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事根本就让人难以相信!”在新东方饭店的董事室里,绀野副经理用傲慢的腔调说。
“就是啊,一开始我们也把这权作谣言根本没有当回事儿,可是刚才专务董事特地叫住我们,口口声声这样讲的呀!”副经理的秘书中西抬高了嗓门儿说道。
“‘经理刚做了手术。’专务是这么和你讲的吗?”
“唉,千真万确!他说那虽然是个撞大运式的大手术,但幸运的是手术进行得很顺利。看情况经理不久就会康复的。”
“那不过是专务在故弄玄虚!”绀野粗鲁地反驳着。
多贺谷经理和绀野副经理的关系,在近三年里急速地恶化。对于多贺谷加紧饭店新楼的建设及支店的扩张之举,绀野持反对态度。而这终于导致两个本来脾气就不合的人的对立变得表面化。在绀野看来,多贺谷简直就是冒着豁出公司前途的危险,下决心进行新楼的施工的。
如今,新楼的外部装修已经结束,正处于内部装修及管道配备的阶段。随着施工的进行,多贺谷同绀野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以致现在各营业部门都划分为两派,有时上面的指示根本无法顺利地传达下来。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6月,此时传来了一人专权的多贺谷经理因病卧床不起,且身患不治之症的小道消息,这就使得一些曾经隶属于经理派的公司干部们产生了动摇,从而使得转向投靠绀野一方的人员增加了不少。
多贺谷经理与其子德一郎专务,为了控制住当前急转直下的事态,则必然要在公司内部散布经理依然能健在的消息。在这样的背景下,绀野的内心自然会怀疑专务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故弄玄虚而已了。但是,自己的秘书中西却反而更加认真地侧耳倾听这些说法。
“不过,听专务的口吻可不像是在故弄玄虚呀。他还说经理手术后的两个星期之内还不能掉以轻心,而如果过了这一关就离痊愈不远了。本想等经理病情稍微稳定下来以后再在公司内公布这条消息,不过,暂且想先通知你们副经理。说这话时,专务看上去十分兴奋的样子。”
“那么经理是什么时间做的手术?”
“说是在前天。”
“可是……你还记不记得你和我一起去医院探病的事?那是几号来着?”绀野转了一下坐椅,抬眼看着墙上的挂历,“是9月4日、星期二对吧。”
“嗯,是的。在那之后我又一个人去了一趟,我想那是在20日以后了。经理依旧神志清醒,还说了些逞强的话呢!可是他非常衰弱,那脸上好像已经有了死相。说真的,我回来的时候一直在想,恐怕经理活不过半个月了。”从那次探视之后刚好过了半个月的今天,是10月5日。绀野刚一上班就见秘书中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并小声地说:“关于经理的事……”此时的绀野便顺理成章地认为中西肯定是来告诉他经理病危的消息的。
“首先,从他住院那时起,大夫们不就已经说不可能给他做手术了吗?”绀野皱了皱眉,一些横纹便出现在他那多少带些奸滑像的窄窄的额头上。他又抬眼看着中西。
“是啊,照那位内科主治医生的话,是那么回事儿呀。”对于在6月份接受体检后即住进医院的多贺谷的病情,公司内部传言是“慢性肝炎”。不过,绀野借着探望病人,发现无论是经理的身体状况,还是病房的气氛都令人生疑。他也曾试探过专务及房江夫人,但确切情况谁也没弄明白。于是,绀野通过自己在国立大学的关系,从担任多贺谷主治医师的顶头上司——第一内科的部长那里,暗地里问出了诊断结果。原来经理身患肝癌,且癌细胞已大面积扩散,不能动手术了。
“可如今怎么突然又进行了手术?”
“正因如此,想必那是个相当冒险的手术。专务也反复强调那真是在撞大运呢,可是,手术竟奇迹般地成功了!”
