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纳·吉尔伯特严肃看待人生——而他有权心怀忧戚。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被叔伯阿姨表亲踢来踢去……每处各待六个月,人家永远让他清楚知道他吃的食物、睡的床、穿的衣——一切全来自他们的好心供给,是他们花的钱。
八岁,他在街头擦鞋,然后帮熟食店跑腿外送,然后当侍者,然后卖布头,然后在一家三流新奇物品店管帐。同时还要上学、念书、阅读。一切毫无欢乐。有时候他存够了钱,就去找女人。而那也毫无欢乐。他能怎么办?
高中毕业,在军队待了灰暗的两年,技术学院,永远都在工作,一晚睡四五个小时,念书,阅读,借钱,还钱,不真的去想为什么?只是遵循一种无法否定的本能。突然间,他成了CPA 伯纳·吉尔伯特,一身崭新黑西装,工作勤奋,对数字拿手。这叫人生?
他有骨气。艰苦工作不会令他退却,有需要时也会卑躬屈膝耸肩忍受。好一个男人,不是神气活现、胸毛浓密的征服者,而是生存者。一种特别的勇气。希望从不曾死去。
第三十二个年头,希望来了。一个远亲出乎意料邀他吃晚饭,席上有蒙妮卡。“蒙妮卡,介绍你认识伯纳·吉尔伯特,他是CPA。”
然后他们成婚,他的人生开始了。快乐?快乐得难以置信!上帝说:“伯尼,我压迫了你三十二年。你承受得了,现在轮到你喘口气了。好好享受吧,孩子,好好享受!”
首先是蒙妮卡。不是美女,但健美又强壮,跟他一样工作勤奋,两人在床上欢笑连连。然后来了两个孩子,玛莉和希薇雅。漂亮女娃!而且健康,谢天谢地。公寓不怎么样,但总归是家。家!他的家,有妻有女,充满欢笑。
恶劣的记忆淡去,全都消逝:残酷的对待,别人穿剩的旧衣,侮辱,屈从。他开始,这才刚刚开始,了解什么是欢乐。这是一份礼物,他非常珍惜。伯纳·吉尔伯特生性忧郁,两颊凹陷,总是需要刮胡子,肩膀下垂,眼神迷惘,头发渐稀,骨架瘦削。如果人生能从头来过,他想当小提琴家。唔……
他在一家很具规模的会计事务有份好工作,受到赏识。最近这几年他开始兼差,帮医师、牙医、建筑师、艺术家、作家等自己当老板的人办退税。他清楚让公司知道他在兼差,公司并不反对,既然他是用自己的时间傲,且跟公司本身的生意也不冲突。
他的私人事业逐渐发展起来。这很不容易,一天上班八小时之后,回家还要再工作二到四小时。但他跟蒙妮卡详谈过——他什么事都跟蒙妮卡详谈——两人同意,若他继续努力下去,也许五到十年内他就可以自行开业。有可能。因此蒙妮卡去上会计课,在家念书,过了一阵子便能协助他夜间的工作,当然还要煮饭、打扫、照顾玛莉和希薇雅。两人工作都很勤奋,但他们从不去想,如果有人说他们工作很勤奋,他们还会惊讶。不然呢?
因此他们住进东八十西街一栋没有电梯的楼房三楼。这不是什么花俏公寓,但蒙妮卡把家里漆得漂漂亮亮,有两间卧房和一大间厨房,蒙妮卡在那厨房做出美味得难以置信的油煎无酵饼,有一台唱机和艾萨克·史坦的所有唱片,还有一张可以给他当办公桌的牌桌。他承认这里不豪华,但他并不觉得羞耻,有时他们还会招待朋友或邻居,一同欢笑,有时他们甚至会带孩子上昂贵的馆子,表面一本正经,心里吃吃笑不停。
但最好的时光是他和蒙妮卡完成当晚的工作,午夜后孩子睡了,他们坐在沙发上,就这么坐在那里,听音量关小的维瓦第,就这么在一起。为了这样的时光,他愿意一辈子做牛做马。而当蒙妮卡的唇拂过他凹陷的脸颊……哦!
从第一大道公交车下来时,他正在想这样的时光。现在甚至还不到午夜。唔,也许晚一点再说。他今晚到下城去研究一家诊所的账簿。这是个可能的新主顾,很好也很大。跟医生们会面的时间比他预期的长,他耐心解释税法允许他们做什么、不允许他们做什么。他感觉自己令他们印象深刻。他们说他们会讨论一番,一星期内给他回音。他感觉很好,但决心跟蒙妮卡讨论时不要显得太乐观。以免……
他转个弯走上自己住的那条街。这里还没装新街灯,远处幽暗中他看见一个男人走来。这种时间,在这个城市,他自然保持警觉。但两人逐渐走近,他看见对方年纪与他相当,衣着讲究,大衣敞着前襟。那人轻快大步前进,左手插口袋,右臂自然晃动。
两人走近,伯纳·吉尔伯特看见对方盯着他,但带着微笑。吉尔伯特也微笑以对。这人显然住在附近,想表示友善。吉尔伯特决定开口说:“晚安。”
两人距离两步,他说:“晚——”这时那人右手伸进敞开的大衣,取出某样有握把、有尖锥、甚至在晦暗街灯下也会发亮的东西。
伯纳·吉尔伯特始终没说:“——安。”他知道自己停步后退,但那东西已从半空挥下。他试着举起手臂自卫,但手臂重得举不起来。他看见那人的脸,英俊而温柔,表情没有恨意,没有疯狂,而是一种热切。某样东西高高击中伯纳·吉尔伯特的前额,将他击倒在地,他知道自己倒下,感觉背部撞上人行道,纳闷自己新近寻得的欢乐怎么了,听见上帝说:“好啦,伯尼,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