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渐渐沉寂下来。五月里那带着水气的晚风拂在身上,令肌肤变得非常潮湿。
这是一间比40个榻榻米略大一点儿的印染工作室。在弓状的张布架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总共绷着三块丝绸布料,有浆过以后正在晾干的白色布料;也有绘图刚绘了一半儿的布料;还有经过蒸着阶段后正在晾晒的彩色布料,这些布料呈现出印染工序的各个阶段。经过染色后的布料随着晚风的吹拂微微地晃动,而张布架两头的楔子每每触到墙壁,便会发出细小的声音。
岛尾丈已端坐在木板地的一隅,渐渐沉不住气了,他那放在双膝两侧的手朝前稍微挪了一挪,然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请您高抬贵手!”他说这话的时候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额前的头发快要触到门坎儿了。
门坎儿对着的是一间日式房间,里面的地板略高于外面。在12个榻榻米见方的屋子里,安放着一张特制的宽敞的书案,百合泽平就坐在书案后面。
换下了白天的工作服,身着大岛式和服的百合泽挺着背,伸着脑袋凝视着书案上的宣纸。书案上摆放着暗茶色的宣纸卷、砚台和插着几把小刻刀的笔筒——从这张虽然是办公用的却整日如此规整的书案也可以看出百合泽这个人的洁癖。
百合泽那被太阳晒黑的额头发出暗色的光,浓眉间有两道如同刀子刻上去的竖纹。他留着八字胡,眼窝深陷,以至于看不出任何表情。百合泽在兴致好的时候曾对人说过,把草图摹在画稿上这一刻是最紧张的时刻。
难道说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岛尾依然低着头,神情大变。前天就来拜访了一次一年半未曾谋面的百合泽,今天是第二趟了。前天是通过正房求见,然而,百合泽却让他的太太苑子夫人给岛尾吃了一个闭门羹。今天有三个弟子前来,而弟子们走了以后,百合泽便会一个人在工房里呆到8点左右。对于他的这个习惯,岛尾是知道的,于是今天他擅自闯到工房,猛地跪倒在百合泽的面前。
“从那以后,我是想着要尽全力去干的。父亲曾多次劝我到他工作的工厂去干活儿。那样的话,生活方面多少好过一些,另外,我也深知那是父亲的宿愿。可是,如果做了印染工场的工匠的话,就得一辈子当个手艺人了。”
在一片没人理睬的沉寂中,岛尾又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从被断绝师生关系后所吃的苦等等来看,他也知道恐怕这个样子也许并不能打动百合泽的心,但岛尾实在是没法忍受了,只是一声不吭地低着头等待对方的答复。总之,岛尾是那种等不下去的性格。
“无论如何,我那种想成为工艺家的志向是从未完全消逝的。所以,我在公寓里开设了印染教室,幸而有十多位住宅区的家庭主妇来上课。我就一边教课,一边仍旧热衷于创作自己的作品。只是在狭窄的公寓里,没有摆放张布架的空间,而蒸着工序是夜里借父亲的工厂设备来做的,所以也相当不方便。”
——百合泽掀开宣纸,眉宇间和唇间的斜纹丝毫未动,接着看下面的画页。
如此冷酷的脸——岛尾一时间有了这样的想法,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反胃,于是慌忙把那种厌恶的感觉强压下去。
“我时常想起老师您的指导,为了忠于老师的要求,我拼命地进行试创作,因而,实际上曾经三次……也曾送展品参加了去年秋天举办的东洋工艺展和县内展出,不过都没有获得成功。”
没有能入展不正是你捣的鬼吗!——岛尾又一次感到一阵怨恨的激流涌上心头,他有些狼狈。那是一种压在内心深处的反感的热流正在心头翻滚着的感觉。此时的岛尾已不能正眼看百合泽,目光有些游移不定了。
在光线适度的居室里,正对着书案的角落处是一面四扇屏风,斜对着的那面墙上则挂着一幅大约一米左右的染绘,使房间显得既朴素又典雅。这两个作品可以看作是百合泽高深的造诣与光辉的生活经历的写照。