“奇迹般地……吗?”绀野不满地眨了眨他那双白多于黑的眼睛,“真是难以置信啊!”他又自顾自地嘟囔着,过了一会儿才收紧嘴角,对其他的人说,“不管怎样,先别把这件事传出去。”然而,事与愿违,关于经理手术大获成功的消息,通过经理派一方的董事们,很快便在公司内部传播开来……
高原典代是在10月5日上午10点过后,在高知接到那份讣报的。9月初,典代不顾自己还在产褥期,硬撑着身子赴M市去探望了父亲。
父亲小森贞利是于典代因胎盘前置住进高知的医院后的10天以后,也就是7月21日,因急性脑出血被送进M大学的这家附属医院的。对于幼年丧母,由父亲一手抚养大的典代来说,对父亲的怀恋自然倍于常人。听到父亲住院的消息后,典代恨不能马上飞到父亲的身边,但她作为临盆的孕妇被医院责令要绝对静养,以便确保顺产。
8月20日,她作了剖腹产后,已经等不及两个星期后再出院,就那样径自飞赴M市了。
在到达M市后的两个多星期里,典代一直守在处于“植物状态”沉睡不醒的父亲身边,尽心地照料父亲。不过,住进H.C.U高级护理病房的病人们的看护,大多由护士们负责,作为陪同家属,几乎没有什么事可做。可以做的也就是协助巡视的护士为病人转换体位或者擦拭身体,此外,就是为病人按摩了。于是,典代只要一有时间,就会不停歇地为父亲按摩。她从嫂子裕子和护士那里得知,长期处于睡眠状态的病人的关节很容易僵化,如果不时常为病人做身体按摩,则即便有朝一日病人恢复了神志,手脚也已不能动了。
典代一边揉着父亲那比病发前小了一圈儿的身体,一边与不省人事的父亲进行着无言的对话。从他那半闭的眸子中,可以看出他现在是在沉睡还是醒着。不仅如此,典代发现她还可以觉察出此时的父亲是喜、是忧,是肚子饿了呢,还是有点儿犯困。总之,她认为自己可以清晰地了解到父亲各种各样的情绪变化。
每当典代用心灵与父亲讲话时,父亲会马上将回复传送到她的心里;而当父亲踉她拉家常时,典代有时也会向父亲诉诉苦。每逢此时,典代都会全力以赴地辨听父亲心灵的声音——久而久之,典代从这种与父亲的微妙关系中,觅到了一种心灵的安宁。
典代是想就这样一直守在父亲身边的。但当她接到高知医院方面的关于自己那一直被放在育婴室的婴儿病情严重的通知后,终于在9月21日启程返回了高知。
这一次,典代又开始了天天跑育婴医院的生活。许是婴儿知道妈妈终于回到了自己身边,所以安下心来的缘故吧,她渐渐地烧也退了,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终于恢复了健康,开始喝牛奶了。但即便已经痊愈,为了巩固疗效,还得在医院里住一个月左右。
典代每天早晨9点半出门,10点就到医院了,然后守着婴儿直到下午1点半钟,下午2点左右回家。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是下午,不过护士们对典代这样做已经默许了。典代是想尽量在长子晃放学回家之前先到家。
10月5日早晨,典代刚好在10点钟到了医院,正往育婴室走的时候,被一位护士叫住了。
“大约10分钟前,您母亲打来电话,叫您给家里挂个电话。”——一定是自己的婆婆打来的电话。7月份典代住院的时候,就请婆婆从东京赶来高知帮忙,一直呆到现在。典代用走廊里的一部红色的电话往家里打。
“啊,典代吗?就在刚才呀,你娘家的哥哥打来了电话……”就在听见婆婆的声音的一瞬,典代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说是令尊过世了。”
“唉……?真的吗?”
“说是昨天刚走的,还说希望马上过来。”
“怎么会……?几时发生的?”典代慌了神儿,颠三倒四地问道。
“说是昨天傍晚时分。”
“怎么会……绝不可能的,前一段时间还好好的呢!”
