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哈尔西是个体重约两百四十磅、一脸温顺的中年女子,身穿黑色定制套装。她的眼睛像是闪闪发亮的黑色鞋扣,脸颊仿佛牛油般柔滑,颜色也相差无几。她坐在一张黑色的玻璃桌后面,那桌子看上去像是拿破仑的坟墓似的。她抽着烟,用一个黑色烟嘴托着,那烟嘴的长度不亚于一把收好的雨伞。她说:“我需要一个男人。”
我注视着她将烟灰掸落在亮闪闪的桌子表面,窗户敞开着,片片烟灰在一阵气流中盘旋着向前。
“我需要一个相貌英俊的男人,足以配得上一位格调高雅的夫人。可他还得足够强壮,能够跟一台铲土机过招。我需要一个欢场老手,同时又要像弗雷德·艾伦[1]那样口齿伶俐,更伶俐才好,要是他被一辆啤酒卡车撞了,他得觉得那是某个长腿美人用长棍面包在戳他的头。”
“小菜一碟,”我说。“你需要的是纽约扬基队、罗伯特·多纳特[2]和‘游艇俱乐部男孩’[3]。”
“你可以这么说,”安娜说,“发点小财。一天二十美元,以前也是。我已经很多年不做掮客了,不过这次我是破例了。我在侦探圈顺风顺水,赚钱却不引火烧身。让我们看看格拉迪斯对你的印象如何。”
她将烟嘴颠倒个方向,轻轻敲击一台巨大的黑色镀铬信号器上的按键。“亲爱的,进来把安娜的烟灰缸倒了。”
我们等待着。
门开了,一个穿着比温莎公爵夫人还要华丽的高个金发美女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她迎风拂柳般地穿过房间,清空安娜的烟灰缸,拍了拍她那圆润的脸颊,向我暗暗抛了个媚眼,便走出去了。
“我想她脸红了,”门关上时她说。“我猜她的脸到现在还红着呢。”
“她脸红了——而我晚上约了达瑞尔·扎纳克吃饭,”我说。“别东拉西扯了。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有损一个女孩的名誉。一个红发女子,长着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她是一个赌鬼的鱼饵,吊上了一个富翁的傻小子。”
“我要怎么对付她?”
安娜叹了口气。“这是个脏活儿,约翰尼。要是她有任何前科,你就挖出来,扔在她脸上。要是没有——她更有可能是来自好人家,就由你处置了。你想起来什么了,是吗?”
“我记不得上一个案子了。哪个赌徒?什么富翁?”
“马蒂·埃斯特尔。”
我刚要从椅子上站起身,又想起来近一个月生意很差,我需要钱。
我又坐下了。
“当然,你可能陷入麻烦。”她说。“我从没听说马蒂在光天化日下杀人,但他也不是善男信女。”
“没有麻烦就没有生意,”我说。“二十五块一天,最低二百五十,我就接了。”
“还得给我自己留一点,”安娜抱怨道。
“那好。城里的小工多得是。很高兴见到你精神这么好。再见,安娜。”
这回我站起来了。我的命不值钱,可是那点钱还是值的。马蒂·埃斯特尔的确是难缠的家伙,他的身后有帮手,还有保镖。他住的地方在西好莱坞,位于日落大道上。他不会动粗,可他要是动起粗来,就要出大事儿了。
“坐下,这是一桩买卖。”安娜嘲讽道。“我是个又老又穷、破了产的女人,勉强经营一家高端侦探公司,身材走形,病入膏肓,那就拿走我最后一个子儿,取笑我吧。”
“那个女孩是谁?”我再度坐下来。
“她的名字叫哈里特·亨特里斯[4]——这么看来也是一个极妙的名字。她住在艾尔·米拉诺,北西克莫街1900号楼,一个非常高档的地方。父亲三十一岁时破产,从办公室窗户跳楼。母亲去世。在寄宿学校的妹妹远在康涅狄格州。这些信息可能会有启发。”
“谁查出这些的?”
“委托人得到了一叠票据的影印件,是那个傻小子签给马蒂的,金额高达五万块。那个傻小子——他是老头收养的儿子——否认这些票据,孩子们总是这样。于是委托人让一个名叫阿波加斯特的家伙去调查这些影印件,阿波加斯特假装很擅长这类事。他说没问题,做了一番调查,可他就像我一样,太胖了,无法胜任跑腿的活儿,于是他退出了。”
“那我可以跟他聊聊吗?”
“我看可以。”安娜的下巴点了好几次。
“这位委托人——有名字吗?”
“孩子,你会有一个惊喜。你可以私下见他——马上。”
她再次轻轻敲击信号器上的按键。“请吉特先生进来,亲爱的。”
“这个格拉迪斯,”我说,“有恋人吗?”
“你就放过格拉迪斯吧!”安娜几乎是向我尖叫。“她在离婚官司里对我来说每年价值一万八千块。任何想碰她一指头的人,约翰尼·达尔莫斯,实际上都进了火葬场。”
“她总有一天要金盆洗手的,”我说。“我就不能追她吗?”
开门声终止了这场对话。在镶有木板的接待室里我没见过他,因此他肯定是一直等候在一间私人办公室里。他显然并不享受。他快步走进来,迅速关上门,然后猛地从马甲中拉出一块八角形的铂金怀表,瞪着它。一头浅色的金发,个子很高,身穿一套细条纹法兰绒套装,剪裁时髦。他的翻领上插着一小朵粉色的玫瑰花花蕾。一张精明而又冷若冰霜的脸孔,双眼下方有些许眼袋,嘴唇略厚。他拄着一根乌木拐杖,顶端嵌着银质的柱头。脚上穿着鞋罩,外表看上去有六十好几,不过我猜他实际年龄还要老十来岁。我不喜欢他。
“二十六分钟,哈尔西小姐,”他冷冰冰地说。“我的时间十分宝贵。因为珍惜时间,我才能赚这么多钱。”
“好吧,我们正试图帮你节约一些钱,”安娜拖长声音说。她也不喜欢他。“抱歉让你久等,吉特先生,可你想见见我挑选的侦探,我只能派人去请他来。”
“他看起来并不是适合我的那一类,”吉特先生说着,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我认为一位绅士更能——”
“你不会是烟草路上的吉特先生吧,对吗?”我问他。
他慢慢向我靠近,半举起拐杖,他冷漠的双眼仿佛利爪一般将我撕碎。“你是在侮辱我吗,”他说。“我——我这种身份的人。”
“请稍等片刻,”安娜开口道。
“等什么等,”我说。“这家伙说我不是个绅士。也许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这样说没错——可像我这种身份的人从来没有受到过别人肮脏的攻击。他配不上。当然了,除非他不是有意的。”
吉特先生挺直腰板,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他再次拿出他的怀表,看了看。“二十八分钟了,”他说。“我道歉,年轻人。我无意冒犯你。”
“这好多了,”我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烟草路上的吉特先生。”
这话差点又让他发作,可他忍住了。他不太确定我是什么意思。
“趁我们在这儿,问一两个问题,”我说。“你愿意给这个叫亨特里斯的姑娘一点钱吗——作为补偿?”
“一个子儿也没,”他厉声说。“我为什么要给她?”
“这是一种默契。假设她跟他结婚。他会继承到多少钱?”
“目前,他每个月能从他母亲、我已故妻子设立的信托基金里得到一千美元。”他垂下头。“他长到二十八岁时,就会继承更多的财富。”
“你不能因为那个女孩的企图而责怪她,”我说。“至少这段时间不可以。马蒂·埃斯特尔怎么样了?有什么条件吗?”
他用一只透着紫色血管的手把他的灰色手套捏得皱皱巴巴。“债台高筑。一笔赌债。”
安娜疲倦地叹了口气,将烟灰掸落在桌子上。
“当然,”我说。“可赌徒不会让别人对自己食言的。毕竟,如果你儿子赢了,马蒂会报答他的。”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这个瘦高个儿冷漠地说。
“是的,可试想一下马蒂坐在那儿,揣着五万块现钞。要是不值一钱,他晚上怎么睡得着?”
吉特先生看起来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有人会使用暴力?”他几乎是温文尔雅地暗示道。
“这很难说。他经营的地方非常隐秘,有一帮人跟着。他要考虑自己的名声。但他身处一个骗局,他了解人们。事情会发生在——远离马蒂的住处。马蒂也不是浴室地毯,待着不动的。他会出来,四处走动。”
吉特先生再次查看了怀表,他着实生气。他啪的一声将怀表甩回马甲里。“这些都是你的事,”他严厉地说。“地方检察官是我的一个私人朋友。如果这件事超越了你的能力——”
“是的,”我告诉他。“可你照样还得纡尊降贵来拜访我们的街道。即便地方检察官在你的马甲口袋里——和那块怀表在一起。”
他戴上帽子,套上一只手套,用拐杖敲敲鞋子边缘,走向门口,打开了门。
“我只问结果,看结果买单,”他冷漠地说。“我从不欠款。我有时甚至很慷慨,尽管别人不认为我是个慷慨的人。我想我们大家能互相谅解。”
他好像眨了眨眼,然后走出门外。在自动闭门装置的气垫作用下,门缓缓地关上了。我望着安娜,咧嘴一笑。
“很可爱,不是吗?”她说。“我想从他身上赚一笔买一套鸡尾酒酒具。”
我从她身上坑了二十美元——作为预支费用。
我要找的阿波加斯特是约翰·D·阿波加斯特,他在伊瓦尔大街附近的日落大道上有间办公室。我从一个电话亭里给他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声音很厚重。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喘气声,好像此人刚刚赢了一场吃馅饼大赛。
“是约翰·D·阿波加斯特先生吗?”
“是的。”
“我是约翰·达尔莫斯,一名私家侦探,现在正在调查一桩你之前接手的案子。委托人叫吉特。”
“是的,怎么?”
“我能过来跟你聊聊这件案子吗——我先吃个午饭?”
“好。”他挂了电话。我判定他是个话不多的人。
我吃了午饭,开车前往那个地方。那是在伊瓦尔大街的东面,一栋老式的两层建筑,门面的墙砖最近刚刚粉刷过。沿街有几家商铺和一家餐厅。大楼入口就是通往二楼的一段笔直的楼梯。在下面的登记簿上我看到——约翰·D·阿波加斯特,212套房。我上了楼,来到一条宽阔笔直与大街平行的走廊。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站在我右手边的敞开的门口。他的额头上系着一面圆形的镜子,向后一推门,脸上带着一种迷惑的表情。他返回办公室,关上了门。
我走了另外一边,大约走了走廊一半的距离。远离日落大道那侧的一扇门上刻着——约翰·D·阿波加斯特。可疑文件核查人。私人调查员。请进。门一推就开了,通往一间没有窗户的接待室,旁边放着几把安乐椅、一些杂志和两个烟灰缸架。房间里有两个落地灯,一个吸顶灯,都亮着。另一侧的门上刻着约翰·D·阿波加斯特。可疑文件核查人。私人。地上的新地毯廉价却厚实。
我打开外面那扇门时,蜂鸣器响了,直到门关上,蜂鸣器才停响。没有任何动静。接待室里没人。里间的门没开。我走上前,听着隔板——里面没有说话声。我敲了敲门。同样没有回应。我试着去拧门把手。拧开后,我走进了房间。
这个房间有两扇朝北的窗,两侧都拉上了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窗台上积满了灰。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两个档案柜,剩下的就是地毯和墙壁了。左侧另一扇门的玻璃嵌板上刻着:约翰·D·阿波加斯特。实验室。私人。
我想,我也许会记住这个名字。
我所待的这个房间很小。似乎对那只放在桌子边缘、肉乎乎的手来说也太小了,它一动不动,握着一支粗短的铅笔,就像那种木工的铅笔。它的腕子,光滑洁净,宛如一只碟子。衬衫袖口从外套中露出,系着袖扣,不太整洁。袖子大半垂落在桌子远处,无法看清。桌子不到六英尺长,因此他可能个头不高。我所站的地方仅仅能看见他的手和袖子末端。我悄悄地往回穿过接待室,关好门,确保无法从外面打开。我关了三只灯,回到那间私人办公室,走到桌子的另一头。
他确实很胖,胖得惊人,甚至比安娜·哈尔西还胖。此刻我能看到他的脸了——看起来就像一只篮球这么大。即使是现在,他依然脸色红润,令人喜欢。他正跪在地上,硕大的脑袋靠在桌子底下的内角处,左手平放在地上,下面压着一张黄色的纸片。五根肉鼓鼓的手指尽可能地摊开在地,露出黄色的纸片。他看上去仿佛是在用力挤压地板,实际上他并没有。真正支撑他身体的是他自己的脂肪。他曲着身子,压在自己粗壮的大腿上,身体的厚重将他支撑成如此:跪在地上,稳稳地固定着。要把他打倒需要好几个出色的阻击后卫才行。现在想这些可不太好,可我还是这么想了。我抽了点时间,抹抹自己的后脖子,虽然今天天气并不暖和。
他头发灰白,修剪得很短,脖子上的褶子就像手风琴一般。他的脚很小,许多胖子的脚都是这样,他穿了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此刻它们侧着斜放在地毯上,靠拢在一起,整洁而恶心。他身穿一套深色西装,西装急需清洁。我弯下腰凑上前,手指伸进他脖子上那无穷无尽的脂肪中。那儿也许有条动脉,可我找不到,他也不再需要那条动脉了。地毯上他那两只肿胀的膝盖之间,一块深色的污迹正不断地晕开——
我跪在边上,抬起那肉鼓鼓的手指,下面压着张黄色纸片。手指冰凉,可又不止冰凉,柔软,还有些黏腻。纸片是从一本便笺本上撕下来的。要是上面留下信息的话,一定会好看得多,可惜没有。上面只有模糊而无意义的符号,不是单词,甚至不是字母。他遭到枪击后试图写点什么——也许他以为他在写些什么——可他拼尽全力留下的只是些鬼画符。
这时,他的躯体垮下了,可那只胖手还牢牢地把纸片压在地板上,另外一只手则握着那支粗短的铅笔。他的躯体嵌入了他那粗壮的大腿中,就这么死去了。约翰·D·阿波加斯特。可疑文件核查人。私人调查员。真他妈的私人。他在电话上对我说了三次“是的”。
他此刻就在眼前。
我用手帕擦拭了门把手,关闭接待室的灯,留着外间的门,这样可以从外面锁住它,离开了走廊,离开了大楼,离开了这个街区。据我所知,没人看见我离开。
安娜告诉我,艾尔·米拉诺位于北西克莫街1900号楼。我把车停在经过装饰的前院附近,走向通往地下车库入口处的淡蓝色霓虹灯广告牌。我沿着安有栏杆的斜坡行走,来到一块明亮的开阔地,到处是闪闪发光的汽车,空气凉爽。一个穿戴整齐、肤色浅黑的黑人穿着一套一尘不染的连体工作服从一间透明办公室中走出,露出蓝色的袖口。他的黑发梳得滑顺无比,如同乐队指挥一般一丝不乱。
“忙吗?”我问他。
“有时忙有时闲,先生。”
“我的车停在外面需要清洗。五块钱洗一次怎么样?”
