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从博特伍德至希迪亚克

第二十一章

机组人员从汽艇走上岸的时候,艾迪·迪金感受到了同事的敌意。没有人愿意看他的脸。他们都知道,自己离燃料耗尽坠入狂风骇浪有多近。他们差点就没命了。没有人知道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燃料是工程师负责的,所以都怨艾迪。

他们肯定留意到了他的奇怪举止。整个飞行过程中他都心不在焉的,晚餐的时候还对汤姆·路德恶语相向,他在男厕所的时候窗户又莫名其妙地碎了。别人觉得他不再是能够完全信赖的人,完全无可厚非。机组人员亲密无间,相依为命,这种感受很快弥漫开来。

知道自己的兄弟们不再信任自己,他心里很不好受。之前他是大家公认的最可靠的爷们儿,他以此为傲。更糟糕的是,他本身也是个需要很久才能原谅别人的人。有人因为个人原因工作表现欠佳时,他也铁石心肠地冷嘲热讽过。他有时会说“借口是飞不上天的”。现在他一想起自己这句狠话,就羞得摇头叹气。

他试过告诉自己不要在乎,他要救自己的妻子,而且只能凭一己之力:他不能请别人帮助,也不能考虑别人的感受。他是拿他们的生命做了赌注,但他要赢了赌局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所有理由都完美得合乎逻辑,可没有任何一条对他有作用。稳如磐石的工程师迪金,已经成了“不靠谱艾迪”,一个没人监督就会捅娄子的家伙。他憎恨“不靠谱艾迪”一样的人。他憎恨自己。

在博特伍德站,许多乘客都像之前班次的乘客一样留在了飞机上:他们都很乐意利用飞机静止的时间补补觉。联邦调查局的奥利司·菲尔德和弗兰基·戈蒂诺当然留下了:他们在福因斯也没下去。汤姆·路德戴着鸽灰帽子穿着皮草领大衣上了汽艇。快到岸边时,艾迪走到路德身边低语:“在航站楼等我,我带你去有电话的地方。”

博特伍德就是一团围绕布罗茨河陆封河口内某深水港而建的木屋聚落,就连“飞剪号”上的百万富翁到了这儿也找不到什么能买的东西。这个村子今年六月才通了第一部电话。车子并没几辆,但因为纽芬兰是英国属地,都靠左行驶。

他们都进了木制的泛美航空航站楼,机组人员朝飞行人员办公室走去。艾迪马上阅读了天气预报,这是三十八英里外甘德湖边的那座新建大型陆用飞机场用无线电报发来的。他又计算了下一航段的燃料需求。这段航程比上一段短太多了,计算出的数据并不关键,但因为有效荷载费用昂贵,所以飞机上从来不会过多携带燃料。计算的时候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该不会日后的每一次计算他都会想起这可怕的一天吧?这是一个纯理论问题:他做了要做的事后,永远都不可能再做“飞剪号”的工程师了。

机长说不定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相信艾迪的计算了。艾迪需要做点什么,好恢复恢复别人对自己的信心。他决定含蓄地表现出自我怀疑的样子,把自己的数据又过了两遍,然后将成果递给贝克机长,不温不火地说:“如果有人愿意再检查一遍我感激不尽。”

“不妨碍。”机长含糊地说道。可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仿佛他一直想提议再检查一遍只是不好意思说。

“我去透透气。”艾迪说罢出了门。

他在泛美航站楼外找到了汤姆·路德。他手插在兜里,忧郁地看着田野里的奶牛。“我带你去电报室。”艾迪说。他用轻快的步伐带他走上了一个山坡。路德落后了。“赶紧的,你,”艾迪说,“我还得回去呢。”路德加快了脚步。他现在一副不想惹艾迪生气的样子。艾迪差点没把他扔下飞机,这种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迎面过来两个人——拉弗斯先生和林汉太太,福因斯站上机的那对乘客——貌似刚从电报室回来,他们互相点头致意。男的穿的是飞行夹克。艾迪虽然心不在焉,但还是留意到他们俩在一起似乎很幸福。他记起别人也常说自己和卡洛安看上去很幸福,心如刀绞。

他们来到电报室,路德去打电话。他将想要打的号码写在纸条上:他不想路德听到号码。他们走进一个隐蔽的小间,然后焦急地等待电话接通。这里面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电话在桌上放着。现在一大早的,电话线路应该不忙,不过从这里打到缅因很可能要转过好多基站。

