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奇怪的事,最奇怪的事,丹尼尔·布兰克判定,是他自己在收缩,但这个世界,他的世界,同时却在扩张。也就是说,东尼和克里克太太和伐伦特和莫顿夫妇——他认识的每个人,在街上看到的每个人——唔,他全都爱。好悲哀。他们全都好悲哀。但是,就像在“情色”那一夜他告诉过希莉雅,他感觉与他们是分开的。但他仍然能爱他们。这一点很奇妙,无法解答。
与此同时,他的爱和了解扩大到容纳所有生物——人,动物,石头,旋转的天空——他将这些拉进自己,吃吃笑着,小口咬着自己的心,拥抱自己的秘密生活。他正在浓缩,收卷回自己内在,穿透得愈来愈深。这是充满阴影、气味和喘息的封闭人生。然而,然而却有星星绕着轨道如泣如诉,是这诡诈世界里的一种音乐。
唔,归结起来是这样:他该不该隐居?他可以在镜墙前赤裸扭动,拥抱披戴金炼的自己,那是一种答案。或者他也可以走入街头壅塞的生活,混迹其中。加入。穿透,了解他们全部。去爱。
他选择街头,邪恶的街头,以及开放。他判定,答案在那里。答案不在AMROK II里,而是在查尔斯·立普斯基和其他所有力争上游、饱受挫败的蠢才身上。他恨他们的弱点和恶习,也爱他们的弱点和恶习。他是基督吗?这念头太天马行空。然而,他承认,他有可能是。他有基督的爱。但当然,他不是有宗教情操的人。
于是,丹尼尔·布兰克出外巡猎。朝阴灰的冬季天空咧嘴而笑,决心破解生命的奥秘。
这一夜他将自己苗条的身体沐浴、涂油、抹香水,仔细慢慢穿上黑西装,黑高领毛衣,绉胶底鞋,口袋有暗缝的大衣,冰斧在大衣下套于左腕。他从容走出去寻找他的魔鬼情人,蒙古骑兵般的男人,好快乐,好快乐。这是罗杰·寇普三级警探被杀之后第十一天。
情况愈来愈困难了,他承认。警探死后,这一带街上夜间不但有便衣诱饵巡逻,还有两两成组的制服警员出现在几乎每条街、每个转角,寇普出事后他们全神戒备,一点也不放松。此外,这一带明显增派了巡逻车,丹尼尔·布兰克猜想没标示的警车也不少。
在这情况下,他大有正当理由可以另觅猎场,也许换一区。但他认为这是挑战大过风险。你会因为危险就放弃爬一座困难的山吗?如果会,又何必爬山?重点,整件事的重点,在于竭尽你自己的能力,探究自己才能与勇气的新限度。决心就像肌肉:有运动,便会愈来愈大、愈来愈坚实,不去用,便会变得苍白松软。
他推想,关键或许在于时间因素。他前三次杀人都是晚上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之间。警方当然会意识到这一点,所有警员都收到警告,在午夜前后的这个小时要特别警戒。在这时间之前或之后,他们可能会比较放松戒心。他需要尽可能找出对自己有利的因素。
他决定提前时间。如今是圣诞购物季节,晚上七点就已天黑,但商店开到九点,甚至十点还有人抱着大包小包匆匆赶回家。十二点半之后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只剩诱饵和制服巡警。这一带的往户读了报上对寇普命案的报导,少有人敢在午夜后外出。是的,早一点会比较好:从九点到十点半之间皆可。爬山的人会仔细判断机率和百分比,他们可不想蓄意自杀。