不奏效。他不是那种人。他栗色的双眼变得疑虑重重、冷漠疏远。“这样洗车真是笔好生意,先生。我可以问一下除了洗车之外还有什么要求吗?”
“有一点。哈里特·亨特里斯小姐的车在吗?”
他四下看了看。我瞧见他目光沿着一排闪亮的汽车游走,最后停在了一辆淡黄色的敞篷车上,就像门前草坪上的厕所这么不招人注目。
“是的,先生。在这里。”
“我想要她的公寓房间号,想找一条不经过大堂就能到那儿的路。我是一名私家侦探。”我给他看了看徽章,不过却没能逗乐他。
他露出一个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惨淡的微笑。“对一个打工的人来说,五美元是不少,先生。不过这差了点儿,不够让我去冒丢饭碗的风险。也就是差了从这儿到芝加哥的这点儿距离,先生。我建议你省下五美元,先生,去试试正常的出入模式。”
“你真是条汉子,”我说。“你长大了打算干什么——当个五英尺高的架子?”
“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先生。我今年三十四岁,婚姻幸福,有两个孩子。午安,先生。”
他转过身去。“好吧,再见,”我说。“原谅我满嘴威士忌的气味。我刚从比尤特[5]来。”
我沿着斜坡原路返回,在街上闲逛,终于来到了我一开始就该来的地方。我也许清楚五美元和一枚徽章是无法让我在艾尔·米拉诺这样的地方畅通无阻的。
那个黑人此刻大概在打电话。
大楼是一栋巨大的白色石灰泥粉刷的建筑,具有浓郁的摩尔风格,前院挂着四个硕大的、已经腐蚀了的灯笼,还有高耸的枣椰树。入口位于L形的内转角,向上的大理石台阶通往一扇拱门,外框嵌有加利福尼亚式或者洗碟盆式的马赛克图案。
一个门卫为我打开门,我走了进去。大堂倒也不大,跟扬基体育场差不多。地上铺着浅蓝色的地毯,下面还垫有海绵橡胶。踩在地上脚感松软,我简直就想躺在上面打滚了。我晃到前台,一只手肘撑在桌上,对面瞪着我的服务员苍白消瘦,胡子长得可以卡在你的指甲下。他拨弄着胡子,望着我身后一只阿里巴巴的油壶,大得能装下一只老虎。
“亨特里斯小姐在吗?”
“我该怎么通报?”
“马蒂·埃斯特尔先生。”
这样做并没有比我在车库时的表演效果更好。他用左脚支撑,靠在什么东西上。桌子尽头一扇蓝色镀金的门打开了,一个沙色头发的大个子走了出来,马甲上还沾着雪茄灰,随意地倚靠在桌子一端,瞪着那个阿里巴巴的油壶,仿佛是在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痰盂。
服务员提高了嗓门。“你是马蒂·埃斯特尔先生?”
“他派来的。”
“这是不是有点区别?先生,我是否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是?”
“可以问,”我说。“但不能说。上面的命令。请见谅我这么固执,还有这些废话。”
他不喜欢我的礼貌。他不喜欢与我有关的一切。“恐怕我不能为你通报,”他冷漠地说。“霍金斯先生,我有件事能听听你的意见吗?”
那个沙色头发的男人将目光从油壶移开,沿着桌子嗖地走到我近身处。
“是的,格里高利先生?”他打了个哈欠。
“你们俩疯了,”我说。“还有你们的女士朋友。”
霍金斯咧嘴笑道。“到我的办公室来,伙计。我们看看能否让你说实话。”
我跟着他进了那个他刚钻出来的狗洞。里面足够容纳一张小桌子、两把椅子、一只及膝高的痰盂以及一盒敞开的雪茄。他屁股靠在桌边,客气地对我笑笑。
“玩得很溜嘛,是吗,伙计?我是这里的保安。说吧。”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玩得溜,”我说,“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仿佛烤华夫饼的铁芯,沉甸甸的。”我掏出钱包,将徽章给他看,还有我证件照的影印件。
“又是个侦探,哼?”他点点头。“你打一开始就该来找我。”
“当然,只是我从未听说过你。我想见见这位亨特里斯小姐。她不认识我,但我要和她谈点事,不会吵到大家。”
他向边上移动了一码半的距离,雪茄叼在了嘴角另一侧。他望着我右边的眉毛。“开什么玩笑?干吗要去讨好楼下的黑鬼?你经费很多吗?”
“也许吧。”
“我这人好说话,”他说。“不过我必须保护客人。”
“你的雪茄快抽完了,”我垂下头看着烟盒。我拿起两支雪茄,闻了闻,将一张叠好的十美元纸币卷在雪茄下,然后放回原处。
“真不赖,”他说。“你我可以交个朋友。你想要什么?”
“去告诉她,我是马蒂·埃斯特尔派来的。她会见我的。”
“要是拿了回扣就保不住饭碗了。”
“你不会的。可我身后还有大人物。”
“身后是多远?”
我刚想伸手去取回我的十美元,但他推开了我的手。“我就冒一次险,”他说。他伸手去取他的电话,接了814房,嘴里哼着小调。他的哼哼声听起来就像是一头生了病的奶牛在叫唤。突然他的身子前倾,脸上堆出甜蜜的笑容。他的声音缓缓流淌出来。
“亨特里斯小姐吗?我是霍金斯,保安。霍金斯。是的……就是我霍金斯。当然,你见过很多人,亨特里斯小姐。这样,在我办公室里有一位先生带了埃斯特尔的口信,想要见见你。没有你的允许,我们不能让他上去,因为他不愿意透露姓名……是的,霍金斯,这里的警卫,亨特里斯小姐。是的,他说你不认识他本人,不过我看这人还可靠……好的。多谢,亨特里斯小姐。这就让他上楼。”
他放下听筒,轻轻地拍了拍电话机。
“你就只差点儿背景音乐了,”我说。
“你可以上去了,”他迷迷糊糊地说。他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拿雪茄盒,收好那张纸币。“真是个人精,”他温和地说。“我每次一想到那个女人,就不得不到外面溜达一圈。我们走吧。”
我们再次来到大堂,霍金斯送我到电梯,使了个眼色,让我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时,我瞧见他向入口处走去,大概是要出去溜达一圈了。
电梯里的地板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镜子,还有间接照明。轿厢柔和地缓缓上升,就像温度计中的水银一般。电梯门静静地打开了,我漫步于被用来当做走廊地毯的青苔上,来到一扇上面刻着814号的房门前。我按了边上的一个小按钮,室内铃声叮当直响,门开了。
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羊毛裙,头上一顶斜戴的帽子垂在耳边,活像一只蝴蝶。双眼距离略宽,中间似乎留下思考的空间。它们是一种天金石的蓝色,头发则是暗红色,仿佛一团被压制的火焰,不过仍然危机重重。她个子很高,不太可爱。脸上浓妆淡抹倒也恰如其分,手上正指着我的香烟上装着一个吸嘴,大约三英寸长。她看上去并不凶,可她仿佛已经听到了所有答案并记下了她认为自己可能以后会用得着的那些。
她冷酷地望着我。“好吧,有什么口信,棕眼睛小子?”
“我得进去说,”我说。“我从不站着讲话。”
她漠然地笑了,我挨着她的烟头,走进了一间狭长的房间,里面有大量精美的家具、窗户、窗帘等等。一块屏风后,壁炉里的火正熊熊燃烧,瓦斯罐上有一大块原木。这个漂亮的壁炉前有一张漂亮的玫瑰色长沙发,一条丝质的东方地毯挂在前面,边上的矮桌上摆着苏格兰威士忌,加上冰桶里的冰块,一切都让人感到宾至如归。
“你最好来一杯,”她说。“手上没有一杯酒的话,你大概也不能讲话。”
我坐下,去拿那瓶威士忌。那女孩则陷入另一张椅子中,跷着二郎腿。我想到了霍金斯在外面溜达。我能够设身处地地明白一些他的想法了。
“这么说你是马蒂·埃斯特尔派来的,”她这么说,并没有拿起酒杯。
“从没见过他。”
“我已经料到了。在耍什么花招,伙计?马蒂·埃斯特尔可是会很想听听你怎么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的。”
“我的脚都在发抖。那你为什么放我上来呢?”
“好奇。我随时都期待像你这样的家伙。我从不回避麻烦。你是个侦探,对吗?”
我点了一支烟,点点头。“私家侦探。我想提出一个小小的交易。”
“提吧。”她打了个哈欠。
“给你多少钱你才愿意放过小吉特?”
她又打了个哈欠。“你的话让我——兴趣不大,我没法回答你。”
“别吓唬我了。老实说,你开个价?难道这是一种侮辱?”
她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很甜,露出整齐漂亮的牙齿。“我现在是个坏姑娘,”她说。“我不必开价。他们已经带给我了,还系着丝带。”
“那个老头有点难缠。他们说,他的水很深。[6]”
“水又不值钱。”
我点点头,喝了点酒。很棒的苏格兰威士忌。简直完美至极。“他的意思是,你什么都得不到,只会声名狼藉。你会深陷泥潭,没有出路。”
“难道你为他工作。”
“听起来很可笑,是吗?可能会有一个聪明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可我此刻还没想到。你——或者你们,想要多少?”
“五万块怎么样?”
“五万块给你,还有五万块给马蒂吗?”
她哈哈大笑。“那么,你应该明白马蒂不想要我掺和他的生意。我只是考虑我这头。”
她双腿换了个方向。我在酒杯里又加了块冰。
“我考虑的是五百,”我说。
“五百?”她一脸疑惑。
“美元——不是劳斯莱斯。[7]”
她开怀大笑。“你逗我。我应该叫你去死吧,可我喜欢你那棕色的眼睛。温暖人心的棕色眼眸中点缀着金色的斑点。”
“你省省吧,我可一个子儿都没有。”
她微笑着,在双唇间夹上一支新的香烟。我上前为她点烟。她抬起头,迎着我的目光。她的双眼中闪耀着火花。
“也许我已经不需要了,”她温柔地说。
“也许这就是他花钱雇那个胖子的原因——所以你不能摆布他。”我再次坐下。
“谁雇了谁?哪个胖子?”
“老吉特雇了一个名叫阿波加斯特的胖子。他在我之前负责这个案子。你不认识吗?他今天下午被干掉了。”
我的口气很随意,等待着大吃一惊的效果,可她压根儿没反应。她嘴角上挑衅的笑容没有消失。她的眼神没有变化,呼吸间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这与我有关系吗?”她平静地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谋杀了他。事情发生在他的办公室,中午或是稍晚一些的时候。这可能与吉特的案子没有关系。不过发生的时机太寸了——就在我接受这件案子之后,要找机会与他面谈之前。”
她点点头。“我明白了。你认为马蒂会做这样的事。当然,你报警了吧?”