路德会叫他的人把卡洛安带到碰头地点的,艾迪对此很有信心。这是个重大进展:这意味着他们营救完成时他能立即自由行动,可以不用继续担心自己的妻子了。可他能做的到底有什么呢?他当然可以立即给警方发电报,可是路德肯定会想到这一点,说不定还会把“飞剪号”的发报机毁掉。这样的话,救援人员出现前他们什么都做不了。等到那时,戈蒂诺和路德早就登陆进车逃之夭夭了——就连他们去的国家是加拿大还是美国都不会有人知道。艾迪绞尽脑汁地想怎么能让警察更轻易地追踪戈蒂诺的路线,但怎么都想不出来。他要是提前发出警告,警方就有可能莽撞地提前出现,陷卡洛安于危险的境地——这个险艾迪可不打算冒。他开始怀疑,到了最后自己会不会什么都没做到。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路德拿起听筒。“是我,”他说,“计划有变。你得把那女人带到汽艇上。”他停顿了一阵,又接着说:“工程师想这么做,他说不这么安排他就不干了,我相信他会说到做到的。你就带那个女人过去吧,行吗?”他又顿了顿,然后看向艾迪。“他们想和你说话。”

艾迪的心猛地一沉。路德之前一直一副掌握大局的模样,现在怎么听着好像没权利把卡洛安带到碰头地点了?艾迪心直口快:“你跟我说这是你老板。”

“我就是老板,”路德不安地说,“但我还有合伙人。”

合伙人显然不喜欢这个把卡洛安带到接头点的想法。艾迪咒骂了几句。他应该给他们说服自己的机会吗?和他们说话能让他得到任何优势吗?他认为没有。他们会把卡洛安带到话筒边逼她尖叫,好灭灭他的士气……“叫他们滚蛋。”艾迪说。电话就在桌上,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希望电话那头能够听到。

路德被吓坏了。“你不能这样跟这些人说话!”他高声说。

艾迪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应该害怕,他对实际情况的了解或许有偏差。路德如果是这个团伙的成员,那他有什么好怕的?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时间审时度势了。他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我只需要听‘行’或者‘不行’,”他说,“我不和瘪三儿说话。”

“噢,我的老天。”路德拎起电话说,“他不愿意听电话——我跟你们讲了他很难搞。”他停顿了一会儿。“是,好主意。我跟他说。”他转向艾迪,要把听筒递给他。“你妻子在线上。”

艾迪伸手要接电话,又把手收了回来。他若是听她讲话,那就得任由他们宰割了。但他迫切地想听到她的声音。他耗尽了所有的意志力,将手死死地插在口袋里,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路德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又拿起了电话。“他不愿意说!他——把电话交回去,臭婊子。我要跟——”

艾迪忽然扼住了他的喉咙,电话被摔到了地板上。艾迪用拇指狠狠掐住路德的粗脖子。路德猛吸着气:“住手!放开!别……”他咳着说不出话了。

艾迪从爆发的怒火中恢复回来。他意识到这个人就要被自己杀死了。他减了力道,但并没松手。他把头凑到路德脸前,近得让路德眨起了眼睛。“听好了,”艾迪说,“你称呼我妻子要用‘迪金夫人’。”

“好,好!”路德嘶哑地说,“看着老天的分上,把手放开!”

艾迪松了手。

路德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用力地呼吸着,然后又去够电话。“维希尼吗?他刚刚就因为我叫她老婆婊——不好听,就来袭击我,说要我称呼她‘迪金夫人’。你现在知道了吧,还是非得我给你把画面画下来才满意?他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他停顿了一会儿。“我想我能制住他,不过要是有人看到我们打架会怎么想?整个计划可能就泡汤了!”他沉默了一晌。“可以,我会转告他。听着,我们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我坚信。先别挂。”他转向艾迪。“他们同意了。她会在汽艇上。”

艾迪板着脸,没流露出任何如释重负的表情。

路德继续紧张地说:“但他说了,我必须转告你一句话,你若是耍什么花样他就一枪崩了她。”

艾迪夺走他手中的电话。“维希尼给我听好。第一,不看到她出现在你汽艇的甲板上,我绝对不开飞机门。第二,她必须和你一起登机。第三,不管出什么状况,她要受了一丁点伤我就亲手要了你的命。把我的话记好了,维希尼。”他没等那人回答就撩了电话。

路德惊愕地看着他。“你干吗?”他拿起听筒,又摇了摇座机架。“喂?喂?”他摇着头挂了电话。“太晚了,”他看着艾迪,眼神中夹杂着愤怒和敬畏,“你可真是个危险的主,是不是?”

