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从家里消失了。
无论桐原先生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的人,唯有这一点是事实。
从次日起,这种现象就频繁地发生。而且必定是全家人都凑在一起的时候,多数都发生在傍晚。
一问妈妈,说是跟奶奶两人吃午饭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这难道也是那个什么计划的一部分?
“也许是人不多的时候,就没大搞的意义了吧。”妈妈如是说。
“妈妈这么想,难不成真对那个桐原先生的话信以为真了?”听我这么一说,妈妈脸红了。
荒唐。银河系哪有什么元老院之类,这话也能相信?
可现实却是,声音真的消失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大脑混乱起来。
“不会有什么鬼把戏吧?”研次漫不经心地说。可就算是这样,又是谁出于何种目的来玩这种鬼把戏呢?总不会是镇子里的人们为了能心安理得地说我们大杉家的坏话,而只把这儿弄成声音隔离区了吧。
“不会是恶病的开始吧。”
爸爸提议我们全家人去做一个耳鼻喉科的检查。我们也都答应了。
爸爸上班的公司是汽车制造业里规模最大的,里面有家很大的职工医院,我们一家一直去那儿看病。这次全家出动也去了那儿。
说实话,就在一个月左右前,我们全家才刚刚在那家医院做过定期健康体检,一切均无异常。这种体检做得很彻底,职工与家属几乎都可以相当于免费地做。除了通常的X光检查和验血之外,女士还有妇科检查,视觉听觉的检查也有。
所以根本不可能有异常。最起码,如果是耳朵本身有问题,那么只有在家中才会出现听不到的情况这点就很难解释了。但我们还是决定去检查一下,因为我们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似乎真要出问题似的。仅此而已。
我们全家人,除奶奶外,事先都商量好了,对耳鼻喉科的医生只说是“耳朵时常听不见”。因为我们怎么也拿不出说出实情的勇气。
尽管如此,对于全家倾巢出动,医生还是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而且还是上次体检时为我检查耳朵的医生,情况更是可想而知了。
“没有异常啊。”医生说着我意料中的答案,“老太太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毕竟老年人都这样,谁都没办法。”
“那,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耳朵明明没有异常却听不见。”父亲抗议道。
“也许是紧张的缘故吧。”医生当即回答说,“只不过,像大杉先生这种情况,由于常年待在噪音严重的岗位上,就算开始出现重听也很正常。这种情况在咱们公司应该是认定为工伤的,很多,这种人。”
“那我妻子和孩子们是怎么回事?”
“您女儿和儿子有随身听吗?”
我们点点头,医生随即露出了“这就是答案吧”的表情。
“至于您的太太,我想不只是耳朵,可能全身都很疲劳吧。毕竟照顾老人的同时还要上班,主妇的负担太重了。”
“那个,”我上翻着眼珠看着医生,“一般来说,我只是说一般情况,有没有只是在某些特定的区域出现重听的情形呢?”
医生展颜一笑。“如果是在摇滚音乐会的现场之类,倒是有这种可能。”
“啊,是吗。”
“那么,你们只是在某种特定的场所才出现耳朵重听的情况吗?”
医生恢复了认真的表情,询问道。
我们慌忙摇摇头。“没有,那种荒唐事——如果有的话,又会怎样?”
医生紧盯着我们。
“如果真的有这种情形……这个嘛,说不定有,也说不定没有。你们没听说过这种事吗?”
完全是叮问的询问方式。
我反问道:“那大夫,您有过吗?”
“没,没有。”医生否定道。我们都没有释然,医生却断然否定。
我们离开诊察室的时候,医生说:“很抱歉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些。”
倘若抛掉理性这玩意儿,接受桐原先生天方夜谭般的说法倒也最省心。为了不把地球震出裂缝,我们正在作出令人尊敬的牺牲。
不是开玩笑。
桐原先生来得频繁起来,几乎每天至少露一次面。唯一不知事情真相的奶奶一直把他当成父亲的同事。
不可思议的是,即使是大门上了锁,他也能不知不觉间溜进家里来,站在我们旁边笑嘻嘻的。试着换掉门锁也没用。他照样来。
“怎么样?习惯点了吧?”