“我当然没有。”
“你在那儿错过了一些机会,伙计。”
“是的。可让我们谈谈价格,最好是不高的。因为无论警察怎么对付我,他们知道整件事——要是他们知道的话,他们对付马蒂·埃斯特尔和你下手只会更重。”
“有点敲诈的意思,”那女孩冷酷地说。“我想我可以这么说吧。别太过分了,棕眼珠。顺便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达尔莫斯。”
“听着,约翰。我的名字曾经上过社会名人录。我的家庭非常体面。老吉特他毁了我的父亲——所有的手段都合理合法,就是那种卑鄙小人害人的伎俩——他毁了他,我父亲自杀,母亲去世,我有个小妹妹要送回东部的学校去。也许我并不他妈的在意怎样赚钱来照顾她。也许以后某一天我也会照顾老吉特——即使我不得不与他的儿子结婚。”
“继子,收养的儿子,”我说。“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这还是会狠狠地伤害他,伙计。这男孩几年后就会得到一大笔钞票的。我会做得更绝——即便他已经在酗酒了。”
“你在他面前不会这么说,女士。”
“不会吗?看看你后面,傻帽。你早该掏掏耳屎了。”
我站起身,迅速向后转去。他站在离我约四英尺的地方。他之前从某扇门里出来,蹑手蹑脚地走过地毯,我一直忙着耍小聪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身材魁梧,一头金发,穿着一身粗糙的便服,开领衬衫上围了一条围巾。他脸色红润,目光闪烁,不过却没有聚焦在任何东西上。他有点儿醉得过早了。
“趁你还能走路,快滚吧,”他向我冷笑道。“我都听见了。哈丽[8]随便怎么说我都行。我喜欢。快滚,不然我打落你的牙齿叫你咽下去。”
女孩在我身后大笑。我不喜欢这笑声。我向这个大块头金发男孩走近一步。他眨了眨眼。尽管他身强体壮,却是个绣花枕头。
“揍他,宝贝儿,”那女孩冷酷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喜欢看这些硬骨头弯腰求饶的样子。”
我回头向她抛了个媚眼。事实证明这么做大错特错。他大概发狂了,可他仍然能撞倒一堵墙。我正回头的时候,他揍了我。他狠狠地揍了我一拳,打在了我的下颌后端。
我往旁边打了个趔趄,试图伸直腿,不过还是滑倒在了丝质的地毯上。我头朝下向前俯冲了一会儿,脑袋毕竟不如撞上的家具这么硬实。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会儿,我瞧见他的红脸居高临下地在嘲笑我。我想我对他有点抱歉——即便在此时。
黑暗袭来,我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时,窗外的灯光穿过房间笔直地射向我的双眼。我的后脑勺开始作痛。我摸了摸伤口,黏糊糊的。我缓缓地移动身驱,就像一只身处陌生房屋里的猫一样,跪在地上,直起身子,摸索到长沙发尽头矮凳上的威士忌酒瓶。不知是不是奇迹,我居然没有打碎酒瓶。倒地时,我的头撞到了一张椅子上犹如利爪的椅腿。这一下可比那小吉特的铁拳更疼。我能感觉到下颌上的痛处了,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不足以写在我的日记中。
我站起身来,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四下环顾。周围没人。房间里空空如也。周围一片寂静,唯有迷人的香水留下的余韵。有一种香水直到消失时你才会留意到,仿佛树上最后一片树叶一般。我又摸了摸头部,用手帕碰了碰那黏糊糊的伤口,看来还不值得大惊小怪,于是我又喝了一口酒。
我坐下时把酒瓶放在膝盖上,倾听着某处传来的车水马龙声渐渐远去。这是一间陈设精致的房间。哈里特·亨特里斯小姐是个漂亮的女孩。她认识了几个坏朋友,可谁又不是呢?我会批判这一类事。我又灌了一口酒。现在酒瓶里的酒比刚才少了很多。它很温柔,你几乎没有察觉到在下咽。它没有带走你一半的扁桃体,就像某些我必须喝的玩意。我又喝了很多。我的头现在不疼了。我感觉好多了。我想高唱《丑角》[9]的序曲。是的,她是个漂亮女孩。如果她在自食其力,那么她干得不赖。我支持她。她出色极了。我享用了更多她的威士忌。
酒瓶里还剩一半。我轻轻地晃了晃,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把帽子随便套在头上,然后离开。我走进了电梯,没有撞到走廊两边的墙壁,飘飘忽忽地下了楼,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大堂。
霍金斯,那个保安,又靠在了桌子一头,呆呆地注视着阿里巴巴的油壶。还是那个服务员,用鼻子蹭他那小巧可爱的胡子。我向他微笑。他也向我笑笑。霍金斯也向我微笑致意,我也以笑容回敬。大家都棒极了。
我第一次走前门,给了门卫二十五美分,顺着台阶飘然而下,沿着人行道走到了大街上,找到了我的车。加利福尼亚的黄昏很快落下了帷幕。这是一个迷人的夜晚。西边的启明星明亮如街灯一般,亦如生活,更似亨特里斯小姐的双眸那般璀璨,也像一瓶苏格兰威士忌。这倒提醒了我。我掏出了方形的酒瓶,小心地倒出一些,然后塞上瓶塞,又塞入口袋中。还剩下很多,足够我撑回家。
回家路上我闯了五个红灯,不过我运气还不错,没人追捕我。我把车停在公寓门口附近,靠近路沿。我乘电梯上了楼,有点艰难地打开房门,好不容易拿出了那瓶酒。我把钥匙插进门里,打开门,走进房间,摸到电灯开关。在完全精疲力竭之前,我又喝了一些我的“良药”。于是我走向厨房,去找些冰块和姜汁啤酒,准备畅饮一番。
我觉得公寓里有股怪怪的味道——一下子说不上来是什么味儿——一种药味。不是我留下的,我出门时也没有这味道。不过我觉得不必较真。我走向厨房,不过只走到半路。
他们从壁床旁边的更衣室里出来了,几乎是肩并肩——他们两个——拿着枪。那个高个子咧着嘴笑。他的帽子压得低低的,长着一张楔形脸,底下越来越小,就像一张方块A的下半段。一双漆黑水润的双眼,鼻子毫无血色,也许是用白蜡做的。他的枪是长筒的柯尔特护林者手枪,瞄准器已经被锉掉了。这意味着他认为他是好人。
另外一个长得像只小裩犬的流氓,一头粗硬的红发,头上没戴帽子,眼神黯淡苍白,一对招风耳,一双小脚蹬着一双脏兮兮的白色运动鞋。他手上那把自动手枪看起来太重,他无法举起,可他似乎很享受举着枪的样子。他张大嘴巴,呼哧呼哧地喘气,我刚才留意到的味道正是从他的嘴里冒出来的气流——是薄荷脑的味道。
“举起手来,你——”他说。
我举起双手。除此之外也无可奈何了。
那个小个子绕到边上,从侧面靠近我。“对我们说,我们逃不掉的,”他讥笑道。
“你们逃不掉的,”我说。
高个子继续肆无忌惮地狞笑,他的鼻子看上去仍然像是白蜡做的。小个子吐了口痰在我的地毯上。“呀!”他走近我,斜着眼,用那把大手枪戳戳我的下巴。
我下意识地躲开。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笑纳这种挑衅。可我感觉要比一般情况好。我打遍天下无敌手。我三下五除二,缴了他们的枪,一把掐住那小个子的喉咙,狠狠用肚子撞了他,一手捏住他那只握枪的小手,把枪打落在地。简直是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除了他的呼吸比较难闻。他被打得口吐白沫,满嘴嘟嘟囔囔,咒骂不休。
那个高个子站在一边,斜视着我,但并没有开枪。他没有挪动位置。眼神似乎有点儿焦虑,我觉得,可我无暇来确定。我在那个小流氓身后,弯着腰,一手掐住他,一手抓住他的枪。可这么做错了。我本应该掏出我自己的枪。
我将他重重地推开,他踉踉跄跄地撞上了一把椅子,栽倒在地,于是便对着椅子一阵乱踢。高个子男人哈哈大笑。
“枪上没有撞针,”他说。
“听着,”我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我这里还有半瓶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正打算找个地儿干了它。别再浪费我时间了。你们这些臭小子想干什么?”
“枪上可没有撞针,”白蜡鼻子说。“不信试试。我从来不让弗里斯基带着上膛的家伙出门。他太冲动了。你的手臂动作很漂亮,伙计。这是我对你的评价。”
弗里斯基从地上站起来,又朝地毯吐了口痰,哈哈大笑。我将自动手枪的枪口对着地板,扣下扳机。手枪发出了干巴巴的咔嗒声,不过从枪体的平衡感来说,似乎里面是有弹匣的。
“我们不想伤害你,”白蜡鼻子说。“这次来不为了这个目的。下次就说不准了。谁知道呢?也许你是个识相的家伙。别插手小吉特的事儿了,话撂在这儿了。明白吗?”
“不。”
“你不听话?”
“不,我不明白。谁是小吉特?”
白蜡鼻子没有被逗乐。他优雅地挥了挥那把长筒点二二口径手枪。“你应该修理一下脑袋瓜子,伙计,同时,也该把你的门修一修了。真是轻而易举,弗里斯基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
“这我知道,”我说。
“把帽子给我,”弗里斯基大声咆哮。他再次从地上爬起来,可这回他没有撞向我,而是撞向他的同伙。
“安分点,蠢货,”高个子说。“我们只是给这家伙带个口信。我们不是来揍他的。不是今天。”
“你说的!”弗里斯基大吼道,试图从白蜡鼻子手中抢夺那把点二二口径手枪。白蜡鼻子毫不费力地将他抛到一边,不过这个小插曲让我腾出空来把自动手枪换到左手,右手抽出我的鲁格手枪。他点点头,可似乎并不在意。
“他没有父母,”他悲哀地说。“我就让他跟着我混。如果他不咬你的话,就不用在意。我们现在就走了。你明白了吧。别插手小吉特的事儿。”
“现在对着你们的是一把鲁格手枪,”我说。“谁是小吉特?也许在你们离开之前,我们会叫些警察来。”
他不耐烦地笑了笑。“先生,我带着这把小口径手枪是因为我能开枪。要是你觉得你能制住我,那就试试。”
“好吧,”我说。“你认识一个叫阿波加斯特的人吗?”
“我见过很多人,”他说着,嘴边又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也许有,也许没有。再见,伙计。保重。”
他迈步向门口走去,侧着身子向前移动,目的是始终使我处于射程之内,我也同样如此,这只是事关谁先开枪并且一击即中,抑或是否值得开枪,喝了这么多温热的威士忌我是否还能打中什么玩意儿。我放他走了。在我看来他不像是个杀手,但我可能猜错。
那个小个子男人趁我走神时,再次撞向我。他从我的左手上抢过自动手枪,哧溜一下跑到门口,往地毯上吐了口痰,溜走了。白蜡鼻子在后面掩护他——那张又长又尖的脸上,长着白色的鼻子、尖尖的下巴,一副厌倦的表情。我永远忘不了他。
他轻轻地关上门,我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拿着我的枪。我听见电梯上来又下去的声音。我仍旧站在原地。马蒂·埃斯特尔不太可能找这么两个小丑来恐吓人。我思考着,不过思绪将我带到了别处。我想起了留下的半瓶威士忌,继续开我的秘密会议。
一个半小时后,我感觉好多了,不过仍然晕晕乎乎。我感到困极了。
刺耳的电话铃吵醒了我。我正在椅子上打瞌睡,结果证明这么做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因为我醒来时,发现嘴里塞着两条法兰绒毛毯,头疼欲裂,后脑勺和下巴上的伤口不会比一只雅基马的苹果更大,可是却隐隐作痛。我感觉糟透了,就像一条被截肢的大腿一样。
我爬向电话,挣扎着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接起了电话。这声音透着冰锥般的冷漠。
“达尔莫斯先生吗?我是吉特先生。我想我们上午见过。恐怕我对你态度有点儿强硬。”
“我自己还有点僵硬呢。你儿子朝我下巴捅了一拳。我是指你的继子,或者是你的养子——不管是什么吧。”
“他既是我的继子,也是我的养子。真的吗?”他听起来颇有兴趣。“你在哪里见到他的?”
“在亨特里斯小姐的公寓。”
“哦,我知道了。”一阵突如其来的缓和,冰锥融化了。“非常有趣。亨特里斯小姐有什么说的?”
“她很喜欢,很喜欢令公子在我下巴上来一拳。”
“嗯。他为什么这么做?”
“起先她把他藏起来。他偷听了一些我们的对话。他不喜欢。”
“嗯。我一直在想,也许要她配合的话,我们得给予她一些照顾——当然,不会很多。如果我们能确定的话。”
“她要价五万。”
“我恐怕我不——”
“别耍我,”我咆哮道。“五万美元。五万块。我只提供她五百块——只是个玩笑。”
“你似乎以一种相当轻率的态度对待这整件生意,”他同样咆哮着回敬我。“我不习惯这类事,我不喜欢这样。”
我打了个哈欠。我才不在乎呢。“听着,吉特先生,我是个爱鬼混的人,可我对工作一贯认真。这件案子有一些非同寻常的角度。比如说,刚才有两个持枪男子就在这里,我的公寓,袭击了我,叫我别插手吉特的案子。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件案子这么凶险。”
“老天爷!”他听起来十分震惊。“我觉得你最好立刻到我家来,我们来讨论一下具体情况。我派车来接你。你能马上过来一趟吗?”
“好的。不过我可以自己开车过来。我——”
“不,还是我派司机开车过来接你。他叫乔治;你可以绝对信任他。他应该二十分钟后到你那儿。”
“好吧,”我说。“那给我留点时间把‘晚餐’喝掉。让他把车停在肯莫尔路上的街角,正对着富兰克林大街。”我挂了电话。
我洗了个冷热水淋浴,换上干净衣服,感觉体面多了。我又喝了几杯,换了小杯,然后套上一件轻外套,下楼走到街上。
车已经等在那儿了。我看见它停在半个街区外的小路上,看上去就像新店开张时用的那种豪车。一对车前灯就像流线型火车前端的那种灯,两个琥珀色的雾灯紧紧地固定在前挡板上,一对侧灯就像普通的车前灯一样大。我走到汽车边上停下,一个男人从暗处走出来,手腕干净利落地一甩,把一支烟向身后扔去。他个子很高,体格魁梧,深色皮肤,戴着一顶鸭舌帽,穿一件俄式的束腰外衣,配有一条武装带,闪闪发光的护腿,臀部鼓鼓的,就像穿着英国军官的马裤似的。
“达尔莫斯先生吗?”他用戴着手套的食指碰了碰帽子的顶端。
“是的,”我说。“稍息。别告诉这是那个老吉特的车。”
“是其中一辆。”这是一个冷酷,却能令人振奋的声音。
他打开后车门,我上了车,陷入靠垫中。乔治钻进驾驶座,启动了这辆大轿车。汽车驶离街沿,在街角转弯处发出巨大的噪音,就像钱包里的纸钞刷刷作响。我们向西驶去。我们似乎在随波逐流,但我们经过了所有地方。我们驶过了好莱坞的心脏地带,接着是西端,然后来到日落大道,从灯红酒绿到安静凉爽的贝弗利山,直到跑马道将大路分开。
我们在贝弗利山加速,沿着山路行驶,可以瞧见远处豪宅的灯光,然后往北驶向贝沙湾。我们开始向上经过一段狭长的道路,两边是高墙,没有人行道和大门。宅邸的灯光温文尔雅地穿透了刚刚降临的夜色。一片寂静。只有轮胎摩擦混凝土发出的柔和的呜呜声。我们再次向左转,我瞥见一块写着“卡尔维洛车道”的指示牌。向上开到一半,乔治在两扇十二英尺宽的铁门处左转。接着出事了。
铁门远端两只车灯突然亮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响起,接着引擎声轰鸣。一辆汽车飞速冲向我们。乔治手腕一抖,身子绷直,踩下刹车,脱掉他右手的手套,一气呵成。
那辆车开走了,车灯摇曳。“他妈的酒鬼,”乔治向身后咒骂道。
可能是吧。酒鬼会开车去任何地方买醉的。可能是吧。我往下一滑,坐在汽车地板上,从我的腋下拔出鲁格枪,伸手打开保险。我一点一点打开车门,举着枪,从车窗向外张望。车灯照射到我的脸上,我忙低下头,光线移开后,才抬起头。
那辆车猛地停下了。车门忽然打开,一个人影跳了出来,手里挥舞着枪,大吼大叫。我听见声音便知道是谁了。
“举起手来,你——!”弗里斯基朝我们尖叫。
乔治把左手放在方向盘上,我再打开一点车门。路上的那个小个子上窜下跳,嚷个不停。他跳下来的那辆小型的深色汽车除了引擎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这是拦路抢劫!”弗里斯基大吼道。“出来,站好了,你们——!”
