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濑来到一家广告代理公司,站在报纸广告受理柜台前。
“我想在山阴和京都一带的报纸上打广告。”伊濑说。
办事员问:“是地方报纸啊。山阴的哪个地区呢?”
“鸟取。我想在鸟取和京都两地发行量最大的地方报纸上打广告……寻人广告。”
“是这样啊。那您一定很急咯?”
“希望能早日刊登出来。”
“鸟取县的《T报》在县内都有发行,鸟取县的报纸就选这家吧。京都有两三份报纸,发行量最大的是《K报》。”办事员说着,给出了广告报价。在所有广告中,寻人广告的优先级最高。“请把寻人广告的要点写下来。”
伊濑在稿纸上这样写道:
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藤村进,千叶县成田市二宫健一,请速告知你们的联系方式和住所。如有人知道这两位的住所,也请告知,定以重礼答谢。
伊濑在这段话下面写上了自己的住所和本名。
他重读了一遍广告,忽然想起,不如再刊登一份寻找浜中三夫的寻人广告吧。要找浜中,首选应是北海道的报纸。那家伙在网走寄出明信片之后就失踪了。伊濑已经构思好广告的内容,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现在刊登寻人广告为时尚早,而且他觉得,就算登了也会收效甚微。
办事员接过稿纸一看,表情稍显诧异。也许是考虑到寻人广告往往牵涉到复杂的背景,他也没有多问,直接收下了伊濑给的广告费。
“广告什么时候刊登呢?”伊濑问。
“现在马上就处理,最快两天后就能见报。我们会将刊登了您的广告的报纸送一份给您。”
伊濑走出广告代理公司。现在他迫切地想知道二宫与藤村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他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入手寻找。
这时,他想起了自己交给广告代理公司的那三行广告。当然,广告刊登后不一定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如果二宫和藤村刻意掩藏他们的行迹,就不会对这个作出反应。所以,伊濑只能指望知晓两人行踪的人前来报信。之所以写上“定以重礼答谢”,就是希望重赏之下会有知情人现身。
离开家的时候,伊濑将自己的计划告诉过妻子,妻子笑道:“这种东西是靠不住的。”但在广告代理公司办完手续,进咖啡店坐下后,伊濑不知为何又开始认为这通广告一定有效。
办事员说最快后天就能见报。知道那两人行踪的人看到之后,最快在三四天后就会有反馈。伊濑的直觉告诉他,那两人一定还潜伏在京都府或鸟取县的某处。不过,即使他们转移到了别的县,伊濑也不会在全国所有的地方报纸上刊登同样的寻人广告,因为那样做需要的广告费将是他无力承受的天价。
交出稿纸的那一刻,浜中的身影从他的脑中一闪而过。那家伙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他回到了东京,就不可能不给自己打电话。他可能还在别的什么地方瞎晃,不知道武田主编已死。因为上次去天地社时,社内员工抱怨说,他们没有与浜中联系过。
浜中这趟走得可真远啊。已经外出近十天了。
他最后寄出明信片的地点是网走,这点很重要。三年前,法务省的文件被千叶县选出的前议员镰野借出,随后昭和十六年三月的那一页就被割走了。伊濑觉得,浜中的网走之行同那缺失的一页之间必定有所关联。
前议员镰野为了借出网走监狱囚犯名簿,不惜动用法务委员的职权,但伊濑认为对名簿感兴趣的应该不是镰野,而是另有其人。这个人拜托镰野借出囚犯名簿,并用安全剃刀割走了其中一页。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⑴割走那一页的人跟囚犯名簿上的记载有莫大的利害关系。换言之,就是不想让昭和十六年三月入狱的某位囚犯的名字被别人看到。
⑵割走那一页的人认识当时入狱的某位囚犯,要抓住这个把柄拿名簿恐吓对方。
左思右想,伊濑也只能得出这两种可能。
从第二点进一步推测,被恐吓的一方必然拥有大量财产。恐吓是为了获取金钱,敲诈那些没有金钱和地位的人,什么都捞不到。而且拜托前议员镰野借出文件的人,也应该有钱有势。普通人就算向议员提出这样的请求,议员也不会搭理。
嫌疑人的范围逐渐缩小,可还差一步才能锁定。现在伊濑的脑子仍是一团乱麻。
不过,如果浜中去网走监狱是为了揭开名簿的秘密,那他的直觉着实令人惊叹。抛开浜中轻浮的一面不谈,伊濑由衷地钦佩他的才能。
浜中到底有没有收获呢?他的目的到底达成了吗?对于伊濑想看的囚犯名簿中消失的那一页,浜中是否在监狱里找到了对应的记录呢?
