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盯着打字机上一张白纸看了半天,思考着该如何下笔写信,除此以外,我什么都没有做,这一点倒是不假。同样真实的是,每天早上我都无所事事。但这绝不是我必须外出寻找老潘鲁德多克夫人丢失的珍珠项链的理由。我又不是个警察。
是艾伦·麦金托什给我打的电话,当然关系重大了。“你怎么样,亲爱的?”她问道。“忙吗?”
“说忙也忙,说闲也闲,”我说。“大部分时候不忙。我很好。怎么了?”
“我觉得你不爱我,沃尔特。不管怎么样,你应该找点活儿干干。你是不缺钱。有人偷了潘鲁德多克夫人的珍珠,我想要你找回来。”
“也许你以为你在跟警察局通话,”我冷冷地回应道。“这里是沃尔特·盖奇住所。我是盖奇先生。”
“好吧,你能替艾伦·麦金托什小姐传个话给盖奇先生吗,告诉他,要是半小时内他不出门的话,他将会收到一个挂号小包裹,里面是一枚订婚钻戒。”
“我求之不得呢,”我说。“那只老乌鸦还能再扑棱五十年呢。”
可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挂了电话,于是我戴上帽子下了楼,开着帕卡德汽车离开了。这是四月下旬一个怡人的上午,如果你在乎这类事的话。潘鲁德多克夫人住在卡龙德莱特公园附近一条安静宽阔的街道上。这栋房子的外观可能跟五十年前毫无二致,可是这并没有让我略微宽心一些,因为艾伦·麦金托什也许还要在里面住上五十年,除非老潘鲁德多克夫人死了,不再需要护士。潘鲁德多克先生好几年前就去世了,没有留下遗嘱,一栋乱七八糟的房产,还有一份长得数不清人数的仆从名单。
我按响了前门的门铃,门开了,有点慢,是一个身穿女仆围裙的小个子老女人来开的门,她的头顶上有一绺打结的白发。她望着我,仿佛以前从未见过我,而且现在也不想见到我似的。
“请找一下艾伦·麦金托什小姐,”我说。“我是沃尔特·盖奇先生。”
她哼了一声,一言不发,转身走进了房子的深处,来到一个玻璃门廊,里面摆满了柳条家具,弥漫着一股子埃及墓穴的味道。她离开时又哼了一声。
片刻之后,门再次开了,艾伦·麦金托什走了进来。也许你不喜欢那种高个子姑娘,她们长着蜜色的秀发,皮肤仿佛杂货店老板为自己偷偷留下的最新鲜的草莓和桃子一般。要是你不喜欢,我可真为你感到遗憾。
“亲爱的,你到底还是来了,”她说。“你真好,沃尔特。现在先坐下,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我们坐了下来。
“潘鲁德多克夫人的珍珠项链遭窃了,沃尔特。”
“你在电话上说了。我的体温仍然正常。”
“如果你能允许专业人士猜测的话,”她说,“这可能不太正常——而且非常反常。那是一串由四十九颗匀称的粉色珍珠穿成的项链,是潘鲁德多克先生送给他夫人的金婚礼物。她近期几乎没有佩戴过,可能除了在圣诞节或是为了招待几个相熟的老朋友一起晚餐、感觉身体好些能够坐起身时才会佩戴。每年感恩节她举办晚宴招待所有的随从、朋友,还有潘鲁德多克先生留给她的老员工时,她才会戴那串项链。”
“你的动词时态有点混乱,”我说,“不过大致情况是清楚了,继续。”
“好吧,沃尔特,”艾伦说,脸上带着某些人称之为淘气的表情,“珍珠遭窃了。不错,我知道我这是第三遍这么说了,但这其中有些古怪。项链原来是放在一个旧保险箱中的皮箱子里,那个保险箱即便上了锁,我估计一个壮汉用手指也就能掰开。今天早上我要去保险箱中拿一份文件,打算问候一下那串珍珠,谁知——”
“我希望你打定主意守着潘鲁德多克夫人,不是因为她可能会把那串项链留给你,”我冷冷地说。“珍珠最适合老人和胖妞,至于高挑苗条的——”
“哦闭嘴,亲爱的,”艾伦打断道。“我当然不该等待那些珍珠——因为它们是假的。”
我狠狠吞了口唾沫,望着她。“好吧,”我说着暼了她一眼,“我听说那个老潘鲁德多克偶尔会从帽子里变出几只斗鸡眼的兔子,[1]不过在金婚纪念日送他妻子一串假项链,这真是让我心服口服。”
“哦,别犯傻了,沃尔特!那时候珍珠的确是真的。实情是,潘鲁德多克夫人卖了项链,做了一串赝品。她的一个老朋友,加勒摩尔珠宝公司的兰辛·加勒摩尔先生为她悄悄地打点了这一切,她当然不会希望被任何人知晓。这也是为什么没有去找警察的原因。你一定会为她找回珍珠项链的,是吗,沃尔特?”