我一脚踢开车门,钻出车外,鲁格枪拿在一侧。
“你自找的!”小个子咆哮道。
我赶紧卧倒——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上的枪喷出了火星。肯定有人给他的枪安上了撞针。我头上方的玻璃碎了一地。透过余光,在那个紧要关头本来也无暇东张西望,不过我看见乔治的动作之流畅就像水中泛起的涟漪。我举起鲁格枪,正要扣下扳机,可是我身边射出了一发子弹——是乔治开的枪。
我收起枪。现在不需要了。
那辆深色的汽车颠簸着向前行驶,发出剧烈的声响向山下驶去。汽车呼啸着开了很长一段距离,那个小个子站在路中央,在两侧墙上的灯光映照下,仍然摇摇晃晃地挣扎着,形容诡异。
他的脸上流淌着一摊黑色物质。他的手枪在水泥地上弹了几下。他小短腿弯曲着,身子扑向一边,挣扎着翻滚了几圈,接着,非常突然,一动不动了。
乔治“呀”了声,嗅了嗅自己的左轮手枪。
“好枪法。”我钻出车,打量着这个小个子男人——现在已经拧巴成一团了。他那脏兮兮的白色运动鞋在一侧车灯的照耀下闪着微光。
乔治走到我身边。“怎么了,伙计?”
“我还没开枪。我只看到你那相当帅气的拔枪射击。真是帅呆了。”
“过奖了,朋友。他们肯定是在追踪杰拉尔德先生。我通常是在这个时间把他从俱乐部送回家,在俱乐部里打桥牌输了不少,喝得酩酊大醉。”
我们走向那个小个子,低头看着他。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个已经死去的小个子,脸上嵌着一颗很大的子弹,满身是血。
“关掉一些该死的灯,”我大吼道。“我们快点离开这儿吧。”
“房子就在街对面,”乔治说话的口气很轻松,仿佛刚才打中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老虎机里的一枚镍币。
“要是你喜欢自己的工作,就别让吉特一家知道这些事。你应该明白的。我们回到我的住处,重新来过吧。”
“我明白,”他厉声说道,跳进他的大轿车里。他关上雾灯和侧灯,我坐到他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
我们笔直行驶,开始向山上驶去,越过坡顶。我回头看看破碎的玻璃窗。那是最后面的那块小玻璃,它不是防震玻璃。车上已经有一大块玻璃掉落了。要是他们认真修理的话,可以重新安上,留下些证据。我觉得这无关紧要,不过也许有关系。
在山顶上,一辆巨大的豪华轿车经过我们向下驶去。车内的顶灯亮着,仿佛置身于一个光线明亮的陈列室,一对年迈的夫妇端坐在内,行着皇室礼仪。那个男人穿着晚礼服,戴着白围巾和一顶大礼帽。女人一身貂皮大衣,全身珠光宝气。
乔治若无其事地开过他们,踩下油门,我们急速右转,进入了一条黑漆漆的街道。“还有好几个纸醉金迷的晚宴,”他拖长声音说。“我打赌他们甚至都不会报道这些事。”
“是的。我们回家喝一杯吧,”我说。“我从没有真正喜欢过杀人。”
我们享用着哈里特·亨特里斯小姐的威士忌,透过杯沿望着对方。乔治脱下帽子后看上去长得不赖。他一头乱糟糟的深褐色波浪卷发,牙齿洁白整齐。他呷了一口酒,同时轻轻叼着一支烟。他那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眸中闪烁着寒光。
“耶鲁大学毕业的?”我问。
“达特茅斯学院,[10]这跟你有关系吗?”
“一切都与我有关。现在这年头大学文凭值几个钱呀?”
“一日三餐,还有一套制服,”他慢吞吞地说。
“小吉特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金发的彪形大汉,打得一手好高尔夫,自以为对付女人有一套,酒喝得够凶,可迄今为止还没喝到过呕吐不止的地步。”
“老吉特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他身上没有五分的话——他很可能会给你个一角。”
“啧啧,你谈论的可是你老板。”
乔治龇牙一笑。“他可抠门了,每次脱掉帽子,他的脑袋都会发出吱呀声。我总是在冒险。也许那就是为什么我到现在还只是个司机的原因。这威士忌不错。”
我又倒了一杯,把瓶子里剩下的酒都倒完了。我再次坐下。
“你觉得那两个持枪匪徒在那儿伏击的目标是杰拉尔德先生?”
“怎么不是?我平时都是那个时间开车送他回家的。除了今天。他宿醉得厉害,很晚才出的门。你这个混蛋,你肯定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是吗?”
“谁告诉你我是个混蛋?”
“没人,不过只有混蛋才会问他妈的这么多问题。”
我摇了摇头。“嗯嗯。我只问了你六个问题。你老板非常信任你。他肯定告诉你了。”
这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点点头,无力地咧咧嘴,又呷了口酒。“整个计划非常明显,”他说。“汽车一转过弯驶上车道时,那些家伙就出动了。我估摸着,他们并不打算杀掉什么人。这只是一次恐吓。只是那个小个子是个疯子。”
我望着乔治的眉毛。那是一对漂亮的黑色眉毛,闪现着一缕好似鬃毛的光泽。
我说:“马蒂·埃斯特尔感觉不像是会选那种帮手的人。”
“当然。也许这正是他选择他们的原因。”
“你很聪明。你我可以默契配合。不过开枪打死了那个小个子蠢货,事情有点棘手。你会怎么处理?”
“静观其变。”
“好的。如果他们找到你,要检查你的枪,如果你仍然还保留那把枪的话——当然,你极可能不会保留,以我之见,这件案子会被当作一起抢劫未遂处理。这是一点。”
“什么?”乔治喝完了他的第二杯,把玻璃杯放在一边,新点上一支烟,微微一笑。
“要从前车身辨别一辆车很难——而且还是在夜里。即便所有的车灯都打开,那也可能只是一个访客。”
他耸耸肩,而后点了点头。“可如果这是一次恐吓,它的效果也一样。因为家里人会听说这件事,那老头会猜测那些家伙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见鬼,你真的很聪明,”我钦佩地说,此时电话铃响起。
对方是一个英国男管家的声音,简明扼要,他说如果我是约翰·达尔莫斯先生的话,吉特先生想要与我说话。他立刻接了电话,语气依旧冷若冰霜。
“我不得不说,要你遵守指令真花了不少时间,”他嚷道。“还是我的司机——”
“没错,他到我这儿了,吉特先生,”我说。“不过我遇到了一点麻烦。乔治会告诉你详情的。”
“年轻人,当我想要做什么事时——”
“听着,吉特先生,我这一天过得很辛苦。你儿子一拳打在我下巴上,害得我跌倒在地,磕伤了脑袋。我摇摇晃晃地回到公寓,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可恭候我的是两个持枪硬汉,他们叫我放手吉特的案子。我竭力支撑着,可还是觉得有点虚弱,所以别吓唬我。”
“年轻人——”
“听着,”我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想在这场比赛中指手画脚,那不妨自己玩吧。或者你可以给自己省下一大笔钱,雇用一个唯唯诺诺的听令官吧。我必须按自己的方式做事。今晚有条子来找过你吗?”
“条子?”他用一种讨厌的声音重复道。“你是指警察吗?”
“当然啦——我是说警察。”
“我为什么要见警察?”他几乎是咆哮道。
“半小时以前,你家门口出现了一具‘硬货’。‘硬货’的意思是‘死尸’。他个头不大。你可以把他扫进簸箕里,如果他令你困扰的话。”
“我的上帝!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而且他还向我和乔治开枪。他认得那辆车。他肯定是被安排来对付你儿子的,吉特先生。”
一阵刺耳的沉默过后。“我以为你刚才说有一具尸体,”吉特先生的声音冷冰冰的。“现在你说他向你开枪。”
“那时他还没死,”我说。“乔治会告诉你的。乔治——”
“你立刻出发到这儿来!”他在电话上朝我大吼。“立刻,听见了吗?立刻!”
“乔治会告诉你的,”我温柔地回答,然后挂了电话——就当着他的面。
乔治冷眼瞧着我。他站起身,戴上帽子。“好吧,伙计,”他说。“也许有一天我能让你在电话上听到一个温柔似水的家伙。”说着他就朝门口走去。
“不得不如此。这取决于他,他必须做决断。”
“疯子,”乔治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去。“不要白费口舌了,私家侦探。你对我说的任何话不过就是在错误地方发出的噪音。”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随后关上了门。我仍然坐在原处,手里还拿着电话机,嘴巴张得老大,里面只有我的舌头和一股难闻的臭味。
我走进厨房,晃了晃威士忌酒瓶,但里面还是空空如也。我感到烦躁不安,觉得自己完蛋之前,这种困扰的感觉将挥之不去。
他们肯定是与乔治擦肩而过了。我听见电梯停止向下,而几乎同时电梯再次开上来了。坚定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越来越响。拳头的砸门声传来了。我走过去开了门。
一个穿着棕色衣服,另一个穿着蓝色衣服,两个人高马大、表情一脸厌烦的家伙。
那个穿着棕色衣服的家伙伸出一只满是雀斑的手,把帽子往后脑勺推了推,说:“你是约翰·达尔莫斯吗?”
“是我,”我说。
他们俩大摇大摆地押着我回到了房间里。穿蓝衣的男人关上了门。棕衣男子摊开手掌,只见一枚盾形徽章,正好让我瞥见了黄金珐琅的闪光。
“芬利森,中央重案组警督,”他说。“这位是西伯德,我的搭档。我们是来办案的,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听说你是个持枪的骗子。”
西伯德摘下帽子,用手掌向后拂去那花白头发上的尘土。他悄无声息地钻到了厨房里。
芬利森坐在一张椅子的边缘,用拇指的指甲轻轻弹打着下巴,他的拇指指甲方方正正,如同冰块,颜色像芥子膏一般泛黄。他的年纪比西伯德大,但不如他英俊潇洒。他像一个不修边幅的老油子警察,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坐了下来,说:“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持枪的骗子?”
“我的意思是开枪射击别人。”
我点上一支烟。西伯德从厨房里出来,走进壁床后面的更衣室。
“我们知道你是个私家侦探,”芬利森语气沉重地说。
“没错。”
“拿来。”他伸出手,我交出钱包。他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个遍,递还给我。“身上带着枪?”
我点点头。他伸出手来作势要我缴枪。西伯德走出更衣室。芬利森嗅了嗅鲁格枪,啪地退出弹匣,清空后膛,举着枪,只见弹匣通向枪管后膛的尾部,向上发出一点亮光。他低下头,斜眼瞧着枪口。他把枪递给西伯德。西伯德也同样审视着手枪。
“不会吧,”西伯德说。“干净,但不至于那么干净。不可能在一个小时里清理得这么干净。有一点灰尘。”
“没错。”
芬利森捡起掉在地毯上的子弹,将它塞进弹匣里,啪的一声将弹匣恢复原位。他把手枪递给我。我把枪塞回腋下。
“今晚出去过吗?”他简洁地问我。
“别跟我说阴谋,”我说。“我只是个跑龙套的。”
“你个滑头,”西伯德失望地说。他再次掸了掸头发,打开一个桌子的抽屉。“有趣的事件。新闻专栏可有的好写了。我喜欢这种方式——用我的皮革短棒。”
芬利森叹了口气。“今晚出去过吗,私家侦探?”
“是的。一直在进进出出。怎么了?”
他忽略了这个问题,又问:“你去哪儿了?”
“出去吃饭了。还打了一两个商业电话。”
“在哪儿?”
“很抱歉,伙计。每桩生意都有私人档案。”
“还有同伴在吗?”西伯德说着拿起乔治的玻璃杯,闻了闻。“就刚才——一个小时之内?”
“你还没这么优秀,”我刻薄地说。
“坐在豪华的凯迪拉克里兜风?”芬利森紧追不舍,深深地吸了口气。“沿着西洛杉矶?”