“总之,快点儿回家吧。”婆婆用敦促典代恢复冷静的口吻说,然后就挂了电话。
典代冲出医院,刚巧赶上了一辆刚刚送来一位病人的出租车。上了车,典代用颤抖的声音说出自家所在的街道名称。
典代倒也不是不相信父亲会死。或许因为父亲是处于“植物状态”的病人,所以典代不得不做好随时听到讣报的心理准备。
可是,此时的典代完全被父亲这极唐突且不合理的死讯所震撼。自己把病床上的父亲托付给兄嫂,暂时回到了高知,可谁知刚过了两周,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典代现在还记得临别的时候,父亲的态度出奇地平静安详,这使典代可以比较放心地走。也许父亲是知道典代还会回来的吧。
“下次我会带着阿晃一同来的。就算向学校请几天假也不要紧。那孩子也是特别惦记着您,一个劲儿地吵嚷着要来看望姥爷呢!”典代握着父亲的手,说出声来。于是,“好啊,我也想早日见到外孙呢!不过,还是等到婴儿的状况稳定以后再来吧。我会好好地待在这儿等着你们的。”典代觉得仿佛听见了父亲的声音。而此时,父亲的眸子正看着她,从他的嘴角甚至可以看出一丝和蔼的微笑。典代还曾对主治医生佃副教授连着鞠了好几个躬,拜托他对父亲多多给予关照。
“目前病人的呼吸情况和心脏机能都比较稳定。我想今明两天还不会有什么变化吧。”总是微皱眉头、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佃大夫也一副宽慰人的样子。
“父亲当时还那么硬朗呢!”典代仍然不由得要想,“说什么猝死……?”典代突然觉得事情来得有些蹊跷。
若父亲是昨天去世的话,为何昨天哥哥没有挂电话来呢?是不是婆婆听错了?
“没准儿是弄错了吧?”典代小声嘟囔着,这样便觉得心中又照进了一缕希望之光。
她俯身向前,对司机说:“麻烦您先开到相生小学校那儿停一下。”她说出了长子晃就读的学校名称。
——因为已经跟父亲事先约定,这次去要带上阿晃的呀!
典代带着还在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阿晃,一起登上了12点从高知起飞的班机。
出发前,她给还在公司上班的丈夫高原的办公室挂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带阿晃先过去,然后会把那里的情况通知他,并且希望他接到通知后也赶过去。下了飞机她又马不停蹄地换乘新干线列车。当典代母子二人抵达M市的娘家时,已是午后两点半钟了。
出租车停在了家门口,当典代迈出车门的一刹那,终于醒悟到父亲的去世已经是铁的事实了。在去年改建的混凝土结构的两层小楼的门前,挂着黑色与白色的幕布,写着“服丧中”字样的纸片在阴霾的天空中随风飘动,令人感到分外凄凉,屋门前摆放着许多脱下来的鞋子。
典代连忙带着阿晃进了屋子。
祭坛设在了一间幽暗的八个席面大的屋子里,棺材也放在这里。
正跪在祭坛前的身着黑色西装的哥哥利幸一看到典代便站了起来。在屋子中间铺着的一大片座席上,典代看到了嫂子裕子及他们的孩子,还有其他三四位来吊唁的亲戚。
“你们来晚了,大家一直在等你们呢。”利幸打量着典代和阿晃。
典代一下子扑倒在棺木前。虽然棺盖是打开的,但是因为前面摆放着供品及香台,所以只能看到死者的头部。
贞利的脸呈灰白色,有几处已经出现了泛着蓝色的尸斑,眼睑微微张开,脸颊格外瘦削,这也许是因为张开的嘴里塞着很多棉花,所以脸看上去更尖了。这情景比上次典代在医院里见到父亲时要凄惨多了。
典代把手伸进去,触摸到父亲的面颊又冷又硬,简直比石头还要冰冷。看来已经无法可想了。父亲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一种类似铅块般沉重的绝望感贯穿了典代的全身,典代终于开始面对这个现实。
也不知过了多久,利幸拍拍典代的胳膊,想扶她离开那里。
——等一下就能见到小外孙了。典代睁大了眼睛,用她那泪眼朦胧的视野再次凝望着父亲那死去的面容。她的手触到了父亲的颈部,却发觉身着丧服的贞利的颈部绕着一圈肉色的绷带。
“这是怎么回事儿?”
“是因为做了气管切开手术的缘故,那切口太凄惨了,所以用绷带缠着。”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段时间父亲不是一直能够自己呼吸的吗?”
