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轻轻把电话放回电话支架,呆呆地坐在那,盯着电话直愣神。
身边那位子弹头模样的保镖提醒他道:“还是赶紧准备,早点动身吧。”
“这次任务,他们没透点消息给你吗?”格兰操着一口非常流利的俄语,只是乡音极重。听起来好像是苏联波罗的海沿岸某个民族的人。他讲话的声调很高,语气平淡,像一个背书的小学生。
“没有,他们只叫你到莫斯科去,飞机已经起飞了,大概一小时后就到了这儿。在这加半小时的油,估计三到四个小时后就能到莫斯科,当然,这还得看你是否在哈尔科夫逗留。我去叫车,你最好快去收拾一下行李。”
格兰紧张地站起身来,“对,假如是一次暗杀行动,但他们为什么不讲清楚呢?没有人会知道这个,这是一条秘密专线。不告诉详情,至少应该给点线索,以往他们都是这样做的!”
“而这次情况却特殊!”
格兰慢慢走出房间,回到刚才躺这的草坪。弯腰拣起放在草地上那堆金光闪闪的东西,对坐在游泳池边上的姑娘视而不见,拣好东西后,转身径自走回楼房,朝自己卧室走去。
他的卧室很简单,一张铁架子床,床上的被子乱堆着,其中一个被角直拖到了地板上。床边放着一把竹椅,一个没有上过漆的衣柜和一个廉价的洗脸架。洗脸架上放着一只脸盆。地板上散乱地丢着一些英美杂志,各种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惊险小说堆在窗户下面的墙角里。
格兰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破旧的意大利帆布箱子,从衣柜里挑了几件价格便宜、做工考究的、烫熨整齐的衣服装进箱子里。然后,迅速用玫瑰香皂冲了个冷水澡,然后从床上扯下一条被单擦去身上的水珠。
外面传来汽车开来的声音,格兰匆忙套上衣服,戴上表,把一些日常用品胡乱塞进箱子里,提起箱子走下楼去。
前门打开了,格兰看见他那两个保镖正和破车上的司机谈着什么。“这帮该死的蠢蛋!”他心里咒骂道(他大部分是用英语思考的),“不过,可能他们是对司机说必须把我及时送上飞机。他们绝对想不到,一个外国人怎么会在这讨厌的地方呆下去。”他把箱子放在台阶上,冷眼瞧着他们。然后从挂在厨房门口的一堆衣服中取出一套制服,一件淡褐色的雨衣和一顶苏联官员们常戴的便帽。穿戴停当后,他提上箱子,走出大门,粗鲁地和车旁那个保镖握了下手,就钻进汽车,坐在身着便衣的司机身旁。
两个保镖退后一站,一言不发,冷竣地盯着他。司机松开踩在离合器上的脚,汽车发动了,一溜烟地冲上了尘土飞扬的公路。
这栋别墅位于克里米亚半岛的东南岸,处在费奥多西亚和雅尔塔两城之间。这是苏联在里维埃拉海岸边众多的官方度假别墅之一。雷笛·格兰知道,他们让他住在这儿,而没让他住在莫斯科郊外那些枯燥乏味的别墅里,就是给了他最大的优待了。当汽车开进山区,他又继续思考,他们怎样对待他,他自是心中有数,尽管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汽车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向前开去,大概一个小时就可到辛辛罗波尔机场。公路上此时没有其他的车辆,一辆临时大卡车从葡萄园中冲出来,鸣着喇叭冲进了路旁的沟里。在苏联的任何一个地方,一辆汽车就意味着一个官员,一个官员就意味着一个危险。
路旁种满了玫瑰,它们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葡萄园中,沿着公路形成了一道长长的栅栏。机场的入口处的椭圆形花坛里也种满了玫瑰花。红玫瑰和白玫瑰组成白底红星的图案。格兰特讨厌这种浓郁的花香,他渴望早点到达莫斯科,离开这香甜的臭气包围的地方。
汽车穿过民用机场的入口,沿着一堵高墙开了大约一英里的路程就到了军用机场。在高高的铁丝网门前,司机冲着两个挎着冲锋枪的警卫出示了通行证后,驾着车开进了机场的柏油马路。机场上停着几架飞机,有大型的军用运输机,有双引擎的小型教练机,还有两架海军直升飞机。司机停下车,向一个身着工装裤的人打听,送格兰的飞机停在哪儿。这时,突然从机场控制塔的扩音器中传出喊声:“最左边那架,机号是V-BO。”
司机按指令将车开过停机坪,这时,扩音器中的声音又突然厉声喊道:“站住。”
司机赶忙刹住车,这时,他们头顶上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两人本能地迅速弯下腰来。四架米格飞机突然从夕阳中成群飞来,掠过他们头顶。飞机的起落架已经放下,准备着陆。飞机一架接一架地降落在巨型跑道上,起落架下冒出蓝烟,气流从排气管中喷出。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后,绕过控制塔台,稳稳地停在机库前面。