“怎么找?她卖了它们换了什么?”
“潘鲁德多克先生突然撒手人世,还没来得及为这些他长期资助的人留好后路。接着赶上了经济大萧条,几乎就没剩多少钱了,只够维持家用,支付仆人薪水——那些仆人追随潘鲁德多克夫人多年,她宁愿饿死也不会赶他们走的。”
“这是两回事,”我说。“我向她致敬。但我要找到它们得费多少劲,而且如果它们是赝品,干吗还要去找呢?”
“好吧,这珍珠项链——我是指赝品——价值两百美元,是在波希米亚特别定制的,她现在可能买不到第二串如此高品质的赝品了。她还害怕有人会发现这是串假的,或是担心那个贼发现这是串赝品时会敲诈她。你瞧,亲爱的,我知道是谁偷了它。”
“啊?”这个字我几乎从不用,因为我觉得它不属于绅士的词汇。
“是我们几个月前雇的司机,沃尔特——一个粗鲁可怕、名叫亨利·埃克伯格的大个子。他在前天突然离开了,毫无缘由。还不曾有人离开过潘鲁德多克夫人呢。她的前一位司机上了年纪,已经去世了。可亨利·埃克伯格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我敢肯定,是他偷了珍珠。他有一次还试图吻我,沃尔特。”
“哦,是吗,”我变了声音,“试图吻你,嗯?这个大块头现在在哪儿,亲爱的?你有线索吗?他几乎不可能还在附近的街角晃悠,等着我去揍他。”
艾伦垂下纤细的长睫毛望着我——此时我四肢无力,犹如一名清洁女工背后的秀发一般柔软。
“他没有逃跑。他肯定知道这些珍珠是赝品,所以他可以从容地敲诈潘鲁德多克夫人。我打电话给介绍他来的中介公司,他已经回去过,而且再次登记等待雇用。不过他们不能提供他的住址,因为这样做违规。”
“为什么不会是其他人偷走了珍珠?比如说,一个飞贼?”
“没有其他人。仆人们没有嫌疑,每天晚上这房子锁得严严实实,像一台冰箱,也没有迹象显示有人闯入过。除此之外,亨利·埃克伯格知道珍珠藏在哪儿,因为上次她戴完之后,他瞧见我将项链放好了——就在潘鲁德多克先生的周年,潘鲁德多克夫人邀请了两位好友来共进晚餐。”
“那肯定是个盛大隆重的晚会,”我说。“好吧,我会去一趟中介公司,迫使他们说出住址。那个公司在哪儿?”
“那个公司叫艾达·托梅家政服务公司,位于东二街200区,一个令人讨厌的社区。”
“对亨利·埃克伯格来说,这个小区不会比我的小区还令人讨厌,”我说。“所以他试图吻你,是吗?”
“珍珠,沃尔特,”艾伦温和地说,“才是重点。我真的希望他还没发现珍珠是赝品,然后丢进海里。”
“要是他丢进海里了,我会让他潜水捡回来的。”
“他身高六英尺三英寸,体形魁梧,沃尔特,”艾伦忸怩着说。“当然,他可不如你英俊。”
“身材跟我差不多,”我说。“我是六英尺三英寸半。我会很高兴认识他的。再见,亲爱的。”
她抓住我的袖子。“只有一件事,沃尔特。我并不介意轻微的打斗,因为这是男子汉的风度。但你绝不能惹出乱子,把警察引来,你明白吧。虽然你孔武有力,大学里打的是右内边锋,可你就是有一个小弱点。你能答应我不再喝威士忌吗?”