在四扇屏风上描绘着衍生在池畔的芙蓉和漫游在水中的鱼儿,是以蓝色和红色为基调印染而成的一幅多彩多姿、浓淡相宜的染绘作品,而那细密流畅的纹路,使作品衍生出一种真实的流动感;它所描绘的图案被用于和服,现在那幅原作被收藏在京都国立博物馆里,屋里的这扇屏风便是那时百合泽照着获奖的作品复制而成的。
另一幅染绘是百合泽自称其终生从事且投入了极大热情所创作的“源氏物语五十四帖”中的一幅作品。画中描绘的是夕阳下的一段被大片牵牛花掩映着的篱笆院墙,构图典雅,色彩华丽,风格古朴。
百合泽的创作手法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他的作品就是友禅染所体现的日本传统美的延伸,并且灵活地引进了一些现代的艺术表现手法。因而,从一开始他的作品就不断入选日本传统工艺展览,38岁的他就已成为日本传统艺术组织的成员。此后伴随着他的是多次在国内外艺术展览中荣获殊荣。现年51岁的百合泽业已是人们公认的屈指可数的艺术巨匠。
岛尾成为百合泽的入门弟子还是六年前的事。有一位在印染工厂工作的父亲的岛尾,从小就对染织抱有极大的兴趣。他曾一度就读于东京美术大学的工艺科,但由于贪玩中途退学了。不久,在东京从事别的行业工作的他被父亲召回了这个城市。
通过一家百合泽认可的和服店批发商的介绍,他在25岁那年成为百合泽的弟子。当时的入门弟子住在百合泽的家中。百合泽对他的弟子严格得出奇,只让终日干活儿,不许搞创作。刚刚入门的岛尾对此非常不满,但也不敢多言。
三年过去了,岛尾渐渐可以印染一些自己的作品了。到了第四年,经百合泽的介绍,他参加了一次集体展出并得了鼓励奖。不久,市内的画廊开始为他筹备个人艺术作品展。岛尾信心十足地去找百合泽商谈此事,却没想到百合泽说“为时过早”这样的话来泼他的冷水。这样一来,岛尾就更是盼着能早日脱离百合泽的约束了。对于自己的这位脾气古怪、待人冷漠的师父,岛尾心中的厌恨是愈来愈甚。他期盼着通过举办个人展出从而一举踏出独立的一步。
岛尾想办的个人展终于在百合泽的封杀下无疾而终。不仅如此,他还被百合泽断绝了师徒关系。
“他的那个个人展的作品,大抵是剽窃了我的手稿而成的。”百合泽这番恶毒的杜撰没过多久就传到了岛尾那里。岛尾虽被气得咬牙切齿,但由于受着百合泽的直接指导,两个人在作品的风格上确实有相似之处,这一点岛尾也不想否认。更何况由于没有能够证明百合泽确实说过此话的证据,岛尾也就无法去与百合泽当面对质。
从那以后,正如刚才岛尾所述,不管他参加哪一个展览,就是不能入选,也就没有获奖的机会。以前他所朝思暮想的诸如作为染绘专家为世人所知,被写进美术杂志,从而引起有实力的画廊、商场的注意,成为作品销路好的画家等等的愿望都成了泡影,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岛尾是心知肚明的。百合泽作为日本传统工艺展及染织部门举办的各种工艺作品展的评审员,他的影响力甚至渗透到了一些表面上看似与其无甚关联的艺术团体,地方上的工匠也与他保持着联系。因此岛尾冒犯百合泽的事情在狭窄的染织行业中已是尽人皆知。众人因为畏于百合泽的声望,都疏远岛尾,采取对岛尾不闻不问、无视其存在的态度。岛尾静下心来想一想,觉得自己刚刚跃过染织艺术家的龙门,便因为自己和师父断绝关系这一件事而一落千丈。岛尾只要回首看看这些年来自己走过的路,就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染织行业里百合泽无所不在的隐性势力。
他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又将手掩在嘴边,这是为了不被百合泽听到。屈辱和挫折感像黑色的污斑,又一次渗入他失落的心。
“我的能力还不够。”他说着口是心非的话,又一次低下了头,“现在我才深刻地体会到,那时是因为得了回奖便自满起来的缘故,今天是特地前来向您表示歉意的。我想再拜您为师,为了能够得到您的批评指正,我带来了一幅拙作。希望在您的指导下更好地完成这幅作品,再一次参加工艺作品展。”岛尾将一块新染就的和服布料和三张比较满意的画稿裹在包袱里一并带了来。他打算先给百合泽看看自己的画稿,并恭顺地接受老师的指点,从而完成这幅作品,借他的美言得以在展示会上获奖。因为此时的岛尾业已深知,除非他和百合泽尽释前嫌、重归于好给世人看,否则他想作为染织艺术家而成名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偷偷地看了百合泽一眼,并单手打开了包袱皮。百合泽的视线一下子便移向了岛尾那边。岛尾拿着三张画稿走进屋子,将画稿展开平放在百合泽的书案上。
