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醒来时想:今天我要跟父亲摊牌。
她回忆了一会儿自己要告诉他的事情:她不要和他们搬去康涅狄格州,她要自立门户,自己找房子,自己找工作。”
他肯定会大发雷霆。
恐惧和羞愧的情绪笼罩着她,让她直想吐。这个感觉她很熟悉。每次她想反抗父亲的时候都会有这种感觉。她心想:我已经十九岁了,我是个女人;我昨晚和一个优秀的男人度过了激情四射的一夜,还害怕自己父亲干什么?
她打记事儿起就有这种感觉了。她一直不明白,他怎么就那么坚定地要把她关在笼子里。他对伊丽莎白也一样,只有珀西例外。他好像只想自己的女儿当无用的花瓶,每次她们想做一些实用的事情,想学游泳、建木屋、骑自行车,他的脾气就会特别差。她们花多少时间在裙子上他都不介意,但要想在书店开账户他就是不会同意。
失败的可能并非她恶心的唯一原因。让她难受的还有他拒绝她的方式,他的怒气、挖苦、嘲讽以及那张气得发紫的脸。
她试过跟他斗智,瞒天过海,但是几乎没得逞过:她生怕让他听到阁楼里那只被她收留的猫咪的摩爪声,看到自己和村子里“不合适”的孩子玩耍,在自己的房间搜到那本伊利诺·格林的《红发》;怕到那些不被允许的快乐失去了吸引力。
成功违抗父亲旨意的事迹都是在别人帮助下完成的。莫妮卡让她认识到了性爱的快乐,这点他永远都夺不走;珀西给她演示了如何射击;司机迪比教会她开车。现在,哈利·马克思和南茜·林汉或许可以帮她自力更生。
她已经感觉到了不同。肌肉幸福地疼痛着,仿佛她在清新的户外干了一整天体力活。她躺在床铺上,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过去的六年里,她一直嫌自己丰满得难看,毛多得恶心。现在她忽然喜欢自己的身体了。哈利似乎认为它很美妙。
床铺帘外传来几声轻轻的嘈杂声。她估计人们都起来了。她往外瞥去。胖乘务员尼崎正在拆对面父亲母亲的床铺,要把它们换回沙发长椅。哈利和莫白先生的床已经整好。哈利正襟危坐地望着窗外,沉思着。
她忽然觉得害羞,赶忙趁他还没见到她把帘子合了起来。真是滑稽:几小时前他们还亲密得不能再亲密,现在她却觉得不好意思了。
她纳闷其他人都去哪了。珀西应该上岸了。父亲估计也和他一样:他通常都起得早。母亲早上向来没精打采:她八成在女厕所。莫白先生她没看到。
玛格丽特看向窗外。天已经亮了。飞机正停泊在一个松林小镇外。景色真静谧。
她躺回去享受私密的空间,回味昨夜的回忆,重温每一个细节,然后像收集相册照片那样把它们贮藏起来。她觉得昨晚才是她真真正正的初夜。之前和伊安的性交过程仓促而艰难,她做的时候总感觉自己是个偷偷摸摸地模仿成人游戏的叛逆小孩。昨夜她和哈利则是两个成年人用彼此的身体互相取悦。他们小心翼翼,但没有鬼鬼祟祟;有过犹豫,但没有笨手笨脚。她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了。她心想:我还想要,要很多很多次。她春心荡漾地搂起自己。
她想象着刚才瞥见哈利的模样:他穿着天蓝色衬衣静静地坐在窗边,英俊的脸庞,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忽然想吻他。她坐了起来,把睡袍披到肩上,然后拉开帘子说:“早上好,哈利。”
他猛地扭过头,仿佛刚刚在做什么坏事被人抓了个正着。她心想:你在想什么呢?他看到她的眼睛,莞尔一笑。她也回以微笑,竟然停不下来了。两人就这么傻傻地咧了好一阵嘴。终于,玛格丽特耷下眼站了起来。
整理母亲床铺的乘务员转过身来说:“早上好,玛格丽特小姐。要不要来杯咖啡?”