“这个埃克伯格,”我说,“就是我想要的酒。”
位于东二街的艾达·托梅家政服务公司证明了公司名称和地址所蕴含的意义。午后的气味令人不悦,而我还被迫在里面等了一会儿。公司由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妇女在打理,她说亨利·埃克伯格在他们那儿登记应征司机的职位,她可以安排让他打电话给我,也可以让他来办公室进行一次面试。可当我拿出一张十元钞票放在她桌上,称在不影响公司收取合理佣金的前提下,这只是点小小的诚意,她立马松了口把他的地址告诉了我。他住在圣莫妮卡大道以西,靠近以前叫做舍曼的地方。
我片刻不停,立即驱车前往,唯恐亨利·埃克伯格会打电话来得知我即将前往的消息。这个地址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旅馆,旁边就是城际车道,很方便,门口挨着一家中国人开的洗衣店。旅馆在二楼,楼梯上到处铺着条状腐烂的橡胶垫,用不规则的、未抛光的铜片固定着。中国人洗衣店的气味在楼梯半当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煤油、雪茄蒂、沉闷的空气以及油腻腻的纸袋味儿。楼梯口的木架子上有个登记台。最后一条记录是用铅笔写的,距今三周以前,书写的人手抖得非常厉害。我推测这里的经营情况很一般。
登记簿边上有一只铃,标牌上写着“经理”。我按了铃,默默等待。片刻,走廊里的一扇门开了,脚步声刷刷地向我靠近。一个男人出现在了眼前,他脚上穿着一双磨破的皮拖鞋,裤子的颜色难以名状,裤腰上两粒纽扣敞着,露出他那硕大肚子的边缘。他也穿着红色吊带裤,腋下还有其他地方的衬衫黑乎乎的,他的脸急需一次彻底的清洗和修剪。
他说:“客满了,伙计,”说完嗤笑了一声。
我说:“我不是来找房间的。我是来找一个叫埃克伯格的家伙,有人告诉我他住这儿。不过,据我观察,他没有登记。当然啦,你懂的,这是违法行为。”
“机灵鬼,”这个胖子再次讥笑说。“沿着走廊,伙计。218房。”他用拇指示意,那拇指的颜色和大小几乎就像一个烤焦的土豆。
“能否麻烦你带个路,”我说。
“老天啊,长官大人,”他说着开始抖动他的大肚子。他的小眼睛消失在那层层叠叠的黄色脂肪中。“好吧,伙计。跟着我。”
我们走进了走廊后方的幽暗深处,来到尽头的一扇木门前,木门上还有根横档。胖子用一只手狠狠捶打房门,没有动静。
“不在里面,”他说。
“能否麻烦你打开房门,”我说。“我想进去等埃克伯格。”
“你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伙计?”胖子不干不净地说。
我一下火了。他是个大块头,大概六英尺高,不过喝了不少啤酒。我来回望了望黑暗的走廊。这地方似乎是够偏僻的。
我一拳打在胖子的腹部。
他坐到了地上,打了个嗝,右腿膝盖顶住了下巴。他咳嗽了几声,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天哪,伙计,”他呻吟道。“你得比我小二十岁。这不公平。”
“开门,”我说。“我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子。”
“一美元,”他说,“给两美元就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美元,一把拉起这人。他叠好两美元,拿出一把普通的万能钥匙,那玩意儿我花五美分就能买到。
“哥们儿,你这一拳,”他说。“哪儿学的?大多数大个子都肌肉发达。”他将门锁打开了。
“要是待会儿你听见里面有动静,”我说,“别管它。砸坏什么东西,都会照价赔偿的。”
他点点头,我进了房间。我进去后他就锁上了门,他的脚步声渐渐退去。一片寂静。