“无论如何,请不吝指教,我就拜托您了!”岛尾跪在百合泽书案前的榻榻米上。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寂静无声。也许是一两分钟,不,也许只过了几十秒钟的工夫吧。岛尾听到从榻榻米上传来“啪嗒”一声响。等他稍微抬起头,发现是自己的画稿被丢落在自己左侧的臂弯旁。他霍地一下挺起了上身。
百合泽伫立在书案前,鼻梁挺拔,只是两眼生得比较靠近,此时这双眼正冷冷地俯视着岛尾:“印染作品是心灵的体现。一个心灵扭曲的家伙是永远别想创作出好作品的。以后,不许你再到这里来。”用平板而沉重的嗓音说完这些话,百合泽就把头扭到一边,那一生气便显得有些像八字的嘴角咧得更厉害了,那种满含轻蔑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似的。
听到师父关上拉门的声音,岛尾的眼泪便禁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这屈辱与凄惨的泪水马上就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岛尾心底那股似乎即将喷射而出的怒火。他愤愤不平地想着,这位为人称道的艺术巨匠怎么竟是如此冷酷、狭隘、傲慢……
他捡起被百合泽扔到榻榻米上的画稿,用手粗暴地揉成一团。对于百合泽的手碰过的东西,他也同样像对待秽物一样地处置。一想到自己作工艺家的道路就这样被无情地切断,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变得自暴自弃。
这个铺着木地板的客厅没有开灯,被笼罩在渐深的夜色里。只有张布架上的楔子浮现着点点白光。岛尾猛地把它拔了下来。
在这间印染车间里,充满着一种多少带有些刺激性的独特气味。布料、染色颜料、做糨糊用的米饼和糠敷在布上的带有一股豆汁的味道……木地板和坐椅洁净无尘,这都是每天百合泽的弟子们勤于擦拭、扫除的结果。百合泽喜欢早晨工作。岛尾作他的入门弟子时,每天早上5点钟前就得起床,即使是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印染车间也都没有安暖气。为了调制糨糊,必须连续三个小时不停地搅拌木篦。当清洗蒸过的衣物时,哪怕是温水都不让用,而是用刚从井里汲出的如冰一般刺骨的井水。就是这种打下手的苦工,硬是让自己做了三年多!
在车间门口有一张放置了很久的大桌子,上面摆放着染料杯子和染料壶,用过的毛笔和刷子、装刻刀用的刀架等等,也都杂乱地摆放在桌子上。
这些都是平日里百合泽的弟子们做活儿时要用到的工具。在绘染之前,要首先画出图样,然后将其雕刻在拓版纸上。然后将拓版纸铺在布上,按照图样所示将染料涂在上面。各式各样的小刻刀被乱七八糟地丢在空罐子里。不过这也说明了用刀子将纹路刻在纸板上正是印染的基本工序。
岛尾发现刀子堆里露出一把刀长10公分左右的木柄刀,便马上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虽说刀柄被染料弄脏了,但岛尾还能认出那是他曾用过的。自从他被逐出百合泽的家门,这把刀已被扔在这个罐子里一年半了。
握着刀柄的岛尾不由得又悲从中来,而刚才那股来自心底的狂躁与冲动再次急剧膨胀。此时在岛尾的心里既有愤怒,也有憎恨,同时还搀杂着嫉妒的成分。其实岛尾从来就很厌恶百合泽。冷酷、阴险……给过往的弟子硬加上剽窃其作品的恶名,从而断送新人的未来,这就是那个家伙的标准手段。
可是世间却对这种装腔作势、本该遭到唾弃的人冠以天才、巨匠之名奉若神明,这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本来只要日后稍加磨练,自己也是可以创作出与其仲伯不分的作品的,而他却大权在握,把自己看得连猪狗都不如。这太不合理了,自己想不通,也绝不会听从这种安排。