伊濑思虑重重。倘若浜中成功了,那他这么晚都没有返回东京这件事就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就算法务省文件被割走一页之事发生在三年前,也并不意味着现在不会有人注意浜中的行动。他离成功越近就会越危险。
伊濑喝着茶,心头的不安愈来愈浓。与其在报纸上刊登寻找浜中的广告,不如报警更靠谱。
浜中是孤身一人去网走的,谁都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他没有同行者,即使在北海道的荒野中失踪,也不会造成任何骚动。脱离原来的人际关系,独自步入陌生环境中的孤独和恐惧,浜中应该已经深有体会了吧。
伊濑想起了同浜中一起去采风旅行的经历,忽然觉得失踪的仿佛是自己的亲弟弟。天地社也没有像伊濑想的那样关心浜中。武田主编突然死亡后,天地社乱成一锅粥,肯定没人去管浜中有没有回来。想着想着,报警的念头就愈发强烈了。
伊濑看了眼手表,站起身,去给日轮木材公司打电话,询问笠间常务董事是否有空。如果对方方便的话,他打算现在就去日轮木材公司,听取昨天所问事项的答复。
要过发票,付了账单,伊濑用店内的一部粉红色电话致电日轮木材公司,电话很快就拨通了。
“我是昨天来访的伊濑忠隆,拜托帮忙问问笠间常务董事是否有空,我想现在过来一趟。”
为了这种小事就把常务董事叫来听电话,伊濑觉得很过意不去。但笠间常务董事还是和蔼地亲自接起了电话。
“是伊濑先生吧?昨天真不好意思。”笠间致歉道,“昨晚我回家后就翻找了当时的笔记本,结果不仅是十月,我连九月和十一月的笔记都看过了,并没有找到相关的记录。所以我想,恐怕是镰野先生亲自去借出并归还那些文件的吧。您也知道,先生两年前过世了,无法再向他本人核实。我这里知道的就这么多……”
尽管措辞诚恳,但伊濑听得出笠间的言下之意,是叫伊濑不要再来纠缠他了。
伊濑失望地回到家,听到他脚步声的妻子飞快地跑到玄关:“老公,浜中先生来了。”
“哎?”伊濑僵立当场,死盯着妻子的脸。
“是三十分钟前来的。我说你马上就回来,强行留住了他。”
伊濑慌忙脱下鞋子,推开妻子,大步流星地朝屋里走去。浜中背对着他坐在客厅里。毫不夸张地说,伊濑看见浜中就像看见了鬼魂一样。他呆呆傻傻地绕到浜中对面坐下。
“老师,好久不见。”浜中在坐垫上挪出空位,伏地行礼,孩子般的脸不再像先前那般红润。几天不见,他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神情也相当憔悴。
“你……”伊濑一时语塞,“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伊濑不禁严厉地质问起来。
“我去了本州东北部和北海道,还在那里给老师写过两张明信片。刚才问过您的妻子,得知您都收到了。”浜中的语调与平日无异,只是有些气力不足。
“收是收到了。分别是从仙台的盐釜和北海道的网走寄来的……但你这趟出行是不是太久了啊?”
“嗯,不知不觉就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北海道的雪已经堆得很深了,行路艰难……”
伊濑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浜中能平安无事地回来,没有比这更令他高兴、安心的事了。刚才差点就要跑去报警了。
伊濑很想开门见山地问浜中去网走的原因,但考虑到问话也要讲规矩,于是首先提了武田主编溺死一事。
“确实令人无比震惊。”浜中瞪着眼睛说,原本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昨天傍晚,我一到东京就往出版社赶。听说武田先生在伊豆西海岸去世的消息,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我立刻去武田先生家上了香。哎,世事真是变幻莫测啊。”
浜中脸上的惊讶无比真实,怎么看都不像在演戏。
“你觉得武田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溺死呢?”伊濑凝神观察浜中的神色,想从中看出些端倪,问题也提得颇有技巧。
“唔,我想不明白。我问了编辑部的人,他们都不知道武田先生为什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武田去世前来过我家,通知我编辑部决定取消我的连载。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也是昨天傍晚去编辑部后才得知的。实话实说,之前也有人提过这一建议,但遭到我的极力反对,所以他们才会趁我不在作出决定。老师费神劳心地为我们写了那么多文章……真的非常抱歉。”浜中低下头说。
“哎,算了。武田第二天就成了一具横死海边的尸体。我看到报纸上的报道,着实吓得不轻。”
“是啊,我也吓了一跳。”
“对了,浜中君,我冒昧地打听一下,你是什么血型?”