“不用了,谢谢你,尼崎。”她现在估计很难看,得赶紧找个镜子梳梳头。她觉得自己有点衣衫不整。她确实衣衫不整,哈利则刮好了胡子换好了新衬衫,亮丽清新得像个新摘的苹果似的。
可她还是想吻他。
她穿拖鞋的时候,记起昨夜自己是如何粗心地把它们落在哈利床铺边,又是如何在父亲转身发现的前一分秒把它们捞了起来。她伸手穿睡袍袖子,只见哈利的眼神落在了自己胸脯上。她不介意:她喜欢他看自己的乳房。她系上带子,用手指拢了拢头发。
尼崎做完了。她巴望着他能离开套间,这样她就能亲哈利了。结果他却说:“我现在能收拾您的床了吗?”
“当然可以。”她很失望。真不知道下个能亲哈利的机会要等多久。她拎起包,给哈利抛了一个幽怨的眼神,然后走了出去。
另一个乘务员戴维正在布置自助早餐。她坏坏地偷了颗草莓,走向机尾。机上大部分床铺都拆回成座位,还有少数几个人正睡眼惺忪地喝着咖啡。只见莫白先生和加蓬男爵正深切地攀谈着。玛格丽特好奇,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聊什么聊得这么起劲儿。好像缺了点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明白了:没有晨报了。
她进了女厕所,母亲正坐在梳妆台前。玛格丽特忽然自责得要命:母亲就离他们几步远,她怎么能做那样的事呢?她涨红了脸,勉强着说出:“早上好,母亲。”令她惊讶的是,她的声音竟然很正常。
“早上好,亲爱的。你的脸有点红啊,没睡好吗?”
“挺好的。”说罢,她的脸又红了一些。她灵光一闪,说:“刚刚从自助餐台那儿偷拿了一颗草莓,心里有点小忐忑。”她溜进马桶间避风头。出来之后,她把水龙头打大,用力地洗着。
她不得不穿昨天穿过的衣服,心里很是难受。要是能穿上什么新的东西就好了。她多喷了几下淡香水。哈利说他喜欢这个味道。他甚至还知道它是“托斯卡”牌的。她还从来没见过能分辨香水的男人。
她慢悠悠地梳着头。头发是她最好看的特征了,她必须把它最美的一面呈现出来。她心想:以后我在长相上得多下下功夫。之前她从来不在意外在的东西,可它忽然间变重要了。“我得穿显身段的衣服,鞋子要能突显我双腿的修长;衣服的配色也要和我的红头发和绿眼睛相衬。现在身上这件衣服还过得去:是种砖红色。不过它太松垮太没形状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要是肩膀再尖些,再来条腰带,那就好了。母亲当然永远都不会让她化妆,所以她只能满足于自己苍白的肤色了。所幸自己的牙齿还不错。
“我好了。”她轻快地说。
母亲还那个位置上。“我看你是要回去和范东坡先生聊天了吧。”
“我想是的,鉴于那里没别人,你又还在修饰你的脸。”
“别犯傻了,他长得有犹太人的样子。”
玛格丽特心想:好吧,他没有行过割礼。她差点没邪恶地说出这句话来,只是她咯咯地笑了几下。
母亲觉得被冒犯了。“没什么好笑的。我可告诉你,下飞机之后我是不会允许你再和她见面的。”
“我一点不在乎,你满意了吧。”这是真话:她要离开父母了,所以他们允许不允许也无所谓了。
母亲怀疑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觉得你这话不是真心的呢?”
“因为专制者不相信任何人。”玛格丽特说。
她想:用这句话收场非常好。然后朝门口走了过去。但母亲叫住了她。
“亲爱的,别走。”母亲说着,双眼噙满了泪。
她的意思是“别离开房间”还是“别离开家”?难不成,她猜到了玛格丽特的计划?她的直觉一向很准。玛格丽特没有说话。
“我已经失去伊丽莎白了,不能再失去你了。”
“可那是父亲的错!”玛格丽特喊出声来。她忽然想哭。“你就不能让他别那么恐怖吗?”
“你以为我没试过?”
玛格丽特骇住了:母亲从未承认过父亲有不对的可能。“他那个样子我也没办法。”她悲哀地说。
“你可以试着不激怒他呀。”母亲说。
“你的意思是,什么时候都得由着他来?”
