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知晓往事

第二天中午,高竞并没有等到莫兰亲手为他做的午饭以及她在电话里反复申明很重要的“萤火虫杀手”顾天的文章,他有些意外,也有些失望,因为莫兰是很少会食言的,他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一时莽举,让她的肩伤越发严重起来,以致她无法下厨。他本想打个电话去慰问,但又怕自己的电话会让她产生自己在抱怨她失信的嫌疑,所以最后还是很勉强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由于从戴文家所的物品的刑侦分析报告还没出来,所以这一天相对较为空闲。中午的时候,他耐不住寂寞终于给莫兰打了个电话,哪料对方竟然关机,这让他很意外,他知道莫兰通常只有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才会关手机,是不是没电了?一个小时后,他又打了电话过去,又是关机,他打电话到莫兰家里,那边也是无人接听,她难道出去了?结果那天下午他至少打了20个电话给莫兰,但她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而且也一直没回家。

她不会是出什么事吧。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他心神不宁地挨到下午五点,又给莫兰打了个电话,结果对方仍是关机,这次他已经忍无可忍了,便直奔地下档案室。

档案员乔纳正把一叠资料交给绑架科的警探。

“她的电话为什么总关机?她在忙什么?”等绑架科的人一走,他就急不可耐地问乔纳。

想不到,乔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交给他一封信。

他的心往下一沉,什么信?她为什么要写信给我?

“你干吗现在才给我?”他有些恼火地问道,额角却不由自主地出汗了。

“因为她关照我,下午5点后才能给你,说怕你看了没心思工作。”乔纳用金鱼眼上下瞅了他一眼,好像在看一个失败者。

怕我看了没心思工作?他的心再次往下一沉?难道是要跟我分手?

昨天还好好的,为什么今天……?

难道她只是在耍我吗?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但是,他不想在乔纳面前表现得太沮丧,一把抓过那封信塞在口袋转身就走。

夜里11点,莫兰在家里接到梁永胜的电话。

“你是不是跟高竞说了那事?”梁永胜问她。

“我没有直接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就写了封信给他,怎么了?”她不安地问道。

今天她故意一整天关机,并且在外面逛了一整天,又去中医院做了理疗,为的就是避免跟他联系,她真怕自己会在电话里一不留神就把当年那件残酷的往事跟他说了,虽然她觉得他必须知道,但她认为不应该由她来开口。一想到今天他又该受折磨了,她心里真难过。

“他刚走。”梁永胜冷静地说。

“他刚走?”莫兰一惊。

“7点半左右来的,来了之后就跟高洁两个人关在房间里聊了3个多小时,刚刚走。”

莫兰犹豫了一下问道:

“他们,他们在谈什么……他怎么样?他看上去好吗?他什么时候走的?”她像失去控制一样一迭连声地问道。

“高洁说,今天她哥哥就像一个真正的警察在跟她说话,整整3个半小时他没露出过一丝笑容,也没有安慰她一句,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她说,一边提各种问题,一边还作记录。我是没有进去听,他只是出来的时候跟我聊了两句,你大概已经告诉他我曾经调查过那个发廊老板的事了吧,他说想要我的资料,我答应明天就给他。”梁永胜平静地说。

“他看上去怎么样?”莫兰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

“表面上看还可以,没什么问题。他走的时候站在门口,用一种感恩戴德的目光看着我,跟我说了声谢谢。就这样。”

谢谢,这两个字可真是寓意丰富啊。

“他跟高洁……怎么样?”莫兰担忧地问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想问什么。

“我想他是有些生气的。不过,他没表现得很明显,今天他看上去特别平静,高洁哭个不停,他只是拍拍她的肩,怪自己不是个好哥哥,就这么一句,听上去好像没事,但是我注意到,他临走时,高洁想去拉他的手臂的时候,他避开了,他朝她笑笑,叫她早点休息,看上去真的很平静。不过,你也知道,这可能正说明他受到的打击非同一般。我觉得他快垮了。”梁永胜说道。

他的话让莫兰再次想起那次她蓦然瞥见他领口小洞的那件小事。她知道,当他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平静和风度时,往往说明他在掩饰自己受伤的事实。

