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茜·林汉坐在包机上,一边沿着加拿大海岸飞行,一边想出了问题的答案。
她虽想挫败自己的弟弟,但也想找到办法摆脱父亲为她设定好的生活轨迹。她想和莫巍在一起,但又怕离开布莱克制鞋厂去英国的她会变作和戴安娜一样的无聊主妇。
奈特·里奇威说他愿意提高收购价,通用纺织里也会有南茜的一席之地。想到这里,南茜又想起通用纺织在欧洲有很多工厂,而且大多数都在英国。战争结束前,里奇威是没法到这些厂视察的,这可能要好几年。所以她对他的要求就是,做通用纺织集团欧洲大区的经理。这样她既可以和莫巍在一起,又可以继续做生意。
解决方案干脆利落,唯一的不足就是,欧洲在打仗,她可能会没命。
她正思考着这遥远但却瘆人的可能性,只见副驾驶座上的莫巍忽然转过身来,指着窗外的下方。“飞剪号”正在海上漂浮着。
莫巍试图通过无线电联络“飞剪号”,但没人回复。“飞鹅号”绕着落水的飞机盘旋起来,南茜也渐渐忘掉了自己的麻烦。发生了什么事?机上的人都还好吧?飞机看上去没什么损伤,但也没什么生命的迹象。
莫巍转向她,声音压过了发动机的轰鸣:“我们得下去,看看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南茜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
“系好安全带,扶稳咯。海浪不小,降落可能会很颠簸。”
她系上安全带,往外看。海面波涛滚滚,还有几个卷起的大浪。飞行员奈德将机身调得和海浪平行,然后落在波峰上。机身触上浪背,驾浪的飞机就像夏威夷的冲浪员。整个过程并没南茜担心的那么颠簸。
“飞剪号”的机头上绑了一艘摩托艇。一个身穿粗棉工装头戴鸭舌帽的男人出现在甲板上,朝他们招手。南茜猜他是想把“大鹅”拴到他的快艇旁。“飞剪号”的艏舱口开着,他们应该从那里登船。南茜看明白为何如此安排了:海浪没过了海翼,人从正门进去很困难。
奈德将飞机朝快艇侧移过去。南茜看得出,要在这样的海况中进行这个操作并不容易。好在“大鹅号”是个高单翼机,机翼架在快艇上,离快艇的上层建筑还很远,想把它拉到快艇边也不是什么问题,只是机身会碰到船侧的那排橡皮胎罢了。甲板上的那个人将飞机绑到自己的船前船后。
奈德关闭水上飞机的发动机,莫巍则到后面打开舱门,将舷梯放下。
“我留飞机上就行,”奈德对莫巍说,“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吧。”
“我也去。”南茜说。
由于水上飞机和快艇绑在一起,两艘船在海浪中一起沉浮,舷梯几乎没怎么跑动。莫巍先登上去,然后伸手扶南茜。
两人都上了甲板,莫巍对快艇上的人说:“怎么了?”
“他们燃料出了问题,紧急迫降了。”他答。
“我用无线电联络不到他们。”
那人耸耸肩。“你还是上去吧。”
要想从快艇进“飞剪号”,他们还得从快艇的甲板跳到舱口门形成的平台上。莫巍又打头阵。南茜脱掉鞋子,把它们塞到了大衣里,然后依样画葫芦。她有点紧张,不过其实挺容易跳的。
艏舱里有个她不认识的人。
莫巍说:“这里怎么了?”
“紧急迫降,”年轻人说,“我们在钓鱼,整个过程全看见了。”
“那无线电怎么坏了?”
“不知道。”
南茜断定,这小伙儿的脑子不怎么灵光。莫巍肯定和她想法一致,不耐烦地说:“我还是问机长的好。”
“走这边——他们都在餐厅里。”
南茜觉得好笑:这男孩穿着两种颜色的鞋子,还打了黄色领带,穿这身打扮来钓鱼可不太明智。她跟着莫巍爬上梯子来到驾驶舱,这里空无一人。这就是莫巍发出无线电信号但无人应答的原因。可他们又怎么会全到餐厅里去了呢?整个机组人员不能全都离开驾驶舱啊。
他们下楼梯来到客舱。她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莫巍带路走过二号套间,忽然停住脚步。
南茜隔过他看到倒在血泊里莫白先生。她捂住嘴巴,把惊叫声堵了回去。
莫巍说:“亲爱的主啊,这里发生了什么?”