“为什么不行?忍到你结婚就可以了嘛。”
“你要是愿意反对他,他说不定也变不成现在这个样子。”
母亲悲伤地摇摇头。“我不能站在你那边反抗他,亲爱的。他是我丈夫。”
“但他错得那么厉害。”
“错不错没什么分别,你结了婚就知道了。”
玛格丽特没话说了。“这不公平。”
“不会很久的。我只是请求你再多忍他一些时日,等你到了二十一岁他就会不一样的,不管你结不结婚,我保证。我知道这很难,可我不想你像可怜的伊丽莎白一样被逐出家门。”
玛格丽特意识到,如果他们变得疏远,她会和母亲一样不安的。“我也不想那样,母亲。”她说着朝椅子靠近了一些。母亲张开手臂,她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别扭地拥抱在一起。
“答应我,不再和他吵架。”母亲说。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悲伤,玛格丽特真心想答应她。但有别的事情把她拉了回去,她能说的只有:“我尽力,母亲。我真的会尽力的。”
母亲松开手,看着她。玛格丽特看得出,她死心了。“那也要谢谢你。”母亲说。
没什么别的好说的了。
玛格丽特走了出去。
她进套间的时候哈利站了起来。伤心的她顾不得什么规矩,直接扑到了他怀里。他先是吓得犹豫了一下,然后抱住她,吻了吻她的头顶。她马上感觉好些了。
她张开眼睛,只见回到座位的莫白先生正惊愕地看着他们。她虽然不在乎,但还是分开了拥抱,然后和哈利一起坐到了套间的另一边。
“我们得好好计划一下,”哈利说,“这可能是我们方便说话的最后机会了。”
玛格丽特这才意识到,母亲很快就会回来,父亲和珀西也会同其他乘客返舱,那之后她再想和哈利独处就没可能了。她近乎惊恐地看到了他和哈利的未来:他们在华盛顿港分别,从此天涯两隔。“我在哪能联系上你,快告诉我!”她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事都还没定下呢。不过你别担心,我会去联络你。你们要住哪个酒店?”
“华道夫。你今晚会给我打电话吧?你一定得打!”
“你别慌,我当然会打。我会自称‘马克思先生’。”
哈利轻松的口气让玛格丽特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犯傻……还有点自私。她应该在考虑自己的同时也替他着想:“你晚上在哪过?”
“我找个便宜的旅馆就行。”
她心生一计:“你要不要溜到我华道夫的房间去?”
他笑了。“你是认真的吗?你知道我会去的!”
她很高兴自己让他开心了。“通常我都和我姐姐用一间,不过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住。”
“啊,天,我都等不及了。”
她知道他喜欢奢华的生活方式,而让他开心是她的愿望。他还喜欢什么呢?“我们可以叫酒店服务,吃煎蛋、喝香槟。”
“我会想永远待在那儿的。”
这句话把她拉回到了现实。“我父母过几天就要搬到康涅狄格州的外公家了。到时候我得找个住的地方。”
“我们一起找,”他说,“说不定我们可以找到一幢楼里的。”
“真的吗?”她兴奋极了。他们会住在一幢楼里!这正是她想要的。她之前一边担心他会猴急地跟她求婚,一边又害怕他永远都不想再见她了;现在这种方案很理想:她离他很近,可以更加了解他,又不用做什么仓促愚蠢的承诺。而且她还可以和他一起睡觉。不过还有个问题。“如果我给南茜·林汉打工的话,就得住波士顿了。”
“我也可以去波士顿。”
“你会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哪都是混嘛。不过那地方到底在哪?”
“新英格兰。”
“像老英格兰一样吗?”
“嗯,我听说那边的人都是势利眼。”
“那就跟回家一样了。”
“我们找什么样的房子呢?”她激动地说。“我是说,找几室几厅,之类之类的。”
他微笑:“你至多能住一间,而且你会发现自己连付这种房子的房租都很困难。如果那里真的像英格兰的话,应该会配有廉价的家具和一扇窗户。幸运的话,还会有煤气灶或者电炉让你热咖啡。你要和房子里的其他人共用一个浴室。”
“那厨房呢?”
他摇摇头:“有厨房的你付不起的。你的午餐会是一天之中唯一有温度的一顿。你下班回家时,可以沏杯茶,吃片蛋糕,或者你如果有电热炉的话,可以做吐司面包。”
她明白,他这是让她对他眼里的痛苦现实做好准备,可她却觉得那一切是那么的神奇浪漫。她竟然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在自己想要的时间,自己动手沏茶做吐司,没有要在意的父母,没有冲自己发牢骚的仆人……这听起来太美好了。“这些地方的主人一般会住在那儿吗?”
