地催问着。沉思中的典代被他打断了思路。
“啊……家父在去世前三天也就是10月1日午夜2点左右,由于气管内的异物堵塞,心脏和呼吸全部停止了。经过抢救,又能呼吸了,脑电波仍是平平的,这是大脑完全坏死的状态,后来又靠人工呼吸器仅仅能够维持呼吸而已,也就这样维持到当天的早晨就无法进行呼吸了。要是我在那之前来的话,就能在家父临死之前见到他一面……”脑电波若成直线的话,那就是大脑完全坏死。大脑死亡就等于完全死亡,利幸曾经向典代强调过这一点。对于典代来说,即使没有脑电波,这也没关系,只要心脏还能跳动,还有呼吸的能力,就不能算是死亡,要是能在这种情况下与父亲相见,能说上几句话就可以了……
五须田喝了一口茶,又把茶杯放回了原处。
“也就是说,令兄在令尊过世后,不自然地推迟了与你联系的时间,这一点是不是使你怀疑令兄对你隐瞒了什么事,或者说,你感觉到了什么异常?”
“嗯……”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您是怎样想的呢?”
“啊……这是在家父去世后所发生的……”
“嗯……”律师平静地注视着典代的眼睛,默默地等待着。
“这个……哥哥和嫂子决不是那种冷酷的人。我想,他们为了‘植物状态’的父亲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量,从开始就一直在身边看护,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经济上确实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要是这样拖下去的话,要是尽快地解决这些困难也许会……我曾一个劲儿地这么猜测过,但终究无法让自己相信……”
“为了尽快地解决这一问题,请您最好说得具体些……”五须田再一次耐着性子等待着,希望能从典代嘴里讲出能够说明问题的话,以便进行具体分析。于是,他又进一步地引导她,“总之,对于令尊要是能早一点过世之事,你是怎样想的?”
“啊,这个……我决不可能想到要直接缩短父亲的生命,绝对不可能。比如说,当父亲气管内有异物,并且无法进行呼吸的时候,没有立刻进行抢救,故意晚上七八分钟……”
“当时,令兄嫂也在现场吗?”
“是的,因为在此之前我曾与医生谈过……就在那天的晚上,听说佃副教授也在场……我听说过,在抢救危重病人又很难成功时,主治医会与家属商量的,可对我父亲我却没有听到过这方面的事。在这一点上,双方对于患者的死期或许已有了无言的默认,这不能不说是个意外。”
“你对令尊有安乐死的疑问?”
“是的……”典代点头答道。本来是带着解决疑虑的目的来找律师的她,相反在向作为第三者的律师来诉说这些重大的疑点的同时,却感到了无缘无故的害怕。
不过,经过律师的点拨,典代不觉地放松了。
“——既然如此,没有及时抢救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在脑电波完全没有以后,我想也许就早早地拨掉了人工呼吸器。对于脑坏死的人来说,是绝对没有救的,这是哥哥屡次所解释的话。”
“说得对。”律师平静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对使心脏病人复苏和脑坏死者复活的抢救,从现代医学角度来讲,还达不到完全可能的程度,令兄向你所说的,就是令尊在没有脑电波的时候,自然呼吸停止了,瞳孔也散大了,也就是生命完全结束了,这并没有错。这是因为,就脑坏死而言,‘脑电波与脑坏死委员会’有着极其认真的判定基准。”
“……”
“啊,关于死亡的判定的有关问题,1968年札幌医大进行了首例心脏移植以后,心脏要优先于脑坏死的论点出台了,但引起了争论。这是关系到法律的问题,结果是不了了知了。不管怎么说,脑坏死是不可逆转的……也就是说永远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对于这一点,争论也是没有什么余地的。不过,在实际的临床现场,对脑坏死的患者来说,医师与家属可以商定给患者大量注射药物促使心脏停止跳动,但这需要家属必须了解病情,而医师则有百分之百的判断把握下才可以执行,否则是绝对不可以的,也是行不通的。目前在日本,对于死亡的判定,无论在什么场合也需有医师的诊断才行。——因此,比如说,令尊在脑死以后,在主治医和令兄共同确认的情况下,为患者实施了心脏抢救和使用了人工呼吸器,从现代医学的实情来看,我想,这也不能算得上是安乐死。”五须田在阐述自己观点的同时,语气显得十分地稳重,他那双褐色眼镜后面的眼睛使本来不想听他讲话的人也不得不认真地听下去。
“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你所说的可能性,也就是故意延误抢救这一点……对于这件事来说,是需要非常快的速度的,实际却延误了七八分钟,要是从这一点来说的话,也许还有可能追查一下。在实际上,对延误的事,以前我所知道的住院患者中,就有完全停止了呼吸,心脏也停止了跳动的,经过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15分钟以上后,护士仍没有发现患者有什么变化,而医生此时又因有事不在现场,因而出现患者死亡之事。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这种事是难以避免的,不属于医疗事故的范畴,所以就此事来说,无法进行起诉——对于七八分钟的延误,更说不上是什么延误了。在特殊的情况下,在普通的病房里,患者停止了呼吸,一直到天亮才被人发现,这类的事情也常常会发生。”
“……”
他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这次关于令尊的事,假如说医生用不正当的手段提前结束患者的生命,比如在患者的气管里放置异物等就会发生危险,要是有足够的证据,理所应当地是可以对此起诉的。”
听了律师这一番话,典代想:对于一向工作认真的学者佃清人副教授来说,即使是利幸拜托了佃副教授,那佃副教授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干这件事呢?因为H.C.U的护士们每隔30分钟就查一次病房,要是在气管内放入异物,很快就会被发现的。那么利幸与医师合谋杀死父亲的这件事,到底有多大的可能……?