身后传来了黄领带年轻人的声音:“继续走。”他的声音变严厉了。
南茜转身,看到了他手里举了把枪。“是你干的?”她愤怒地说。
“闭上你的瘪三儿嘴,继续走!”
他们迈进餐厅。
餐厅里还站了另外三个有枪的人。一个条纹西装的大个男人,看上去像是管事的。一个长相粗鄙的小个男人,正站在莫巍妻子身后漫不经心地抚弄着她的乳房:莫巍看到这一幕,咒骂了几句。第三个举枪的人是乘客路德先生:他正拿着枪对着另一名乘客,哈德曼教授。机长和工程师也在里面,手足无措的模样。几个乘客坐在桌旁,盘子杯子大多被摔得粉碎。南茜瞥见了玛格丽特·奥森福德,她面无血色,显然受过什么惊吓。她蓦地回想起自己之前曾油腔滑调地跟玛格丽特说过,普通人不需要担心黑帮,因为他们只在贫民窟活动。自己可真是愚蠢。
路德先生正在讲话。“拉弗斯,老天爷眷顾我,我们正需要飞机,你就开着一架过来了。狡猾的艾迪·迪金叫了海军巡逻舰想埋伏我们,你却可以载着我、维希尼先生以及我们的同伴从他们头上飞过去。”
莫巍怒视着他,一言不发。
条纹西装男发话了。“动身吧,待会儿海军等不及开过来搜查就不好玩了。基德,你带上拉弗斯。他女人可以留下。”
“好的,维尼。”
南茜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但她知道自己并不想被抛下:莫巍若要遇上什么不测,她宁愿能陪在他身边。但没人问她的意愿。
名叫维希尼的人继续发号施令。“路德,你带上德国佬。”
南茜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带卡尔·哈德曼。她还以为这些都和弗兰基·戈蒂诺有关,但这里又没有他的人影。
维希尼说:“老乔,你带着金发妞。”
小个男人拿枪抵着戴安娜·拉弗斯的胸脯。“我们走。”他说。她没有动。
南茜愕然。他们为什么要绑走戴安娜?她有种不祥的预感,答案她是知道的。
老乔将枪管戳进戴安娜柔软的乳房里,用力捣着。戴安娜很痛,喘着气。
“等一下。”莫巍说。
他们都看向他。
“好,我可以给你开飞机,但有个条件。”
维希尼说:“闭嘴动身就是,这儿没你提操蛋条件的地儿。”
莫巍伸开手臂。“那你开枪打死我吧。”他说。
南茜吓得叫出声来。有的人,得知别人量自己不敢之后,真的会开枪的。难道莫巍不明白吗?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然后路德说:“什么条件?”
莫巍指着戴安娜。“她留下。”
小个子老乔的眼神能把莫巍杀死。
维希尼说:“我们不需要你,瘪三儿。前面有的是泛美航空的飞行员——随便拉个出来都比你飞得好。”
“随便拉出来一个都会提同样的条件,”莫巍说,“问问他们吧——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南茜这才想起,歹徒并不知道“大鹅号”上还有个飞行员。不过这也没什么分别了。
路德对老乔说:“把她留下。”
小男人怒发冲冠。“操,凭什——”
“把她留下!”路德喊,“我给你钱是叫你绑架哈德曼,不是叫你奸淫妇女的!”
维希尼介入了。“他说的对,老乔,以后有的是婊子让你挑。”
“得,得。”老乔说。
戴安娜如释重负,哭了起来。
维希尼说:“没时间了,赶紧离开这儿!”
南茜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莫巍。
外面传来高音报警器的声音。快艇的船长正试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叫基德的人在旁边的房间说:“他娘的,老大,你往窗外看!”