“坐在克莱斯勒里兜风——沿着藤蔓大街的方向。”
“也许我们最好逮捕他,”西伯德盯着自己的指甲。
“也许你们最好跳过这段侦讯过程,告诉我你们到底要打听什么。我会跟警察合作——除了他们表现出自己不受法律约束的时候。”
芬利森仔细打量着我。我刚才的话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西伯德的话也没有影响他。他有一个信念,始终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你认识一个名叫弗里斯基·拉文的流氓吗?”他叹息道。“他以前常玩碰瓷的把戏,发现自己可以逃过处罚。这行一直干了十二年。使一把枪,行动干净利落。不过今晚七点三十分左右,他停止行动了。僵硬冰冷——脑袋上还有一颗子弹。”
“从没听说过这号人,”我说。
“我必须要看看笔记本。”
西伯德彬彬有礼地一探身。“你想要吃耳光吗?”他问道。
芬利森霍地伸出手。“住口,本。住口。听着,达尔莫斯。也许是我们误会了。我们讨论的不是谋杀。这可能是合法的。这个弗里斯基·拉文今晚在贝沙湾的卡尔维洛车道上成了具僵尸。就躺在马路正中央。没有目击者。所以我们很想了解情况。”
“好吧,”我大吼道。“这干我什么事?让那个调音师别碰我头发。他西装笔挺,指甲干净,可他太过于看重他的警徽了。”
“神经病,”西伯德说。
“我们接到一通有趣的电话,”芬利森说。“我们可没有仗势欺人。我们想找一把点四五口径的手枪看。他们还不确定到底是哪个型号。”
“他很精。他把枪丢在里维斯家的栅栏下了。”西伯德嘲笑道。
“我没有点四五口径的枪,”我说。“这么需要枪的家伙还不如拿个铁锹。”
芬利森怒视着我,同时点着他的手指。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对我态度缓和下来。“当然,我只是个蠢货,”他说。“任何人都可以扯掉我的耳朵,可我无所谓。我们别东拉西扯了,谈点正经的。”
“西洛杉矶警局接到一通匿名电话,称有人发现这个弗里斯基的尸体。他被人发现死在了一栋豪宅的外面,那栋豪宅属于一个名叫吉特的人,他名下有多家投资公司。他不会用弗里斯基这样的家伙做打手的,这样一来就没有理由了。仆人们都没听见动静,同一街区的其他四栋宅邸的仆人也没听见声音。弗里斯基就躺在大街上,有人开车碾过了他的脚,不过他的死因是脸部中枪,子弹是点四五口径。西洛杉矶警局还没开始常规调查,就有人打电话到中央部门,告诉重案组,如果他们想要知道谁是杀死弗里斯基·拉文的真凶,去问问一个名叫约翰·达尔莫斯的私家侦探,随即又告诉了详细地址和相关信息,接着迅速挂断了电话。”
“好吧。这个家伙给我们提供消息,我压根不认识弗里斯基,但我问鉴识科的人,确定他们能查到他,差不多与此同时,我在调查这起案子时,从西洛杉矶传来了消息,情况描述得似乎非常吻合。因此我们便一起来了,警长让我们到这里来拜访一下,于是我们就来拜访了。”
“那么你们来了,”我说。“要喝一杯吗?”
“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可以搜一下屋子吗?”
“当然。那这是个重大突破——我是指那个匿名电话——如果你在上面耗六个月。”
“我们已经有了头绪,”芬利森咆哮道。“会干掉这个人渣的怀疑对象可能有一百个,其中三分之二可能会觉得把屎盆子扣在你头上正合适。那三分之二的人正是我们感兴趣的所在。”
我摇了摇头。
“一点儿都不知道,嗯?”
“只会油嘴滑舌,”西伯德说。
芬利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好吧,我们四处看看。”
“也许我们应该带一张搜查令,”西伯德说,他用舌尖舔了舔上嘴唇。
“我不必同这家伙争吵,是吗?”我问芬利森。“我是说,一味忍让他的冷嘲热讽、压制自己的脾气,这合适吗?”
芬利森望着天花板,冷冷地说:“他的妻子前天离开了他。他就是想出出气,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西伯德脸色煞白,粗鲁地绞着指关节。他干笑了几声,站起身来。
他们忙活了半天。整整十分钟,他们忙着开关抽屉,检查架子的后方、坐垫的底部,翻开床铺,窥探冰箱,折腾得够呛。
他们回来再次坐下。“就是个疯子,”芬利森精疲力竭地说。“也许是某个家伙从黄页上找到你的名字,无中生有吧。”
“那我现在得喝一杯了。”
“我不喝酒,”西伯德吼道。
芬利森双手捂着腹部,“又不是用大碗盛酒,孩子。”
我倒了三杯酒,把两杯搁在芬利森手边。他拿起一杯喝了一半,望着天花板。“我还接到另一起谋杀案,”他沉吟道。“是你们圈子里的一个家伙,达尔莫斯。在日落大道上的一个胖子。名字叫阿波加斯特。你听过这个人吗?”
“我想他是个鉴定笔迹的专家,”我说。
“你可是在回答警方的问题,”西伯德冷冰冰地说。
“当然。警方的问题早就在上午的报纸上登过了。这个阿波加斯特身中三枪,点二二口径,目标手枪。你知道什么混混携带这种手枪吗?”
我紧紧握着玻璃杯,悠长缓慢地饮下一口。我觉得那个白蜡鼻子看上去没这么危险,可谁知道呢。
“是的,我知道,”我不急不缓地说。“有个名叫艾尔·泰瑟洛尔的杀手。可他住在佛森。他使的是一把柯尔特护林者手枪。”
芬利森喝完了第一杯酒,紧接着将第二杯也一饮而尽,站起身。西伯德也站起来,一脸不悦。
芬利森打开门,“走吧,本。”说着便出了门。
我听见走廊上响起他们的脚步声,电梯再次上升。下面的大街上一辆汽车刚刚发动,呼啸着驶入夜色之中。
“那种跳梁小丑不会杀人,”我大声说道。不过看样子他们似乎知道。
再次出门前,我等了十五分钟。其间,电话铃响了,可我没有接。
我驾车驶往艾尔·米拉诺,兜了好几圈确定没人跟踪我。
大堂里一切如旧。我缓步走向前台,蓝色的地毯仍然蹭着我的脚踝。还是那个脸色苍白的服务员正在将一把钥匙递给两个穿着斜纹软呢的长脸女子,这时他瞧见了我,再次把身体重心放在左脚上,柜台尽头的门弹开了,蹦出来那个色眯眯的胖子霍金斯。嘴上还叼着同样的雪茄蒂。
他赶忙走过来,这次向我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挽住我的胳膊。“我正想着见你这家伙呢,”他咯咯笑道。“我们上楼去吧。”
“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他一笑嘴咧得更大了,好比一个两车车库的大门一般。“什么事儿都没。这边请。”
他把我推进电梯,说了一声“八楼”,嗓音肥厚而欢快。电梯上行,我们出了轿厢,沿着走廊行走。我非常好奇,便任他摆布。他按响了亨特里斯小姐门口的门铃,里面的钟当当直响,门开了。我望着一个头戴圆顶窄边礼帽、身穿晚礼服、面无表情的家伙,他的右手插在上衣的侧袋里,礼帽下面的一对眉毛满是伤痕,一双眼睛则仿佛汽油箱盖子般生动。
他的嘴微微张启,“找谁?”
“老板派来一伙儿的,”霍金斯兴高采烈地说。
“什么一伙儿的?”
“我来说吧,”我接口道。“有限责任公司[11]”。
“嗯?”那对眉毛抬了抬,扬起下巴。“我希望,没人在耍我吧。”
“等等,先生们——”霍金斯开口说。
戴礼帽的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打断他。“怎么了,毕夫?[12]”
“他在锅里炖呢,”我说。
“听着,蠢货——”
“等等,先生们——”照旧。
“一切正常,”毕夫的声音向身后甩去,仿佛是一团绳子。“酒店保安带了一个家伙上来,他说他是一伙儿的。”
“把他带进来,毕夫。”我喜欢这个声音。柔顺、平静,你也许可以用一把三十磅重的锤子和一把冰冷的凿子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其中。
“进来吧,”毕夫说着站到了一边。
我们走进房间,我走在头里,接着是霍金斯,最后是毕夫在我们身后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仿佛一扇门。我们三个挨得很近,看上去肯定像极了一块三层的三明治。
亨特里斯小姐不在房间里。壁炉里的原木的余火已经熄灭了。空气中依然残留着一股檀香味,还混合着烟味儿。
一个男人站在长沙发的另一头,身穿蓝色的驼毛外套,领子竖起,几乎碰到了那顶黑色的可翻帽檐的帽子,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一条围巾松松垮垮地搭在外套上。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嘴里叼着香烟,断断续续地冒出烟雾。他个头很高,一头黑发,举止优雅,充满危险。他没有说话。
霍金斯缓步向他走去。“这就是我跟你提起的那个家伙,埃斯特尔先生,”胖子喋喋不休道。“今天早些时候来过,他说是你派来的。耍了我。”
“给他十块钱,毕夫。”
戴礼帽的男人左手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张纸币,推到霍金斯面前。霍金斯接过钱,脸上一红。
“太客气了,埃斯特尔先生。那就多谢了。”
“滚吧。”
“嗯?”霍金斯愣住了。
“没听见他说的吗,”毕夫恶狠狠地说。“要你从这儿滚蛋,嗯哼?”
霍金斯挺直了腰板。“我必须保护住客。先生们你们懂的。在其位,谋其职。”
“是的。滚吧,”埃斯特尔嘴唇微启。
霍金斯一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动作柔和。门咔哒一声轻轻地关上了。毕夫回头望向门,然后跟在我后面。
“看看他身上有家伙吗,毕夫。”
礼帽男过来检查我身上是否带着枪。他拿走了我的鲁格枪,从我身边离开了。埃斯特尔随意瞟了一眼鲁格枪,然后看着我。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冷漠的厌恶。
“名叫约翰·达尔莫斯,嗯?私家侦探?”
“怎么样呢?”我说。
“某人要把某人的脸压到某人的地板上了,”毕夫冷酷地说。
“啊,把那些胡扯的话留给电话骗子吧,”我对他说。“今天晚上我可受够了硬汉们。我说了‘怎么样呢’,这就是我说的。”
马蒂·埃斯特尔看上去有点儿被逗乐了。“见鬼,别发火。我必须要保护我的朋友,不是吗?你知道我是谁。好吧,我知道你跟亨特里斯小姐谈了些什么。我也知道一些有关于你的事,可能你以为我不知道。”
“很好,”我说。“那个肥蠢货霍金斯下午放我上来,收了我十块钱——我的身份他门儿清——他刚才又从你的铁人那儿拿了十块钱,出卖了我。把枪还给我,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管我的闲事。”
“够了。首先,哈里特不在家。我们在等她,为了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得回俱乐部工作了。那么,这次你回来追查什么?”
“来找吉特家的公子。今晚有人在他的车里被枪杀了。从现在开始,他需要有人在他身后保护他。”
“你觉得这是我的行事风格吗?”埃斯特尔冷冷地问。
我走向一个橱柜,打开柜门,找到一瓶威士忌。我拧开瓶盖,从小凳子上拿起一只玻璃杯,倒了一些酒。我尝了一口,味道不错。
我四处寻找冰块,可已经没有了。冰块在冰桶里已经全部融化了。
“我问你一个问题,”埃斯特尔一本正经地说。
“问吧,我已经打定主意了。答案就是,我还没想过——不。可事情发生了。我就在那儿。我就在车上——车上坐的不是小吉特。他的父亲派人来接我去他家谈些事。”
“什么事?”
我懒得表现出吃惊。“你手上揣着那个男孩的文件,价值五万块。如果他有什么不测,情况对你可不妙。”
“我可不这么看。因为那样一来,我就拿不到我的钱了。那个老家伙不会付钱的——假设是这样。眼下,他一个月能得到一千块,可他做不了主,因为钱还在信托基金里。懂吗?”
“那么你不会干掉他,”我边说,边享用我的威士忌。“你也许是想吓唬吓唬他。”
埃斯特尔眉头紧锁。他将香烟丢在烟灰缸里,望着这一片烟雾缭绕,片刻后,他再次拿起香烟掐灭了。他摇了摇头。
“如果你打算做他的保镖,估计由我来支付你部分的酬劳了,对吗?估计。我这种圈子里的人没法面面俱到。他已经成年了,他乐意与谁交往是他自己的事。举例来说,女人的事。一个漂亮姑娘难道不应该为自己从五百万美元中分一杯羹吗?没有这种道理。”
我说:“我认为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你知道什么关于我的事,而我却以为你不知道?”
他微微一笑,有气无力。“你等在这里要告诉亨特里斯小姐什么事——已经发生的一件事?”
他再度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听着,达尔莫斯,任何游戏都有许多规则。我的游戏规则就是在娱乐场所的利润上,因为我需要赢下一切。是什么让我心狠手辣?”
我把一支新的香烟放在手指上转动,试图用两根手指将它绕着玻璃杯转一圈。“谁说你心狠手辣的?我听到有关你的评价都是最好的。”
马蒂·埃斯特尔点点头,无精打采地一乐。“我有许多消息来源,”他平静地说。“当我在一个人身上押了五万块时,我将倾向于多打探一些他的消息。吉特雇了一个名叫阿波加斯特的人做些调查工作。阿波加斯特今天在他的办公室遇害了——凶器是一把点二二口径手枪。这也许跟吉特的生意无关。不过,你今天去那儿时,后面有个尾巴。你没有向警方报告。这些足以让你我交朋友了吗?”
我舔了舔杯沿,点点头道:“似乎是可以。”
“从现在起,别再骚扰哈里特了,行吗?”
