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身份不明的男尸的调查情况是这样的,前天去县警察总部的人回来说此案被定为交通事故了。”虽然防犯股长依然是用他那柔和的语调这样讲着,但这样一来,反而让杉乃井泷子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泷子似乎是为了驱走那种感觉,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死者有多大岁数?”
“记录上写的推测年龄可能是二十五六岁吧。要不要对照一下?”股长又轻轻地点了点头。正在旁边写通缉令的巡警马上放下手中的圆珠笔,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外面,可能是去取调查记录了。
股长又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张纸放在眼前看了起来,纸的上端印着:“出走人员查寻申请”姓名:
濑川聪:1953年4月21日生(26岁独身)
原籍:由S市向南乘车约一个小时路程的海边小城(现在的住址为S市内的公寓)
离家出走日期:1979年5月27日至28日
长相特征:身高1.76米长脸,头发略呈褐色,体格健壮。
服装、所持物品:最后一项空白着没有填写。
“我和濑川的叔母一同去他的公寓调查了一下,发现他的灰色西服不见了,可能是穿走了吧……但也说不好。他平素没有系领带的习惯,经常是在上衣里面穿一件运动衬衫。”在股长视线的催促下,泷子用有些颤抖的话音继续刚才的回答。股长先是问起濑川的长相特征,然后又问起他的衣着,好像是想起了那份身份不明死者的调查记录。莫非是濑川的情况和调查记录的内容相一致吗?
“他生前是从事什么工作的?”股长接着问道。
“曾在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任职。”接着,泷子又讲出了事务所的名称和濑川原籍所在的海边小城的市名。
这是一个总共只有五人的小型建筑设计事务所。虽然规模小,但在人口只有三十万左右的S市里,这样小巧玲珑的事务所也许还算得上是不多见的。濑川是从由这里乘电车向北走约有40分钟路程的县政府所在地——M市的公立大学毕业以后,三年前来到这家公司就职的,而与在同一办公楼的二层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的泷子是从一年前才开始交往的。
“照你所说自从5月27日起就没有再见到他……这么说,到今天为止已经是第四天了吧。”股长掰着指头数着。
“是的,他好像是在27日星期天离开公寓的……”泷子和濑川本来约好星期天下午2点在茶馆碰面,再一同去电影院看电影,并且是濑川喜欢看的音乐片。可是那天他始终没有出现。往公寓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到了电影放映时间时,泷子想也许濑川会晚一点儿来,于是就先一个人进了电影院。但是,直到电影结束,她也没有见到濑川的影子。泷子就又往他的公寓挂电话,但总是没有人接,便径自回家去了。泷子现在想一想,不由得感到不安。可是当时只认为可能是和他走岔了,而濑川晚上可能会来自己家里的,也就没有多想。到了晚上,自己又和妹妹带回家的朋友一起吃晚饭,忙得脱不开身……
“等到星期一去问他所在的设计事务所,说是没来上班,从那以后就再没来过,所以我想他可能是从星期一就开始不见了。”
“濑川是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吗?”