岛尾发疯似地四处挥舞着刀子。刀尖碰到了挂在那里晾干的布料,那布料的一端就被割开。他又用刀向上挑起张布架的楔子,刀刃一碰到晾晒竿,那被切成两片的布料就哗啦一声掉在了地板上。
从这里可以看见前面的庭院。宽敞的院子被工作室和正房围着,形成“]”形。工作室门前是水泥地,正房那边是一片低矮的植物,其间点缀着一个小喷水池,院子深处连接着杂树丛。那里也说不上是百合泽的私人领地,不过竹墙间开着一扇柴门,那里有一条通向林间的小径。
那推开柴门走在林中小径上的人影,映入了岛尾的眼帘。那人身着泛黑色的和服,拄着一根红褐色的拐杖。
这以后的几秒钟,岛尾感到一阵目眩。他先屏住气凝神观望,将右手握着的刀子放在了左臂间夹着的包袱里。
在门口里面的装饰框边,先前脱下的雨衣被揉成一团儿丢在那儿。现在岛尾匆匆地把它披在身上,然后轻轻地没有一丝声响地推开了工作室的玻璃窗。
岛尾双手把包袱紧紧地抱在胸前,缩着身子横穿过庭院。暮色渐深,但夜空中还残留着些许微弱的白光。岛尾觅着百合泽的步迹走入了树林。树林里笼罩着更深的夜色,不过,还能辨出树木的轮廓。大朵的绣球花簇拥着开在小径的两旁,今年开的是淡藕合色的大花瓣的花。
岛尾一阵上坡、一阵下坡地走在窄窄的土路上。眼前还有一些依稀可见的小径,不过主要的路只有一条。岛尾对这一带的情况还算比较了解。还是在作百合泽的学徒的时候,有一阵子百合泽迷上了天然染料,结果岛尾就得日复一日地穿梭在林子里,为他收集做原料的东西,诸如栗子壳儿啦、柿子叶啦这一类植物。
他的脚边有生长茂盛的白山竹。走在潮湿的林间小径上,要时刻当心脚下,不然就会总是滑倒。当岛尾走到另一个下坡时,认出了前方缓弯处的百合泽那略显得小了些的背影。
此时,百合泽正站在一棵粗壮的枞树旁,舒展全身地抬眼看着树梢。
他脚踏木屐,手拄拐杖,是在林子里散步时偏爱的装束。可能因为被岛尾的突然来访搞得心烦意乱,所以他才来林子里散散心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消一会儿,岛尾之类的影子就会从他的脑海里消失,而他又会重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岛尾把小包袱放在了白山竹的花丛上,从打结的地方拔出了刀。他将刀刃朝上握在手中。一步,又一步,岛尾一步一个脚印地下了坡。心跳在加速,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百合泽丝毫没有觉察到周遭的变化,在他的脚边,野百合正绽放着洁白的大花蕾。
百合泽在无意间回过头时,才发现岛尾从后面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他逼了过来。而此刻百合泽那惊恐万状的表情,也深深地印在了岛尾的眼底。岛尾二话不说,低下头,攥着刀野猪似地向百合泽撞去。从持刀的手上,他能够感觉出刀子已经捅进了对方的内脏。对方一声未吭。岛尾猛地拔出刀,鲜血从百合泽身体里喷了出来,但也不是非常多,有少量的血沫飞溅在岛尾的脸上,刀刃已经被血染红了。
百合泽向前扑了过来。又是一刀,此时岛尾的手和袖口都已是鲜血淋漓。他的左手与百合泽的手腕绞在一起。其间,岛尾又拔出刀来刺了过去。也不知刺到了对方的什么部位,只是乱戳一气。终于有些重心不稳,岛尾向前踉踉跄跄地倒下。等回过神儿来,他发现自己正伏在脸朝下趴在地上的百合泽的身上。
岛尾好歹勉强站了起来。变得有些异样的喘息声冲击着岛尾的喉咙。
百合泽双臂张开,倒在地上。岛尾用鞋子尖儿踹了踹他,却看到他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百合泽的右手在头侧伸着,好像正在尝试将野百合的根茎挖出来似的,左手直伸在地上,手指上没有一丝血迹,看上去非常白净整洁。
那真称得上是美丽的手指,骨节虽大,却让人从中感受到一种和谐、均衡的力量,所以即使是在气绝倒地的此刻,他那充满生命力的双手也依然活力如旧,就像正准备进行下一项出色的工作似的。
于是,那种疯狂的冲动再次充斥了岛尾的全身。他握正手中鲜血淋漓的刀子,屈着膝,朝着脚边百合泽的左手刺了下去。一刀又一刀,他耳中听到的是骨头碎裂的声音。岛尾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双正被他的刀戳得肉绽骨裂的手。