“飞剪号”着水时哈利·马克思晕过去了。飞机弹第一下的时候,他一头摔到了行李堆前面。他正要爬起来的当,飞机又砰地拍向海面,把他甩到了墙上。他脑袋一蒙,不省人事。
他醒来时直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知道他们还没抵达华盛顿港:整个航程四五个钟头,现在一半时间还没过。那这就是计划外停靠了,看起来像是紧急迫降。
他坐起来,摸摸受伤的地方。这会儿他明白飞机为什么会有安全带了。他流着鼻血,头疼欲裂,身上到处都是瘀伤,好在没有伤到筋骨。他拿手绢拭了下鼻子,觉得自己命真大。
行李间里当然没有窗户,所以他没法弄清楚怎么回事。他静静地坐了一会,想听听有什么线索。发动机已经熄火,外面是长时间的寂静。
接着一声枪响。
枪支意味着有黑帮,机上如果有黑帮,那八成是来找弗兰基·戈蒂诺的。更关键的是,枪战意味着混乱和惊惶,这样哈利说不定可以脱身。
他得上外面看看。
他把门开出一条缝。没人。
他来到外面的走廊,走向通往驾驶舱的门,站在门后用力听着。没有声音。
他轻柔地松开门,瞅向里面。
驾驶舱内空无一人。
他迈过门槛,轻轻落步,然后走到楼梯上。他可以听到几个男人越来越大的争吵声,但具体的话却听不清。
驾驶座舱的舱口大开着。他望进去,看到了洒进艏舱的日光。他靠近一些,发现艏舱的门开着。
他起身往窗外看,机头上绑了艘摩托艇,甲板上有个穿着胶鞋戴着鸭舌帽的男人。
哈利意识到自己逃跑的机会很大。
这里有快艇,可以把他带到海岸上荒僻的地点。船上貌似只有一个人。哈利铁定会有法子把他打发掉,然后把船拿下。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他心跳加速,转向后面。
是珀西·奥森福德。
男孩站在后门口,惊讶劲儿一点不比哈利少。
过了一会儿,珀西说:“你藏哪儿了?”
“先别管了,”哈利说,“下面怎么回事?”
“路德先生是纳粹,他想把哈德曼教授送回德国,还雇了几个黑道的帮凶。他还给了他们一手提箱的钱,有十万美金!”
“乖乖!。”哈利忘了用美国腔了。
“他们杀了莫白先生。他是苏格兰场派来的保镖。”
原来他是干这个的。“你姐姐没事吧?”
“目前没事。但他们要带拉弗斯夫人一起走,因为她太漂亮了——但愿他们不要留意到玛格丽特……”
“上帝,真是一团糟啊。”哈利说。
“我设法溜到了后面,从女厕所旁边的活板门爬上来的。”
“为什么?”
“我想找菲尔德警员的枪。我看到它被贝克机长没收走了。”珀西拉开了图表桌的抽屉。里面放了一把紧密式左轮手枪,弹夹很短,正是联邦调查局警员会放到上衣口袋里的类型。“我就知道——是柯尔特式三八毫米口径警探专用枪。”珀西说着拿起枪,熟门熟路地拆开,转了下旋转弹膛。
哈利摇着头。“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主意。你会没命的。”他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腕,夺过枪放回原位,合上了抽屉。
外面传来巨大的噪音。哈利和珀西二人都看向窗外,只见一架水上飞机正在“飞剪号”上空盘旋。这又是何方神圣?过了一会儿,飞机开始降落,然后又驾浪滑行到了“飞剪号”旁边。
“现在怎么办?”哈利说。他转过身,珀西已经不见了。抽屉大开着。