“是的。他的老家就靠近现在的居住地,不过据他讲,父母双亡,家业由他的哥哥继承。有一位叔母也住在市里,不过好像也不怎么来往似的……就这么着,到了星期三,设计事务所的所长特地前来,向我询问濑川叔母的地址。以前濑川和我讲过他叔母的住址,所以我也就记住了,于是就带着所长去探访那位叔母,得知濑川没有去过那儿……”在此之前,所长曾去过濑川的家乡,打听濑川的下落,可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于是就在星期三的黄昏时分,在公寓的房东、濑川的叔母、设计事务所所长和泷子小姐均在场的情况下,用房东的另一把钥匙打开了濑川的房门。他们发现室内空无一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又等了一个晚上,到了今天也就是5月31日星期四,终于决定向所在区域的管辖署递交了搜寻请求。这好像是所长和濑川家乡的哥哥一起商量后作出的决定。
按说像这种查寻请求,应该由在市内的叔母或是同胞兄弟向有关方面提交。可是他们任何一方都找借口,把这件事硬推给了所长。泷子听濑川讲过,他故乡的家人是务农的,同时也开商店。不过,濑川和他的家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设计事务所的所长也说今天早上要参加一个重要的开工仪式,便先向防犯股长交待了一下大致情况,又拜托泷子向股长作进一步的详细说明后,便起身告退了。
“这件事吗,如果是发生在未成年人或精神异常者身上,或是本人有强烈的自杀倾向的情况下,那就必须得安排紧急措施了。可是目前……你想他会因为什么离家出走呢?有没有什么线索?”股长将查寻申请书放回原来的位置,凑近泷子问道。
“是呀……没准儿他有什么精神病吧,我要是早一点儿觉察出来就好了。”泷子说着说着就不由要落下泪来,但她紧抿着嘴唇强忍住了泪水。也许以自己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多少有些冒昧,自己既不是妻子又不是有正式婚约的未婚妻。但是,毕竟自己曾是濑川最亲近的人,并且泷子知道,只有自己才能使濑川毫无顾忌地袒露真心,尤其是在他失踪以后,她更加坚信这一点。
“若是他有神经官能症,会不会是因为工作呢?”
“是啊。他近来好像是说过一些诸如‘我不太适于做这个工作’之类的泄气话。再比如不敢去工地啦,将所长要求做的工程计算交上去后,担心会不会出错而夜不能眠啦……”如果濑川平时是活泼开朗的性格,而突然变得消沉的话,恐怕周围的人不会不感到惊讶。但他本来就是一个文静的思索型的青年人,具有非常敏锐的感受性,而这与他健壮的体格就形成了鲜明对照。当他想倾诉心中的郁闷的时候,总是蜷着身子,低垂着头,用低而柔和的嗓音说话。当不善言语的他结束谈话时,总是稍带羞涩地郁郁一笑。也许泷子忽视了那些苦恼曾多么深重地折磨着他的神经。
“濑川君常说自己原本是因为热爱画图而选择了建筑科的,可是毕业后进了那么个小事务所,什么活儿都得干。做私人住宅的工地监理时,还得指导那些粗鲁的建筑工人干活儿,经常是这头儿刚被用户埋怨,回到事务所又挨所长骂,三面儿受挤对。濑川也经常抱怨说这根本不是性情文弱的人能做的工作。”泷子说到这儿就又按捺不住激动,想起了最近从濑川那里听到的一件工作纠纷:一幢由濑川担任内部装修和设备安装的住宅用户提出了索赔,说是衣橱打造的尺寸比一开始委托的尺寸小,搞得和服得折三次才能放得进去。用户的夫人是日本舞艺人,所以和服是非常重要的财产,这似乎就是产生索赔问题的由来。出错儿的原因是由于濑川的计算失误,因而用户就认定是设计事务所的责任而要求必须重做。双方扯来扯去,最后形势终于发展成为只有照单全收才能了结此事的地步。
“从那以后,他就打不起精神去工地了,可能是觉得由于自己的失误而使事务所蒙受了损失,就越来越丧失自信,认定自己无论如何也干不来了吧。”
“于是就变得像个神经病似的离家出走了?”