房间很小,简陋而又俗气。里面有一只棕色的衣柜,上面挂了一面小镜子,一把直背木椅,一把摇椅,还有一张瓷釉剥落的单人床,上面的床罩已经缝补过多次。唯一一扇窗户的窗帘上沾着点点苍蝇的痕迹,绿色的百叶窗底端也没有百叶板。角落里有个水洗槽,两条薄如纸片的毛巾挂在一边。当然,里面没有浴室,没有壁橱。架子上垂下的一个黑色物体替代了壁橱。在它后面我找到了一套最大号的灰色西装,要是我穿这套成衣的话,可能也穿得下,但我不会去穿。地上放着一双黑色的烤花皮鞋,尺码至少是十号。还有一只廉价的纤维手提箱,我自然搜了一遍,因为它没有上锁。
我也搜查了梳妆台,惊讶地发现里面的东西井井有条、干净整洁。不过里面东西不多,尤其是没有珍珠项链。房间里其他看起来可能或者不可能的地方我都搜了一遍,然而一无所获。
我坐在床边,点燃一支烟,静静等待。此刻我了然于心,亨利·埃克伯格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要么就是无辜的。这个房间和他留下的线索说明不了他是个从事盗窃珍珠项链这类行当的人。
脚步声逼近时,我已经抽了四支烟,比我平时一整天抽的还多。脚步声轻快迅捷,却是正大光明的。一把钥匙插进了门里,随着一声转动,门随意地敞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房间,瞪着我。
我身高六英尺三英寸,体重超过两百磅。这个男人个头高,但似乎块头不大。他穿着一套蓝色哔叽西装,就是那种除了称之为“干净”以外再无其他好处可说的衣服。一头浓密粗硬的金发,脖子就像卡通片里的普鲁士下士,肩膀宽阔,一双大手坚实有力。他的脸庞在年轻时没少挨揍。绿色的小眼睛瞥了我一眼,流露出当时我认为是邪恶的神色。我立刻看出了他不是那种可以插科打诨的人,可我并不怕他。我与他体格相仿,力量不相上下,而且我还有点小小的怀疑,他在智力上是否胜我一筹。
我从容不迫地从床上站起身,说:“我在找一个叫埃克伯格的人。”
“你怎么进来的,伙计?”声音轻松,相当浑厚,不过语气还算友好。
“这一点可以稍后再解释,”我固执地说。“我在找一个名叫埃克伯格的人。你是吗?”
“哈,”男人说,“我是个手穿身体的魔术师。一个喜剧演员。等我松开腰带。”他又向房间里走了几步,我也同样向他靠近几步。
“我叫沃尔特·盖奇,”我说。“你是埃克伯格吗?”
“给我个硬币,”他说。“我会告诉你。”
我没理会。“我是艾伦·麦金托什小姐的未婚夫,”我冷冷地说。“有人告诉我你试图强吻她。”
他又向我走近了一步,我也向他走近一步。“你、你什么意思——试图?”他嗤笑一声。
我右手猛地一抬,直勾勾地击中了他的下巴。对于我来说,这可是结结实实的一拳,可对他压根就像没事儿人一样。我接着两记左拳狠狠捅向他的脖子,再出了一次右拳,重重地落在了他那宽大的鼻子一侧。他哼哼了一下,一拳打在我的心口。
我疼得弯下腰,双手撑着地板,一阵天旋地转。当我晕得七荤八素时,索性放任自流,结果后脑勺一下子撞在了地板上。我暂时失去了平衡,当我还在盘算如何站起来时,一条湿毛巾啪地打在了脸上,我睁开了双眼。亨利·埃克伯格的脸凑得很近,带着一脸关心的神色。
“伙计,”他的声音响起,“你的肚子就跟中国佬的茶叶一样没劲。”
“拿白兰地来!”我嘶哑着嗓子喊道。“出什么事儿?”
“你被地毯上一条裂缝绊倒了,伙计。你真的要喝酒吗?”
“拿白兰地来,”我再次扯着嗓子喊,闭上了眼睛。
“我希望这别让我吓一跳,”他说。
门开了,又关上。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努力忍住胃部的恶心。时间缓缓地流逝,仿佛戴着一层灰色的长面纱。这时,房间门开了,又再次关上,片刻后,某种坚硬的东西抵住了我的嘴唇。我咳嗽不止,不过这灼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血管在奔腾,瞬间令我恢复了力量。我坐起了身子。
“谢谢你,亨利,”我说。“我可以叫你亨利吗?”