他决定自己需要伪装,长久考虑之后决定了该怎么做。前一天晚上下班回家路上,他逛进四十二街一家卖圣诞卡、假树、小饰物,包装纸和装饰品的店。这店是圣诞节前六星期开的,圣诞夜便会关门。他在全城看多了这种事。
他买了两个盒子,一个约鞋盒大小,另一个扁而长,设计用来装男用领带或手套。他买了一卷圣诞包装纸,是他能找到最传统的花样:红底上印着拉圣诞老人雪橇的驯鹿。包装纸本身外包胶膜。他买了一小盒贴纸和一捆线,长度等于绕在方形纸板上的毛线球。
买这些东西时,他戴着那双黑色麂皮薄手套。店里人山人海,店员几乎瞥都没瞥他一眼。回到家,他仍戴着手套,把两个空盒变成圣诞包裹,拿驯鹿包装纸利落包好,两头贴上圣诞老人头的贴纸,然后用红线绑起,上方打了非常漂亮的蝴蝶结。完成后,他有了两包看似圣诞礼物、包装精美的东西。他打算把它们留在现场,判定从它们追查到他的机率绝对微乎其微。然后他把多余的包装纸、贴纸、线和纸塞进垃圾桶,拿到走廊尽头的垃圾焚化室,全丢下去,之后才回公寓脱下手套。
一如所料,翌日晚上他出门时,值班的门房——不是查尔斯·立普斯基——几乎看也没看抱着两包礼物的丹尼尔·布兰克经过,只忙着签收包裹、帮提着大包小包的住户下出租车。就算他注意到,又怎么样?丹尼尔·布兰克正要去看朋友,带了两包包装喜气的礼物。太美了。
他对自己的聪明非常飘飘然,又对仍在街头的购物人潮数量非常吃惊,于是决定走到第三大道的“鹦鹉”,放松心情喝一杯,杀点时间。“杀时间。”他吃吃笑,冰斧握在大衣下,圣诞包裹抱在右臂。
“鹦鹉”几乎空无一人,吧台旁有一个客人,是个自言自语、大比手势的中年男子。唯一的侍者坐在后方一张桌旁,读着一份宗教小册子。酒保正在填赛马单。这两个人就是他去年跟同性恋打架时的那两个,他进门时两人都抬头,但看来不像认出他是谁。
他点了杯白兰地,酒送来时他问酒保要不要也来杯什么。
“谢谢。”对方带着冷冷微笑说?“工作时我不喝酒。”
“今晚生意很清淡。每个人都去圣诞采购了吧,我想。”
“才不是。”酒保说着倾身向他。“以前圣诞节,商家打烊之后我们店里都一大堆人。今年半个人也没有。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那个到处杀人的疯子。”酒保生气地说,发红的下巴松弛皮肉抖动。“天黑了还有谁想上街?我希望警方赶快抓到他,割掉他的卵蛋。那个狗娘养的毁了我们的生意。”
布兰克同情地点头,付了酒钱。冰斧还在他大衣下。他坐在吧台边,尽管室内温暖,仍穿着大衣戴着手套,愉快地啜饮白兰地,圣诞包裹放在一旁吧台上。这感觉安静安详,而且从某个角度来说也很有意思,原来他的举动影响到这么多人。池里丢进一颗石头,涟漪一圈圈泛开,向外扩散……
他喝完这杯酒,留下不多不少的小费,拿着包裹走出去,来到门口,他转身看是否应该向酒保或侍者稍挥个手,但没人看他。他内心大笑:实在太容易了。没人在乎。
购物人群逐渐减少,仍在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急着回家,包裹夹在腋下或购物袋摆动。布兰克模仿他们的样子:两包圣诞礼物夹在一边腋下,稍微低头弓肩抵御无情寒风。但他眼神四处逡巡。他下定决心,如果十一点以前不能完事,就放弃,改天晚上再说。
丹尼尔·布兰克错失了一个很好的可能人选,他还在练习微笑时那人突然冲上一栋赤褐砂石建筑的台阶。他错失另一个人选,那人停步跟一栋公寓大楼的门房交谈。第三个看来不错,但太像诱饵警探,一般平民不会走得那么慢。又一个人选错失,因为一名制服巡警出乎意料地跟着那人转过转角,往布兰克从容走来。
