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直到三点一刻才试图闯进宅子。
根据历书记载,今夜的月落时分是三点半钟。这栋宅第正式登记为“华德米尔府”,佛拉薇亚·维侬则称它为“面具别墅”。尽管月亮即将消逝,但依旧致命地发出冰森的光芒,笼罩着整座宅子。
这是一栋大宅院。它的格局方正,盖得严严实实,一点不打马虎眼。前门屋檐两侧各有一座八角尖塔耸立,建材则是平滑的硬砂岩砖。今天大家称它为维多利亚哥德式建筑,因为屋顶和尖塔顶上都罩有假城垛。再往上则是陡斜的阁楼和圆屋顶,上头耸立着一根旗杆。屋前一排硬挺的树丛和一道铁栏杆围墙,将它与通往汤桥威尔斯①的道路隔开。屋后高达三层的窗户上,则映照着银霜般的月光。
①Tunbridge Wells,英格兰东南方的矿泉疗养地。
小偷瞄了瞄腕上的表——该是时候了。
在一望无际的山丘背景下,这栋房宅看来渺小至极。可是,在它的方圆十里之内,它可说是自成一格,而且极尽耀眼之能事,处处引人注目。宅子的一侧是钢筋和玻璃搭成的温室,上头高高撑起冷色调的拱型罩顶。温室后面延伸出整片花园,不过现在只有几坨被霜冻僵的棕褐色小圆丘和无边的凄凉。走下三步阶梯后——实在短浅得无法称之为台阶——是通往槌球草坪的入口,整片草坪被栖息在上头的片片霜块弄得奄奄一息,好似一片早已僵化的广袤黑色树林。犹如明月照亮着明月它自身,死寂的光芒也停驻在毫无生气的窗户上。
那面教堂的钟,尽管金属指针僵硬沉重,还是敲打着三点一刻钟的报时。此时小偷开始朝屋后移动。餐厅窗户外面有个铺着木板的阳台,是顺着楼上房间伸出的骑楼搭建而成,现在就在他的左手边。他停下脚步打量它。
在他脸上,除了眼睛从黑布面罩上剪出的两个洞露出来之外,你什么也看不见。头上那顶不成样子的厚重运动帽拉下来盖住了耳朵,连外套、长裤、耳罩、手套、网球鞋等等也同样不成形,这些东西组合成一个无从辨识的身影。
不过他很冷。夜里的寒气冻得他麻木;冷空气专挑薄衫的接缝处钻,然后狠狠往里扎。面罩随着他的呼吸时而凹陷时而鼓出,他的气息透过面罩呼出,化为阵阵烟雾。或许由于月光和面罩上碍事的眼洞,让他没注意到阳台地板上的那层薄霜。也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
无论如何,小偷的橡胶鞋底,在薄霜上留下了一条条印痕。
餐厅的窗户勉强可以称作是法国样式,这是维多利亚式建筑中常常见到的那种:笔直落地,不过却一分为半,可上下拉动。小偷口袋里有一整卷胶带,他先取下黏在上头的两小段同质料胶带,然后将胶带紧贴在两扇窗框连接处的下方。他朝身后觑了一眼,确定逃生之路依旧畅通,然后拿出一个样式极为新颖的玻璃切割器……
小心!
玻璃切割器在玻璃上吱嘎作响,仿佛牙医正拿着工具钻牙齿。发出的噪音好似将他全身的骨头都快震散了。他倏然停手,仔细聆听四周动静。
还是一样,四周什么动静也没有。
过了两分钟,他已在窗栓下头的半扇玻璃上割出一个漂亮的半圆。因为有胶布贴着,窗户不会倒下来。他戴着手套,一只手伸入洞口,松开了卡紧的栓锁。他将窗子往上撑开,窗户发出一声嘎吱。就这样,在这个充斥自毁念头和噩梦连连的时刻,他进入了面具别墅。
“我应该知道东西在哪里。”他低声自言自语。
然后他拨开一层层厚重的天鹅绒帷幔,悄悄溜进餐厅,身后的帷幔再度滑回原位。历经刚才那阵寒气骤然来到这里,房间和空气一样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这温暖、寂静的空气笼罩着他,让他打了个颤。
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手电筒。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微弱的光束穿梭在整个房间里。光束穿过厚地毯,扫过橡木板镶嵌的墙壁,探照在餐具柜上。然后再探照在银器盘碟和中央的水果盅上,接着光束往上移,照出悬挂于橱柜上方的画。
“就是它!”他说。
葛雷柯曾经被揪上宗教法庭,还好保住了手指头。他将这幅画命名为“池塘”,画中用的是干涩刺眼的热带色调,那是一种属于墨西哥或南美洲的色彩。其皱缩干枯的影像和笔触,配上大红、金黄的突兀用色,犹如被暴雨或闪电击中后留下的痕迹。
这个戴着面罩的人并未留意画中景物。他早就一清二楚了。
他将手电筒插靠在一个盛调味酱汁的银碗旁,好让光线照在画上,然后他蹑手蹑脚地跨过餐具柜。他伸手高举,小心翼翼地将“池塘”从挂钉上拿下来。那画不过三尺宽、两尺高,可是沉甸甸的画框却让它显得笨重;那人将画取下的时候,框缘绊到了水果盅。一支尖利的水果刀随之弹飞而出,碰到餐具柜发出“喀拉”一声,接着滚出一颗橘子。
老天,小心一点!
可是那个小偷现在愈来愈胸有成竹了,是啊,为什么不呢?毕竟,他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他不再留意那把水果刀,反而拿出自己特为这趟任务磨利的小折刀。他拿刀极为谨慎,这些手指头的主人很明白艺术作品的价值,他开始从画框上卸下画布。
那个碍手碍脚的面罩惹得他挺烦,不过他还是决定不脱下。手套比较没那么累赘。就在他快要完工之际,餐厅那一头,有个柜子嘎吱响了一声。
小偷猛然抬起头。
他现在正面对着餐具柜,全身蜷缩着。在手电筒的光线之下,他的脸除了一对炯炯有神、神神秘秘的眼睛,就只有一片无法辨识的黑面罩,而那对眼睛在他转头之际,也跟着游移、发亮。
他的头转得更过去了些。他真想问一句“是谁?”同时本能地合起折叠小刀,收进口袋。可是四周依然什么动静也没有。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又转过身子,两只戴着手套的手放在已然松脱的画布上。
这时候,有人悄悄从他背后走过来。那个小偷没有第六感。他没有嗅到谋杀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