“付电话费去。”艾迪说。

路德从内侧口袋掏出一卷厚厚的钞票。“听我说,”他说,“你这么发疯对任何人都没好处。你的要求我已经满足,从现在起你得和我配合,把这件事干好,这对我们俩都有好处。我们就不能试着友好相处吗?我们现在是搭档了。”

“操你妈,烂货。”艾迪说罢转身走了。

艾迪沿着路返回港口,越走越生气。路德冷不丁的一句“搭档”戳到了他的痛处。艾迪已经为了保护卡洛安竭尽所能,但是这改变不了他要帮助谋杀犯、强奸犯弗兰基·戈蒂诺逃跑的事实。被人胁迫在他人眼里或许可以当作借口,但在他自己眼里并没什么作用: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以后这辈子都会抬不起头。

他走下山坡,朝海湾走,然后望向平静的水面。“飞剪号”正在上面庄严地漂着。艾迪知道,他的“飞剪号”职业生涯要画上句号了。他也在为此事伤心。在泊的还有两艘大型驳船和几艘小渔船。令他惊奇的是,码头上还拴了艘美国海军巡航船。他纳闷,它怎么会开到纽芬兰。和战争有关吗?这让他又想起昔日在海军里的时光。现在回头看,那段简简单单的日子可真是幸福啊。也许在困境中人都会觉得过去可爱。

他走进泛美航空航站楼。白绿漆的大厅里有一位身穿中尉制服的人,应该是从巡航船上来的。艾迪向里走的路上,中尉转过身来。他是个高大又丑陋的男人,两只小眼睛挤在了一起,鼻子上还有瘤。艾迪惊喜地盯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史蒂夫?”他说,“真的是你?”

“你好,艾迪。”

“怎么可能会是……?”他就是艾迪在英国打电话想找的那个史蒂夫·阿普尔比,他是艾迪交情最深最长久的朋友,也是他在困境中最希望在身边的人。他一时间还消化不了。

史蒂夫走了过来。俩人相互拥抱,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肩膀。

艾迪说:“你不是在新罕布什尔吗——来这里干吗?”

“奈拉说你打电话的时候六神无主的,”史蒂夫脸色凝重地说,“艾迪,我就没见你有过一点儿震惊的样子,你一直都坚强得像石头一样。我当时就觉得,你肯定是有大麻烦了。”

“我是有。我……”艾迪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在过去的二十个小时里,他一直把自己的情绪关在小瓶子里,还把盖子拧得死死。他就要爆炸了。他最好的朋友竟然从十万八千里之外跑来帮他,把他感动得不行。“我是有大麻烦了。”他终于说出来了,眼泪接着涌了起来,喉咙也哽咽得说不出话。他转身向外走。

史蒂夫紧随其后。艾迪领他走到航站楼的拐角,穿过一扇大开的门,然后来到了一间空荡的船室。平时这里是放汽艇的,他们在这里不会被人看到。

史蒂夫先开口免得他尴尬。“我这回来这儿不知道动用了多少人情。我在海军已经八年,很多人欠我人情,可今天他们都是照双倍还的,现在成我欠他们的了。我还得再过八年才好两不相欠!”

艾迪点点头。史蒂夫天生就善于疏通关系,海军里是出名的和事佬。艾迪想说谢谢,却一直止不住流泪。

史蒂夫变了副语调说:“艾迪,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抓走了卡洛安。”艾迪勉强说出了声。

“不会吧!谁抓的?”

“帕特里卡的团伙。”

史蒂夫不敢相信。“雷·帕特里卡?那个大勒索犯?”

“他们把她绑走了。”

“我的老天。为什么?”

“他们想我让‘飞剪号’迫降。”

“为了什么?”

