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整天,他还是不清楚自己是被她的肉体吸引,内心的情欲被唤醒,抑或只是想向她证明,他并不像她看到的那样,只是个小男孩。
她的名字叫南希·摩尔,从护照来看,她今年三十二岁。她还是一名如假包换的记者。
“我帮一些愚蠢的杂志写写愚蠢的故事,故事中那些可怜的女人都想找到幸福。”
他一下子被震惊了,令他震惊的不是她说的话,而是她的嗓音,带点英国腔调,同时还混合着一点点嘲讽、一点点无耻、一点点激情,让人捉摸不透。
有段时间,他试着去了解蓝色海岸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然后还把他们分为两类。一类是普通的游客,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享受阳光的沐浴,感受迷人的风景,看看颇具异域风情的装潢和陌生的面孔,抱着一丝怀疑的态度品尝几道耳熟能详的特色菜,最后满足地离开,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对自己满意。
另一类,可以用当地的一个词来形容,叫做“痴迷者”。这些人迷恋法国,迷恋意大利,迷恋这里的生活,以及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甚至到了中毒的地步。在这里,他们比真正的南方人还像南方人,他们比真正的意大利人还像意大利人。只有到了逼不得已时他们才会想回去,有些人来了就永远不再回去。
在蒙然县就有一个这样的男孩,算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不到三十五岁,但看得出他应该是英国贵族的儿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都是光着上身曝露在烈日下,穿梭在大雨里,从不戴帽子。金黄色的头发已经有点灰白,并且越来越白,一直垂到脖子上,胡子从来没有刮过,冬天穿一条蓝麻布牛仔裤,夏天就换成同样颜色的短裤,脚上拖着一双草底帆布鞋,有时候甚至什么也不穿,光着脚丫子到处走。
他偶尔也会梳一下头。有时候会在葡萄园里遇见他,有时候又可能在一条小径的拐弯处碰到他,背上还背着画架,但这也可能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他很少去戛纳,更别说克鲁瓦塞特大道了,但是这也不妨碍他去会见那帮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年轻人,日落时分,他们还会手挽着手在沿海路上散步。
南希·摩尔差不多和他一样从不重视穿着打扮。她穿着一件浅色的棉布长裙,里面没有戴胸罩,两个乳房太大,已经有点下垂。她说话时,可以清楚地看到乳房上的两点不停地在衣服上滑动。她也不梳头,更不会浪费精力化妆,就算是汗流满面时,她也不会想到擦点粉什么的。
在她之前,从没有一个人用这种眼神看埃米尔,那种眼神中带着嘲讽,又有些许温柔,同时还有某种掩盖不住的欲望。
没过不久,她就调整行程安排。大部分时间她都坐在旅馆外面的露天阳台上,写点什么似乎了不起的东西。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是,她喜欢身子往左倾着写东西。时不时,或者应该说经常,她会突然停下来,爬到吧台的高脚凳上,早上九点时也同样如此。
“埃米尔,我渴了!”
她没有意识到直接称呼他的名字已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她会根据时间点不同的饮品,有时候是玫瑰红葡萄酒,有时候又是茴香酒,而到了晚上一般又会换成威士忌,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点沙哑,眼睛中透着光芒,永远不知道她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从她身上可以感觉到一股很强烈的爱,对生活、对别人、对动物,甚至是对物体的一种近乎贪婪的爱。他曾见她柔情地抚摸露台旁边一棵古老橄榄树长满疙瘩的树干,还一副极其享受的样子,不仅如此,她对着支撑吧台,因为有裂痕而刷了一层漆的木头螺旋杆也做过同样的动作。
“这是真树吗,埃米尔?它们有多少年了?”
“至少两百年。可能已经三百年了。”
“这样说来,它们已经服务了一代又一代人喽……”
她嗅着气味,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揭开平底锅锅盖,摸摸鱼,摸摸鸡。她认识不少香草,还用指尖沾点香草往身上抹,就像其他的女人给自己涂香水那样。
“那些和死尸一样颜色的小东西是什么?”
“枪乌贼。”
“就是说它们在快要被抓住时会喷墨汁,是吗?”