“往前开!”塔台里传出命令的声音。
汽车又向前开了大概一百码的距离,来到了“V-BO”字样的飞机面前。这是一架双引擎12型飞机,登机的铝梯缓缓从机舱门口垂下。汽车就在梯旁停住,一个机务员出现在机舱门口,他走下梯子,仔细检查了司机和格兰的证件后,挥手让司机走开,同时招呼格兰跟他上去。他没有帮格兰提箱子,但格兰一点都不在意,他从容地登上梯子,箱子对他来说就好像提着一本书那样轻便。格兰登上飞机后,乘务员收好梯子,关上舱门。
机舱内有十二个位子,格兰选了一个靠舱门最近的位子坐下,系好安全带。通过打开的舱门,他听见驾驶室与控制塔台简短的对话以及马达的轰鸣声。接着,发动机开动了,猛地打着了火,飞机就像一辆摩托车般灵巧地迅速调头,滑上南北走向的跑道后,就向天空冲去。
格兰打开安全带,点燃一支过滤嘴香烟,舒舒服服地望椅背上一靠,回忆着过去的经历,考虑着即将到来的前程。
唐诺万·格兰特是一个德国职业举重运动员和一个南爱尔兰女招待深夜在贝尔法斯特郊区的流动马戏团帐篷外的草地上偷情的产物。完事以后,他父亲给了他母亲半个克郎,他母亲便欢天喜地回到火车站旁小咖啡馆的厨房里睡觉去了。她怀孕后,就借住在奥克弗马克洛依的小村庄上的婶婶家,这个村庄位于爱尔兰和北爱尔兰之间的边境上。在那里她生下了这十二磅重的小孩,不幸的是,生完小孩六个月后,这个女人便得产褥热死了,临死之前,她给孩子取名为唐诺万·格兰特。
她婶婶非常不情愿收养这个小孩,但他却异常健康地生长起来。他越长越壮实,但是性情却十分安静。他没有朋友,当他想从别的小孩那得到任何东西时从不和他们交流,而是靠拳头解决问题。在学校里,同学们都害怕他,讨厌他,但在大型的拳击赛和角力赛上,他总是远近闻名。由于他的血腥好斗,机智灵活,那些比他大的孩子,甚至大很多的人也经常被他打得落荒而逃。
这样不凡的身手引起了新芬党人的注意,新芬党人把奥克弗马克洛依村庄视为通往北方的要道,当地的走私贩们也同样盯住了这块地盘。如果有像唐诺万·格兰特这样身手的人在麾下效命,那这一带的生意自不必说了。当唐诺万·格兰特离开学校后,他就变成了这两伙人的有力臂膀。他们虽然付给他很高的薪酬,但内心却把他看成低等下人。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每次月圆的前后几日,他就感觉到他身体里躁动着一股不安的暴力冲动。十六岁那年的十月,他第一次找到了那种他自称为“感觉”的感觉,那次他跑出家去,掐死了一只猫。这次发泄使他舒服了整整一个月。在十一月月圆的时候,他又杀死了一条高大的牧羊犬。在圣诞节的午夜,他溜进邻居家的牛棚,割断了一头母牛的喉咙。这些举动都使他感觉舒服,他心里清楚,村民们很快就会注意到这一连串奇怪的事件。于是,他买了辆自行车,每当月圆的时候,他就骑车离开村子。不过,他往往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找到发泄的对像。最初的两个月,他杀杀鸡鹅也就满足了。到了第六个月,他杀死了一个正在酣睡的流浪汉。那时他就知道,他的杀性变得越来越大了。
夜晚,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格兰特很难找到自己的猎物。不久后,他就开始提早离开村子,骑到更远的村子去,在那,他能发现在黄昏单独回家的农夫和外出幽会的情侣。
他偶尔也杀女孩,但从来不强奸。这种事,他也常听人屡屡谈及,但他却觉得莫名其妙。对他来说,只有杀人才能使他身心愉快。除此之外,什么事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十七岁那年年末,整个弗马纳、蒂龙还有阿尔马地区已经流言四起。当一个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掐死,身上再捅了几刀后被丢在草堆里后,村民们已经惊恐万状。各个村子都成立了保安队,增援的警察也带着警犬赶来。“月夜杀人狂魔”的故事也被记者传到各个地区。有好几次,格兰特从自行车上被叫下来盘问,但他神态自若,说自己是出来活动筋骨,准备参加拳击比赛的。奥克弗马克洛依的人都为他说话,他们全都为他感到自豪,因为这时他已经是北爱尔兰次重量级拳击锦标赛上的种子选手。