“嗯……”利幸像是要把情况向典代解释一下似地把典代引到了廊前,“直到五天前父亲还好好的呢。不过,我想你还记得上回你来的时候,就常听见父亲的喉咙里老是沙沙作响。那些痰自己又吐不出来,很容易堵住气管,所以就请护士不时用吸引器将痰吸出来。可是,就在10月1日的凌晨2点钟左右,父亲的气管突然被异物堵塞,竟一时停止了呼吸……那天,很不凑巧父亲的身边没有陪护人员,不过监护室的护士通过监测仪发现病人出现了异常症状,又过来亲自确认了一下,就叫来了医生。在那之前,刚巧有一位急病患者被送进了I.C.U室,所以值班大夫们都去了那边。不过,这样反而聚集了医院更多的人手,所以当大夫们被告知父亲这边儿出现了异常症状时,大批人马便赶了过来……可是那时,父亲的呼吸已经停止,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医生们立即开始对贞利进行抢救,同时施行人工呼吸与心脏按摩,并做了静脉注射。这样,小森的心脏又恢复了自主跳动。然后,切开气管连接好人工呼吸器。
“从医院打来电话时,已是2点10分左右了。我和裕子火速赶到了医院。父亲已经可以通过人工呼吸器平稳地进行呼吸了,心电图也很快恢复了正常,只是,大夫说父亲的脑波消失了。”
“脑波……?”
“听大夫这么一讲,我就看了看脑电图,果然,那脑波图像只剩下一条平平的直线了。父亲的头部连接着很多用来测定脑波的电极,这些电极又指向相关的仪器,从而在显像屏上显现出脑波的曲线。如果那条线变得平直,则说明病人已经出现脑死了。那天晚上,正好佃大夫也在值班,他当即对病人采取了应急措施。不过,在进行抢救之前,无论怎样都要用七八分钟时间作准备工作的。然而就是在这期间,大脑供血停滞,造成脑死——噢,对了,佃大夫说,植物人临终前几乎普遍会发生这种情况。总而言之,一旦出现脑死,则绝无复原的可能。脑部死亡,就是指病人的死亡。”利幸像平素一样,话说得很快。他似乎迫切地想说服妹妹,让她明白父亲的死本来就是不可避免的事。
“那么,也就是说,哥哥你们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过世了,是这样的吧。”
“事情就是这样的呀。虽然心脏还在跳动,呼吸靠着人工呼吸器的动力还可以持续机械动作,不过脑波已呈直线,大脑坏死,瞳孔也已经完全散开了。”——典代的胸中悲痛欲裂,她泣不成声。
“一般情况下,如果已出现脑死,即使继续安着人工呼吸器,心脏也会在几天之内停止跳动的。不过,偶尔也有一些病人的心脏可以维持较长时间的跳动。我们想将这种状态一直延续下去,等着你来,然而,还是失败了。10月4日下午4点钟,父亲的心脏自己停止了跳动。”
“昨天4点钟……”
“啊。”
“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典代努力地抬起头,几乎是在狂喊了。
“不是这样的,实际上……”利幸也难过地紧咬着嘴唇,“其实是因为当时佃大夫提出希望对尸体进行解剖的。据说作为医生,如果事先没有征求丧主的同意则不能进行尸体解剖。由于这么长时间来一直得到佃大夫的关照,我们也就无法说不了。但我想要是你知道了肯定会反对的,所以就没有马上打电话通知你。”
“这么说,父亲已经被解剖了吗?”
“嗯,把遗体送回来时,已是夜里10点多钟了。这会儿即使打电话给你,恐怕也没有那么晚的班机了。反正你就是来也得是第二天了,所以裕子也说先别把这个噩耗通知你,也好让你再睡一晚踏实觉……”
“但是,即使如此……起码,在父亲出现脑死的时候,你们就应该通知我的呀!”