他不让自己感觉挫败,试着控制住愤怒。但仍然……他们在对他做什么?他左腕从口袋抽出足以露出手表的程度,在街灯下看时间。将近十点半。剩下时间不多了。然后他就得罢手,等改天晚上再说,但他不能。不能。热度在他血液中熊熊燃烧。管他去死……该死的……上刺刀,兄弟们,上……不是现在就是……必须如此。他的运气太好了。乘胜追击。永远要乘胜追击。
确实如此。因为眼前——不可思议地,令人喜悦地,没有警车和制服巡警——这条街空荡幽暗,一名独行男子朝他大步走来,步伐迅速,一侧手臂夹着一个圣诞包裹,粗呢大衣的扣眼还插着一朵恋人蔷薇。警方诱饵会拿圣诞包裹吗?身上会戴蔷薇吗?不太可能,丹尼尔·布兰克决定。他开始微笑。
情人走过一盏路灯下,布兰克看见他年轻、苗条、蓄须、挺拔、自信,而且事实上相当漂亮。另一个丹尼尔·布兰克。
“晚安!”丹尼尔隔着一步之距叫唤,微笑。
“晚安!”那人回答,微笑。
错身而过之际,布兰克将冰斧换手,开始转身。就在同时,他感到被害人已突然停步,也开始转身。他模糊地对这人感到欣赏,欣赏他如此正确迅速的本能和肢体反应,但之后一切都不确定了。
冰斧举起。圣诞包裹掉在人行道。然后两只手用力抓住他举起的手腕。那人的包裹也掉了,但手并没放松,紧紧拉住布兰克。三条手臂高举空中。两人站了一秒,彷佛雕刻成甜蜜的拥抱,朝彼此张开的嘴呼出冬季烟雾,彼此贴近。这番肢体接触实在太美妙,丹尼尔不禁为之迷醉,向那人靠得更近。暖意。美好的暖意和力量。
他迅速回过神来,脚跟勾住那人左膝后方,边勾边推。不够。那人身体摇晃,但不肯倒下。但紧抓布兰克手腕的手放松了。他再度又勾又推搡,整个身体贴在对方身上。哦。他好像听见远处有哨声,但不确定。这时两人倒下,翻滚间丹尼尔·布兰克听见也感觉自己弯起的左肘撞上人行道,纳闷不知是否骨折,心想或许确实骨折了。
然后两人平倒在地,布兰克趴在那人身上,对方两眼无神显出某种疲惫,双手松开布兰克的手腕。于是他冰斧举起又落下,举起又落下,猛砍不停,狂喜不已,紧贴对方,因为这是历来最棒的一次,几乎浑然不觉那人无力的手指和指甲抓着他的脸。那里有点热热的。
直到年轻男子动也不动,黑色眼睛呆滞直瞪。布兰克暂时放下冰斧,迅速抽起领口的蔷薇,再捡起冰斧,摇摇晃晃缩身蹲起,狂乱环顾四周。现在绝对有哨声。一名制服警察从远处转角大步跑来,一手在腰际摸索佩枪,他的搭档在大道对面,愚蠢的哨子吹了又吹。布兰克看了几秒,把冰斧挂在大衣下使不上力的左腕。
他突然意识到疼痛,左肘痛,流血的脸也痛。然后他跑起来,受伤的左肘贴近身体,计算各种可能与机率,但从不曾考虑丢下那朵恋人蔷薇。
人行道上的尸体应该会让他们停步片刻,至少其中一人会停。他转上第一大道,停止奔跑,把蔷薇塞进大衣右口袋,从外套胸口口袋抽出手帕按在流血的脸上,咳了又咳。他走进与转角隔两户的一家快餐店,仍咳着嗽,流血的脸藏在手帕下,以稳定步伐走向店内后方的电话亭。他用肩膀抵住手帕,从右口袋掏出硬币投入电话,拨了气象台的号码。他正听着一个虚无飘渺的声音说:“从查尔斯顿到布拉克岛发布小船警报。”这时看见一名制服警察持枪跑过快餐店外。布兰克立刻离开电话亭,仍然咳嗽,手帕掩脸。八十一街角有一辆空出租车正在等红灯。运气。这一切不都是运气吗?