“有时候吧。他们要是住在那儿更好,因为他们会让房子很温馨。不过他们也会窥探你的私人生活。如果房东住在别的地方,那房子常常会变破落:管道阻塞、墙漆剥落、屋顶漏雨,之类之类。”
玛格丽特发现自己要学的还有太多太多,但是不管哈利怎么说,她都不会灰心:这实在太刺激了。她还没来得及问更多问题,上岸的乘客和机组人员已经开始返舱,母亲这会儿也从女厕所出来了。她脸色苍白,却不失美丽。玛格丽特的憧憬被打破了。她想起了和母亲的对话,意识到自己和哈利私奔时的兴奋感里会掺杂着心痛。
她早晨通常吃得不多,今天却饿坏了。“我要培根加蛋,”她说,“多加点。”她看到哈利正在看自己,这才明白自己这么饿全是因为昨天一整夜都在和他做爱。她憋着没笑。他也心领神会地赶紧转开头。
几分钟后,飞机起飞了。虽然这已是第三次,玛格丽特的兴奋劲儿还是丝毫未减。但她已经不觉得害怕了。
她仔细考虑着刚才和哈利的谈话。他想和她一起去波士顿!虽然他英俊潇洒,有的是机会找到像自己这样的姑娘,但他还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爱上了她。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但他还是非常理智:没有夸张的誓言,但为了和她在一起做什么都愿意。
这种承诺清除了她所有的顾虑。之前的她一直不许自己去想和哈利的将来,可她现在忽然对他信心十足了。她所有的心愿都要实现了:自由,独立,和爱情。
飞机一飞稳,乘务员就过来请乘客去自助早餐。玛格丽特欣然前往。他们都吃了草莓和奶油,只有珀西例外。他喜欢吃干玉米片。父亲点了香槟酒外加草莓,玛格丽特则拿了热狗和黄油。
玛格丽特正要回套间的时候,看见南茜·林汉正在热粥区徘徊。南茜将昨天的灰色衬衫换成了海军蓝真丝衬衫,一如往常的整洁精明。她朝玛格丽特示意,小声说道:“我在博特伍德接了个很重要的电话。我今天会赢的。你可以当自己有工作了。”
玛格丽特喜上眉梢。“啊,谢谢你!”
南茜往玛格丽特的面包盘上放了一小张白名片。“你准备好了以后打我电话就行。”
“我会的!过不了几天!谢谢你!”
南茜将食指竖到唇边,眨了下眼。
玛格丽特兴冲冲地回到套间。她不希望父亲看到这张名片:她不想他问东问西。还好他的注意力都在食物上,其他的都没在意。
可她用餐时还是意识到,她迟早要跟他讲。母亲曾恳求她避免跟父亲冲突,但她做不到。她上次已经试过偷偷溜走,没有用。这回她得公开声明自己要走了,这样全世界才能知道。这不能变成什么秘密,不能变成他打电话叫警察的理由。她必须跟他说得明明白白,她有地方可去,有支持她的朋友。
而这架飞机正是和他对峙的好地方。伊丽莎白是在火车上做的,因为父亲在那儿不得不谨言慎行,她成功了。若是之后到了酒店,他就又能为所欲为了。
她应该什么时候告诉他呢?赶早不赶晚:早餐之后他酒足饭饱,那是他一天中心情最好的时候。再过会儿工夫,三两杯鸡尾酒葡萄酒下肚,他就会暴躁得多。
珀西起身说:“我再去拿点玉米片。”
“坐下,”父亲说,“要上培根了。你已经吃够多那种垃圾了。”出于某种原因,他特别反感玉米片。
“我还饿呢。”珀西说。令玛格丽特惊讶的是,他真的出去了。
父亲愣住了。珀西从没公开忤逆过他。母亲则盯着他看。每个人都在等珀西回来。他端着一满碗玉米片过来了。他们都看着他。他坐下吃了起来。
父亲说:“我说了,不许吃这玩意儿。”
珀西说:“胃又不在你肚子里。”他继续吃他的。
父亲好像要站起身的样子。此时尼崎从厨房走来,给父亲上了一盘香肠、培根和荷包蛋。一时间,玛格丽特以为父亲会把盘子扔到珀西脸上。可是他太饿了。他拿起刀叉说道:“给我拿点英式芥末酱。”
“恐怕我们机上没芥末,先生。”
“没芥末?”父亲气愤地说,“没芥末怎么吃香肠?”