“这……”
“这么说来,还是有自杀的可能性吧。”股长抬起困惑的脸,扭了扭脖子。泷子垂下眼,看到了通缉令上的“长相特征”这几个字。
对了,还有一个更明显的特征呢……在濑川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有一处钩状的伤痕。赖川说过,那是有一次在楼房建筑工地工人打架时他受到牵连,被一块玻璃碎片刺伤的。这事儿发生在泷子和他认识之前。想到濑川的这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特征,泷子的心中不禁又掠过一阵幽暗的恐惧。
刚才那名年轻的巡警又回来了:“为了慎重起见,我给县警总部的负责人打了电话,详细地询问了有关情况。”他将“身份不明尸体”的资料摞在了“出走人员查寻申请”的上面。
“怎么样?看出来了吗?看到这种样子的照片,可能感觉会完全不同。”在桌面上摊开胶卷的中年警官似乎是为了让泷子抬起视线才这么说的。而此时的泷子正拼命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贴在那里的逼真的彩色照片。
“这个人是在5月28日下午4点15分左右,在东区高木町路口附近的大马路上被卡车撞死的。肇事者拨通了119,伤员马上被救护车送至附近的大矢外科医院,但终因头部受到重伤,于29日上午8点左右死亡。我方在事故发生后即开始对被害人的身份进行了调查,29日下午,县警总部向县内各警署发布了身份不明尸体的查询公告。”
接到了查寻濑川聪下落申请的S市警署的防犯科,为了慎重起见,向县警总部详细询问了情况,发现查询公告上有关死者的年龄、体格以及其它条件均与濑川相符合,极有可能就是他。这样,S市警署方面便通知泷子,让她前往直接处理此次事故的M市东区警察署。由于死者的照片、指纹和所带物品都被那边妥为保管着,因此到那里去可能更容易弄明白。不过,即便如此,偶尔也会出现由于死者的容貌大变而难以确认的情况。鉴于此,若是再准备些濑川近期的照片或是能够采集到的指纹,那事情就更好办了。
泷子先找到刚刚参加完开工仪式回到设计事务所的所长,诉说了事情的原委,接着,又和濑川故乡的家人及叔母商量了一下。作为商谈的结果,决定这次由濑川老家的哥哥出面赶赴M市,而泷子则被委托将濑川的照片和采得的指纹带去。由于长兄已有很久没有见到濑川的缘故,所以当警察向他问起濑川的长相时,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至于住在S市的叔母则强调自己有高血压,怕是没有那份赴M市面对濑川遗体的勇气,所以从一开始就回绝了。
泷子随身带着在设计事务所里找到的濑川的照片和他曾经手过的设计图纸,因为那上面应该还附着他的指纹。
泷子是在下午3点钟到达M市的东区警署的,而濑川的哥哥此时还没到。交通科的警官马上从文件夹中取出确认资料,并给泷子看了照片,因为考虑到通过照片辨认是最简捷的方式了。
在五张彩色照片中,有三张是同一男子的脸,分别是从正面和左右两面拍摄的,眼睛是紧闭着的。可以看到头部的伤势,额头及右耳有一条长长的伤口,令人惨不忍睹。西欧人式的高鼻梁、紧凑的鼻翼肌肉、下唇往后缩、显得有些窄小的下颔,在那紧闭着的眼睑下面的那双澄澈明亮的眸子现在该是变得浊而无光了吧。泷子即使不看这些细部也可以确认,毫无疑问,照片上的男子正是濑川聪。
“一点儿没错……”泷子终于用嘶哑的声音答道,并用手帕捂住了鼻子和嘴。
“是吗。”警官好像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些是衣服和所带的物品。”他边说边指着另外两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件红蓝白纵格的运动衬衫、一条灰色细纹的裤子、一个黑皮钱包,还有一块带有深褐色瑞士表带的国产手表。这些东西泷子都曾见过。
“他没有穿上衣吗?”
“哎,好像没有穿。如果穿了上衣的话,一般都会在口袋里放入笔记本及月票等等,根据这些东西就可以查明其身份了。他出门时是穿着上衣的吗?”
“在公寓里也没找见,我还以为是他穿在身上了呢。”
“那也许是忘了,放哪儿了吧。”
泷子的眼前浮现出丢失了上衣的濑川踉跄地横穿马路的样子:“他是怎样与卡车相撞的呢?”
“据肇事者说,这个人是在没有信号灯的地方横穿马路,说是突然窜了出来。我们综合了目击者的证言,可以说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不过,既然已经弄清楚了被害人的身份,我想下一步还要进行资料送检。那可是个年过三十的司机哟。”
“是撞在了头部?”