枪没了。
“该死。”哈利说。
他穿过后门,冲过货舱,路过头顶的导航员穹顶,又穿过一个矮舱,从第二扇门向后望。
珀西正仓惶地沿着矮廊向后跑去。矮廊越接近机尾的地方越是低狭。飞机的建筑工事在这里一览无遗,处处可见短柱、铆钉以及走在地板上的电线。很显然,这里是后半部客舱上方余出的无用空间。哈利眼看着珀西从一个方孔钻了下去。他记得自己曾在女厕所旁边见过一个步梯,上面有个活板门。
他已经拦不住珀西了:太晚了。
记得玛格丽特说过,他们家人都会射击,这是他们的爱好。但那孩子对黑帮却是一无所知的。如果他挡了他们的道,他们就会像踩死蚂蚁一样把他毙掉的。哈利喜欢这孩子,但与自己的感受相比,他更在乎玛格丽特。哈利不想她亲眼看着她弟弟命丧黄泉,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回到驾驶舱看外面。水上飞机正被人往快艇上绑。不是水上飞机的人想上“飞剪号”,就是“飞剪号”的人想上水上飞机:无论哪种情形,马上就会有人穿过驾驶舱。哈利得赶紧闪人了。他穿过后门,留了条缝没关,好听听外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就有人从客舱楼梯上来,然后进了艏舱。一会儿之后又有两三个人返回。哈利听着他们走下楼梯,这才出来。
他来到楼梯转角,从那里往客舱看。他可以看到厨房:空的。快艇的海员现在要是准备上“飞剪号”的话他该怎么办呢?哈利心想:我听到了,他就要过来了。他要溜到男厕所去。他向下走,一次一步,一停一听。他走到底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听出来了,是汤姆·路德有教养的美式口音,里面掺着些欧洲味道。“拉弗斯,老天爷眷顾我,”他说,“我们正需要飞机,你就开着一架过来了。狡猾的艾迪·迪金叫了海军巡逻舰想埋伏我们,你却可以载着我、维希尼先生以及我们的同伴从他们头上飞过去。”
答案出来了。水上飞机将会让路德和哈德曼全身而退。
哈利又爬回到楼梯上。一想到可怜的哈德曼要被带回到纳粹手里,他的心都碎了。但哈利可能还是会听之任之——他不是英雄。不过这会儿小珀西·奥森福德随时可能做傻事,哈利不能看着玛格丽特的弟弟在她面前送掉自己的小命还无动于衷。看在她的分上,他得先下手让歹徒分心,扰乱他们的计划才行。
他往艏舱里看,瞄到一条绑在支柱上的绳子。灵感来了。
他忽然有了让歹徒分心的方法,说不还能做掉一个歹徒。
首先他得松开绳子,让快艇漂开。他穿过舱口,爬下梯子。此时,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害怕至极。他现在也不去想被人看到要怎么办了,到时候就像平时一样,扯谎圆过去就是了。他走到艏舱头。不出所料,绳子是连在快艇上的。他伸手到柱子上,解开绳结,把绳子丢到地上。他往外看了看,还有条绳子连着船头和“飞剪号”机头。该死。这个绳结要从平台外面才够得到,这就意味着他可能会被人看见。
但他现在不能放弃,他得赶紧。珀西还在里面,像进了狮坑的丹尼尔一样
他来到外面平台上。绳子绑在机头上的绞盘上。他迅速把它解开。
他听见快艇上有人喊叫:“嘿,说你呢,你干吗呢?”
他没抬头,但愿这家伙没枪。
他把绳子从绞盘上取下,扔到了海里。
“嘿,你!”