“这不用缴税,伙计。”
我站起身来,立在他面前。他好奇地盯着我。“你看起来没事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犯恶心呢?”
“去你的,埃克伯格!”我铆足全力一拳揍在他下巴半边。他甩了甩头,眼神中似乎充满怒气。趁他还在甩头时,我又向他脸上和下巴打了三拳。
“那么你是动真格的了!”他大吼道,一把抓起床砸向了我。
我避开了床的一角,不过躲避时我移动得快了点儿,没站稳,一头撞向了窗户下的护墙板,陷进去足有四英寸深。
一条湿毛巾啪地打在脸上。我睁开双眼。
“听着,小子。你挨了两下,没力气了。也许你该试试轻量级的击打。”
“白兰地,”我扯着嗓子喊。
“你该喝点黑啤,”他拿一只玻璃杯抵住我的嘴唇,我豪饮了几大口。接着我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令我吃惊的是,床根本没动过位置。我坐了下来,亨利·埃克伯格坐在边上,拍拍我的肩膀。
“我们可以好好相处,”他说。“我从没吻过你的女朋友,虽然我想说我还是想吻她的。这就是你所烦恼的吗?”
他拿起刚才跑出去买来的一品脱酒,给自己倒了半玻璃杯的威士忌。把酒一饮而尽。
“不,还有一件事,”我说。
“说吧。不过别再伸拳头了,说定了?”
我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他。“你为什么从潘鲁德多克夫人家离职?”我问他。
他用那双金色粗眉下的眼睛瞅着我,然后又瞧着手上拿着的酒瓶。“你会称我为‘观察者’吗?”
“好吧,亨利——”
“别跟我扭扭捏捏的。”
“不,亨利,我不觉得你很英俊,但毫无疑问你够爷们儿。”
他又倒了半杯威士忌,递给我。“该你了,”他说。我毫无意识地喝下了酒。我不再咳嗽时,亨利从我手上拿走酒杯,再次倒满。他闷闷不乐地喝完酒。这时酒瓶几乎已经空了。
“假设你爱上了一个标致的女人,美若天仙。而像我这样长相的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家伙,来自饲养场,在一所农村大学里经常踢凶悍的左边锋,一切的外貌和学识都只能在记分牌上找了。除了鲸和猪头——就是你们的火车头,我跟什么都打过架,而且能轻易地打败它们。不过偶尔也会被修理。后来我找到一份工作,每天时时刻刻能看见这个美人,却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你会怎么办,朋友?而我,只能辞职。”
“亨利,我想同你握个手,”我说。
他无精打采地与我握了握手。“因此我辞职了,”他说。“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办?”他举起酒瓶,对着光透过酒瓶望去。“伙计,你让我喝酒就出岔子了。我一喝酒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你带够现金了吗?”
“当然,”我说。“如果你想要的是威士忌,亨利,那么这就是我们俩都需要的东西。我在好莱坞的富兰克林大道上有一套公寓,我可没有看不起你这简朴的,当然也是暂时的居所,我现在建议我们前往我的公寓,那儿地方大得多,也有更大空间能够舒展筋骨。”我轻松地挥了挥手。
“我想,你是喝醉了,”他说,绿色的小眼睛里充满欣赏。
“我还没醉,亨利,尽管我的确感受到了那威士忌的作用,非常愉快。你不必在意我说话的方式,那只是个人习惯,就像你自己那种简明扼要的言谈方式。但在我们出发之前,我希望和你聊聊另外一个相当微不足道的细节。有人授权我来寻找潘鲁德多克夫人的珍珠项链。我明白,有可能是你偷了它们。”
“孩子,你是在冒极大的风险,”亨利柔和地说。
“这是一桩生意,亨利。实话实说是最好的解决之道。那些珍珠只是赝品,所以我们应该很容易达成协议。我没有恶意,亨利,我欠你这瓶威士忌,但生意就是生意。你愿意接受50美元,归还珍珠,然后闭口不谈吗?”