他把一个装着黑色液体的小袋子给她看。
“这些墨汁,我可以用来做调味料。”
她把对她写文章可能有帮助的东西记录下来。但她总是一副挑衅的神情,还故意从他前面擦过,故意把那对乳房从他胳膊上拖过去。她弯腰时,那对被阳光晒成棕色的光溜溜乳房,放肆地袒露在衣服巨大的新月形缺口上,一览无余。
“您妻子比您大,是吗,埃米尔?”
刚好大两岁。但是关键不在年龄。她想说的是贝尔特看起来更成熟。
而南希呢,她是埃米尔遇到的最成熟的一个人。成熟而自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从不受任何条条框框约束,对所谓的礼仪规矩一律不屑一顾。
她和贝尔特的战争,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开始了。第一天晚上,听到英国女人的房间里传来莫名其妙的吵闹声,贝尔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南希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允许,也没求助任何人的帮助,就不动声色地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家具,包括床、橱柜、衣柜,都换了位置,第二天仆人给房间打扫卫生时,发现藏衣柜上面的墙壁上多了很多石版画,把整面墙挂得满满的。
那个时候,他一直都觉得那是南希和他之间的问题。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实际上那是南希和他妻子之间的矛盾,这一发现让他倍感羞辱。
尽管旅馆里面还有其他客人——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人,白天还有不少过路客——但那是他们三个人的戏剧,从黑夜到白天,从白天到黑夜,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房间到外面的露台,几乎是一场哑剧,一场观众完全不知道剧情的芭蕾舞剧。
埃米尔对南希还是有欲望的,一种痛苦的欲望,和他之前有过的欲望完全不同。她来到吧台面对着他时,她来厨房找他时,他闻到她的气息,猜测在她裙子里面,汗水从赤裸的皮肤上往下流淌,在衣服上留下一条条痕迹。
她喜欢嘲弄他,似乎是在用眼神揣摩他内心的骚动,埃米尔的一丝欲望反倒逗乐了她,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撩人的笑,仿佛在说:“你敢吗?”
第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她出去了,没有搭车,到吃午饭时才回来。他很清楚她去了哪儿。
“我在那片松林里享受了一次特别舒服的日光浴。还在那儿发现了一块很大的石头……”
“平板石。”
南希说到的这块岩石可不简单,她可不是第一个赤身裸体躺在上面、想晒出健康肤色的人。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我。我听到林子里有人走过,有小孩子的声音……”
她用眼神示意一下坐在露台上吃饭的那一家人。
“埃米尔!”贝尔特在叫。
她有事儿找他。自从南希住进巴斯蒂德旅馆,她就一直有事儿找他。
“普罗旺斯鱼汤好像不够了。”
天气很是沉闷。南希不喜欢一个人喝酒,就邀他一起喝。他一直都感觉得到那股欲望在内心膨胀,让他难受,就像一种痛苦似的折磨着他。
他应该向她证明他不是小孩子,也不害怕妻子。这三天以来,这种想法一直缠绕着他。有时南希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后一整天都不出来,可能是在忙什么事情,但他觉得她在等着他上去。他不敢,他肯定,没过一会儿,贝尔特就会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过去敲门。
他也不敢约她到他每天午休的小屋子里去,因为她进来,别人会看到的。
她一直挑逗他,嘴唇水嫩润滑,垂涎欲滴,有时候埃米尔会有一种错觉:她是在等他一下子把她扑倒,甚至是在大厅里面,直接扑倒在吧台旁边的红色方瓷砖地面上。
她又去平板石那里。终于在第三天,他有机会了,从厨房抓起一个篮子就朝莫比的菜园走去,步伐镇定自然。
他有时候会亲自去摘菜或者摘点香料。不过一般这个工作还是交给莫比去做,莫比每天大清早就会过来看看今天有什么工作要做。
他不能走得太快,因为他知道贝尔特正躲在某个窗户的后面悄悄盯着他。
所幸菜园比较低的地方已经靠近松树林,不在房子的视线范围之内。跳过一堵已经风化的残墙,再在荆棘丛里走个百来米就能看到那块石头了。
南希肯定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但是她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起来穿上衣服的想法。她把衣服和稻草包扔在旁边,戴上墨镜。
他感觉像是在犯强奸罪,并且还相当笨拙,手脚不灵便。
他从没有如此狂野地深陷在一个女性的热血身躯里面,看不到她的双眸,只瞥见她半张的嘴边挂着一丝他读不懂的笑容,所以一度,他忍不住提起拳头打了自己一拳。
她笑了起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还用成人对小孩子讲话的那种同情口吻说:“埃米尔……我可怜的埃米尔……”
突然,她发起进攻占据主动,扮演男人的角色,并且成功了,然后全身放松,低声说:“你满意吗?”