“对,主要是头部受创,身体其它部位几乎都没有受伤。只是撞在了要紧的头部可就……”警官用手摸了摸后脑,像是有些疼似地皱起了眉头,“不过换言之,由于是在全然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死去的,本人也不会感到什么痛苦的啊!”
泷子将在不觉中已流到脸颊的泪水擦干,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以看看遗体吗?”
“这个吗,遗体不在警方这里。已经送到火葬场去了。”
“火葬场?”
“一般情况下,身份不明的人死亡后,会先在医院里放一段时间,以便搜寻死者的家属。对于没有人前来认领的遗体,就归市福利事务所管辖了。福利事务所的人来医院领走遗体,暂放入市营火葬场的冷冻室里。遗体在那里会停放较长的时间。”因此,遗体的确认也将在火葬场的冷冻室里进行。
4点钟过后,濑川的哥哥终于来了。他年约三十七八岁,生着一张四方脸,和弟弟聪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像。看见了泷子,他就低声寒暄道:“给您添麻烦了。”说话时那双言不由衷的发白的小眼睛令泷子感到有几分可疑。
濑川的哥哥再一次确认了照片上的人正是他的弟弟。
泷子告诉警官她带着从濑川的工作单位拿到的照片及设计图纸,可是警官回答说指纹对照就不必做了吧。
警官陪着濑川的哥哥和泷子乘坐警车前往火葬场,警车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穿过了车辆拥挤的市区街道。过了一条河,车子又在河堤上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达目的地。车子驶进了宽阔的停车场。那里有三栋淡茶色的楼,在楼后绿色山野的背景中,突兀的竖立着高高的烟囱。这时已接近黄昏时分。
汽车停在了楼前,警官先下了车,随后下车的是泷子和濑川的哥哥。他们紧跟着警官向楼门口走去。走进大厅,警官向身着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说明了来意,工作人员便领着众人离开了大厅。进到地下室,里面的光线很灰暗,幽凉的空气中似乎飘散着死人的气味。
一名工作人员打开了一扇挂着“安魂室”小牌儿的铁门,一股阴湿的凉气顿时涌了出来。
冷冻室里亮着灯,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冷冻着,看上去就像裹着一层白色的雾气。中间的大台子上面摆放着三口棺材,工作人员指了指右边的那个,大伙儿立刻围拢了过去。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打开了棺盖,揭去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濑川的脸露了出来。这张脸已经被冻得发灰,硬邦邦的,双目微闭,在鼻子嘴巴之间塞着棉花。额头到眉间用绷带包裹着,颈部也缠着绷带。全身像正在睡觉似地微微缩成一团。尸身上盖着蓝色布单。全身仅露出了头部的肌肤,下颚和鼻子周围已经浮现出点点尸斑。
“没错,是弟弟。”濑川的哥哥阴郁地说,随即向弟弟的尸体鞠了两三个躬。
这时,工作人员又将尸体的脸用布盖好,关上了棺材盖。一行人顺着刚才走过的梯道又回到了楼的前厅,泷子脚步踉跄地跟在后面。
“那么,我们现在就去福利事务所办理遗体领取手续,死者的遗物也寄存在那里。”东部警署的警官对濑川的哥哥说。
三个人回到了车上,再次发动了马达。泷子倚靠着车门,双手捂住嘴,泪水顺着指缝淌个不停。从刚才开棺认尸的那一刻起,那隐藏在心底的对逝者的思念一下子迸发出来,她完全无法抑制住自己目前悲痛不已的情绪。但濑川确实已经死了,绝对不可能复生的,泷子明白自己必须面对这个现实。但在棺材盖子被揭开之前,她心底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死去的人不是濑川。