“也不能那么说,听大夫讲是脑死,但病人还可以依靠人工呼吸器进行呼吸,看上去和当初送进I.C.U室时没有什么两样。我当时真的以为父亲就会一直这样‘活’下去的,又考虑到你刚生过小孩,身体还没有恢复,尽量不想让你过度担心,损坏健康……”利幸的这一席话和方才他极力强调脑死即是死亡的说法有些微妙的矛盾。
“说什么为了我的健康……你怎么不想想我是多么想为父亲送终的呢……”典代满腹怨恨,狠命地摇着身着丧服的哥哥的胳膊,看来父亲是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中辞世的。不过,对于典代而言,她曾经真切地感受过与处于“植物状态”的父亲进行的无言的交谈。只要父亲一息尚存,他们的心仍然是可以相通的啊!但是,父亲真的去世了……棺木中的父亲业已不再呼吸、身体冰冷,像石头一样僵直,彻底变成了一具尸骸。而对着灵与肉的活动都已停止的父亲,典代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确确实实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所以她自然而然地会喊出:“我是多么想为父亲送终啊!”
“喂,好像是僧人们来了。”利幸向门口那边儿望了望,安抚地拍拍典代的肩说道。
此时,裕子先迎了出去。在僧侣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些吊唁的宾客。
“现在就开始念经了吗?”
“是啊,念完经以后,大约在3点半钟出殡。”
“那么快就……”典代疑惑地看着利幸。
“你想啊,昨天我们守了一夜呢。准备在今天密葬的,因为如果不火化则无法保存遗体。这样一直等你到现在。必须在4点钟以前将遗体运到火葬场,否则就来不及了……在出殡的时候,还会有一些住在附近的人要来。”前来吊唁的宾客大多数是同住一条街的家庭主妇。慰问了裕子几句后,他们便走进屋子,跪在了座席上。还有一位看上去像是负责丧仪的青年男子出出进进的。这一切让人觉得多少有些忙乱。
典代被利幸推着,只好回到了座席上。
阿晃还呆在棺木那边。跟在典代的后面进了屋子的阿晃好像一进门儿就扑倒在了棺木旁。贞利生前最疼爱的就是阿晃。直到今年4月典代一家人移居高知之前,阿晃时常就住在这边,与外公睡在一起。典代走到阿晃身后,抱住他的肩头。
“和尚们要开始念经了,到那边坐着去好吗?”阿晃不顾一切地将双手伸到棺木里。父亲的遗体被白色的和服包裹着,也许因为太长了,两只脚也完全藏在衣服里看不见了。阿晃从衣裾处把手探进去,摸着外公的脚。典代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在寒冷的日子里,贞利一边说“外公的脚像不像火炉子呀?”一边把脚轻轻撂在阿晃那小小的脚上,给阿晃焐脚的情景。
阿晃好像屏住了呼吸似地一动也不动。典代看着他的侧脸,小脸蛋儿还是潮潮的,不过现在已经不哭了。
“外公的脚变小了。”阿晃低声说道,“趾甲也变薄了吔。”孩子的声音里似乎夹杂着惊讶与失望。
“喂,我说……”阿晃用手撩开和服的衣裾,外公的双脚便露了出来。那是一双呈铁青色的、僵硬的脚。
生前的贞利有一双大脚,趾甲很厚、很宽,也常听他抱怨找不到合适的鞋子。由于平素穿的鞋子总有些略嫌紧,所以他的脚趾就显得有些变形,长着厚厚的脚趾甲。那双脚简直就是贞利30年来辛苦劳作的写照。而现在,横放在棺木中的这双脚,比典代记忆中的要小了两圈儿,脚面平滑,脚趾纤细,让人觉得这双脚的主人平素是穿着轻便的鞋子,又不经常走路的,多是走在柔软的地毯上才对。
“人死了以后,都是会缩小的呀。”典代小声地说着,拉起了阿晃的手。
“这难道是解剖造成的吗?”典代突然想到,不,那不可能!典代又把父亲的丧服弄平整。而当她的手指触到遗体的趾甲的一瞬,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将手抽了回来。
正在这时,利幸匆忙地走了过来。
“还不快点儿坐到这边来。”他那锋利的目光看了看典代,又看了看阿晃。典代从未见过哥哥的脸像现在这么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