尼崎被吓住了。“对不起,先生——之前从来没人要过。下个航班我保证备上。”
“那对我现在也没什么用,对不对?”
“我想是这样。真抱歉。”
父亲嘟囔了几声,然后吃了起来。他把火撒到了乘务员身上,珀西逃过了一劫。玛格丽特觉得惊奇。他之前从没这样过。
尼崎端来了她的培根和蛋,她大快朵颐起来。难道父亲的心终于开始变软了?也许政治憧憬的幻灭、即将开始的战争、流亡生涯的开始以及长女的叛逆离去,共同冲垮了他的自尊、削弱了他的意志。
再没有比现在更合适告诉他的时机了。
她吃完早餐,等着其他人结束,然后等乘务员把所有盘子收走,又等父亲喝了几杯咖啡。终于没事情可等了。
她移到长椅中间,坐在母亲旁边,几乎是和父亲正对面。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摊牌:“我有事情要跟你说,父亲。希望你不要生气。”
母亲喃喃道:“噢,不……”
父亲说:“怎么了?”
“我十九岁了,还什么工作都没做过,是时候开始了。”
母亲说:“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为什么呢?”
“我想独立。”
母亲说:“有千百万工厂里、办公室里的女孩为了能拥有你的生活愿意不惜一切。”
“这我知道,母亲。”玛格丽特也明白,母亲现在跟她理论是为了让父亲不插嘴,可这撑不了多久。
母亲几乎是马上妥协了,这让她感到意外。“那,你要是铁了心地想工作,你外公说能托熟人给你安排个差事——”
“我已经有工作了。”
这出乎了她的意料。“在美国吗?怎么可能?”
玛格丽特决定不告诉他们南茜·林汉的事:他们说不定会找她谈话,把一切都毁了。“都安排好了。”她淡淡地说。
“什么样的工作?”
“在某个鞋厂的销售部当助理。”
“喔,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胡闹了。”
玛格丽特咬住嘴唇。母亲就必须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这不是胡闹。我为我自己骄傲。我是自己找的工作,没有依靠你、父亲或是外公,全凭我自己的本事。”这或许不太符合事实,但是玛格丽特要开始维护自己了。
“工厂在哪儿?”母亲说。
父亲开口了:“她不能在工厂工作,就这样。”
玛格丽特说:“我要在销售部的办公室工作,不是工厂。而且那地方在波士顿。”
“那不就结了,”母亲说,“你要住斯坦福,没法去波士顿。”
“不,母亲,不是的。我要住波士顿。”
母亲张口要说些什么,然后又合上了嘴。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要反对的不是什么轻易就能打发的东西。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你想跟我们说什么?”
“我就想说,我要离开你们去波士顿,要住在宿舍里,要去工作。”
“噢,这太愚蠢了。”
玛格丽特勃然大怒:“别这么鄙视我。”母亲被她生气的语调吓得缩了一下,玛格丽特当即就后悔了。她降低了声调:“我要做的只不过是我这个年龄的女孩们都在做的事。”
“你这个年龄的女孩或许是,但不是你这个阶级的。”
“凭什么阶级这么重要?”
“因为你没必要为了一个周薪五美元的白痴工作住一百美元月租的公寓,浪费你父亲的钱。”
“我不想父亲替我交房租。”
“那你住哪儿?”
“我说了,住宿舍。”
“那种破地方!为了什么?”
“我会攒够回家的路费,回去参加陆妇队。”
父亲又说话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玛格丽特被刺激到了。“父亲,我不知道什么?”
母亲试图插嘴:“不,别——”
玛格丽特不予理睬。“我知道我去办公室得跑腿、泡咖啡、接电话。我知道我要住在一个有煤气灶的单间里,和其他租客共用一个浴室。我知道我不喜欢过穷日子——但是我喜欢自由。”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轻蔑道,“自由?你?你会像个放到训狗场的宠物兔子一样。我来告诉你你所不知道的事,我的女儿,你不知道你一直都娇生惯养。你连学都没上过——”
这不公平的话勾出了她的泪水,逼得她不得不顶嘴。“我想上学,”她抗议道,“是你不让我上!”
