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教堂凌晨一点的钟声传遍四野。
面具别墅里一片寂静。大半的灯盏都已熄灭,大多数的客人也都已就寝;可是没有人沉入梦乡,除了杜怀特·史坦贺和几个下人。在此落雪依旧的夜深时分,他们依旧张着眼、动着脑,心绪激荡不已。
二楼的寝室里,躺卧在床上的屋主除了缓慢的呼吸外,姿态一如死尸。这是华德米尔府内最朴素的一间房。角落里的昏暗台灯隐隐照出史坦贺坚挺的鼻梁和下巴。床边的沙发椅上,韩姆利正坐着打瞌睡。他时而会惊醒过来,蓦然抬起头朝床上望望。可是一无动静,连影子都没有。
“讨厌鬼!”韩姆利说。
在楼下的图书室里,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在低烧的炉火前坐得挺直,仿佛一个猫头鹰标本。
他们拿了一套杜怀特·史坦贺的睡衣给他穿。韩姆利还从杜怀特盥洗室的衣橱里挖出一件睡袍,他一口咬定,说这件睡袍早上并不在衣橱里。睡衣、睡袍都太长了,不过睡衣刚好盖过爵士宽广的中围,而睡袍则根本扣不起来。
在他背后,三面高耸的书墙一片朦胧。拱门大小的雕花壁炉饰架下烧着炉火,火光在精雕细琢的书架上不断闪动,唯有窗影阻断得了它。火光也照着厚重的座椅和书桌,桌上的墨水台插着一支白色的鹅毛笔。几座仿维多利亚时代的大理石半身雕像在书架顶端默默眺望着。
不管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现在是否应该与苏格拉底和卡莱尔①等哲人为伍——如果他们果真于真实生活中会面,必然会语惊四座——他看起来心不在焉。
①Thomas Carlyle,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苏格兰文学家、历史家及哲学家。
他显然有心事。
就算是大赌场里的扑克牌郎中,也猜不透他的心事。不过,由于他是独自一人,脸上自然流露出或可称为阴毒、嘲讽的表情。他单独坐在一张皮椅上,趿着拖鞋的双脚离得开开的。他两肘弯曲,双手放在膝盖上,身影像个穿着蓝色毛料的粗壮老僧。带着猫头鹰样本的神情,他透过镜片望着炉火。
“唉!”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叹道。
伊莲娜·史坦贺有点紧张。
不多,只是一点点。凌晨一点的报时钟声传入她耳际时,她拿出化妆台抽屉中以备不时之需的扁酒瓶,想喝一杯睡前酒。
她的卧房包括二楼前半部的一间套房,隔着画廊与克里丝特珀的房间相对。伊莲娜从盥洗室拿出漱口杯,将威士忌倒进去。她的表情仿佛决定一杯就好,绝不再多;只要一杯,她就可以放松入眠。
伊莲娜的黄色丝绸睡衣正是她房间的颜色。墙壁上的玻璃蚀刻画映照出床头灯的倒影(事实上,伊莲娜常挂在嘴上的“你有没有见过我的蚀刻画?”其实是指倒影)。她已洗过脸,眼下跑出几丝细纹。
整个晚上,她一心想把道生中校给灌醉,结果自己反而半醺半醉。
床头茶几上的室内电话旁,躺着一枚镶有翡翠的戒指。她伸出手,不知是要拿戒指还是拿电话,接着却又缩了回来。她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伸手将台灯捻熄,面上表情极为悲壮,仿佛是个明知无法成眠的女人慷慨就义一般。
床单已经掀起。伊莲娜摇摇晃晃,一只膝盖靠在床沿。她爬上床,往后一躺,立刻就睡着了。
“亲爱的!”是她最后说出的三个字。
黑暗中的温斯·詹姆士半醒半盹。
不过,依然有一线幽暗的雪光透过窗户照进室内——为健康着想,这两扇位于二楼后半部的窗户都是洞开的。由窗户望出去可以俯瞰花园——或者说久远年代以前曾经是花园。这间寒冷的房间内有微风轻拂,落雪轻声敲着窗户。有一片雪花飘过窗户,飞上他的额头。
他辗转反侧、喃喃自语。他没睡着:有时脑袋会对芝麻小事猛钻牛角尖,结果变成天大的要事,他正处于这种情境。一桩私人的烦心事,一个白天没有获得解答的问题,一项留意到、却不甚明白的要点。某个错综复杂的困惑折磨着他,不断为他所观察到的那件事实寻找答案。
“医生呢?”温斯·詹姆士喃喃说道。
教堂钟声敲着凌晨一点报时,贝蒂·史坦贺再次扭亮台灯。
今晚她是睡不着了,她得面对这个现实。
任何旁观者都看得出来,看得出她的害怕。
贝蒂的房间在三楼,位于她母亲房间的正上方。宅子里其他人通常都不睡在这一层,不过今晚道生中校就被安置在画廊对面的客房内。这层楼包括画廊、后方的舞厅、一个屋内最乏人问津的地方——育婴室,以及几间客房。再往上一层是阁楼,那是下人睡觉的地方。再上去是高耸的钟型小阁,足足有六尺高,里头就是那个小剧院。再往上,就是想像力飞舞着的无垠、旋转的夜空。
那么,那个声音只是个噪音吗?
