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会美术馆里有一间罗马头像的展示室,岩石脸孔缺角磨损,但有种特殊气质。凝视那些空凹的眼、折断的鼻、碎散的耳、破裂的唇,你仍能感受到那些早已死去之人的力量。杀死背叛你的奴隶,或者若你的梦想破灭,便一枝短剑插入自己肚腹。艾德华·狄雷尼的脸就是这样,有种崩塌的尊贵。
现在他坐在妻子的病房里,无情阳光照出他的侧面。芭芭拉·狄雷尼透过服药引致的模糊努力看去,第一次发现暴力与职责已将他的容颜变得粗砺。她记得当年追求她的是个紧张兮兮的年轻巡警,送她紫罗兰,有次还送过一首蹩脚之至的诗。
岁月和职务没有摧毁他,但把他变得更内敛、更浓缩。年复一年,他的话愈来愈少,很少笑,退回只属于他一人的某处钢铁核心,那里她无从接近。
她赞许地想,他仍然英俊,仪表堂堂,注意体重,烟酒也算适量。但如今他身上有种阴郁的扎实,而且常闷坐着沉思默想。“怎么了?”她会问,他的眼神会缓缓转出那种内在盯视,聚焦于她和生活,然后他会说:“没什么。”他是否以为自己是全世界的复仇者?
与其说他变老,不如说他历经风霜。看他此刻沉重地坐在刺眼阳光下,她简直不知道自己何以从不曾叫他“父亲”。真难相信他竟比她年轻。预感自己来日无多的她,纳闷他没了她是否能活。她判定他可以。他当然会哀伤,会麻木,会震惊,但他会存活下去。他很完整。
生性井井有条的他,列出了他觉得两人应该讨论的事项。他从衣服内袋掏出皮面小笔记本,翻动纸页,戴上沉甸甸的眼镜。
“我昨晚打电话给孩子们。”他说,没有抬头看她。
“我知道,亲爱的。真希望你没打给他们。莉莎今天早上打过电话,说她想来,但我告诉她绝对不行。她已经快八个月了,我不想让她奔波。你希望她生男还是生女?”
“男。”
“猪头。唔,我告诉她事情一结束你就会打电话给她,她不需要过来。”
“好的。”他点头。“艾迪本来就打算两星期内要过来,我告诉他这样就行,不需要改变计划。他正在考虑加入那里的政治界,他们要他竞选地方检察官。我想那州管这职位叫‘公诉人’。你认为如何?”
“艾迪想怎么做?”
“他不确定。所以他想过来,跟我们讨论一下。”
“你觉得呢,艾德华?”
“我想多知道一点详情:竞选经费会是谁出,他会欠些什么。我不要他卷进乱七八糟的是非。”
“艾迪不会的。”
“不会蓄意这么做,但可能因为经验不足不小心卷入。芭芭拉,他还年轻,在政治上是新手。他得小心,那些要他竞选的人自己有自己的野心,唔……等他来了我们再谈,他答应先跟我们谈过再做决定。接下来……”他看了看笔记,“……你觉得史宾塞怎怎么样?”
他指的是伯纳迪医师介绍的外科医生。那是个态度简略、实事求是、没有温暖的人,但狄雷尼对他印象深刻,因为他问题问得直接,决定下得迅速,还常不客气打断伯纳迪的滔滔不绝。手术时间排在翌日下午近傍晚。外科医生来看过病人之后,狄雷尼送他到走道。
“你认为会有麻烦吗,医生?”他问。
K·B·史宾赛医师冷冷看他。
“不会。”他说。
“哦,我想他还不错吧。”芭芭拉·狄雷尼说得含糊。“你认为他怎么样,亲爱的?”
“我信任他。”狄雷尼立刻接口。“他很专业。我叫佛格森查一下他,他说史宾塞是个高明的外科医生,而且很有钱。”
“那就好,”芭芭拉虚弱微笑。“我可不想要个没钱的外科医生。”
她似乎累了,双颊潮红。狄雷尼把笔记本放到一旁,扭干冷水盆里的湿布,温柔放在她额上。她已经开始接受静脉注射,医生吩咐她愈少动愈好。
“谢谢你,亲爱的。”她说话的声音低的他几乎听不见。他匆匆把笔记本上剩下的事项讲完。
“接下来,”他说,“我明天该带什么来?你那件蓝色拼布睡袍?”
“对。”她低语。“还有绒毛拖鞋。粉红色那双。在我衣橱的右下角。我的脚肿得好厉害,便鞋都穿不上了。”
“好。”他简洁说道,记上一笔。“还有没有其他要带的?衣服、化妆品、书、水果……还有什么吗?”
“没有。”
“要不要我租台电视?”
她没回答,他抬头看她,她似乎睡着了。他取下眼镜,笔记本收回口袋,开始蹑手蹑脚离开病房。
“拜托,”她声调虚弱,“先别走。陪我坐几分钟。”
“要我陪你多久都行。”他说,拉张椅子到床边坐下,弯身向前握着她的手。两人沉默对坐将近五分钟。
“艾德华。”她细声说,闭着眼睛。
“是。我在这里。”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都行。”他发誓。
“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
“芭芭拉。”
“要是我——”
“亲爱的。”
“我要你再婚。如果你认识别人……遇到好女人……我要你再婚。答应我好吗?”
他呼吸不过来,胸口梗塞。他垂下头,发出小小声响,把她的手指握得更紧。
“答应我?”她追问。
“好。”
她微笑,点头,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