艾迪用袖子擦了擦脸,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机上有个联邦调查局特工和一名罪犯,是个名叫弗兰基·戈蒂诺的恶棍。我觉得帕特里卡是想救他。有个自称汤姆·路德的乘客要我在缅因沿岸把飞机弄下来,那里会有待命的快艇,卡洛安也会在快艇上。我们会拿戈蒂诺和卡洛安交换,然后戈蒂诺消失。”

史蒂夫点了点头。“路德聪明地算到了,让艾迪·迪金合作的唯一方法就是绑架他的妻子。”

“没错。”

“一群人渣。”

“史蒂夫,我饶不了这些人。我真他妈的想把他们绑到十字架上,不把钉子一颗颗敲到他们肉里,我誓不为人。”

史蒂夫摇摇头。“但你能做到的有什么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打电话找你。”

史蒂夫皱了皱眉头。“从他们登机到回到车上,这段时间是危险期。或许警察可以找到车子提前做埋伏。”

艾迪将信将疑地说:“警察怎么能认出来?它就是辆停在海边的车子而已。”

“也许值得一试。”

“还不够严密,史蒂夫。有太多地方可能出差错了。而且我不想给警察打电话——他们指不定会对卡洛安做什么呢。”

史蒂夫点头表示同意。“而且车子在两边边境都能停,我们又还得给加拿大警方打电话。该死的,他们五分钟的秘都保不了。那就剩海军和海岸巡防队了。”

有人和艾迪讨论他进退两难的境地,这已经让艾迪好受多了。“先说海军。”

“行。假设我能找来和这艘一样的巡航船,然后在交换人质后,戈蒂诺和路德上岸之前,把他们截下来呢?”

“这也许可行,”艾迪开始觉得有希望了,“但你能做到吗?”让海军船只在指挥系统外行驶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想可以,反正为了防止纳粹在侵略波兰之后进军新英格兰,他们都兴冲冲地把船拉到海上演习去了,只要能让其中一艘改道就可以。这件事西蒙·格林波恩的父亲就能做到——你还记得西蒙吗?”

“当然了。”艾迪记起了那个拥有疯狂幽默感和巨大啤酒瘾的野小子。他总是闯祸,但因为有一个海军上将的老爸总能轻易脱身。

史蒂夫继续道:“西蒙有回疯得过分,把珍珠市的一间酒吧给点了,半条街都被他烧没了。这说来话长了。不过我帮他免了牢狱之灾,他爹这辈子都对我感恩戴德。我觉得他会卖我这个人情的。”

艾迪看了看史蒂夫开来的船。这是艘南卡级反潜护卫舰,二十年役龄,船身虽是木制,但搭载有口径三点二三英寸的机枪和深水炸弹。它定能把那群开着小快艇的城市小流氓们吓得屁股尿流。可它太显眼了。“他们可能会提前看到感到不妙。”他焦虑地说。

史蒂夫摇摇头。“这东西可以躲在小河泾里,它们满载的吃水深度还不到六英寸。”

“有风险,史蒂夫。”

“他们看见海军巡航船又如何。它不去搭理他们,他们能怎么着——把一切都取消?”

“他们可能对卡洛安下手。”

史蒂夫好像想争辩,但是又改了主意。“没错,”他说,“什么都可能发生。有资格说‘我们就冒这个险’的人只有你。”

艾迪知道,史蒂夫并没有将真实的想法说出口。“你觉得我太畏首畏尾了,是不是?”他试探地问。

“是。但是你有这个权利。”

艾迪看看表。“天啊,我该回驾驶舱了。”他必须下定决心了。史蒂夫已经提出了尽可能最佳的方案,干还是不干全看艾迪的了。

史蒂夫说:“还有件事你可能没想到。他们还可能再反坑你一回。”

“怎么反坑。”

他耸耸肩。“我不知道,但是只要他们上了‘飞剪号’,你再想争辩就很难了。他们可以决定把戈蒂诺和卡洛安一起带走。”

“他们这么做图什么?”

“为了保证你在短期内不会和警方配合得过于密切。”

“操。”艾迪又想起来另外一个原因。他曾经冲这群家伙大吼大叫羞辱了个遍,他们说不定正盘算着怎么教训他呢。

他无路可走了。

他必须按照史蒂夫的方案走,没时间换别的做法了。

他在心里祈祷:我若是犯错,愿上帝能宽恕我。

“行,”他说,“就这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