她的插话被他无视。“你的衣服是别人洗的,饭是别人端的,你想去哪都有司机接送,别的孩子还跑你家来陪你玩。你根本就没想过,这些都是我提供给你的——”
“我想过!”
“现在你想自力更生了!你连一片面包多少钱都不知道,是不是?”
“我很快就会知道——”
“你不知道怎么洗内衣,从来没坐过公交车,从来没一个人在家里睡过。你不知道怎么定闹钟、怎么设捕鼠器、怎么刷碗、怎么煮鸡蛋——你知道怎么煮鸡蛋吗?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怨谁啊?”玛格丽特哭着说。
冷血的他继续步步紧逼,满脸的愤怒和轻蔑。“你到办公室能做什么?你沏不了茶——你不知道怎么沏!你就从来没见过文件柜。你从来没试过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待在同一个地方。你会无聊会走神。你一个星期都待不下去!”
他把玛格丽特心底里的担心全说出来了,这就是她焦虑的根源。她心里害怕父亲的话是正确的:她会一个人过不下去,她会被炒鱿鱼的。他用冷酷的嘲笑声斩钉截铁地预告着她最害怕的事情会成真,他的话像冲刷沙滩城堡的海浪一样让她的梦想土崩瓦解。她放声哭喊,泪水汩汩涌出。
她听到哈利说:“太过分了——”
“让他继续。”她说。这场战役哈利不能替她打:这是她和父亲之间的事。
父亲红着脸摇着手指,嗓门越来越大,继续他的咆哮:“你要知道,波士顿可不是奥森福德镇,那边的人不会互相帮助。你会生病,然后再被半吊子医生毒害。你会被犹太房东盘剥,被街边的黑人糟蹋。至于你参军……”
“加入陆妇队的女孩都好几千了。”玛格丽特弱弱地说,轻得像窃窃私语。
“不是你这样的女孩,”他说,“八成都是强壮的女孩,习惯了一大早起床抹地板。不是娇滴滴的富家小姐。天知道你会不会有什么不测——你会被炸成稀泥的。”
她想起了自己在灯火管制时的手足无措——害怕、无助、六神无主——觉得无地自容。他说得对,她会变成烂泥的。但她不会一直胆小任人宰割的。为了让她觉得卑微觉得需要人照顾,他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她铁了心地想要独立自主,即使在被他的狂轰滥炸压得抬不起头时,她依然呵护着胸中那股闪烁的希望之火。
他用手指着她的脸,眼珠子瞪得好像快要炸掉一样。“你在办公室撑不了一星期,在陆妇队一天都撑不下去,”他恶狠狠地说,“你太弱了。”他自得地往后一坐。
哈利过来坐在玛格丽特身边,拿出一条干爽的亚麻手绢,温柔地沾了沾她满是泪水的脸。
父亲说:“至于你这个乳臭未干的——”
哈利“唰”地站起身,朝父亲压了过去。玛格丽特以为要打起来了,猛吸一口气。哈利说:“你再敢跟我那么说话试试。我不是小女孩儿,我是个成年的男人,你再敢骂我看我不一拳捶扁你的肥脸。”
父亲畏缩地不出声了。
哈利转身又坐回到玛格丽特旁边。
玛格丽特很难受,但是她的心里有一种胜利感。她已经告诉他她要走了。他发火过,嘲笑过,让她掉了泪,但他没有改变她的心意:她还是要离开。
但他无论如何还是成功地让她心生疑虑了。她本来就担心自己可能没胆量完成计划,害怕自己会在最后一秒焦虑得动弹不得。他的讥讽和嘲笑让她的疑虑更加肆虐。她这辈子从未做过任何勇敢的事:她现在能做到吗?她告诉自己:是的,我可以;我并没那么柔弱,我会证明给他看。
他灭了她的士气,但没能改变她的选择。他也许还没有放弃。她扭头看父亲,他正恶狠狠地盯着窗外。伊丽莎白违抗他,他和她断绝了关系,她可能永远都见不到自己家人。
他又准备怎么恶毒地报复玛格丽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