电话挂断后,她马上打了个电话给高竞。

但是电话接通后,那边却没有声音。

“高竞,是我。”她不得不开口道。

他仍然没有开口。

“高竞,我知道我不该管这件事,但我觉得你应该面对,你总要面对的不是吗?你说话呀。你在生我的气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过了大约三秒钟,那边才终于有了回应。

“我没有生气。我很好。”他的声音听上去确实很平静。

“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他说着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莫兰。”

“啊?”她小声应道。

“别管我了。”他说着便挂了电话。

这句话一下子让莫兰的心滑入了低谷。他不需要我,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他竟然把我推开,一时间,失望、愤怒、不安和被抛弃的挫折感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

一个小时后,在床上辗转反侧的莫兰再次接到梁永胜的电话。

“喂?是你?永胜,怎么是你?”莫兰一点都没睡意,高竞的电话虽然让她满肚子火气,但其实她仍然一直在等着他的电话,她希望等高竞情绪恢复后,会跟她联系。

“很失望吧。”梁永胜声音听上去有些杂音。

“你在外面?”她马上问道。

“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两个女人。高洁情绪不好,所以我答应去找高竞谈一谈,结果他不在家找,害我以为他出事,找了他一大圈,”梁永胜停顿了一下,“你猜他现在在哪里?”

莫兰的神经马上紧张了起来。

“他在哪里?”

“他就在你家楼下,他的车停在那片绿地后面。”

听到这里,莫兰心头一阵惊喜。他在她楼下,这是他需要她的讯号。她马上拉开窗帘探头往下张望,果然看见绿地后面隐约停着辆车,虽然看不清车牌,但她估计那八成就是高竞的车。

“好,我现在要回去了,你去找他吧。”

“谢谢你。永胜。”就在他挂电话的时候,她急促地说了一句。

“哼!你算了吧!”

梁永胜笑着挂了电话。

莫兰换上一件轻薄的外衣,悄悄走出门去,她不想吵醒乔纳,这会儿估计表姐正在卧室里起劲地打呼噜呢。她现在心急如焚,只想快点看见高竞,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他能扛得住吗?

她急匆匆地走出大楼,看见绿地那里的确停着一辆车,但车内关着灯,黑漆漆的,她远远只看见一个小小的火苗在闪动,他在车里抽烟,她猜想。

她小心翼翼地挨过去,果然看见他此时正躺在车里吞云吐雾。车窗开着,车里没有开空调,他敞开着衬衫和皮带扣,露出赤裸的胸膛,双腿搁在方向盘旁边,浑身放松地仰天躺在放倒的车座上,样子既粗野又涣散。

他正闭着眼睛想心事,并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来到自己身边了。

莫兰就这样站在车外看着他。她忽然发现他的头发好长,大概有两三个月没理了,此时略帶卷曲的它们乱七八糟地堆在他脑后,倒也不显得丑,只是加剧了他身上那股落拓消沉的气质,当然,穿着好牌子衣服的他跟马路上乞丐那种真正意义的落拓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莫兰觉得,他的落拓更像是花大把钱请高级形象设计师专门设计出来的。

总之,现在的他一点都不像公职人员,倒更像个瘾君子,可是她又马上想到,如果他一旦开口,你就会发现他有多正经了,这种濒临崩溃的颓废和一本正经的谈吐所形成的强烈反差倒是造就了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气质。其实,他是很有魅力的,只是他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莫兰轻轻叹道,星光之箭,你大概也这么想吧。

莫兰在车外面看了他大约一分钟,他才豁然睁开眼睛朝她这个方向看来。

看到她,他有几分惊讶,但随即就坐了起来,犹豫了一下才打开了车门。

莫兰上车,坐在他身边,侧身对着他。

“你干吗不扣扣子?”她看了看他敞开的衣服问道。

“热。”他没有看她,答道。

她抬眼注视着他。

“高竞,你没事吧?”她悄声问道。

他摇了摇头,把烟扔出窗外。

“跟高洁谈得怎么样?”