他转身。快艇的船长正站在甲板上大叫着。他没带枪,谢天谢地。那人拾起他那头的绳子往后拉。绳子蜿蜒出了艏舱,没到了水里。
船长退回舵手舱,启动发动机。
下面的部分更危险。
要不了几秒钟,歹徒们就会发现他们的快艇漂走了。他们有疑惑,也会有枪。他们会派一个人过来查看并重新把快艇绑好。然后——
哈利不敢去想自己要做的事。
他猛冲上梯子,穿过驾驶舱然后又躲进了货舱。
他知道,这么把歹徒们当猴耍可能有生命危险。一想到他们抓到他会如何处置自己,他就不寒而栗。
过了很久,什么都没发生。哈利想:拜托,赶紧看看窗外吧!你们的船漂走了——再不发现我的胆子就跑没了。
他终于又听到了脚步声,沉重的、急促的、走上楼梯穿过驾驶舱的脚步声。不过令他郁闷的是,这脚步声好像来自两个男人。他没想过自己得搞定两个人。
等断定二人已经下到艏舱之后,他把头探了出去。安全。他穿过驾驶舱看向舱口。两个手拿枪的人正盯着艏舱门外看。就算没枪,哈利也能从他们夸张的衣服看出这二人绝非善类。一个面貌粗鄙个头矮小,另一个年纪轻轻十八九岁。
哈利细想:我是不是该回去躲着的好。
船长正在操控快艇,快艇和绑在上面的水上飞机还保持相对静止。两个歹徒得再把快艇绑到“飞剪号”上,而这个活儿手里拿着枪是没法干的。哈利等他们把枪收起来。
船长喊了几句话,哈利听不太清。过了一会儿,两个混混各自把枪塞到了口袋里,走到外面的平台上。
哈利爬着梯子下到艏舱,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俩人正在试着抓船长抛来的绳子,所有注意力都在外面,所以开始并没看到哈利。
他悄悄迈过艏舱。
他走到一半时,那个年轻的抓到了绳子。另一个小个子半侧了下身——看到了哈利。哈利朝他冲去,他手伸向口袋掏出了枪。
哈利觉得自己死定了。
绝望的他想都没想,直接弯下腰抓住小男人的脚踝,用力一举。
一声枪响,哈利没什么感觉。
那人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他丢掉枪,紧紧抓住他哥们儿想保持平衡。
年轻的那个失了重心,松掉了绳子。一时间,两人左摇右晃,一个抓着另一个。哈利抓脚踝的手还没松,又猛掂了一下。
二人跌下平台,扎进了汹涌的大海。
哈利得意地呼了口气。
他们沉下去,又浮起来,然后开始挣扎。哈利看得出,这俩人都不会游泳。
“这是为了克莱夫·莫白,你们两个狗杂种!”哈利喊。
他没留下观看他们的结局,他要知道客舱里情况怎么样了。他冲到艏舱后方,爬上梯子来到驾驶舱,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他在最后一阶停下来听。
玛格丽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声音萦绕在她耳中,像定音鼓一样显著而充满节奏感,响亮得让她觉得其他人也肯定听到了。
她这辈子就没这么害怕过。她为自己的害怕感到羞耻。
她为紧急迫降害怕,为突然亮出的枪害怕,为工程师、路德先生还有弗兰基·戈蒂诺令人迷惑的角色转换害怕,为这些身穿丑陋西装的弱智混蛋那漫不经心的残忍而害怕;最最让她害怕的,是地上死去了的安静的莫白先生。
她怕得不敢动,这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自己多想和法西斯抗争挂在嘴边,现在机会来了。法西斯就在她面前,正要把卡尔·哈德曼押回德国去。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她被吓得动弹不得了。
也许她终究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也许她只会把自己的小命送掉。可她应该去尝试,而且她一直都说自己愿意为了真理、为了伊安的回忆牺牲自己性命。
她现在意识到,父亲一直冷嘲热讽自己佯装出的勇敢其实没有错。她的个人英雄主义全都是自己的想象。当战地摩托情报员的梦想只是幻想罢了,她听见第一声枪响时肯定会找地方躲起来的。等真正的危险来临时,她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废物。心跳声在耳边扑通扑通,她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飞剪号”着水,匪徒持枪登机,南茜和拉弗斯先生乘水上飞机赶来,整个过程中她一言未发。名叫基德的人看到艇漂走,名叫维希尼的人派基德和老乔重新把绳子系上,这之前她一直保持着沉默。
但当她看到基德和老乔溺水时,她尖叫了出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看的虽是海浪,焦点却不在海浪,而在那两个漂进她视野的男人头上。基德一直试图让自己浮起来,但老乔却在基德的背后一直把他的伙计往下按企图救自己。这一幕太恐怖了。
她一尖叫,路德先生赶紧冲到窗边向外看去。“他们落水了!”他歇斯底里地喊。
维希尼说:“谁们——基德和老乔?”
“对!”
快艇船长扔出一条绳子,但两个落水的人没看到:老乔闭着眼睛到处扑腾,基德则被老乔按到了水里。
“做点什么啊!”路德说。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做什么?”维希尼说。“没什么能做的。疯子是没脑子自救的!”