他得意地说道。真想拿东西砸他。可一看到我们流露出这种狂暴的神情,他就悲哀地皱起眉毛教训道:
“我不是早跟你们说了吗,再稍微忍耐一下,不要冲动。一旦把事情闹大了,弄不好委员会那边会惩罚你们。在我们看来,要想防止地球崩溃,抹杀一个小小的家庭根本就无所谓。”
这个人越发不正常起来,满脑子秩序之类的妄想。我们都这么想。可是,想归想,却不能采取公开的行动。因为害怕。
所谓“委员会”、“地球裂缝”之类并不可怕(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怕的是将此人弄进家里(尽管并不情愿)的我们却极有可能被世人当成是跟这个人一样的人。并且,声音的确从家里消失的事也让我们害怕。
“总之,先忍一忍,静观其变吧。”
可以说,爸爸的话最清楚地表达了我的心境。
纵然是只待在家里才会发生的特定现象,可没有声音也着实不方便。
一旦听不见了,我们首先得放弃说话。情非得已时,只能切换为笔谈。
就算是有意识地张开嘴巴说话,彼此间解读唇语的能力也还是有限。爸爸尤其不擅长这个,到最后还弄得我们一肚子火。
但笔谈也很麻烦。必须随时准备好小笔记本和圆珠笔,还得一字一字整齐地写在上面。
笔谈原本就无法跟会话保持同步,所以对此不适应的我们动辄会乱写起来,有时最后弄得连意思都不通了。一个一个地写汉字太啰唆,我们就干脆只写平假名和片假名。
“道子,去洗澡。”——像这种看纸条办事的做法,甚至都超越了滑稽而让人觉得可怜。
麻烦的是上厕所。上的时候没声音倒也没什么,可问题是有人走到外面时,由于里面没声音,就误以为是有人忘了关厕所的灯——更准确说是习惯性地以为——就会随手把灯关上。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不信请你在既没声音也没亮光的时候上趟厕所试试,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了。
我甚至还大书特书了一张大字帖贴在了门上:“任何情况下都请不要关掉厕所的灯。”
由于声音忽然消失,会话不了了之的情况也屡屡发生。每到发生时,我们就叹息一声,闭上嘴巴。无论电视节目多么好看,不,好看的话就更恼人了,一旦没了声音,我们也无法憋着火看下去,只能关了。我和研次甚至放出狠话,等这种状态解除后(桐原先生所谓的“微调”结束后),我们要把好节目全都录下来,一次看个够。
若说实实在在的娱乐,只剩下读书了。我原本就不讨厌,研次也得以明目张胆地看漫画,所以并不怎么辛苦,可爸爸就吃不消了,时隔十多年之后只好又买起《棒球杂志》等读物。妈妈读的则是女性周刊杂志。
那么,奶奶又在干什么呢?看电视。原本就几乎听不见,所以也并未感受到有多大影响吧。即使无声时刻到来的时候,也唯独奶奶的房间里闪烁着电视的青光。
由于所有家电产品的警报器不定什么时候就不管用了,所以必须得一个一个寸步不离地使用才行。因而,从前全交给妈妈一人的做法已经不行了,我就不用说了,连爸爸和弟弟都得帮忙。
唯独这一点对妈妈未必是件坏事。爸爸揪住桐原先生抱怨道:“别的都无所谓,可你得提前告诉我到底什么时候会听不见啊。”
“我并无这种权力。”
每次听对方这么说,妈妈总会偷笑。
最大的烦恼是电话。
没声音的时候当然不用打电话,也根本没法打,而打进来的电话则只需设成录音电话就行了。情非得已的时候用公用电话也行。这也没问题。
可若是在正常状态时想打电话——闲着没事想打电话时怎么办?尤其像我,经常会没事打着玩。
我拿起听筒。现在还有声音。微型播放器里正播放着心爱的旋律,声音好好的。那就打一个吧。
可是却不行。若是说到兴头上时忽然进入无声状态,那该怎么办?
只能忍耐。
“道子也真是的,最近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打电话时竟忽然一句话都不说了。”每当被长舌的同事这么说我就尴尬不已。
忍,忍。该结束了吧,只要能让这种情况结束,一切就会复原。我们对于声音不时会忽然消失的状态也正逐渐适应。
可是,世上的事情却远没有这么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