在往常,贝蒂对于这层楼的孤绝从来不以为意。事实上,她喜欢这种孤绝。她可以放心看书,爱读多晚就读多晚,不会有人探头进来,唠叨这样会伤眼睛或有害健康之类的。而今晚,或者说这个清晨,空荡荡的房间却将她团团围住,灯光图然衬托出外头的黑暗:连窗帘的微动都抽动着神经。
贝蒂倚枕而坐,一手握着床头台灯的开关链,一手紧拥着鸭绒被。
“尼克!”贝蒂·史坦贺叫出声来。
众所周知,海军军官的脑袋瓜就像直布罗陀海峡一样麻烦。
道生中校除了脱下夹克、取下领结之外,衣着依然整整齐齐的。他清醒得一如星期天禁酒的旅店,此刻正在走廊对面的贵宾客房中走来走去。
无论出什么任务,中校素来十分镇定。可是,现在的他看起来不甚自在。他点上一根烟,放在五斗柜上,一阵沉思之后,又点上另一根。这些烟是一家知名的埃及工厂出品的,是他免税带进来的舶来品。皇家海军入港时,不必经过不当且费事的通关检查。
他不时对着伊莲娜·史坦贺的相片瞄上一眼;相片装在皮制相框里,端端正正摆在五斗柜的中央——罗伊·道生是个整洁的人,他在就寝前,会把相片放回衣箱,免得明早送茶来的女佣把他当成自作多情的傻瓜看待。
他的脸不时扭曲着,痛苦的模样会令任何不是医生的人惊惶失措。他像是在诅咒自己。真该死,他好像是在说:你干嘛要在所有人面前贸然求婚呢?噢,你这是干嘛呢?他们没笑出来,对不对?对,可是他们私底下可能会笑岔了气。你是个呆头鹅,你自己知道,对不对?对!你还会不会再来一次?会!
他的脚步忽然慢下来。面上自责的表情渐渐褪去,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嘴边有如逗点般的褶皱逐渐加深。他对自己点点头。
“钻石!”道生中校轻声说道。
贝蒂房间的正下方,曾经是佛拉薇亚·维侬的闺房。现在,一如往昔,爱德华·伯尼琼斯爵士为佛拉薇亚绘制的画像就挂在壁炉上方。
现在,一如往昔,为了赶流行,墙壁铺上了绸缎软垫,还加上一排排的钮扣当装饰,活像个穷极奢侈的人为自己建造的自囚小室。佛拉薇亚可以在这儿端详一面镜子,并和其他三、四面镜中的自己打照面。
只是此时此刻,你看不见这幅景象,只能靠一丝一缕的片段去勾勒描想。窗帘没有完全拉上,有扇窗只开了一半。远方越过山丘处,繁华地区的街灯在落雪中有如一团蒙蒙蓝光闪烁。房间本身一片漆黑,当坐在窗边、肩披毛大衣的克里丝特珀·史坦贺掀起窗帘一角,一线鬼魅之光便射进房内。
她的椅子吱嘎作响。那天的晚餐她吃得很不舒服;用餐的房间不对,让所有的客人都感到唐突怠慢。如果有人询问她的意见,她一定会明说。她瘦长的手指一放,任由窗帘落下。她带着恬适的倦意打了个呵欠;这或许是个有警示作用的反射动作,表示事情原本可能会更糟的。她双臂高举过头,往上伸展。
“聪明?”克里丝特珀说。
凌晨两点十五分,尼克·伍德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他不断找寻的线索。
这时候其他人都已进入梦乡。可是有个锲而不舍的年轻人坐在床上,一手拿着笔记本、一手握着铅笔,灯光始终亮着。
他将一切私人思绪全都抛在脑后。他最担心的是这件案子似乎无从着手。到目前为止,他的工作一直在和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职业罪犯周旋,那些例行工作不但连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之流的个人主义者痛恨,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有够无趣。不过,起码那些小案子都有个开头。你只要观察作案手法,就可以列举出半打可能干下某案子的嫌疑犯。只要找出这五、六个嫌疑犯当时的行踪,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可是眼前这桩案子,它的证据与其说是一连串的蛛丝马迹,不如说更像是一团混沌的迷雾。你虽将它握在手中,却不能决定何处是开端、中间和结尾。
尼克香烟一根接一根抽,却一点灵感也没有。他把笔记本又翻了一遍,在绝望中,他试了试切斯特顿①的守则:从错误方向着手,刻意让脑袋一片空白,看看所谓的潜意识里是否会涌现什么线索。
①G.K.Chesterton,一八七四~一九三六,二十世纪初英国多产作家,以“布朗神父”推理系列脍炙人口。
当然,这简直是鬼话连篇,可恨。不过……
他的思绪一脱了缰,便立刻飞向贝蒂·史坦贺。他硬是把它又拉了回来。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面具别墅的影像:高大、方正、平直。他想到餐厅里的克里丝特珀,接着便联想到贝蒂。他想到皓皓白雪,还是联想到贝蒂。
“稳着点!”他一面说,一面举起双手按住额头。
如果他专心去想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那天的举动,或许能略窥这位大人物的心路历程,然后跟随着他的思路找到可能的解答。他心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画面,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鼻子上糊着雪球。这无济于事。下一个影像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在仆人房里耍戏法,有个固执的声音硬要他表演印度绳子戏法。也没用。印度的绳子戏法有绳子,而绳子有……
尼克床上的身子缓缓坐直。
“哇!”他高声说道。
整个宅子极为安静。就算是普鲁斯特①本人,也追赶不上尼克费心搜罗的记忆线索。布勒·纳斯比提供的一条线索漂浮其中,几秒钟后另一幅景象又穿插进来,形成一个活动的画面。
①Marcel Proust,一七五四~一八二六,法国著名的小说家及文评家。
放在床头小几上的手表匆促地滴答滴答响,他边听边往四下张望,目光最后落在手表旁边的室内电话上。两点十五分。在这种时刻,叫醒任何人都是很差劲的行为。更何况,他的灵光一闪或许只是脑中一丝欺人的假火光,就像坏掉的打火机冒出的一声“喀嚓”罢了。
可是,除非他知道答案,否则注定就要失眠。他拿起电话,按了个珐琅质的白色按钮。
“喂?”他对着电话喊。“喂?”