远处,从林子里传来呼喊声,不是贝尔特的声音,而是拉沃夫人的声音,这时南希又带着怜悯的语气笑着说:“去吧……你妻子要发火了……”
为了装得像点,埃米尔得在篮子里面放点蔬菜。他低着头往回走。脸颊和身子都是冰凉的,干净的围裙上没有一丝褶皱,贝尔特正坐在吧台旁边一个很暗的角落,写着什么。
“我估计拉沃夫人找你有点事。”
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没人过问什么,他直接回到厨房,重新回到正常的工作。没过多久,吃饭之前的一会儿,南希回来了,稻草包提在手上,朝吧台走过来,还说了一句:“来点喝的,埃米尔!我渴死了。”
埃米尔在害怕什么呢?他拿茴香酒酒瓶时手颤抖了一下,他后悔了?
“喝一杯吧。记在我账上。”
贝尔特头也没抬一下。南希伸了个懒腰,表现出一副极其享受的样子:“那里的日光浴真实太棒了,埃米尔!您妻子应该试一下。她生活在南部,却和伦敦的女人一样白。”
究竟这个小插曲在整件事中占有什么地位?它只是众多诱因中的一个?第二天,他正准备追随南希的脚步出门。他觉得他想跟出去,似乎也是必须这么做。他早已拿上拉沃夫人装了家禽之后放在厨房角落的篮子,一切准备就绪。
“不行!”他听到一个声音。
显然,是他妻子,她正站在门槛上。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去弄点……”
“如果你需要菜园里的什么东西,拉沃夫人会负责的。”
话完了。他不敢坚持。但是他忘不了这次羞辱,也包括接下来的一次。
逢集日那天,埃米尔策划好一切。他紧赶慢赶,最后还是准时来到斜坡路的拐弯处,然后把车子扔在一边,独自跑去平板石那里和南希汇合。
出门之前他给南希使了个眼色,告诉她今天的约会。他确信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现在用眼神交流,俨然一对在一起很久了的恋人。
他先去了福尔市场,那里鱼龙混杂,散发出千奇百怪的气味,还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叫卖声和嘈杂声。然后他去港口买了点鱼,接着又去乳品店和肉店,一路上兴奋不已,一刻都不敢停留,连贾斯廷咖啡店——他每次出来买东西都会去那里喝上一杯——这次都没去。
这条上坡路很窄,两辆卡车不能同时开过,只够勉强挤过两辆小汽车。车子上下坡时,司机必须按喇叭。
从车上下来,他直接冲向树林,朝平板石飞奔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奔跑时听到远处某个地方传来小孩子的声音,结果到了那里却不见人影。
他还天真地等了至少十分钟,心想南希可能只是迟到,到后来人始终没来,他只能回到车里,开车回家。餐厅里,他妻子依旧坐在老地方,一如既往地在算着账,以前记账工作都是她负责的。
她头都不抬一下。他也不敢问她问题。进了厨房,他感觉拉沃夫人表情怪异,但是鉴于贝尔特在外面听着,他也没敢多问什么。
到后来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来没一会儿,他还听到英国女人在外面点了一杯开胃酒。过了一会儿,住客准备吃饭。贝尔特在一旁招待一对意大利夫妇,那对夫妇想要坐在光线暗一点的角落。
开始上冷盘时,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二楼,把南希的房门打开一看,一下子全明白了。她的行李已经不在房间里。家具的摆放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房间也重新打扫过,窗户都开着,好似驱散了她遗留在房间里的气味。
才五点多,贝尔特就带来了几个新房客。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拉沃夫人,但是拉沃夫人觉得他不解很正常,并没有鄙视他。
“您妻子把她赶出去了。”
就这样结束了。他还没来得及再见一眼南希。只有一次模糊的记忆。这三天,他像发着高烧一样,都还没怎么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这三天可不是白过了,在某种程度上,它就像一个正在恶化的伤口,正在发挥着它的影响力。
打这以后,他越发觉得:“她把我买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没有和妻子发生过一次性行为,而他妻子也没有提出这方面的要求。有时,看着她一门心思整理账单,他会在心里思考:她喜欢我吗?还是她只会用主人看待自己拥有的东西的目光看待他?这一点一直困扰着他,折磨着他。他早该为这个问题找到一个答案,早该告诉自己她根本就不喜欢他。
如果他能相信这一点,一切就更简单了。他会觉得更加自由。但半年又过去了,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每天都是固定的节奏,直到有一天上午,帕斯卡利出现在厨房门边,带着女儿。
“您妻子在吗,埃米尔先生?”