亨利发出急促和悲伤的笑声,但他的声音里没有敌意,他说:“你以为我偷了一些圆石头,坐在这儿干等着一大群条子向我扑来?”
“警察并不知情,亨利,你可能不知道珍珠是赝品。把酒给我,亨利。”
他把剩下的大部分酒都倒给了我,而我兴致高昂地一饮而尽。我把杯子扔向镜子,可惜没砸中。那玻璃杯质地沉,又便宜,掉在地板上,没有摔碎。亨利·埃克伯格开心地大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亨利?”
“没什么,”他说。“我只是在想,有人发现自己有多么蠢——还有那些圆石头。”
“你是说你没有偷珍珠,亨利?”
他又大笑,带着些许阴郁。“没错,”他说。“我的意思是没偷。我应该揍你一顿,可他妈为什么呢?任何人都会犯傻。不,我没偷什么珍珠,伙计。如果它们是赝品,我不费这个事儿。要是它们真是我看到的那位老太太脖子上戴着的那串,我绝不会躲在洛杉矶一个廉价的小窝里、等着一车一车的条子来逮我。”
我又一次抓起他的手,握了握。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一切。”我高兴地说。“现在我平静下来了。我们去我公寓吧,想想办法找回这些珍珠。你我应该合伙,一定能够战无不胜,亨利。”
“你不是在逗我吧,嗯?”
我站起身,戴上帽子——上下还戴反了。“不,亨利。我是在给你提供一份我认为你需要的工作,还有你能喝的威士忌。我们走吧。你现在的状况能开车吗?”
“见鬼,我可没醉。”亨利一脸惊讶地说。
我们离开房间,走过黑暗的走廊。那个胖经理突然从某个模糊的阴影中出现,站在了我们面前,双手揉搓他的腹部,一双充满贪婪期待的小眼睛盯着我。“一切顺利吗?”他询问道,嘴里嚼着一根因年深日久而发黑的牙签。
“给他一块钱,”亨利说。
“为了什么,亨利?”
“哦,我不知道。就给他一块钱。”
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一美元的纸币,给了那个胖子。
“多谢,朋友,”亨利说。他对着那个胖子发出咯咯的笑声,敏捷地从他手指间取过纸币。“这是买那瓶酒的钱,”他补充道。“我最讨厌向人讨钱了。”
我们手挽着手走下楼梯,只剩下经理正拼命想把牙签从食管里咳出来。
那天下午五点,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公寓的床上,我的公寓位于好莱坞伊瓦尔街附近的富兰克林大道冰碛堡。我转了转疼得要命的脑袋,看见亨利·埃克伯格正躺在我身边,穿着裤子和汗衫。我觉得自己身上穿得也不多。边上的桌子上摆着满满一瓶的老种植园牌黑麦威士忌,是那种一夸脱瓶装的。而地上还有一个相同经典品牌的酒瓶,里面几乎一滴不剩。衣服东一件西一件,脱得满地都是。我的一把安乐椅的缎面扶手上被香烟烫出了一个洞。
我小心翼翼地起身,感觉胃部抽得生疼,下巴颏一侧似乎有些肿。除此之外,我安然无恙。当我从床边站起身时,一阵剧痛划过我的太阳穴。不过,我毫不理会,稳步向桌子上的酒瓶走去,然后把酒瓶举至双唇间。喝了一大口灼热的玉酿后,我感到如释重负。一阵欢欣鼓舞,我已经对任何冒险活动都做好了准备。我回到床边,狠狠地摇了摇亨利的肩膀。
“醒醒,亨利,”我说。“太阳就要下山了。知更鸟在呼唤,松鼠在训话,牵牛花卷起花瓣陷入了沉睡。”
像所有的战士一样,亨利·埃克伯格醒来时,捏紧了拳头。“这噼啪声是什么?”他咆哮道。“哦,是的,嗨,沃尔特。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好极了。你休息得好吗?”
“当然。”他把光光的脚底板甩到地上,双手插入浓密的金发中不住地抓头。“我们昏睡过去之前还挺兴奋的,”他说。“那么我就是打了个盹。我从不一个人喝酒。你还好吗?”