“好的。”
“那么我们相互理解了吧。”
“是的。”
“很好,我要走了。把鲁格枪还给他,毕夫。”
礼帽男走来,啪的一声把手枪扔在我手上,力气大得足以打断骨头。
“还不走?”埃斯特尔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问。
“我想我还要待一会儿。等到霍金斯上来向我再要十块钱。”
埃斯特尔咧嘴一笑。毕夫走在他身前,一脸木然地来到门口,打开门。埃斯特尔走出了房间。门关上。房间里一片安静。我嗅着檀香木行将消散的香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四下环顾。
有人疯了。我疯了。大家都疯了。大家凑在一起一团乱麻。马蒂·埃斯特尔,正如他所说的,他没有动机谋杀任何人,因为那么做他赚到钱的计划铁定泡汤。即便他有杀人动机,那个白蜡鼻子和弗里斯基似乎都不像他会挑选来执行任务的人。警方已经把我列入黑名单了,我的二十块经费已经花了一半,我没有足够的资本去雪茄吧台讨价还价了。
我喝完了酒,放下杯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抽了第三支烟,看看手表,耸耸肩头,感觉一阵恶心。套房里的内侧门关着。我迈步走向其中一间,小吉特今天下午肯定从里面偷偷摸摸地走出来过。打开门,瞧见一间刷成象牙白和玫瑰灰的卧室。一张巨大的双人床,上面盖着织花锦缎,床脚没有竖板。内嵌梳妆台自带面板灯,化妆品在上面熠熠生辉。灯亮着。门口边上一张桌子上的小台灯也亮着。靠近梳妆台的一扇门里露出了浴室幽幽的绿色瓷砖。
我走上前,向内探视一番。镀铬,一间玻璃淋浴房,绣着首字母的毛巾挂在架子上,玻璃搁板上放着香水,浴缸底下放着浴盐,一切都那么精致整齐。亨特里斯小姐干得不错。我希望她是自己付的房租。其实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喜欢这样。
我朝客厅方向往回走,在门口处停下,再一次愉快地打量着四周,这时我发现了一些本该在一踏入房间时就注意到的东西。实际上,我注意到了空气中刺鼻的火药味,还没有完全消散。接着,我又发现了其他事。
床被人挪动过了,床头靠在了壁橱门的边缘,橱门没有关紧。是床的分量撑住了橱门不让它崩开。我走过去查看橱门崩开的原因。我的步伐缓慢,几乎走到一半,我才发现自己手上正握着把枪。
我身子紧贴着橱门,没有动静。我靠在边上,用脚猛地踢开了床,缓缓后退。
一个巨大的身躯向我袭来,我赶紧向后退去一大步,以防不测。接着几乎是毫无预兆,他现身了——几乎是斜刺里滚了出来。我又使劲顶住门,使他维持现状,观察着此人。
他仍然身材魁梧、一头金发,仍然穿着一身粗糙的便服,开领衬衫上围了一条围巾。不过这次他的脸色不再红润。
我再次退后,他从橱门后滚了出来,翻滚了几下,仿佛在冲浪的游泳者,砰的一声撞在地板上,几乎是平躺着,双眼还在注视着我。床头台灯在他的脑袋上闪着光。他那件粗糙的便服上——大约在心脏的位置——有一个烧焦了的污迹,四周黏黏糊糊。所以他终究是拿不到那五百万了。谁也拿不到一分钱,马蒂·埃斯特尔拿不到他的五万块了,因为年轻的杰拉尔德先生死了。
我回头向他藏身的壁橱望去。此时橱门大敞着。架子上吊着不少衣服,女式的漂亮衣服。他刚才一直靠在这堆衣服之中,可能双手举起,胸口顶着一把枪。接着,有人开枪杀死了他,无论是谁干的,这个人动作还不够迅速、力气也不够大,没能把橱门关上。又或者那个人惊慌失措下,随手拖过床来顶住门,便溜之大吉了。
地板上有东西闪闪发亮。我捡起一看,一把小型自动手枪,点二五口径,女式手枪,枪柄内嵌纯银和象牙镂花。我把手枪放在口袋里。感觉这也是一件搞笑的事。
我没有碰他。他和约翰·D·阿波加斯特一样,毫无生机。我留着那扇橱门敞开着,四下倾听,然后快步穿过房间走进客厅,关上了卧室房门,最后照我以前的习惯,仍旧抹去了把手上的指纹。
门锁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咔嗒声。霍金斯又折回来了,来看看我为何迟迟不出来。他用自己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他进门时,我正在倒一杯酒。
他完全走进房间后,双脚牢牢地定住了,冷冷地扫视我。
“我看见马蒂·埃斯特尔和那小子走了,”他说。“你还没出来,所以我上来看看。我要——”
“你要对客人的安全负责,”我说。
“是的。我要对客人的安全负责。你不能待在这里了,伙计。那位住在这儿的女士不在家时,不行。”
“可马蒂·埃斯特尔和那小子却可以。”
他向我凑近了些,眼神中露出鄙夷的神色。可能他一直带着这种神情,但我直到现在才明显地注意到了。
“你不想我找茬吧,对吗?”他问我。
“不,大家都别多管闲事。喝一杯。”
“这不是你的酒。”
“亨特里斯小姐送给我一瓶。我们是朋友。马蒂·埃斯特尔和我是朋友了。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不想交朋友吗?”
“你别忽悠我。”
“喝一杯,忘了刚才的事。”
我找了一个杯子,给他倒了一杯。他拿起酒杯。
“要是有人闻出我身上的酒味,我就说是工作需要。”他说。
“嗯哼。”
他慢慢地饮了一口,酒液在舌尖上转动。“好酒。”
“这不会是你第一次品尝吧?”
他刚又要发怒,转眼便放松下来。“见鬼,我猜你就是个骗子。”他一饮而尽杯中的威士忌,放下酒杯,用一条皱巴巴的大手帕抹了抹嘴唇,叹口气道。
“好了,”他说。“可我们现在得离开了。”
“可以走了。我猜她有一阵子不会回来了。你看见他们出门的吗?”
“她和那个男朋友。是的,走了有一会儿了。”
我点点头。我们走向门口,霍金斯送我出门,然后送我下楼,离开酒店。可他没有看到亨特里斯小姐房间里有什么。我纳闷他是否会返回房间。要是他回去的话,也许看见威士忌酒瓶他就迈不动道了。
我钻进车里,驾车回家——准备打电话给安娜·哈尔西谈谈。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存在任何案件了。
这回我把车停在靠近路沿的地方。我的心情很沉重。我搭乘电梯上楼,开了门,按亮电灯。
白蜡鼻子坐在我那张最好的椅子上,一支手卷的棕色香烟夹在指间,尚未点燃。他那瘦骨嶙峋的膝盖交叠着,那把柯尔特护林者手枪稳稳地搁在他的腿上。他在微笑。这可不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微笑。
“嗨,伙计,”他拖长声音说道。“你好像还是没把门加固。只是关上了,是吗?”他慢吞吞地说道,嗓音死气沉沉。
我关上门,站在房间对面望着他。
“是你杀死了我的伙伴,”他说。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缓缓穿过房间,用那把点二二口径手枪抵住我的喉咙。尽管还在微笑,他那笑意盈盈的薄嘴唇似乎与他的白蜡鼻子一般,冷酷无情。他默默地伸手从我外套下取出鲁格枪。从今往后,我最好还是把枪留在家为妙。这个城市里的阿猫阿狗都能从我这儿拿走它。
他踱步回到房间另一头,又坐回到椅子上。“老实待着,”他语气温柔。“安分点,朋友。别乱动。你我是在出发点。时间流逝,我们在等待出发。”
我坐下,凝视着他。一只奇怪的鸟。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告诉我说他的枪上没有撞针,”我说。
“是的。这件事他也骗了我,这个小混蛋。我叫你别插手小吉特的事了。现在他死了。我想说的是弗里斯基。很疯狂,不是吗?这样一个让我操心的傻瓜,整天跟着我,而我却让他被人干掉了。”他叹了口气,“他是我的小兄弟啊。”
“我没有杀他,”我说。
他又笑了笑。他的笑容从未停止。他的嘴角向内耷拉得更深了。
“是吗?”
他拉开了鲁格枪的保险栓,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右侧的扶手上,同时手伸进口袋里。他掏出来的东西令我毛骨悚然。
一个金属管,通体黑色、外表粗糙,大概四英寸长,上面钻了好些小洞。他的左手端着护林者手枪,开始随意地将金属管拧在枪的一端。
“消音器,”他说。“我猜你们这些聪明人会说,这是唬人的。这个不是唬人的——可以开不止三枪。我可知道,是我自己做的。”
我又一次舔了舔嘴唇。“一枪就够了,”我说。“这玩意儿会阻碍操作的,它看上去像块锻铁。很可能会炸掉你的手。”
他露出了惨白的笑容,继续拧,动作缓慢、精细,拧到最后一下时,他的背往后一靠,如释重负。“这宝贝可不会。它里面塞了钢丝绒,就像我说的,开三枪没问题。接着你就得重新填充。它不会有很大的后坐力来阻碍手枪的操作。你还好吧?我希望你感觉还不错。”
“我感觉棒极了,你这个变态——,”我说。
“过一会儿,我会把你放在床上。你不会有任何感觉。我很在意自己的杀人行为。我想,弗里斯基也不会有感觉的。你下手干净利落。”
“你别犯傻了,”我嘲笑道。“那个司机用史密斯·威森点四四口径手枪杀了他。我甚至都没开火。”
“嗯哼。”
“好吧,你还是不信我,”我说。“你为什么要杀阿波加斯特?那起杀人就没什么特殊的了。他在办公桌前被人枪杀,凶器是一把点二二口径手枪,开了三枪,阿波加斯特中弹后就跌倒在地上。他对你那个卑鄙的小兄弟做过什么呢?”
他猛地抽出手枪,仍然笑容满面。“你在胡说什么,”他说。“这个阿波加斯特是谁?”
我告诉了他。我说话的节奏很慢,事无巨细地讲给他听。我告诉他很多事。他隐约看上去有些愁容。他眼神闪烁,左顾右盼,犹如一只蜂鸟般,坐立不安。
“我不认识什么叫阿波加斯特的家伙,朋友,”他悠悠地说。“从没听说过。我今天也没有开枪射击过任何胖子。”
“你杀了他,”我说。“而且你还杀了小吉特——在位于艾尔·米拉诺那女孩的公寓里。他的尸体此刻正躺在那里。你是马蒂·埃斯特尔的手下。他会对这次谋杀感到万分遗憾的。来吧,干掉我,那就三人成行了。”
他的脸僵住了。笑容最终消失了。现在他的整张脸已经面无人色了。他张大嘴巴,大口呼吸,发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声音。我能看到他的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微微泛光,我也能觉察到那汗水蒸腾的气息扑面而来。
白蜡鼻子非常温柔地说:“我根本没有杀害任何人,朋友。一个都没有。我不是被雇来杀人的。在弗里斯基被枪杀前,我压根没想过杀人。这是实话。”
我克制自己不去盯着那个手枪一端的金属管看。
他的眼底燃起了一团火焰,一团微弱、缭绕的火焰,似乎渐渐地愈燃愈烈。他低头望着双脚之间的地板。我环顾四周看到电灯开关,可惜离得太远了。他再次抬起头,开始慢慢地拧下消音器。他随意地拿在手上,丢回他的口袋里,然后站起身,双手各持一把枪。接着他又改变了主意。他再次坐下,快速将鲁格枪里所有的子弹退出,扔到了地板上。
他轻手轻脚地穿过房间,向我走来。“我想今天是你的幸运日,”他说。“我要去一个地方见个人。”
“我一直明白今天是我的幸运日。我总是感觉良好。”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我来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然后从狭窄的门缝中钻了出去,同时再次向我微笑。
“我要去见个人,”他非常温柔地说,舌头在唇边滑动。
“还不行,”我说着一跃而起。
他拿着枪的手位于门的边缘,几乎是在门后。他无法躲开,我把他牢牢压在门边,铆足了吃奶的劲儿。太疯狂了。他给了我喘息之机,本来我只要站在原地,放他走即可。可是我也要去见个人——我想先见到他。
白蜡鼻子斜着眼,满嘴骂骂咧咧。他奋力用门后那只手挣扎。我一个躲闪,狠狠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这一下足以击垮他了,他脚步踉跄,我再追加了一拳。他的脑袋重重地撞向木头门框。我听见轻微的一声“砰”,然后我揍了他第三拳。我从没有使这么大的劲揍人。
我整个人离开门口,只见他身体一瘫向我倒来——眼神空洞,双腿发软。我一把抓住他,将他的双手背到身后,任其倒地。我一边监视着他,一边大口喘气。我走到门边,他的护林者手枪还静静地躺在地上。我捡起枪,丢入口袋里——不是那个装着亨特里斯小姐手枪的口袋。他甚至都没发现这把枪。
他就在那儿躺在地上。身体单薄,毫无分量,但我还是气喘吁吁。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眨动,抬头望着我。
“真是贪心不足,”他有气无力地嘀咕。“我为什么要离开圣路易呀?”
我唰一声把手铐铐在他的手腕上,拽住他的肩头拖进了更衣室,用一根绳子绑住他的脚腕。我让他平躺在地上,他略侧着身子,鼻子一如既往的惨白,眼神空洞,嘴唇微启,仿佛在喃喃自语。一个有趣的家伙,并不算太坏,可也不是纯洁无瑕到让我必须为他痛哭流涕。
我收好我的鲁格枪,带着三把枪离开了。公寓楼外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影。
吉特的豪宅坐落于一个占地九到十英亩的小山丘上,一大堆殖民地时代的宽阔白色立柱、屋顶天窗,还有一个四车位的车库,周围遍布木兰花。车道的顶端有一块圆形的停车处,上面停着两辆车——一辆是我搭乘过的庞然大物,另外一辆是我曾经见过的浅黄色敞篷跑车。
我按下门铃,门铃大小就跟银币的大小差不多。门开了,一个窄肩高个、眼神冷漠、穿着深色衣服的家伙向门外打量着我。
“吉特先生在家吗?吉特先生,老吉特先生?”