当时她直想冲过去扑在濑川的尸体上大哭一场,但毕竟她又不是他的妻子或骨肉同胞,在众人面前,她只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不知怎的,此时在泷子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穿着运动背心的濑川聪的身影,那结实的胸脯,魁梧的身材和那舒展的四肢。濑川从高中到大学,一直喜欢打网球和游泳等体育项目,这就使得他的肩部和腕部的肌肉相当紧凑发达,这与他那脆弱的神经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泷子多么想再一次被他那强健的臂膀拥住,把脸靠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可是,这样的愿望只能成为泡影了,因为他的肉体已经成为冰冷的僵尸……一想到这些,泷子就不禁悲从中来。
当车子开到福利事务所的门前时,泷子打开化妆盒稍微补了补妆。
这里的两名工作人员领着泷子一行人来到了商谈室。不一会儿,一名工作人员前来叫濑川的哥哥,请他前去在遗体及遗物的领取书上签字。濑川的哥哥和东部警署的警官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名工作人员拿着一个黑色包裹走进了商谈室。这是一位年约五十岁的身材矮小的男子,他把包裹放在了桌子上,在泷子的斜对面坐了下来。他用眼睛扫了扫这间除了泷子以外再无他人的屋子。
“这段时间想必非常悲伤吧。”他和蔼地问候着泷子,显然是把她看成了濑川的亲属。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泷子低下头说。
“哪里哪里,我只是帮着安排了一辆火葬场的车子,将遗体从医院运到那边而已。还那么年轻,真是太不幸了。”
“是呀……不过,他是在没有任何意识的情况下死去的,至少从这点上来讲……”泷子的眼前又浮现出濑川那健壮的体格。
“听说只是撞到了头部,身体其他部位都没有什么伤。”工作人员说到这儿便顿了一下,又看了看泷子说,“不过虽然那么讲,毕竟是被卡车撞了,一下受了那么多的伤啊!……”他好像是为了打破沉默的气氛似地指着桌上的包裹说,“死者的遗物都在这里了。”他将包裹打开,里面露出了濑川的运动衣及裤子。这些都是警察曾拍过照的东西。内衣和鞋子都放在塑料袋中。
“另外,还有这个。”工作人员从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中取出钱包和手表,摆在泷子面前。最后他往信封里面看了看,又用手进去掏了掏,掏出一个小东西来,就都放在了桌子上。
那是一枚戒指,看上去像是用白金作成的银色的婚戒,已经相当陈旧,没有什么光泽了。
“这个……”
“不是亡人的吗?”
“是戴在他手指上的吗?”
“这我也不清楚。这是夹在从大矢外科医院领来的衣服和遗物中的呀。”
泷子觉得这枚戒指有些蹊跷,戒指是随身之物,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濑川曾在何时戴过它,更何况就泷子对濑川的了解而言,那时的他还没有理由戴这种戒指呢……
岛尾丈已走进了百合泽平工作室对面的杂木林中——百合泽是在大约十几年前搬到市区东部来的。
这一带生长着大片的树林,正好符合了百合泽以自然素材的写生为基准的工作需要。于是百合泽将设在市中心的工作室也搬了过来,在这绿荫环绕的土地上建立了新的工作室。
转眼间10年过去了,周围的土地被大面积地急速开发,还修建了一条通往高速公路的宽阔道路。随着路面的拓宽和新兴住宅区的建设,这里的树林正在逐年减少,而只有百合泽的工作室北面的那一小片杂木林还原样保存。
另一方面,由于大片树林遭到了滥砍滥伐,地面上繁衍的草本植物便长得格外茂盛,而它们花样繁多的生长姿态令喜欢在林间散步的百合泽感到些许的满足。
上着工作服、下着牛仔裤的岛尾低着头,挪动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崎岖的小径上。他必须时不时地停下脚步,抬眼看一下前面的路,躲开那些幽暗的草丛和洼地。
他目光恐慌、脚步踉跄地走在阴暗的树林中。此时虽然已过了晚上6点,但还依稀可以看出岛尾那双弄得很脏的鞋子和路上的杂草与小石块。毕竟从现在到夏至来临为止,目前是一年中白天最长的季节。
(那次的时间是6点45分!)