“她马上就下来。”
贝尔特晚上睡得很晚,所以早上她命人将早餐送到房间里去,然后慢慢梳洗,不慌不忙,或许是想实现少女时代闲适懒散的梦想。
埃米尔认出眼前这位全身黑的少女,之前他在松树林里面见到过她几次,但他没有想太多。更准确地说,他以为贝尔特叫瓦匠工过来,是因为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整一下,这部分事务一直都是她负责。
帕斯卡利坐在角落,手上拿着鸭舌帽,在昏暗的光线下,花白的头发像是戴在头上的一个光环。而少女一直站在旁边。
“拉沃夫人,麻烦给他来一杯酒。”
那是秋天,葡萄收获季节刚过,埃米尔正忙着做一种八哥鲜肉馅饼。这是地方上的一道特色点心。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来餐馆吃饭的客人,点的最多还是地方特色菜,所以他认认真真地研究怎么做地方菜。他的普罗旺斯汤特别有地方特色,但也只是偶尔才有,因为很多时候他买不到需要的鱼,并且成本太高,他的其他拿手菜,比如鱿鱼烧饭,可是受到戛纳和尼斯老饕的称赞,每到周日,他们经常特意过来,就为吃他的鱿鱼烧饭。
他做的八哥鲜肉馅饼同样也声名远扬,嫩兔肉馅饼更是大获好评,他从不把烹饪秘方透露给别人。
南希也是个老饕,曾严肃地对他说过一句话。说这句话她并无一点嘲讽的语气,而他也几乎相信了:“如果您在伦敦苏活区开一家餐馆,肯定很快就能赚到大钱。”
他不想去伦敦生活,只想待在这里。他已经在这里生根了。在这儿,他才有家的归属感。只是如果没有贝尔特的存在就更好了……
等了好一会儿,她终于下楼来。他叫了好多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叫,才找到她。
“帕斯卡利在下面有事找你……”
她把瓦匠工和他的女儿领进餐厅。埃米尔第一次发现,女孩儿走路的样子有点像“西进运动”小说中印第安人走路的样子,又像是光着脚的流浪汉走路的样子。她穿的是拖鞋,并且他还发现她的腿特别脏。
他听到父女两人窃窃私语,但是没有特意留心听他们在谈什么。然后他看到帕斯卡利穿过露台出去了。
一会儿之后,他听到楼上有人走来走去,但是半个小时后,他只看到妻子一个人在餐厅里面。
“我没见帕斯卡利的女儿离开。”
“她在上面,正在收拾之前放杂物的那个阁楼间。我雇了她做我们的女仆,帮忙打打杂,她以后就住阁楼。”
在这件事上,他没有任何意见。从一开始他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顶多就是高兴屋子里面又多了一个人,拉沃夫人以后不用什么都做,餐馆的客人也会越来越多。
“你丈夫去看医生了吗?”