“请问你是哪位?”他的口音很厚重,就像混合威士忌一样。
“约翰·达尔莫斯。我是他雇来的。也许我应该走员工通道的。”
他用一根手指勾住衣领,一脸不悦地望着我。“哦,也许吧。你可以进来。我要向吉特先生请示一下。我相信他此刻正在忙。麻烦你在门厅稍等片刻。”
“装模作样,”我说。“英国管家如今不会拿腔拿调。”
“聪明人,嗯?”他大吼道,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不会超过大西洋城与霍博肯[13]之间的距离。“等着。”他说完便溜走了。
我坐在一张精心雕刻的椅子上,口渴难耐。过了一会儿,管家蹑手蹑脚地返回门厅,闷闷不乐地将下巴冲着我,努了努嘴。
我们走过了漫长的走廊,走到底后豁然开朗,来到了一间巨大的阳光房。在阳光房的另一头,管家打开了一扇宽门,我经过他身边,走进了一间椭圆形房间,地上铺着一张黑色和银色交织的椭圆形地毯,地毯中央摆放着一张黑色大理石的桌子,雕刻精致的高背椅直挺挺地靠在墙边,还有一面巨大的椭圆形镜子,圆形表面让我看上去就像脑袋上湿漉漉的侏儒。房间里有三个人。
就在我进门处的对面,司机乔治腰板笔挺地站着,穿着一身服帖的深色制服,手上拿着他的鸭舌帽。哈里特·亨特里斯小姐则坐在那张最不舒服的椅子上,手中的杯子里还剩下一半酒水。椭圆地毯的银色边缘处,老吉特先生正试图轻松地伸展四肢,仍然受到限制,但内心愤愤。他的脸色发红,鼻子上的血管鼓鼓的。他双手插在一件丝绒便服的口袋里,里面穿着一件带褶衬衫,胸前别着一枚黑珍珠,配着黑色领结,一只漆皮的牛津皮鞋鞋带松开了。
他转过身,冲着我身后的管家大叫道:“滚出去,关上那些门!我在家不见客了,明白吗?任何人都不见!”
管家关上门。估计走开了。可我没听见他离开的声音。
乔治冲我冷冷地似笑非笑,亨特里斯小姐透过她的酒杯淡淡地注视着我。“恢复得不错!”她故作正经地说。
“将我独自留在你的公寓里可真是冒险,”我告诉她。“我也许会偷走你的香水。”
“好吧,你想怎么样?”吉特冲我吼道。“事实证明你是个出色的侦探。我让你调查一件机密,你却直接跑去找亨特里斯小姐,把所有事都告诉了她。”
“这么做有效,不是吗?”
他瞪着我。他们都瞪着我。“你怎么知道的?”他咆哮道。
“漂亮姑娘我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她到这儿来告诉你,她有一个不太喜欢的想法,让你再无忧虑。杰拉尔德先生在哪里?”
老吉特安静了下来,狠狠地逼视着我。“我仍然认为你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他说。“我的儿子失踪了。”
“我不是为你工作的。我为安娜·哈尔西工作。你要诉苦应该向她诉。我要自己倒杯酒,还是让你穿紫色西装的奴才来做?还有,你儿子失踪了是什么意思?”
“要我把他扔出去吗,先生?”乔治心平气和地问。
吉特对着黑色大理石桌面上一个自带虹吸管的玻璃细颈瓶和玻璃杯摆了摆手,然后目光再次注视着地毯。“别犯傻,”他厉声打断乔治。
乔治面上一红,颧骨上现出红晕。他的双唇稍显僵硬。
我给自己调了一杯酒,坐下后,一边品尝一边再次问道:“你儿子失踪了,这话什么意思,吉特先生?”
“我付了你一大笔钱,”他瞪着我,大吼大叫,满脸怒气。
“什么时候?”
他愕然无语,又望向我。亨特里斯小姐乐了。乔治怒目而视。
“我儿子失踪了,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他严厉地说。“我本来以为,哪怕是你,也该非常清楚了。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亨特里斯小姐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甚至连他可能身在何处都没人知道。”
“可我比别人聪明,”我说。“我知道。”
整整一分钟的时间,大家都静止不动。吉特面露疑色,瞪大眼睛盯着我。乔治也瞪着我。那女孩也瞪着我。她看上去一脸迷惑。而另外两人只是瞪着我。
我望着她。“如果可以说的话,请告诉我你出门去了哪里?”
她那深蓝色的眼眸清澈见底。“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们一起出去了——乘坐出租车。杰拉尔德的驾照被吊销了一个月了。太多罚单没有交。我们乘车去沙滩,就像你猜的,我想换换心情。我下定决心,我就是要做个骗子。我不是真的要杰拉尔德的钱,我想要的是复仇。因为这位吉特先生毁了我的父亲。当然,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合法的,然而这并没有区别。可我把自己推到了一个无法实施复仇的位置,也没法让自己变成一个低三下四的骗子。于是,我对杰拉尔德说去找别的姑娘交往吧。他很痛心,我们吵架了。我让出租车停车,在贝弗利山下了车。之后,我返回了艾尔·米拉诺,从车库里取了我的车,赶来这儿。我是来告诉吉特先生,要他忘了这一切,别再费心叫讨厌的侦探来调查我了。”
“你说你和他搭乘出租车出去的,”我说。“那为什么乔治不为他开车呢,如果他不能亲自开车的话。”
我凝视着她,可我不是对着她在说。吉特冷冷地回答我,“乔治当然替我开车,送我往返于家里和办公室。那时候,杰拉尔德已经离家出走了。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我转向他,说道:“是的。是有些不对劲。杰拉尔德先生身在艾尔·米拉诺。那个大楼保安霍金斯告诉我的。他回到那里等候亨特里斯小姐,霍金斯让他进入了她的公寓。霍金斯会送些顺水人情——只要十块钱就够了。他也许还待在那里呢,也许走了。”
我继续注视着他们。要同时注视他们三个人很困难。但他们一动不动,只是看着我。
“好吧——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老吉特说。“我还在担心他跑去哪里喝得酩酊大醉了呢。”
“不,他没有跑去哪里喝得酩酊大醉,”我说。“顺便说一句,你打电话寻找他下落的这些地方中,难道你就没打去艾尔·米拉诺吗?”
乔治点点头。“是的,我打了。他们说他不在那儿。看样子是这幢大楼里的保安给了接线女孩小费,让她闭紧嘴巴。”
“他没必要这么做。她给公寓打电话,而他只要不接就行了——很自然。”我注意到老吉特神情严肃,还饶有兴致。对他来说重提那件事很难,可他必须如此。
他的确这么做了。他先舔了舔嘴唇。“为什么——很自然,我想问问。”他冷酷地问。
我将酒杯放在大理石桌面上,背靠墙站着,双手自然下垂。我仍然试图望着他们——他们三人。
“我们来稍稍回顾一下这件事,”我说。“我们都非常理智地看待眼前的情况。我知道乔治只是个仆人,虽然他的身份应该不仅限于仆人。我认识亨特里斯小姐。当然了,你是货真价实的,吉特先生。那么,我们来看看已经掌握的线索。我们有很多不合逻辑的线索,但是我很聪明。不管怎样,我都要将它们穿起来。首先,马蒂·埃斯特尔有一叠票据影印件。杰拉尔德否认给过他这些影印件,吉特先生不会为此买单,可他却让一个鉴定笔迹的专家阿波加斯特去核查签名,看看笔迹是否是真的。然而它们确实是真的。如假包换。这个阿波加斯特可能还调查了其他事。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法问他。我去找他时,他已经死了——中了三枪——我听说的——凶器是一把点二二口径手枪。不,我没有告诉警察,吉特先生。”
这个一头银发的高个男子看上去惊慌失措,震惊不已。他那瘦削的身躯簌簌发抖。“死了?”他喃喃低语。“被人谋杀了?”
我望着乔治。乔治依然纹丝不动。我又看着那个女孩。她安详地端坐着,默默等待,双唇紧闭。
我说:“能将他的遇害与吉特先生的案子联系起来的只有一个因素。他是遭到一把点二二口径手枪枪击的——而这个案子中有一个人携带了一把同样的手枪。”
他们聚精会神地望着我,却一片沉默。
“我一点也不清楚他为何遭到枪杀。对于亨特里斯小姐或是马蒂·埃斯特尔,他毫无威胁。他太胖了,没法到处跑。我猜测,他聪明过了头。他接下了一个鉴定笔迹的简单案件,从这条线索查到了更多超越他权限的事。他查到了他不该查的东西——他也推测了他不该推测的事——甚至他可能还进行了小小的敲诈勒索。于是,今天下午有人用一把点二二口径手枪把他灭了口。好吧,我经得起。我从没见过他。
“接着,我前去拜访亨特里斯小姐,在跟那个毛手毛脚的大楼保安周旋了一番后,我终于见到了她,并聊了一会儿。那时,杰拉尔德先生悄悄地从暗处出来,狠狠地往我下巴上揍了一拳,我摔倒在地,他又用椅子腿砸了我的脑袋。等我醒来时,这个地方已经人去楼空了。于是我便回了家。
“待我回家时,发现家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带着点二二口径手枪的男人,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名叫弗里斯基·拉文的蠢货。他有股口臭,带着一把巨型枪,现在这些都不打紧了,因为就在今天晚上,他在你府邸的门口被人枪杀了,吉特先生——他试图持枪抢劫你的车。警察知道这件事——他们特地为此来见我——因为另一个家伙,那个携带点二二口径手枪的家伙,是这个小蠢货的大哥,他以为是我开枪打死了蠢货,试图向我报仇。但这不管用。这就是前两起谋杀案件。
“现在我们来说说第三起谋杀,也是最重要的一起。我返回艾尔·米拉诺,因为对杰拉尔德先生而言,再到外面瞎转悠似乎不再是个好主意了。他好像有不少仇人。甚至今晚弗里斯基·拉文开枪时,似乎待在车里的应该是他——可当然啦,那只是个幌子。”
老吉特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一脸迷惑。乔治则毫无迷惑的神色。他一脸漠然,表情就像雪茄店门口的木头印第安人[14]一样木讷。此刻女孩的脸色有点泛白,神情紧张。我紧追不舍继续说道。
“回到艾尔·米拉诺,我发现霍金斯让马蒂·埃斯特尔和他的保镖进入亨特里斯小姐的公寓去等她。马蒂有些事要告诉她——就是阿波加斯特被杀。这正好可以让她摆脱小吉特一段时间——再怎么也要等到警方调查的风声过去了。马蒂真是个思虑周全的家伙。比你想象的还要思虑周全。举例来说,他知道阿波加斯特这号人,他也知道吉特先生今天上午去了安娜·哈尔西的办公室,他还知道——可能是安娜告诉他的,这点我毫不意外——他还知道我现在正在调查这个案子。于是他尾随我来到了阿波加斯特的住处,然后就走了。后来,他从他的警察朋友那里得知阿波加斯特遭人杀害了,他明白,我没有报警。于是,他让我留在公寓里,我们不打不相识。在告诉我这些事后,他就离开了。我又再次一个人留在了亨特里斯小姐的公寓里。但这回,我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四处查看。我找到了年轻的杰拉尔德先生,在卧室,一个柜子里。”
我快步走向那个女孩,手伸进我的口袋里,掏出那把迷你精致的点二五自动手枪,放在了她的膝上。
“以前见过吗?”
她的声音莫名地拘谨起来,但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我。
“不错。是我的。”
“你把它藏在哪儿的?”
“在床头边上一个小桌子的抽屉里。”
“确定吗?”
她想了想。另外两个男人都没有反应。
乔治的嘴角开始抽搐。她突然摇了摇头,脑袋撇向一边。
“不。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曾经把手枪拿出来给某个人看过——因为我不太了解枪支——后来就留在了客厅的壁炉上了。实际上,我几乎确定我这么做过。我正是给杰拉尔德看过这把枪。”
“所以,如果有人要对他不利的话,有可能在那儿能拿到手枪是吗?”
她困惑地点点头。“他在柜子里——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微弱而急促。
“你明白的。这间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明白我的意思。他们知道,我向你展示这把手枪是有特殊用意的。”我从她身边走开,面向乔治和他的老板。“他当然是死了。心脏中弹——很可能就是用这把枪。手枪留在他身边。这也是为何我能发现这把枪的原因。”
老人向前迈了一步,又突然停下,勉强靠着桌子支撑身体。我无法确定,他的脸色发白了,还是他的脸色早已惨白。他呆呆地瞪着那个女孩,用极其缓慢的语速,一字一句从牙缝中蹦出来:“你他妈的是个女杀手!”