两人慢慢向海翼漂去。如果他们保持平静,就能爬到上面相安无事。但他们想不到那儿。
基德的头下去了,再也没有上来。
没有基德可按的老乔喝了满腔的水。玛格丽特听到一声沙哑的叫声,声音经过“飞剪号”的隔音装置显得很闷。老乔的头下去、上来,然后最后一次地下去了。
玛格丽特战栗着。他们都死了。
“怎么会这样?”路德说,“他们怎么会下去?”
“可能是被推下去的。”维希尼说。
“被谁?”
“这该死的飞机上肯定还有别人。”
玛格丽特想:哈利!
可能吗?哈利还在飞机上?警察搜查的时候他一直躲在什么地方,紧急迫降之后才出来的?是哈利把那两个坏蛋推到海里的?
接着她想到了弟弟。快艇往“飞剪号”上绑的时候珀西就不见了,玛格丽特一直以为他去了男厕所然后决定在里面避风头。但那不是他的风格,他更可能会顶风而上。她知道他发现过一条通往驾驶舱的秘道。他现在又打了什么鬼主意?
路德说:“一切都要完蛋了!我们怎么办?”
“我们照原计划坐水上飞机离开:你、我、德国佬还有钱,”维希尼说,“如果有人挡道,那朝他肚子上来一枪就行。别慌了,我们走。”
玛格丽特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会在楼梯口碰上珀西的,肚子上挨枪的人就是他了。
就在三人离开餐厅时,珀西的声音从飞机后方传来。
他扯着嗓门喊道:“给我站住!”
玛格丽特震惊了,他手里举了把枪——就对着维希尼。
那是把短管左轮手枪,玛格丽特立马就猜到,这肯定就是之前联邦调查局特工被没收的那把柯尔特手枪。现在珀西正把它举在胸前,胳膊伸得笔直,好像正在瞄准目标。
维希尼慢慢转过身。
玛格丽特虽为珀西的性命担忧,但还是为他感到骄傲。
餐厅里人很多。路德在玛格丽特座位旁边以及维希尼身后,正拿枪抵着哈德曼的头。套间另一边站着南茜、莫巍·拉弗斯、戴安娜·拉弗斯、工程师还有机长。大多数的位子上都还坐着人。
维希尼对着珀西盯了许久,然后说:“小屁孩儿,别瞎掺和。”
“扔掉你的枪。”珀西用沙哑的青少年嗓音说道。
维希尼的动作快得惊人。他缩向一边,举起自己的枪,扣响一次扳机。枪声快把玛格丽特的耳朵震聋了:她听到遥远的尖叫声,然后又意识到那其实是自己的声音。她也不知道是谁射伤了谁。珀西好像没事,而维希尼胸膛上淌着血,踉跄了几下摔倒了。他扔掉手提箱,箱子崩开。鲜血溅到一摞摞美金上。
珀西丢下枪,睁大了眼睛盯着被击中的人,吓坏了。他四处看看,然后放声大哭。
所有人都看向路德这最后一名匪徒,唯一还拿着枪的人。
卡尔·哈德曼趁路德分心猛一动,挣脱他的束缚,飞身摔到了地板上。玛格丽特生怕哈德曼会被杀掉,然后又想起路德可能会对珀西开枪。然而真正发生的事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路德抓住了她。
他把她从座位上揪起来搂到自己胸前,枪抵着她的头,和他对付哈德曼的动作别无二致。
所有人都僵住了。
她怕得不敢动弹,不敢说话,甚至连尖叫也不敢。枪管死死地挖进她的太阳穴。路德正在发抖,他和她一样害怕。他打破了寂静:“哈德曼,去艏舱门那儿上快艇。你最好照做,不然这姑娘就性命不保了。”
忽然间,一股可怖的平静从她的头顶灌到脚心。她明白了,但这顿悟真是令人厌恶,路德这一招奸诈而精明。他若只把枪对向哈德曼,哈德曼可能会说:“开枪吧——我就是死也不回德国。”可现在有性命之虞的是她。哈德曼可能准备好了不要自己的命,但他是不会让一个年轻姑娘牺牲的。
哈德曼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玛格丽特用冰冷而残酷的逻辑想明白了,所有一切都看她了。她可以通过牺牲自己来拯救哈德曼。她心想:“这不公平,我没想到会这样,我还没准备好,我做不到!”