有好几次,格兰特都历经风险,但都没被人们发现。后来,他及时地离开了奥克弗马克洛依,来到了贝尔法斯特,投靠在一个过气的拳击经济人的门下。这个经济人想使他成为职业拳击手。于是,他在破烂的体育馆里,对格兰特进行了异常严格的训练。这个体育馆几乎就是一所牢房。刚到这的格兰特热血沸腾,难以找到东西发泄,只得把对手打个半死。有两次,旁人不得不使上九牛二虎之力把奄奄待毙的对手从他身边拖走。如果不是他在锦标赛中夺得冠军,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在格兰特十八岁生日这天,他获得了拳击锦标赛冠军。后来,他就去了部队服役,在皇家通讯部队当了一名司机。受训期间,严格的军队生活使他冷静了下来,至少在他激动的时候,他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一到月圆的时候,他就出去喝酒,借此来压住狂躁不安的杀人欲火。实在冲动得难以控制,他就带上一瓶威士忌,去奥尔德肖特附近的树林中把自己灌个酩酊大醉,直到杀机消退。第二天清晨,他才摇晃地回到营地。虽然这样做,他不能得到完全的满足,但对自己是绝对安全的。万一给哨兵抓住,大不了关上一天的禁闭,不会有性命之忧。而上司想让他争夺全军拳击冠军,对他这种小节问题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
但那个时候,英苏两国发生了争端,格兰特所在的运输部队匆匆赶去了柏林,以至错过了一次争夺全军冠军的机会。不过,柏林这里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也使得他格外谨慎小心了。一到月圆之际,他还是出去把自己灌得烂醉。而平时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就细心地观察周遭的环境和事物。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前途。他喜欢他所探听到的苏联人,他们的残忍,他们的粗暴,他们的狡诈等等都很合他的脾胃。他决定逃往苏联,但是究竟怎样逃,他还是没细想过。应该给他们带点见面礼吗?他们想要什么呢?
在英国驻(联邦德国)莱茵军的拳击锦标赛上,他决定越境。比赛那天正好是月圆之夜,格兰特代表皇家通讯部队参加比赛。由于老犯规,攻击的部位过低,他受到多次警告,最后终因犯规太多,在第三个回合时他被取消了比赛资格。当他离开拳击场时,场内嘘声四起,声音最响的要属他所在的团队了。第二天早上,长官把他叫了去,说他给皇家部队丢了脸,部队要在下一次整编时,将他打发回国。从此以后,他的伙伴们再也不愿搭理他了。他只好离开拳击队,被安排做了开摩托车投递邮件的差事。
而这次调动却正中他的下怀,之后他就耐心等待时机。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他收到军事情报司令部发出的邮件后,将摩托车径自向苏军防区的方向驶去。在过境处,他看到一英国卫兵打开大门,给一辆出租车放行,便开足马力冲过过境处,在苏军防区的水泥边防检查站前被苏联卫兵拦了下来。
卫兵们押着他,进了边境检查站。呆若木鸡的军官坐在办公桌后问他到这来干什么。
“我想见你们的情报警察头子,”他神色自若地说道。
那个军官冷冷地盯着他,用俄语对身边的卫兵说了几句话。那几个押着格兰特进来的卫兵一起走过来将他推出屋去,格兰特几下子就将他们推开了,其中一个卫兵忙端起冲锋枪对准了他。
在这紧急关头,格兰特突然灵机一动,他按住性子大叫道:“我有很多秘密文件,就在外面摩托车上的皮包里,如果你们不把它交给情报警察,没你们的好果子吃!”
听他如此一说,那军官便对卫兵们嘀咕了几句,卫兵们便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屋子。
卫兵离开屋子后,那军官便用蹩脚的英语结结巴巴道:“我们这没有什么情报警察,你先坐下来,填好这些表格。”
格兰特只好坐在桌边,开始填那份繁琐的表格。表格上要求填上姓名、住址、职务等信息,以及到东柏林想找谁等问题。在他填表格的同时,那位军官用俄语打了个简短的电话。
格兰特填好表格后,两个卫兵走了进来。他们头戴淡绿色步兵帽,身穿卡其制服,都佩带着淡绿色的肩章。那个军官接过表格,也没看一眼,顺手就把它递给了一名卫兵。他们把格兰特带出检查站,推上一辆大厢式货车,他的摩托车也被锁在后面。货车大概开了一刻钟后就停了下来,格兰特下车后,发现面前出现的是一栋新的建筑。他被带进楼去,关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房里除了一张铁凳外没有别的。他猜想,苏联人大概要利用这段时间仔细翻阅那些绝密文件了。一个小时后,使他惊讶的是,他被带进了一间舒适的办公室。办公桌后边坐着一位上校,他佩带着三排勋章和金色的肩章。桌上东西很少,只放着一盆玫瑰花。
一晃十年过去了,格兰坐在飞机上回忆着。他向飞机窗外望去,两万英尺下,万家灯火闪耀,他估计这会儿已到达哈尔科夫。他看着窗户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笑了笑。
玫瑰,从那刻起,他的生命中就再也没有别的,只有玫瑰。玫瑰,玫瑰,铺满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