刚才,经过律师的点拨,典代感到自己心中的疑虑慢慢地开始理顺了。在发现父亲气管堵塞的前后,佃副教授一直从容地指挥周围的医生护士进行抢救,仅此一点,说他故意延误,而又用指挥抢救的方法来掩人耳目,至少对典代自己来说内心也是有些疑惑的。然而,对于当时不在现场的她,要真想找出证据是极其困难的。目前从医院方面来说,当小森陷入了停止呼吸状态时,进行抢救又遇到困难以后,索性就做些表面文章,抢救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这是因为从一开始就已说过了脑死是不可避免的话来搪塞患者的家属。
不过,五须田律师也说了延误抢救七八分钟不能算是医疗事故。对脑死的理论,典代怎么也无法全部接受,但是,关于脑死的人不会复苏就确定死亡的说法,她也渐渐有些理解了。
关于父亲是“安乐死”的这一判断,要想告发佃副教授和哥哥利幸,从目前的证据来说还是很不够的……
这个意外的事成了典代心里的负担。她本来就对主治医和兄嫂抱有反感却无法说得出口。不过,对父亲的“安乐死”的死因自己也说不明白,面对这个现实,到底怎样解开这个不解之谜,事实上是典代最为痛苦的事……
“至于佃副教授用什么手段给我父亲的喉咙里放入异物,我怎么也想不出来。”说到这里,典代泣不成声,就连咳嗽的劲儿也没有了。她强打精神抬起头,她要将所发现的种种疑惑请五须田来解开。
“是这样,令兄为什么在令尊去世后不马上通知你,从这一点上就可以说明里面有问题。”五须田的视线与典代对在了一起,表情显得十分地严峻。说起来,典代到这里来找他的目的与动机还没有完全明朗,所以,问题还不能马上解决。
“如果我不同意解剖就不好办吧?”
“我觉得现在说这些有些晚了。”
“是的……”
“至于你所讲的,由于令兄为了实施对令尊的‘安乐死’,所以不得不故意拖延时间来与你联系,这一点是值得怀疑。”
“嗯,对,就是这样……”典代毫不隐瞒地答道。
这时律师双手重重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稍微改变了语气。
“这个疑点最初是有点让人感到奇怪,请再仔细地想一想。”
“……”
“假如说,主治医生与令兄合谋要尽快地将令尊的死期提前,比如说,是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在令尊的气管内放入微细的异物,也就是说,从气管堵塞就开始抢救,你所指的七八分钟,实际上是超过十分钟的延误,就是用故意延误的方法来达到目的。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令兄就完全没必要拖这么长时间再通知你,这时的医院也会与令兄统一口径的。这样仍然可以使你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要不是这样的话,莫非还有什么更为巧妙的招术,所以不能立刻告诉你。”
“……”
“不仅是你,在现实生活中,也有不少在人死后不通知死者的家属和离死者住得较近的亲朋好友的事。这也许是因为财产的原因吧。”
“啊!”典代稍微点了点头。就是这样,律师也许对这方面表示疑虑,比如说,利幸在妹妹到来之前,先将父亲的财产隐藏起来……如果要是那样的话,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典代19岁结婚时,父亲十分认真地准备了嫁妆,典代已经很满足了。对利幸继承家业之事,她也是完全理解和接受的。父亲的退休金去年在家里建房时已经用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已经支付入院的费用了。利幸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财产呢?这个家还有什么值得……有可能是哥哥不愿让自己知道解剖之事……如果典代早到的话,就会看到解剖后的父亲,利幸可能怕典代发脾气。
此时,典代想起来,利幸尽可能地不让典代靠近父亲的遗体。那天上午10点,在获悉父亲去世后,典代不顾一切地赶到了家时已经是下午2点多了,此时的利幸不容典代多问,3点就请来了和尚念经,3点半就叫来火葬场的两名工作人员迅速地将遗体放进棺材了。在这之前,典代曾触摸到在祭坛后边放置的棺材里的父亲的脸,当时利幸急忙拉开典代,然后才向典代讲述了父亲死亡的经过。
在阿晃来到时,他不顾一切地偎着外公的遗体,典代也随着过去站在了边上,利幸急忙跑了过来。
“快点坐好。”他是用训斥的口吻来说的。见到他那阴险的目光,典代气得更是原地不动。
还有一件事典代是绝对忘不掉的。
这件事始终历历在目。这虽然也说不清,但绝对不是错觉,想起来就不觉地使她战粟。在阿晃揭开盖在父亲遗体上的白布单时,她发现遗体的两只脚不是父亲过去宽宽的大脚,而是两只细长的脚。典代只要想起这件事,就不觉感到浑身发冷,表情也变得呆板起来。
这双脚不是父亲的,那还会是谁的呢……?假若是这样的话,那么利幸就一定知道原委,所以在遗体去火葬场之前,他总是不让典代靠近遗体。
“还有什么担心的事?”五须田律师用十分稳重的口气问着,同时他发现典代的脸突然变得完全苍白了,双目表情有了变化。
“不,得容我好好地想一想。”典代用笑来掩盖自己的心事。
“若有什么细小的问题,说出来也许能够解除你的疑虑,请毫不隐瞒地说出来。如果不说就回去的话,那与律师会谈的意义又何在呢?”律师的手指抚着那长得像撒满胡椒盐似的短粗的胡须,静静地等待着典代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