那次岛尾一从那片白山竹上捡起了包裹,便开始猛跑着穿过林子。当终于跑出林子来到外面的马路上时,他看了看手表,而那表上时针的形状离奇而鲜明地印在了岛尾的视网膜上。
当时,他听到大马路上传来救护车的笛声而从百合泽身边离开时,许是受到了一些惊吓吧,他竟然一点儿也没想到该收拾一下作案现场这回事儿,只是裹紧沾满血污的雨衣奔逃。现在又到了外面的路上,他终于想到了这一点,忙脱下雨衣,把它塞进了包裹里。在前面一百米处有些行人在那里走动,这可是太危险了。不过,天色虽然不是一团漆黑,但那边即使有人往这边儿看过来,也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现在,天色还比较亮,而且这次来的时间也比上回早,因此离太阳落山还早着呢。岛尾看了一眼手表。此时是6点24分,日期上标的是6月4日星期一。毫无疑问,此时距上次来这儿已整整过了一个星期了。
走进这荒无一人的杂木树林,岛尾感到非常不舒服,不住地出冷汗。今天再次来到这里,一想到会碰见百合泽那早已腐烂的尸首,他就几乎失去了看看四周的勇气。毕竟这一周赶上梅雨天气,在这种潮湿多雨的气候中,那具尸体可能早就腐烂得不成样子了,也许颜面也辨不清了。岛尾一想到那张脸会变成什么样子,就不由得胃里酸水直冒。
不过,对自己来说,可以算得上是出乎意料的幸运了。是的,除此以外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形容一下事态的发展吗?5月28日傍晚,岛尾杀害了百合泽,用10公分左右长的利刃接连不断地捅了他几十刀。百合泽鲜血淋漓地倒在了地上。岛尾曾用脚踢了踢他,但看不到一丝反应。而后岛尾为了泄恨,又用刀子把他的双手砍烂了。
可是此事发生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岛尾既没有看到有关百合泽被刺的报道,也没有听到有关此事的传闻,而且好像也没有惊动警方。
那天,岛尾是躲开正屋,直接进入百合泽的工作室的,所以谁也没有碰见他。如果假设百合泽的妻子是外出旅行去了,而那三位百合泽的弟子又因为什么事儿休了假的话,那也就是说当时家里只有百合泽一个人了。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那天知道自己来访的只有百合泽一个人。岛尾在逃回家去的路上,一门心思地反复琢磨着这事儿。
可是,向来被人称作对丈夫富有牺牲精神的贤妻楷模的苑子夫人,把百合泽一个人丢在家中,只身离家的事也太罕见了吧。
岛尾此时更加觉得,不,是强迫自己相信,那天的行动只是一场幻觉而已。走了一段很长的下坡路后便到了一段往上去的山坡的拐弯处,那棵作为“出事现场”的标志的大枞树跃入岛尾的眼帘。
“不行就还是回去吧。”岛尾心里犹豫起来。是啊,不管怎么说,自己今天可是冒着极大的危险重返这里来“确认”现场的。岛尾踌躇了好一阵子,终于抬起脚磨磨蹭蹭地向前走去。
眼前是一株山百合,绽放着白色的大花瓣。他突然想起,这就是那天的那朵花。
被刺倒在地的百合泽的手伸出去就像是要抓住它似的,而对着他伸出去的僵直的手,岛尾回过身去用刀子砍啊剁啊的时候,鲜血便飞溅到了这白色的花蕾上……在绽开的花瓣上,岛尾很快就认出一些褐色的斑点,毫无疑问,这便是当时的残迹。
岛尾的目光又移向地面,移向那片呈现褐色的土地,那正是……当时的血迹完全渗透了进去,使这儿变成了一大片褐色的不易察觉的斑渍——可那正是那日的血痕!