“我吗?我是B型。”
“B型?不是AB型?”
检测发现武田尸体的现场捡到的烟头,结果显示吸烟者是AB血型。但伊濑始终不相信武田是自杀的,至今都怀疑那个烟头是武田之外的什么人留下的。听到浜中是B型血后,伊濑放下了心,同时又有些沮丧。说来真是奇怪,浜中的安然无恙反倒令伊濑觉得有点不甘。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随口问问罢了……浜中君,听天地社的人说,你这次去本州东北和北海道旅行都是自费?”伊濑慎重地选择措辞,马上就要进入正题了。
“是。是我突然想到的嘛。不过,老师,我这次去也有游玩的意思。一边旅行,一边留心那一带有没有适合采风的地方。”
“你去网走了吧?在网走都参观了哪些地方呢?”
“去网走要跑到北海道的东端,但我还是去了。那里比想象中更棒,让我领略到真正的日本北国风光。去北海道旅行果然要到下雪的时候才最好啊。”他平静地说。和伊濑预料的一样,他没有提到监狱。
“听说网走有座监狱?”伊濑装作若无其事地抛出这句话,一边留心观察浜中的反应。浜中消瘦的脸庞上依然没有露出破绽。
“嗯,有监狱。自明治时代就很有名。”
“你没有去那里看看?”
“你是说监狱吗?”浜中一本正经地反问,仿佛听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可伊濑已经觉察到,浜中反问之前有短暂的停顿,似乎是在思考如何回答。
“去过了吗?”
“没有。”浜中用力摇头。
“是吗。那你为什么要去盐釜?”伊濑又改变了问题。
“也没什么。我参拜了盐灶神社,还参观了松岛。”
浜中从盐釜邮寄来的明信片上,叮嘱伊濑从某一页开始阅读《日本民间传说研究》,并声明自己去盐釜“当然是来这里调查‘那件事’的”。为什么现在要装糊涂呢?伊濑讽刺道:“你竟然去参观这么平凡的东西啊。盐釜是渔港吧?”
“嗯……”浜中答道,就像完全没听出伊濑话中带刺一样。
盐釜是渔港,网走有监狱,将这两点联系起来,伊濑才会寻找监狱中与渔港有关的囚犯。
伊濑本以为,这些都是浜中给他的暗示,但坐在眼前的浜中本人却对此只字不提,让他不由得产生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在瞎折腾的想法。
《草枕》上连载的游记中牵涉的浦岛和羽衣传说,它们的共通点是所谓的“滞留说”,伊濑猜测这是在暗示监狱里的囚犯。伊濑对自己敏锐的观察力颇为自得,但浜中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伊濑很想告诉浜中,自己已经读过《日本民间传说研究》,但还是忍住了。现在对浜中说什么都没用,他就像石头一样沉默。只能等待他主动开口的时候了。
伊濑还很想告诉浜中,关于网走监狱的囚犯名簿被割走一页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能稀里糊涂地乱说。同浜中说话需要讲究策略。
不过,一点不说也太憋屈了。
“浜中君,你知道镰野俊英这个人吗?”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浜中反问。伊濑说不准浜中是在继续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
浜中的眼圈都黑了。他都累成这副模样了。
“是一名议员。两年前去世了。”
“这样啊。”
也许是心理作用,伊濑觉察到浜中眼里瞬间闪过一道光芒,又立刻消失了。莫非浜中知道镰野议员?至少应该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浜中颓丧地答道,“老师,不好意思,今天我就告辞了。”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不容否认,他的脸上的确从一开始就写满了疲劳。
“你看起来真的累坏了。旅行很辛苦吧。”
“是啊,走路的时候还不觉得,一回来就累得不行。北海道的雪很深,身子受了寒,回来后又听说武田先生突然过世了。现在还必须去出版社一趟,然后我要好好睡上一觉。”
“看来我也不能再把你留下了。浜中君,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呢。但你既然很累了,那只好算了。明天如果有空再来我这儿怎么样?对了,我按你从盐釜寄来的明信片上的建议,阅读了指定的那本书上关于浦岛、羽衣传说‘滞留说’的部分。”伊濑最后漫不经心地一提,并暗中留神浜中的表情。