时间在平淡中悄无声息地流走,无数个闲得发慌的日子里,唯一记录了岁月流逝的还是哈尔瑙夫人的存在。每到淡季,她都会过来住上个把月。
她还是没法接受女儿没孩子这一事实。
“你们两个至少得有一个去看看医生。”
她住在巴斯蒂德旅馆时,天天监视着他们,但又没有很明显地监视。她表现得非常谨慎,非常谦逊,看起来毫无窥探之意。
“你们别担心我了。做你们自己该做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我也从不会觉得无聊。”
她每天都织毛衣,一织就是好几个小时,一会儿坐在这个角落,一会儿又跑到那个边边上,边织边细心留意着周围的一切声响,就连喁喁的几声悄悄话她也不放过。
“这是这里的女孩儿吗?我感觉在哪儿见过她。”
此刻,阿达穿着一件丑陋不堪的黑色长裙,上面系着一个白色围裙,那黑裙子旧得好像自从她穿上之后就从没有脱下来过。有一段时间,她的头发几乎是众人每天议论的焦点。
“阿达,麻烦你去梳梳头吧!”
阿达从不回答,这可惹火了贝尔特。你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听你讲话。
“回答我:好的,夫人。”
“好的,夫人。”
“那好,去梳梳头。”
她的头发一直披到脖子后面,估计梳子也拿它没辙。头发倒是挺黑,又厚又多,使得她看起来像个中国女人。
“你按照我的要求洗头了吗?不许撒谎。如果你明天再不洗头,我就把你的头按到水桶里,我亲自帮你洗。”
哈尔瑙夫人曾说:“你不觉得她有点不正常吗?”
“有可能。我不是很清楚。她父亲和她一样奇怪,她母亲也是一个头脑迟钝的人。”
“你不怕?”
“怕什么?”
“我见识过这类人,印象还特别深刻。我认识一个像这样的年轻小伙,他给他父亲打工。一天大清早,他在厨房里面工作,突然羊癫疯发了,嘴巴里口水流个不停……”
“我问过医生……”
“哪个医生?”
“舒阿尔德。”
“他是一个酒鬼。我觉着你们以后如果哪里不舒服还是不要找他。”
“不会的。我们都是去找圭里尼医生。舒瓦尔医生为了喝酒,会时不时地停业几天。”
“一喝就是一两瓶,这我知道。我记得他。那他觉得她有什么问题吗?”
“他觉得她没什么病。就是有点迟钝。”
“哪一方面比较迟钝?”
“听说有些人的智力到了一定年龄后就停止发育了。”
“那她的智力年龄是多少?”
贝尔特耸了耸肩。雇用阿达还是有不少好处的,至少她特别廉价。每月的工钱不是直接给她,而是交给她父亲,父亲提出不要给她一点自由的时间。这样叫她做事就特别方便。她差不多是二十四小时待命,不分白天黑夜,不论冬夏,她只是偶尔回帕斯卡利在莫昂—萨图城边上建的房子看看。
反倒是帕斯卡利差不多每两个星期就过来一次,经过外面的露台进到厨房,然后脱下鸭舌帽,并且每次都坐在同一个角落,接过别人递给他的一杯传统葡萄酒,就一杯,从不会要第二杯,待个半小时或者四十五分钟之后就离开,完全不用别人招待。
他什么也不问,也不和女儿打招呼,甚至不对她讲话,顶多就是每次离开时对女儿说一句:“再见。”
至于阿达,刚开始时,有些客人以为她是哑巴。尽管她做事不是很细心,并且经常忘记客人的要求,但她还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她还会没事找事,不让自己闲着。
大家都习惯了她的存在,但更多是把她当作一个家养的动物,而不是一个人。她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客人特别多时,她就不上桌吃饭,仅仅在要回收到厨房的盘子和碟子里,拿几块客人吃剩下的东西吃。
贝尔特从没有坚持要求埃米尔去看看圭里尼医生或者另外哪个医生,去瞧瞧她母亲经常暗示的那个问题。她自己去看过圭里尼医生,但那是因为她得了咽峡炎。她看医生时提到过另一个问题吗?
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埃米尔对此丝毫不担心。自从来到巴斯蒂德旅馆生活,他就没去看过一次医生,到了第四年还是第五年冬天时,他感冒过一次,但喝了点掺热糖水的烈酒,服了几片阿司匹林就康复了。
圭里尼医生和妻子时不时来巴斯蒂德吃饭,仆人休假时,他们晚上会来这里吃饭。夫妇俩都算年轻,人也特别善良。住在莫昂—萨图城的人都害怕失去这位医生,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太优秀了,待在这里简直就是屈才,他最终会去戛纳,或者尼斯,可能去马赛也说不定。
这位医生非常有责任心,做事一丝不苟,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工作日,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打电话给他,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不论是富人还是穷人,他随叫随到。不过一到星期天,除非有风暴,否则他会把这一天腾出来,一个人去海边,在自己的船上享受片刻的清净。
他妻子知道他需要放松,所以不会跟着去,而是留在家里陪两个孩子,小的那个才几个月大。
难道像这样的一个人,也有为自己的思绪苦恼的时候?