“她答应在适当的时候会去指认照片。”他平静地说,目光望向窗外。

她拉了拉他衣角。

“你真的没事吗?”在黑暗中,她试图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但是他一直把脸别过去,不让她看。

“高洁还好吧。”她试探地问道。

这两个字好像终于打到了他的心里,他把头靠在座位上,沉默了好久才开口。

“都怪我不好。我不应该跟她说我最讨厌向人借钱,我不应该向她抱怨的,我本来以为跟她说说没事的,我也没有别人可以说,我本来以为跟她说说没事的,我没想到她会记在心里”说完这几句,他闭上眼睛,像上岸的鱼一样张嘴猛吸了一口空气才说下去,“我本来以为挣钱供她念书就行了,我从来没想到要好好跟她谈谈,如果我好好跟她谈谈,她不会这样的,她不会为了这么小的事情,去做那种事。”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忽然发起脾气来。

“我真是搞不懂!她怎么会想到做这种事!而且一直没告诉我!骗了我那么多年!我真是搞不懂!有什么话不可以对我说的!我是她哥哥,难道我会为她丢了那笔钱而打她吗!?我会吗?!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真是疯了,疯了,她怎么能这么骗我呢?难道我会为了那么点钱打她吗?”

他说不下去了,莫兰觉得他的喉咙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其实她也是在为你着想,她知道你当时很困难,她不想你为钱操心,而且她那时候还很小,不知道哪个更重要。”她忍不住凑近他,把手按在他的肩上。

他忽然用一只手盖住了眼睛。

“莫兰,帮个忙。”他道。

“怎么?”

“回家去!”

他又要赶她走。

有一刻,她真的想打开车门立刻离开,她并没有贱到硬要粘在他身边,而且理智告诉她,这时候让他一个人好好静一静也许是对的。但是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狭小空间里,理智的力量显然太薄弱了,她坐在那里,静静凝视着他的脸,忽然产生了一种硬要闯入他精神世界的冲动,于是她做了一个完全相反的动作。她一跨坐到了他腿上,正对着他的脸。

“高竞,我不会走的,因为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不开心的时候,我要在你身边。”她镇定自若地望着他,“除非,你想跟我分手。你想跟我分手吗?”

他看了她好半天,好像没听懂她的话。

“你想跟我分手吗?高竞?”她看见他的下巴开始轻轻颤抖起来,但还是狠心问道。

“你,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跟我作对呢!”他愤恨地低喊了起来,“男人有时候,有时候是要独处的!你到底懂不懂?”

“我记得你自己曾经说过,我不懂得男人的心。对,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在我男朋友痛苦的时候,我要在他身边,这就是我的真理。”她冷静地说

“没错,你就是不懂男人!什么真理!完全是狗屁!”他忍无可忍地吼道。

她望着他怒气冲冲的脸,再次想转身离开,但却忽然发现他的双手正紧紧抓着她的膝盖。她知道只要他稍微用点力气,就可以把她从他身上掀下来。他会吗?她不安地等待着,并且暗暗下了决心,如果今天他真的这么做,她将永远不再见他。

她等待着,好几秒钟过去了,他的手仍然放在原地没有动。于是,她终于再次开口。

“我要陪你。”她柔声说。

他看着她,眼睛湿润了。

然后她听到从他的喉咙里飘出一声叹息。

“算了!……”他恨恨地说着,忽然把手从她的膝盖上移开伸到她的后腰,将她搂过来,贴紧了她的身体。

接着,他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好像在休息,又好像在忍受隐痛,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始浑身颤抖地低声哭起来。

哦,宝贝,莫兰在心里低低的喊了一声。

这还是他们相识13年来,他第一次悲痛到到无法抑制的地步,看着他在自己的肩头像孩子般痛哭不止,她感到既心疼,又高兴。这次他总算没有把她当外人,他总算愿意跟她分享自己的心事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把他抱紧了,任他胸前的汗水和眼泪打湿了她的衣服。

好好发泄吧,亲爱的,发泄完就去把那混蛋抓住,为你和你妹妹报仇,莫兰一边抚摸着他的后背,一边心里默默念道。

“我觉得我真倒霉。莫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了一句。

这句大实话让莫兰的心都碎了,不错,高竞,你真的好倒霉,你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呢?但她还是忍住眼泪,用热切的口吻说道:

“高竞,你不倒霉,因为你碰见我了,放心吧,我会把你的霉运都赶走的,你会好起来的。”她说着便亲吻了他的脖子,却不料吞到一口咸咸的汗水,但是她不在乎,她喜欢这种跟梁永胜身上那优雅得体的古龙香水截然不同的味道。