“难道不会是自杀吗?”我冷笑道。
他一扭头,弧度足以看清我。我看得出,这个想法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微微点头。
“不,”我说。“这不可能是自杀。”
他非常不喜欢这样的玩笑。他的脸色因为充血而通红,鼻子上的血管更突出了。女孩摸了摸膝盖上的手枪,而后一手轻轻地握着枪柄。我看见她的拇指非常轻柔地滑向保险栓。她不太了解枪支,可到底也了解得够多了。
“这不可能是自杀,”我再次拖长了声音强调道。“作为一起独立的事件——也许吧。但是却与已经发生的其他事件不相干。阿波加斯特、这栋房子外面的卡尔维洛车道、埋伏在我公寓里的歹徒,还有那把点二二口径手枪。”
我的手再次伸进口袋,拉出了白蜡鼻子的护林者手枪。我随意地将它放在左手的手掌上。“可奇怪的是,我认为不是这把点二二口径手枪——虽然它恰巧是属于那个枪手的。不错,我也抓到了那个枪手。他此刻就被绑在我的公寓里。他回来打算干掉我,可我说服他放弃了。我可是个口才出众的说客。”
“除非你演得过火了,”女孩冷冷地说,手枪稍稍抬起。
“谁杀了他再清楚不过,亨特里斯小姐,”我说。“只是事关动机和时运。马蒂·埃斯特尔不会,不会这么做。那样他就没机会捞到他的五万块钱。弗里斯基·拉文的伙伴也不会,尽管他的老板在,可我始终觉得他不是为马蒂·埃斯特尔打工。他无法进入艾尔·米拉诺去杀人,当然更不可能进入亨特里斯小姐的公寓。凶手必定是能从中有所获益的人,而且还要有机会能进入凶杀现场。好吧,谁能从中获益?杰拉尔德两年后将从信托基金中继承五百万。要是他得不到这笔钱的话,就没法继承。那么,一旦他死了,他的法定继承人就能得到这笔钱。谁是他的法定继承人呢?你们肯定会大吃一惊。你们知道吗,在加利福尼亚和一些别的州,但不包括所有的州,一个人可以自行成为法定继承人。只要收养一个有钱,但没有子嗣的人。”
这时乔治按捺不住了。他的动作如此流畅,就如同水中泛起的涟漪。史密斯·威森手枪在他手中泛着清冷的光泽,可他没有开枪。女孩手中那把小巧的自动手枪响了。鲜血从乔治棕色、厚实的手上喷出。史密斯·威森掉在了地上。他大声咒骂。她不太了解枪支——知之甚少。
“当然!”她冷酷地说。“如果杰拉尔德在那里,乔治就能毫不费力地进入公寓。他会从车库进去,身着制服的司机,搭乘电梯上楼,只需敲敲门。杰拉尔德开门时,他就会用这把史密斯·威森逼他退进房里。可他怎么知道杰拉尔德在那儿?”
我说:“他肯定是跟踪了那辆出租车。他跟我分开后,我们不知道他整晚都在哪儿。他开着辆车。警方会查出来的。乔治,你能从中分到多少?”
乔治用左手握着他的右手腕,紧紧地握住,他的面容扭曲可怖。一声不吭。
“乔治会用史密斯·威森逼他退进房里,”那女孩虚弱地说。“那么他会看见我放在壁炉架上的手枪。那更好办了。他会好好利用的。他会逼杰拉尔德退进卧室,离开走廊,钻进柜子,然后,悄无声息、从容不迫地将他杀害,把枪丢在地板上。”
“这些大学生都是好人。是达特茅斯还是丹尼莫拉,乔治?乔治还杀了阿波加斯特。他用一把点二二口径手枪杀了他,因为他知道弗里斯基·拉文的大哥有一把同样的手枪,他知道这一点,因为是他雇了弗里斯基和他的大哥去威胁杰拉尔德的——这样一来,他被人谋杀看起来就像是马蒂·埃斯特尔找人干的。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今晚我坐在吉特的车里被人接出来了——那两个歹徒被人警告过、洗过脑,可以大胆行动。要是我顽固不化,甚至可以干掉我。可只有乔治喜欢杀人。他干净利落地开枪打死了弗里斯基,他打中了他的面部。这一枪很准,我觉得他自己认为是一次失手。”
一片沉默。
最后我望着老吉特。我一直等着他自己拔出一把枪,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原地,张着嘴巴,一脸震惊,倚靠着黑色大理石桌子,浑身颤抖。
“我的上帝!”他喃喃道。“我的上帝啊!”
“你心中没有上帝——除了金钱。你——”
我身后门“吱呀”一声。我转过身,但其实并不需要费这个劲。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那口音就像《阿莫斯和安迪》[15]中的人物一样,他说:“举起手来,伙计。”
是那个管家,那个非常英式的管家,就站在门口,手上拿着枪,双唇紧闭。女孩手腕一翻,随手向他开了一枪,打中了肩膀周围。他连声惨叫。
“滚开,你打扰我们了,”她冷冰冰地说。
他跑开了。我们听见了一路小跑的脚步声。
“他会跌倒的,”她说。
此刻,我的右手拿着鲁格枪,一如既往地姗姗来迟。我拿着枪步步逼近。老吉特仍然抓着桌子,脸色灰白,仿佛铺路的砖块一般。他双膝微屈。乔治不屑地站在一边,用手帕裹着他那流血不止的手腕,注视着他。
“让他跌倒吧,”我说。“下面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他终究摔倒在地了。脑袋一歪,嘴角耷拉着。身体一侧撞到了地毯,翻滚了一下,膝盖拱起。他的嘴角淌出了些许口水,皮肤在发紫。
“去报警吧,天使,”我说。“我会看着他们。”
“好吧,”她说着站起身。“不过在你的私家侦探业务中,你肯定会需要很多帮助的,达尔莫斯先生。”
一只黑色的、亮晶晶的小虫子在那张伤痕累累的旧办公桌上缓慢爬行,它长了只粉色的脑袋。它步履蹒跚地爬着,仿佛一位老妇人拿着太多的包裹。来到桌边,它直挺挺地冲向前方的空中,然后背向下摔在了肮脏的棕色油毡上,几条细瘦的腿折断了,凭空扑棱,最后就装死。有个一分钟,它又伸出了腿,挣扎着翻过身子,向前翻滚,朝着房间角落晃晃悠悠地前行。
我已经在那儿待了整整一个小时,独自一人。房间中央放着一张伤痕累累的桌子,另一张则靠墙放着,垫子上有个铜痰盂,墙上挂着个警用扬声器,三只被碾碎的苍蝇,一股冷却的雪茄烟和旧衣服的气味。两把坚硬的、带棉垫的扶手椅,另外两把是光秃秃的硬椅。灯具上积的灰差不多已经见证了柯立芝[16]总统的第一届任期。
门被一把推开,芬利森和西伯德进来了。西伯德一如既往的衣冠楚楚、令人生厌,可芬利森似乎老了许多,无精打采、畏首畏尾的样子。他手上捧着一摞文件。他隔着桌子,坐在我的对面,瞪着我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墙上的扬声器正播报一则消息,是关于一个中年黑人拦路抢劫后从十一街正在圣佩德罗向南逃窜。此人身穿灰色西装,头戴呢帽。“小心接近。这名嫌疑人携带一支点三二口径左轮手枪。完毕。”(他们抓获他的时候,他带着的是把液氨枪,穿着棕色裤子,一件破破烂烂的蓝色羊毛衫,没戴帽子,年纪大约十六岁,口袋里有三十五分钱,而且是个墨西哥人。)
“你这样的家伙总会陷入很多麻烦,”芬利森不怀好意地说。西伯德靠着墙边坐下,歪了歪帽子,遮住眼睛,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他那崭新的不锈钢手表。
“没有麻烦就没有生意,”我说。“否则我怎么赚钱?”
“你这样鬼鬼祟祟,我们应该把你关进大牢。这件案子上你赚了多少?”
“我为安娜·哈尔西工作,而她为老吉特工作。我估计我欠了一屁股债。”
西伯德向我露出了威胁性的笑容。芬利森点燃一支雪茄,舌头舔了舔一侧的裂缝,试图糊好缝,不过他吸的时候,烟还是会漏出来。他把文件推向桌子对面的我面前。
“签了这三份副本。”
我签了三份副本。
他拿回文件,打个哈欠,揉了揉他那头发灰白的脑袋。“那老家伙中风了,”他说。“没有生命危险。可什么时候能出去就不知道了。乔治·海斯特曼,那个司机,他只是一味嘲笑我们。真可惜他受伤了,否则我真想跟他较量较量。”
“他很强悍,”我说。
“不错,好吧,你现在可以滚了。”
我站起身,向他们点点头,走向门口。“好了,晚安,伙计们。”
他们俩都没搭腔。
我出了门,沿着走廊,搭晚间电梯下了楼来到市政厅的大堂。我从春日街一侧走出去,向下走过一大段空空荡荡的台阶,冷风拂面而来。我点燃一支香烟。我的汽车还停在吉特家的外面。我抬脚准备向距离半个街区对面的出租车走去。这时,一辆停着的车里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
“过来这里一下。”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生硬、粗犷。那是马蒂·埃斯特尔的声音。他正坐在一辆大型轿车中,前排坐着两个人。我走上前去。后车窗摇下来,马蒂·埃斯特尔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靠在车窗上。
“进来。”他推开了车门。我上了车。我太累了,懒得争执。“斯金,开车吧。”
汽车向西行驶,一路穿越黑暗,两边是几乎一片寂静的街道,干净整齐。夜晚的空气并不清新,却格外凉爽。我们驶上了一座小山,开始加速。
“他们掌握了多少?”埃斯特尔冷冷地问。
“他们没告诉我。他们还没有从那个司机身上问出什么来。”
“你没法在这个男人的地盘上判定涉及几百万美元的谋杀案。”那个叫斯金的司机头也不回地大笑道。“也许现在我连那五万块都摸不着了……她喜欢你。”
“嗯哼。那又怎么样?”
“离她远点儿。”
“我会得到什么?”
“应该说你要是不这么做,会有什么下场?”
“是的,当然,”我说。“见你的鬼,如你所愿。我累极了。”我闭上眼睛,身体蜷缩在车子的一角,就像这样睡着了。在一阵高压之后,我有时是会如此。
然而,一只手在我的肩膀上使劲摇醒了我。汽车停住了。我望出窗外,到了我公寓楼的外面。
“到家了,”马蒂·埃斯特尔说。“记住了,离她远点儿。”
“为什么送我回家?只为了告诉我这个?”
“她叫我出来找你的。所以你自由了。她喜欢你。我喜欢她。明白了吗?你可别再惹麻烦了。”
“麻烦——”我正要开口,然后又止住了。这一晚我已经烦透了这个玩笑。“谢谢送我回来,还有一句,去你的吧。”我转身走向公寓楼,上了楼。
门锁松开了,不过这回屋里没人在等候我。他们已经把白蜡鼻子带走好一会儿了。我把门开着,把窗户向上推开,电话铃响起时,我还在抽警察的雪茄蒂呢。是她的声音,冷酷,有点生硬,毫无感情,不过却有点开心。好吧,她可能是历经千辛万苦后才变成这样的。
“你好,棕眼珠。安全到家了吗?”
“你的朋友马蒂·埃斯特尔送我回家的。他叫我离你远点儿。真心真意地谢谢你,要是我还有真心的话。不过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有点小害怕了,达尔莫斯先生?”
“不是。等我打给你,”我说。“晚安,天使。”
“晚安,棕眼珠。”
电话挂断了。我把电话放到一边,关上门,调低床。我脱了衣服,在冰冷的空气中,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接着我起身,喝了一杯后,冲了个澡,继续睡觉。
他们最终还是撬开了乔治的嘴,但也吐露得不多。他说,他们为了那个女孩的事起了争执,小吉特去抢壁炉上的那把手枪,乔治同他打斗中,枪响了。当然,这一切看上去都有可能——在文件上。他们没有把阿波加斯特的死归咎在他或任何人身上。他们一直没找到那把凶器,但那不是白蜡鼻子的枪。白蜡鼻子失踪了——我再也没听到过他的下落。他们没有动老吉特,因为他的中风永远无法康复了,只能平躺着,依靠护士,告诉人们他是如何在大萧条时期保住资产的。
马蒂·埃斯特尔给我打过四次电话,叫我离哈里特·亨特里斯远远的。我为这个可怜的家伙感到遗憾。他一片痴情。我和她出去过两次,有两次在家里坐坐,品尝她的威士忌。一切都很美好,只是我没有金钱、没有华服、没有时间或是风度。于是她突然离开了艾尔·米拉诺,我听说她去了纽约。
她离开时我很高兴——尽管她都没来向我道别。
(宋玲 译)
[1]弗雷德·艾伦(1894—1956),三四十年代美国著名的广播电台播音家、喜剧表演家、电影演员。他主持的播音节目安排恰当,选材新颖,语言犀利又不失幽默,极受听众欢迎。
[2]罗伯特·多纳特(1905—1958),著名英国电影演员、话剧演员,代表作有《三十九级台阶》和《万世师表》。
[3]“游艇俱乐部男孩”是活跃于美国20世纪20至30年代的一支四人歌手组合,拍过多部电影。
[4]“亨特里斯”原文为Huntress,意思是女猎人。
[5]美国蒙大拿州西南部城市。
[6]此处为俚语draws a lot of water,字面意思是“汲取了很多水”,引申为“有影响力”。
[7]英语中“美元”(dollars)和“劳斯莱斯”(Rolls-Royces)发音近似。
[8]哈丽是哈里特的昵称。
[9]意大利歌剧,由列昂卡瓦洛创作。
[10]也是美国名校,成立于1769年,是美国历史最悠久的世界著名学院之一,也是闻名遐迩的私立八大常春藤联盟之一。
[11]Company在英文中既有“同伙”,也有“公司”的意思。
[12]原文为Beef,也有“牛肉”的意思。后一句“他在锅里炖呢”(in a stew)是双关语,既指炖牛肉,也指焦虑不安的状态。
[13]大西洋城与霍博肯都是新泽西州的城市。
[14]印第安人的生活与烟草密不可分,因此雪茄店门口经常放置木头印第安人作为广告宣传。
[15]著名的美国广播剧,剧情背景设置在纽约的黑人区哈莱姆区。后来拍成了电视剧,由两位黑人演员主演。
[16]美国第30任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