“是的,我恨过这双手。就是这手指,能描绘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纤细的线条,再涂上华丽的色彩,并且最终赋予了百合泽毁灭我的权力。”岛尾此刻一门心思想着这些。他又开始攻击右手。反复地切割使血水溅到了野百合的花蕾上。
突然,身后传来救护车的笛声。这声音是从岛尾斜后方向传来的,也就是百合泽宅第门前的大街那边。此时这声音正以惊人的速度接近这里。顿时,岛尾感到浑身僵硬。不过,很快那声音便又远去了。
“总不会这么快就有救护车来营救百合泽的吧。”岛尾这样一想,便稍微回过点儿神儿来,“要是再不跑的话……”树林已被笼罩在浓浓的夜幕中。岛尾用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将沾血的刀放进血衣口袋。拖着踉跄的双腿,他脚步蹒跚地向放包裹的地方走去。
公路上驶过一辆救护车,那刺耳的鸣笛声给暮色中的城市增加了紧迫的气氛。
今天发生的事故好像特别多。大矢勉抬眼看了看急救室里的时钟——6点40分。
大约两小时前将一位伤员送到这里的救护车,又被叫到了别的事故现场。也许是叫了别的车,不过不管怎样,今天医院内外显得多少有些忙乱。
大矢看了看患者:“稳定剂一克,头孢全素三克,注射液一小瓶。”
“是。”主任医师和护士正在做打针的准备工作。
头发已被全部剪掉的患者的头部和脸部的大部分裹着纱布,头部还接有数根作脑电磁波测试用的绝缘电线。他的喉结下部也已被切开,插入了一条胶皮管,与床边的人工呼吸机连接。伴随着人工呼吸机上红色指示灯的一亮一灭,输氧管也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地为患者输送着氧气,勉强维持着患者的生命。
——当救护车把他运来的时候,他的右耳至后脑部都已被轧瘪了。
“是被车轧的。”一位救护队员说。受伤的人身着长袖运动上衣和灰色长裤,年约二十五六岁,是一个高个子的男性。
大矢当机立断地采取了应急措施,送到医院后又用CT对其进行了头部检查,因为治疗前首先必须了解患者头部的伤情,看是否仅仅是脑挫伤,以及脑内部是否已出现了血肿。
由于没有确定血肿的存在,所以没有马上对患者进行手术,但是脑损伤严重。大夫们考虑尽可能使用一切治疗手段,将患者的脑压降下来。虽然刚才在救护车里就已对患者进行了输氧,但由于患者出现了呼吸不稳定的情况,大夫们就实施了气管切开和人工呼吸器安装手术。
护士为患者注射了一针紧急救护剂。
副肾上腺荷尔蒙、抗生素、脑细胞活化剂,由注射针经打点滴的管子流入患者的静脉。患者一动不动。从渗血的纱布的缝隙间隐约可以看到他的鼻子与下颏部位的脸色已如墙壁般苍白。
大矢站在床边守望着左上方的监视仪器。心电图的显示完全是正常人的图像,而脑电波则时而平稳时而波动。若是呈山型线平稳向下的话,那就说明患者发生大脑死亡已是不容置疑的了,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只有心电图的显示一直处于正常状态。听救护人员讲,患者在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快速行驶的卡车撞到了头部,受伤的部位完全集中在头部,而手脚只是有些轻微的擦伤。患者身高约1.70米以上,是个体格健壮的年轻人,他的心脏似乎比一般人要强健得多。
患者的脑部处于突发性濒死状态,而心脏却依然强健地跳动着,这其实是一种令人痛心的现象。因为即使用人工呼吸器将氧气源源不断地输到患者体内,患者最终仍会死亡。
大矢在摸了摸他左手的脉搏后,将他的手轻轻地放在床单上。这时大矢发现在他的拇指与食指间有一个五厘米见方的钩状疤痕。怎么会有这样的伤痕呢?也许是在做运动时弄伤的吧——望着患者匀称强健如运动员般的体格,大矢这样推测着。
大矢指示护士密切注意患者的伤情变化后,便走出了急救室。
楼道的长椅上坐着两位身穿警服的警官。他们一见到大矢立刻站了起来。他们是所辖东部警察署交通科的巡警,是在急救车来了以后就马上赶到医院的。
“病人怎么样了?”年青的巡警问。
“经过初步诊断,病情非常严重。”
“醒过来了吗?”