事实上,这段时间埃米尔并没有觉得自己不幸。他最后还是接受了现实。他不再纠结于谁是家里的主人,也不去想妻子是不是以对待一个男人应有的方式来对他。
他很满足于表面上的一切,他也有自己的船,一有机会他也会登上自己的船,逃避一切烦心事。淡季时,他还可以打打滚球,大冬天的晚上,莫昂—萨图城的乡亲有时还会来和他玩玩纸牌。
他不去想其他人的生活是不是和他不一样,也不会考虑如果是另一种命运他会不会更喜欢。巴斯蒂德旅馆的生活一点一点地规范化,每一小时,乃至每一分钟都会发生同样的事情。每天同一时间,阿达第一个从楼上下来,准备咖啡,然后他下楼,来到厨房,看到拉沃夫人刚到,正在往身上系围裙。
旅馆的每一个房间每天都得打扫,这也是每天一成不变的工作节奏。另外,夏天有夏天的安排,冬天有冬天的作息,两者又有很大差别。
夏天,也只有在七八月份,每一餐饭可以接到五十桌客人时,莫比的妻子会在上午过来帮下忙。他们有时干脆雇一个服务生,帮阿达分担一下服务员的工作,并且每次雇佣的都是年轻的新手,年轻人工资低。
有时候,单单忙季这段时间就得换两三次人,有的是手脚不干净有偷盗行为,有的是行为不检点喜欢酗酒,还有的喜欢说粗话,对客人甚至是对贝尔特都特别粗鲁。
所以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总存在着一些小小的争端,与供应商及地方上其他商家之间也存在一些矛盾。
事实上,贝尔特一个人承担起了这一切,并且还从没有抱怨过一句。除了去市场采购,在厨房下厨,埃米尔啥事不关心,旅馆打算什么时候修整一下,翻新一下这类大事完全由他妻子一人全权负责。
另外,记录客人账单、收款,每个星期去一次银行存钱这些事都是她负责。
对这样的分工,难道他真的乐意?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难道不是因为他懒得去争取?此时此刻的贝尔特,已经成他的敌人了吗?
真的很难说。只是,结婚这么多年后,他对妻子的身体越来越陌生,甚至比对南希的身体还要陌生,尽管他只占有过南希一次。
他还有两三个认识的女孩在戛纳,每隔一段时间——经常是在逢集日,他会去找她们一次。那些女孩经常光顾俱乐部和夜总会,所以一找到她们,他就会把她们弄上床,但是因为太匆忙,他只能迅速地和她们做完爱,像是在报复谁,抑或是想证明他还是个男人。
他不像岳父那样一辈子都抱着酒瓶,也不像父亲和哥哥那样喜欢酗酒,他很少喝酒,一天之中,只有在上午十一点左右,赶在忙碌的午餐之前,饮几杯玫瑰红葡萄酒。
他不和妻子一起用餐。他妻子一般单独在一张桌子上用餐,有时候是在露台上,如果天气不好,她就在餐厅和客人同时用餐。
仆人都是在所有人吃饭之前在厨房里先吃。但是他却总是在别人开始上奶酪和甜点时,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此时对面的拉沃夫人已经开始收拾餐盘了。
这是夏天的工作节奏。一年的其他时间很不一样,到了冬天,尤其是干寒而强烈的密史特拉风猛烈刮过来,或者东风带来大量降雨时,这里一连十来天没有一位客人,连一个陌生人也没有,顶多只有邮递员偶尔光顾一下。
但这毫不影响他的计划,因为他的计划完全是按照夏天的节奏制定的,更确切地说,是安排在季节转换时,那个时候,人流开始活跃,但是大批的度假者还没有涌过来。
两年前,差不多也在季节转化时,他开始和阿达发生那种关系。午餐结束后,和所有住客一样,贝尔特也上楼去休息一两个小时。随后便听到房间外面的百叶窗一个接一个关上,整个莫昂—萨图城,乃至整个滨海区,百叶窗全都关上了。
晚上埃米尔和妻子睡在同一张床上,那是他岳父岳母留下来的床,贝尔特把它当做家族的象征,但是白天午休时,埃米尔却从没在上面睡过,他要么在旁边的那个小屋子里躺会儿,这还得是他不忙的时候,要么就在无花果树下面的某个阴凉的角落打个盹儿。
他这个习惯也并不是无缘无故。首先,他不喜欢在白天脱衣服然后又很快穿上,因为妻子坚持得脱光衣服才能上床。其次,他们午休的时间不一样。最后,他的呼吸声很重,这一点让贝尔特很不爽。