“是吗?是不是很有意思?那我下次再来拜会您。”浜中果然城府极深,继续佯装不知,站起身来。
“老公,浜中先生送了北海道的特产鲑鱼给你哦。”妻子从隔扇旁露出头,提醒道。
来访之后两天,浜中都没有打来电话。
尽管伊濑请他次日再来,但考虑到浜中长途旅行疲惫不堪,加之长假后大量积压的工作需要处理,伊濑没有打电话催他。
可到了第三天,伊濑简直要望眼欲穿了。浜中下落不明的时候,伊濑十分担心,差点就要去报警。自己如此关心对方,对方却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这让他不禁怒火中烧。其实,他打算把浜中再叫到家里,好好探讨北纬35度线、东经135度线之谜。伊濑还想问浜中,为什么自己提到“滞留说”时,他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有意思吧”。重要的是,还要逼浜中讲出对网走监狱的调查成果。
伊濑越想越坐不住,于是让妻子给天地社打电话。
“浜中先生只在三天前露过一次面,然后就再也没来过。”妻子将编辑部的回答转述给伊濑。
“问问他们有没有浜中的联络方式。”
妻子又照吩咐打去电话,然后回来简单地答道:“据说联络不上。”
“问问浜中的住所,还有电话号码。”
妻子打完电话,将一张纸条交给伊濑。
千叶县船桥市相生町××号,千岛庄公寓十三室。电话号码不明。
“怎么在船桥啊?”伊濑看着纸条说。还以为浜中住在东京市内呢,没想到竟然远在船桥。
不过,坐电车从船桥出发到市中心所需的时间可能比从市内偏远之所出发更近。只是电话号码不明这一点令人烦恼,因为无法判定浜中有没有电话。看来,编辑部平常也不怎么跟浜中联络。果然是个半吊子出版社。社长是凭爱好在做杂志,所以下面的人办起事来都懒懒散散。
“没办法,只好去问电话局这栋公寓的电话号码了。”伊濑对妻子说。结果并没有查到对应的电话。伊濑一下子泄了气。编辑部同浜中没有联系,浜中所住公寓的电话号码又不清楚,那只剩下亲自去船桥走一趟这一个办法了。
伊濑忍不住又忧虑起来。三天前明明同浜中商量好了,等他旅途疲劳消除之后就来伊濑家,但他到现在都没有现身,也没有到天地社上班。
莫非浜中遭到杀害武田的凶手的追杀,潜踪遁迹了?怪不得他在旅行归来后如此憔悴,并突然对之前公开谈论过的话题讳莫如深。伊濑一直想不通浜中自北海道回归后态度剧变的原因,但现在似乎理出了头绪。他装傻是因为不想连累伊濑。一想到这点,伊濑就不由得担心起他的安危来。
这时,电话响了。
一定是浜中打来的!伊濑在心中大喊,给自己鼓劲。
妻子拿起话筒,贴在耳边。“请稍等。”说完,她通报伊濑,“老公,是藤村先生打来的。”
“藤村?”伊濑猛然回想起来,“是藤村?我马上就来。”他兴奋莫名地站起身,从妻子手中抢过话筒,“我是伊濑,你是藤村?”
电话里传来一个尖细的男声:“我是藤村进。”
“啊……是那位藤村君。”
对方的声音在伊濑昏沉的脑中炸开:“不好意思。是伊濑先生吗?”
“我就是。”
“我看到了报纸上寻人广告。是乡下老家的人先看到然后通知我的。请问,您为什么要找我呢?”
“我有一点事想问你……藤村君,你是从什么地方打电话来的?”
“东京市内。”
“东京市内?这么说,你从京都到东京来了?”
“我不在京都。我已经在东京生活一年了。”
“请问,你是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的藤村进吗?”伊濑忙不迭地向对方确认。
“正是。我就是出生在鸟取县那个村子的藤村进。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总之,既然你现在就在东京……”伊濑不知为何结巴起来,“能不能请你马上到我家来一趟呢?广告上有我的住址。不好意思,交通费我会替你付。”
“这没什么不可以……但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不知道原因我可放不了心。”名叫藤村的男子说。
“你所言极是。其实,我是因为很想见你,所以才在报纸上刊登了广告。藤村先生,你来之后咱们再详谈。不过,你是否认识二宫健一?”
“二宫?不认识。”对方思索片刻后回答。
“二宫健一啊。是千叶县成田市人,同你在京都京云运输公司搭档开深夜卡车。”
“深夜卡车?我有驾照,但我从没有在那家运输公司上过班……您的话有点莫名其妙啊。不管怎样,我马上就到您那儿去。”
伊濑怔怔地定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