她的安慰和这一吻好像终于让他平静了下来,他直起身子注视着她,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眼神有些呆滞。

“我喜欢你,高竞。”她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说。

“我不喜欢你。”他不高兴地别过头去,好像在为自己刚刚流的眼泪而懊恼。

她轻轻地笑起来,知道他的情绪已经有所好转。

“那我走了。”她从他身上爬下来,准备去拉车门。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他马上拉住她,急急地说,“你为什么这么小气。”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上去吧。”她说。

“上去?”他有些困惑。

“你今天就住我家吧,我爸妈的房间空着,还有空调呢。”她悄声道。

他注视着她,好像有话要说。

“还不走?快点!难道你想整个晚上都呆在车里?”她催促道,一边拉开了车门。

她牵着他的手一起走下车,看着他垂头丧气地锁上了车门。

在进入大楼的时候,他嘟哝了一句:

“我想洗个澡,我身上很脏,你讨厌我是不是?”

听到他这么说,她笑了出来。

“谁说的?高竞,谁说的?”她握紧了他的手。

第二天清晨,乔纳刚走出自己的房间,就惊讶地发现一向晚起床的表妹居然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的餐桌前,摆开阵势一边擀面一边在做饺子了。

“你今天中邪了?”她很不解地看着莫兰,虽然她知道莫兰这突如其来的烹饪热情无非是跟某个臭男人有关,但她还是很好奇,就算做饺子也不必这么早吧。

“他昨晚住在在这里现在还没起来呢。”她帶着笑,小声说。

乔纳大吃一惊,捂住嘴巴。

“真他妈的色胆包天!居然就趁我睡着的功夫就住进来了。”乔纳忍不住喝道。

“别胡说了,他住在我爸妈的房间。他昨天心情很不好。你等会儿要给他面子,别笑他知道吗?”莫兰严肃地告诫道。

“他是我上司,放心好了,他的面子就是我的位子。”乔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芹菜牛肉?如何?”莫兰用卖弄的口吻指指面前的饺子馅问道。

“你昨晚庖丁解牛了?”乔纳忍不住好奇地打听道。

“没有!”莫兰呵斥道。

“呵,那你这么早就去过菜场啦?”乔纳望着饺子馅,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嗯。卖牛肉的说这是他今天的第一笔生意呢,还多给了我一些牛油,我都混在馅里了,我还在里面加了皮冻,这样咬起来就会有一包汤,特别好吃。”莫兰喜滋滋地说着,完全像个小主妇。

这时候,某间卧室的门被打开了,高竞走了出来。

看见乔纳在客厅,他有些尴尬。

“睡得好吗?”莫兰温柔地问道。

“嗯。”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声,乔纳发现他的眼睛有些肿,而且还在刻意回避自己的目光,她心里暗自好笑。

可能是发现了他的不自在,莫兰看了他两眼便放下了手里的活转身进了厨房,片刻之后,她已经洗干净了手出来了。她拉着他的手,大大方方走到乔纳面前。

“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新男朋友高竞,认识一下吧。”莫兰如此自然地给这两个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熟人作介绍,让他们两人都吃了一惊。

“叫人。”莫兰用胳膊抵了一下高竞。

他笑了笑。

“幸会,表姐。”他风度翩翩地微笑着向乔纳伸出手,尴尬的表情一扫而空。

“幸会,表妹夫。”乔纳装模做样地跟他握了握手,又道,“嚯,你也算新男友吗?简直是旧得不能再旧了的老旧货了,亏我表妹爱收古董。”

等莫兰转身的当口,他轻声回答乔纳:

“我还不是一样?”

不得了,爱情真的能让一个乏味木讷的人变得有幽默感吗?真是不得了。乔纳忽然想到,莫兰的父亲如果知道两人进展如此神速的话,说不定立刻会搭机赶回来给新女婿把脉,用他的话说“看这小子的五脏六腑的功能如何,肾虚不虚”,当年梁永胜也经历过这番考验,一想到儿,她禁不住仰天大笑。

“你笑什么。”高竞好奇地问道。

“表妹夫,看过中医吗?”她问。

“没有。”

“你马上就有这个机会了。”她哈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