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他的一点自由时间,所以他也从没想过要和妻子商量一下这个问题。
他很快就能入睡,但能保持半清醒半睡眠的状态,时刻留意着周围的事,留心时间,留心阳光从哪个角度照射进来,时不时还能听到外面的一些声响。他脑子里一团麻,一点儿逻辑也没有,并且想法越来越模糊,但有时候又觉得一些跳跃的思维和奇怪的想法还蛮有意思。
说到底,海边的时光应该是他最美好的时刻了。
好几次,尤其是想起南希和平板石时,他会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欲望,更让人诧异的是,他伸出手来在半空中摸索,像是想要抓住他身边某个女人的身体。
但遗憾的是,幻想终归是幻想,不过也挺享受的。他可以非常详细地想象出那些个画面,最后再自我安慰一下,允许自己第二天去探望一下戛纳的某个女孩。
他从没想起过阿达。他甚至都忘记了她还是一个女人。直到有一天下午,贝尔特开着小卡车进城买床单和枕套,他才想到这一点,才清楚地想起那天的情景。
他午睡起来后,回到房子里,看到拉沃夫人还睡在椅子上,下巴都快贴到胸脯了。他朝四周扫了一眼,没有看到阿达,有些疑惑,他走到楼梯边,轻轻叫了几声。没有回音,于是他继续往上走,走到阁楼间前,推开门。
房间的窗户紧闭着。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阿达正在睡觉,全身裸着躺在床上,被子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旁边。
他犹豫了一下,不是因为贝尔特,而是因为帕斯卡利,这个男人还真让他有点畏惧。
他可不想被人说他强暴了帕斯卡利的女儿,或者趁她睡觉时占她便宜,所以他走到床边,轻声地唤了几声:“阿达……阿达……”
他很确信她一定是听到了,但她没有动,眼睛闭着,两腿微微张开。
于是,他忍不住用手指尖推了一下,继而看到她的身子轻微抖动了一下。
“阿达……”
她嘴巴半张开,只是深深舒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但是他敢肯定,她一定在尽力克制着不笑。
这下好了。他占有了她,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直接做了。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个野孩子还一副容光焕发的表情。
他从没见过哪一个人像她这样心醉神迷地做爱,她用瘦弱的手臂将他紧紧搂着,几近疯狂,然后狠狠地将他往自己的胸口按,嘴里含含糊糊地支吾了半天,终于吐出了一个词:“终于……”
阿达此话一出,他忽然感觉自己特别狼狈,得克制一下快感,但她突然抽噎起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内心深处的喜悦和幸福一下子爆发出来,既是一种享受但同时也是一种痛苦,既纯洁却又混浊。他非常确信,这是真真实实的事情,他不是在做梦。
他突然瞥见她的双眸。眸子里含满泪水,小孩子哭泣时的那种大颗大颗的泪珠,撑开眼皮倾泻而出。她很快又闭上双眼,恢复以往的镇定,一动不动地躺着,这下子他倒不知所措,笨拙地抬起身子,她随即扯了一角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她又假装睡觉。心跳慢慢恢复平静,胸口起伏的节奏渐趋正常,但是手还是一直用力地抓着被子粗糙的呢绒。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随即他踮着脚尖走了出去,悄无声息地把门合上,然后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姿态站在门口,此时拉沃夫人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