他有礼地叫司机载他到西城巴士总站,说话的声音——至少在他自己听来——很稳定。灯号变换,出租车开动,他挤到最左边的角落,让司机无法轻易从照后镜看见他,若要看他,脖子一定会明显转动。然后布兰克伸出右手张开手指。似乎没有发抖。
到巴士总站路程将近二十分钟,他每一分钟都用到,时时抬起头确定司机没在看他。首先他打开大衣,解开外套钮扣,解开皮带。然后他轻轻把冰斧的皮绳套从没知觉的左腕上滑下,将皮带穿过绳套,再重新扣上。这样一来,他走路时冰斧会碰撞他的大腿,但不虞暴露或丢失。他扣上外套钮扣。
然后他吐口水在手帕上,轻轻擦拭脸。脸上有血,但比他先前害怕的少得多。他把手帕放在身旁座位上,右手抓着左手、慢慢弯曲左臂。左臂作痛、发疼,但这疼痛可以忍受,手肘似乎还可以用,他希望只是严重淤伤,而非骨折或挫伤。他弯曲左肘,将前臂放在外套里,靠在钮扣扣起的地方,就像吊绷带。这样感觉比较舒服。
他又往手帕吐口水,再次擦脸,几乎已没有新流出的血。伤口都很浅,血已经开始凝结。布兰克把染红的手帕塞回胸前口袋,一手掏出皮夹,朝里程表瞥一眼,抽出三张一块钱钞票,放回皮夹,向后靠着椅背,深吸一口气,微笑。
巴士站人山人海,没人盯着他看,他根本不必费事用手帕掩脸。他直接走进男厕,里面也很挤,但他还是可以照镜子。他的假发歪了,左颊几道深深刮伤——一定会结痂——右颊擦到但没破皮。只有左颊一道刮伤还在流血,但流得很慢。
旁边洗手台有个人在洗手,视线与巿兰克在镜中交会。
“希望对方也像你这么狼狈。”他说。
“我连碰都没碰到他。”布兰克哀怨说道,那人大笑。
丹尼尔拿两张纸巾开水龙头弄湿,然后走进一间付费厕间,锁上门,用一张纸巾再度擦脸,然后拿卫生纸贴在刮伤潮湿的脸颊上,另一张湿巾则用来吸拭大衣和西装。他发现长裤左膝磨破了,皮肤暴露出来。这下他得丢掉整套西装,用棕纸包起,上班途中扔进垃圾箱。清洁队员还来不及收,恐怕就会被哪个流浪汉挖走。无论如何,布兰克可以扯下标签烧掉。不重要。
他再次式着动左臂,肘关节可以动,但很痛——这点毫无疑问。他脱下外套,卷起衣袖,那里肿起好大一块,已经变了色,但手肘还可以动。他整理好衣服,让大衣以欧陆风格从肩膀披垂,双臂都收在里面,挂在皮带上的冰斧摇晃。他小心揭起脸上的卫生纸,看一看。浅粉红色。他把卫生纸和纸巾冲进马桶,拉直抚平衣服,打开厕间门,带着淡淡微笑。
对着洗手台上方的镜子,他调整假发,用右手慢慢梳整。
另一个人,没戴帽的秃头男子,正在旁边擦手。他盯着布兰克,丹尼尔转身耵回去。
“看什么?”他问。
那人做了个道歉的手势。“你的头发,”他说,“是假发,对吧?”
“没错。”
“我一直在考虑。”那人说。“你推荐吗?”
“绝对推荐。毫无疑问。但要买就买你能负担的范围内最好的。我是说,别在这上面小气。”
“不会被吹掉?”
“绝不会。我从不戴帽。戴着游泳也没问题。如果你想,带着洗澡都行。”
“你真的认为如此?”
“绝对。”布兰克点头。“你整个人生都会为之改变。”
“不开玩笑?”那人细声说,热切起来。
他搭出租车回公寓,大衣自肩头松松披垂。
“嘿,布兰克先生。”门房说。“今晚又有人被杀了。离这里还不到两条街。”
“是吗?”丹尼尔说,绝望地摇头。“从今以后我去哪里都要搭出租车了。”
“这样最保险,布兰克先生。”
他放一缸热水,倒进多得足以起泡、让浴室充满香味的芳香浴油,脱衣,小心坐进浴缸,把清理冰斧留到稍后再做。但他将那朵恋人蔷薇泡在起泡的水面上,看着它,下巴以下全泡在冒热气的缸里,浸泡作痛的手肘。过一会儿,他勃起了,阴茎发红的顶端突出水面,小小蔷薇在其上漂动。他这辈子从没这么快乐过。他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