她看到父亲的眼神。他害怕极了。
就在这将死的一瞬间,她想起了他如何嘲笑她太软弱,没有战斗力,说她到了陆妇队一天都待不下去。
他说得对吗?
她要做的就只有移动而已。路德可能会杀死她,但也可能在扣扳机之前被其他人扑倒,那样哈德曼就得救了。
她心想,我做得到。她想时依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她深呼吸,心想:再见了,所有人。
忽然间,她听到了哈利的声音:“路德先生,我想您的潜艇到了。”
所有人都看向窗外。
玛格丽特感到太阳穴上枪管的压力有一丝松懈,她明白,路德此刻分心了。
她猛缩一下头,挣脱了他的钳制。
一声枪响,但她没有感觉。
每个人即刻动手。
工程师艾迪飞身跃过她,像石头一样砸到了路德身上。
哈利一把抓住路德持枪的手,将武器从他手中掰了出来。
路德跌落在地板上,艾迪和哈利压倒在他身上。
玛格丽特这才意识到,她还活着。
她忽然觉得自己虚弱得像个婴儿,四肢无力地瘫陷到了座椅上。
珀西扑向她,和她拥抱着。时间在此刻静止。她听到自己说了句:“你没事吧?”
“没事。”他颤巍巍地说。
“你真勇敢!”
“你也是!”
“是的,我也是,”她心里想,“我很勇敢。”
所有乘客马上炸开锅嚷了起来。这时贝克机长吼道:“安静,请大家安静!”
玛格丽特四下看去。
路德脸朝下趴在地上,哈利和艾迪把他按得动弹不得。飞机内的危险已经结束。她看向外面。潜艇漂浮在水面上,湿润的铁壁在阳光下闪耀着,仿佛一头巨大的灰鲨鱼。
机长说:“附近有一艘海军巡逻艇,我们马上就给他们发电报,告诉他们这里有艘德国潜艇。”机组人员已从一号套间走了过来。机长对电报员说。“本,拉响汽笛。”
“遵命。您是知道的吧,潜艇舰长听到我们的无线电信息后会逃跑。”
“那更好,”机长咆哮着说,“我们的乘客已经看够危险场面了。”
电报员向驾驶舱走去。
所有人都不住地看着德国潜艇。上面的舱口一直关着,里面的舰长肯定是在观望。
贝克机长继续说:“还有个歹徒没抓住,我想把他带进来。艾迪,去艏舱门那儿把快艇船长骗上来——跟他说维希尼找他。”
艾迪从路德身上下来,向前走去。
机长对导航员说:“杰克,把这些该死的枪收走,子弹全倒空。”机长意识到自己说了脏话,又补充道:“女士们,我对刚才的用词表示抱歉。”
他们之前实在听了太多歹徒们的污言秽语,玛格丽特不禁嘲笑机长为区区一句“该死”而道歉。旁边的其他乘客也笑了起来。机长开始很讶异,后来也找到了笑点,不禁莞尔。
笑声让所有人意识到,他们脱离危险了。有些乘客开始放松起来。玛格丽特感觉怪怪的,不住地颤抖着,仿佛天气很冷一样。
机长拿鞋尖轻踢了一下路德,对另一个机组人员说:“强尼,把这家伙绑到一号套间,看好了。”
哈利从路德身上下来,一个机组人员把他带走了。
哈利和玛格丽特四目相对。
她还以为他抛弃了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还那么确信自己就要没命了。忽然间两人竟然活生生地站在了一起,这样的美好简直让她难以承受。
他坐到她身边,她一下扑到他怀中。他们紧紧相拥。
过了一会儿,他在她耳边低语:“看外面。”
潜艇正缓缓地没入海面。
玛格丽特抬头对哈利微笑,吻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