这么说来,那天的事便不是幻觉了,然而,这里却没有百合泽的尸体。岛尾在四周认真地找了半天,围绕着那棵枞树,拨开那繁茂的枝叶找了又找。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岛尾开始还以为尸体在这儿已经一个礼拜了却还没有人发现呢,可是现在,那种侥幸的想法被证明是不可能的了。什么夫人和弟子们都出去了而不在这里,自己想得可真美。假若当时尸体就在这儿横躺着,那么发觉丈夫出去散步后便一直没回来的夫人一定是到这林子里来找过了。那么,在发现死尸后,若立即拨报了110,这件事情就会在当日公布了。
那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呢?苑子没有发现尸体吗?还是被野狗吃了呢?
岛尾马上想到了这些。来这里之前,他也稍微意识到了这几种可能性,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横陈在林间野地里的尸体竟会不翼而飞了。
过去这一带常常闹狗。他还记得那时的新闻节目里曾经报道过一些诸如猛犬袭击放学回家途中的小学生之类的事。
或许可以这样假设:在岛尾逃离现场后,一群野狗嗅着血的气味而来,把尸体叼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者是这样:苑子夫人虽然来到林子里找,但由于天色漆黑,她没有注意到血迹便返身回去了,然而百合泽仍是没有回来,她便向警方提出了搜索申请,但是不同于一般的离家出走的人。警方考虑到百合泽是一位富有名望的染织工艺家,所以采取了不公开式的搜寻行动。
若是这样的话,自己只要佯装不知就是了,即使警察方面来人向自己了解情况,就装作与自己无关的样子骗过去算了,绝对不能显出与百合泽有什么瓜葛的样子,岛尾这样想着。其实,在事发后的三四天里,岛尾曾想给百合泽的工作室打个电话探探情况。可是,他好几次都是在拨键盘的时候害怕了起来而拨不下去了。看来没有打通电话是对的,起码不会有什么把柄落在警方的手中。要是隐瞒得顺利的话,经过数日,百合泽的尸首便会被野狗吃光。到了那时,即使尸骨被人们发现了,那上面也已经看不出刀刺过的痕迹了。
想到这里,岛尾那副苍白忧虑的面部神情也和缓了许多,脸上渐渐有了血色。那压抑胸中好久的郁闷和重压感也减轻了不少,终于存一股清新的空气涌入胸中。
他突然想去看一看百合泽的工作室。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他准备先在林子里观察外面的动静。又往高处走了几步,他便看到了百合泽家院子入口处的那扇栅栏门。门旁的大叶紫阳花已由淡紫色变成了粉红色。
岛尾屈身藏在紫阳花的花荫后面,继续窥视着院子里面。
在工作室门前的水泥地上,放着几台立着的支架(张布架),旁边摆放着两只分别装着染料和糨糊的大桶。可是,这两只大桶是岛尾上次离开这里时没有看见过的。这么说来,那件事发生之后,弟子们仍旧来这里,继续干活儿吗?日暮的庭院里空无一人,已该是弟子们离开的时间了。工作室里静悄悄的,屋里也没有一丝灯光。
岛尾又向正屋望去。那是一座日式建筑,屋前有长廊,屋里亮着灯光。
窗户半开半合,到目前为止,还无法看到屋内是否有人在走动——当岛尾的目光落在庭前的石阶上时,他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在那块摆放鞋子的石板上,他居然看见了百合泽的木屐。不仅如此,仔细一看,在木屐的一旁还搁着一根拐杖……这正是那天百合泽在散步时拄着的那根红褐色的樱木拐杖。岛尾再一回想,刚才在出事现场既没有看见这双木屐,也没有看到这根拐杖。就算是野狗叼走了百合泽的尸首,可是绝不可能连着木屐和拐杖一同衔走啊。
可是如今,它们就摆放在百合泽家的门前,就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此时,岛尾不由觉得百合泽似乎正准备从屋里走出来,然后会拄着那根拐杖像往常一样去散步……也不知过了几秒钟,岛尾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一种异样的怪叫声,随即向着幽暗的树林深处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