他不断按钮,那头终于有个睡意浓厚的沉重嗓音回了话。
“喂?你是拉金吗?我是伍德警探。”
“是,伍德先生,有事吗?”
就算管家的灵魂沿着电话线吐出一句粗话,尼克也听不见。
“真对不起,这个时候打扰你,不过,这件事对于调查非常重要。”
“是,伍德先生,什么事?”
管家特意清清喉头,语气几乎称得上热切。
“你还记得我昨晚要你去搜集的情报吗?我的意思是周四晚上。我要你去查一查这宅子有哪些入口?你今天早上曾经告诉过我。”
“是的,先生?”
“你说你检查过楼下的窗户,楼上的窗户你是不是也检查过了呢?”
拉金惊讶地说:“伍德先生,我检查过了。我了解那是一定要检查的。”
“你检查过了?”
“是的,先生。”
“那你仔细听好。你有没有看到哪扇窗户上有任何东西垂吊到外头去?”
“伍德先生,您的意思是……”尼克紧抓着电话。
“我不想多解释,以免你产生先入为主的印象。你很可能必须为此作证。我的意思就像我所说的:你有没有看到哪扇窗户上有任何东西垂吊到外头去?”
“伍德先生,没有。”
“每一扇窗户你都看过了吗?”
“是的,伍德先生。您还记得吧,大小姐和二小姐当时都在楼下,所以我毫不迟疑地进入她们的房间。”
“我们不妨讲个清楚。”尼克不死心。“今天下午在地下室里,我恰巧听到有人——我想是司机吧——提到每个房间都有一卷绳子挂在墙上,是以防万一失火时爬出窗外用的。”他侧头往旁边瞥了一眼。“事实上,我这里的窗帘后头就有一卷。”
“没错,伍德先生。是南斯毕公司专利出产的绳子。”
“这么说,没有任何一扇窗户有绳子垂吊到屋外吗?”
“绝对没有,先生。我可以再三保证,我确定所有的绳子都没被动过。”
双方都顿了顿。
“那就没事了。我要再次向你道歉,这么唐突把你叫起来。”
“哪儿的话。”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咯咯笑声,和善了起来。“只要和侦查工作有关,不管什么时候,您都可以把我叫起来。我常觉得自己对那方面颇有偏好。就好比——请恕我多嘴提这些——我对于用药也略知二一。”
“没错。那时候我误以为史坦贺先生已经死亡,还好你提醒了我。谢谢你,晚安。”
“晚安,伍德先生。”
尼克放回话筒,又摸出一根香烟点上。他心不在焉,却讶异地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而且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原本尼克认为只要有个开头,即使慢如牛步,至少也会有所进展。可是他现在的思绪不慢,甚至飞快,有如滑雪下坡一般风驰电掣。终究是逃不掉的,如果甲前提成立,那么必定会出现乙情况。因此,也就必然有丙……
他不知道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思路是否也是如此,不过他很怀疑。爵士自有一套短而直接的路径,但是这两个方向却有可能逐渐合一,殊途而同归于一点。
尼克专心一意地想着。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随即将香烟弄熄,看着烟雾有如一只飞蛾飘进台灯的光亮里,交缠、扩散、卷曲,然后袅袅上升,有如神坛上的一股烟。虽然答案还遥不可及,不过,只要排除掉导致方向错误的第一项蛛丝马迹,就可以极其清楚地看出那些看起来曾经不甚合理的道理。杜怀特·史坦贺不是傻瓜,也不爱恶作剧。他所做的这件事,是他一生中最为理智的举动。
“演戏!”尼克·伍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