“啊,这也许……不太可能。”
“是吗,那么……受伤的人的身份我们现在还搞不清楚。”巡警的目光投向了长椅上。那里放着黑色的旧皮钱包、瑞士产皮表带的手表、方格子手帕、一些碎纸片和一支圆珠笔。这些就是患者身上所带的所有物品。它们全都是从患者衣兜里掏出来的,是两位巡警从护士那里拿到的患者的物品。
可是这其中没有一件物品可以证明患者的身份,所以巡警只有在这里等待患者苏醒,以确认其身份。这完全是一种无奈的做法。巡警已经向大矢了解过了患者的年龄、身体特征等,并做了记录。大矢还告诉巡警一些其它情况,比如患者细长的脸型、左手上的伤痕等。除此以外,似乎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提示患者的身份及职业的身体特征了。
巡警点了点头。
“肇事者已被带到警署。据他讲,受害人是在没有交通信号的地方横穿马路的,他以为那人已经快要走过去了,可是突然又停在了那儿,并踉踉跄跄地向着急驶而来的卡车迎面撞了过去。如果司机的话是真实情况,那有可能是自杀。总之,先就此进行下一步的安排吧。”下一步只有依照受害人的指纹来分析其工作情况了,也就是要将其指纹与全国的罪犯指纹记录进行对照,从而得出受害者的身份确认资料。
大矢把任务交待给巡警及护士后,便向院长室走去。
这时,他想起刚才中断了的电话。那是大学医院脑外科的吉开教授打来的电话。当时刚说了一半儿,救护车就到了。虽说运来的身份不明的患者与刚才的电话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不过依然有些因素促使大矢想起了刚才中断了的电话。
大矢勉是这个拥有300万人口的城市的国立大学医学系的毕业生,毕业后就在这所大学的附属医院的医疗部工作了十年左右。如今在国立大学的教授群中被视为权威的吉开专太郎教授,在大矢刚进入医疗部工作时就已是讲师,是脑神经外科免疫研究室的主任。大矢的大学毕业论文是在他的指导下完成的。
后来大矢自己开办了外科医院。开业后,他有时会拜托吉开教授,将一些麻烦的患者转入大学医院;而当大矢碰到自己不太拿手的手术时,也会托吉开教授派遣这方面优秀的医疗部人员前来援助。虽然自从大矢作了开业医生,就渐渐地对医学界的最新知识和情报有些生疏了,但在这方面,他没少得到过吉开教授的关照。就连大矢结婚典礼上的征婚人也是由吉开教授担任的。
现年46岁的大矢在担任着一家有口皆碑的外科医院院长的同时,在吉开教授的影响下,一直热衷于临床研究。
他拉了拉白大褂的袖子,走向楼道的另一端。院长室的门是开着的。他回到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儿要办,只是想再给吉开教授挂个电话,因为刚才的电话是由于自己这边儿有情况而挂断的。他走近办公桌,桌上摆着两部电话。当他正要去拿其中一个的话筒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简直像是早就预备好了似的。
大矢把话筒靠在耳边。
“什么?”接电话的瞬间,他的表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地点……”这部电话不是医院内线,而是院长办公室的直拨电话,平时大矢只将这个电话号码通知给了与自己私人关系较好的亲朋好友。
打电话的是个女人,是向他求助的。从那惊慌失措、语无伦次的话语中也听得出是请他火速赶到现场。大矢向她询问了现场位置,她说就在公路的对面,距这儿大约有三百米左右。矢的脑海里又回响起了就在10分钟前急驶过街道的救护车的鸣笛声。若是通报119,救护车将非常迅速地到达现场。即便是在离医院这么近的地方,救护车大概也会比医生更早到达现场。不过,若是管辖区内的消防署的急救车都已派出去了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明白了,我马上就到。”大矢果断地答道。他叫上两名护士,一起飞奔出去。院子里停放着他的一辆中型汽车。
虽然是5月底暮色渐迟的天气,此时的周遭也早已被夜幕笼罩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