“是的,亨利,我真的感觉棒极了。而且我们还有活儿要干。”
“兴奋。”他走向威士忌,不客气地大口痛饮起来。他用手掌揉了揉肚子。绿色的眼睛平静地闪耀着光彩。“我是个病人,”他说。“我得吃药了。”他把酒瓶放在桌子上,四下打量着公寓。“天哪,”他说,“我们把自己灌醉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个垃圾堆。你这小房子不错,沃尔特。天哪,一台白色打字机,还有一部白色电话。怎么回事,小子——你获得批准了?”
“只是一个愚蠢的玩意儿,亨利,”我说着,轻盈地挥了挥手。
亨利走上前,看着那台打字机和电话机并排放在我的写字台上,还有一套嵌银的办公用品,每一件东西上都镂刻着我的姓名首字母。
“挺阔绰的,嗯?”亨利说,绿色眼睛的视线转向了我。
“还凑合吧,亨利,”我低调地说。
“嗯,接下来怎么着,伙计?你有主意了,还是我们接着喝点儿?”
“不错,亨利,我的确有个想法。有你这样的人帮我,我觉得可以付诸实践。就像他们常说的,我觉得我们必须去打探小道消息。有人偷了一串珍珠项链,整个黑道上立刻会知道消息的。珍珠很难出手,亨利,我以前听说过,因为它们无法切割,只有专家才能鉴定。黑市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的。我们应该不难找到某个愿意送信至合适地方的人,告诉他们我们愿意支付一笔合理的费用赎回项链。”
“你说得好听——就一个醉汉看来,”亨利说,伸手去拿酒瓶。“可你难道忘了这些石头是赝品吗?”
“出于怀旧原因,我很愿意支付赎金,没有区别。”
亨利喝了些威士忌,似乎很享受这味道,又多喝了些。他优雅地向我挥了挥酒瓶。
“只能如此——就目前情况来看,”他说。“可这个你刚才提到的黑市,要是没有为这一串玻璃珠闹个天翻地覆呢?还是我昏头了?”
“亨利,我在想黑市可能有幽默感,这个笑话传出去会相当引人注意。”
“我倒有个想法,”亨利说。“有个坏蛋发现潘鲁德多克夫人有一串牡蛎子值老钱了,于是他干净利落地把东西偷出来,屁颠屁颠地去找销赃的人。对方会捧腹大笑。而我会在桌球房里散布些流言,引起一些议论。眼下看来,这么可笑。但这个小偷会惊慌失措地将那些珠子脱手,因为这对他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即便那玩意只值五分钱外加营业税。但非法闯入是要判刑的,沃尔特。”
“可是,亨利,”我说,“这种情况下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这个贼非常笨,当然这不会有很大影响。不过万一他智力稍微有些迟钝,这就有影响了。潘鲁德多克夫人是个非常骄傲的女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相当闭塞的区域。如果被人知晓她戴的是赝品珍珠,最要紧的是,要是有人在公共场合暗示,这些珍珠正是她丈夫送给她的金婚礼物——好吧,我肯定你领会其中的意义了,亨利。”
“小偷不会太聪明,”他边说边揉搓岩石般的下巴。接着他跷起右手大拇指,若有所思地咬了口。他望着窗户,看看房间一角,接着又盯着地板。他用眼角打量着我。
“敲诈,是吗?”他说。“有可能。可是骗子从来不会搞错他们的猎物。而且,那家伙兴许会放出消息来。沃尔特,很有可能。我不会当了我的金牙去买这样一件赃物,但还是有可能的。你打算出多少钱?”
“一百美元应该绰绰有余了,但我最高愿意出到两百,这是那串赝品的实际价值。”
亨利摇摇头,再次光顾了那瓶酒。“不。那家伙是不会为了这点钱暴露自己的。这不值得他冒险。他会扔了珠子,不露出狐狸尾巴。”
“我们至少可以试一试,亨利。”
“好,可是去哪儿?我们喝了酒情绪低落。也许我最好穿上鞋,出去跑跑,对吗?”
就在此刻,仿佛我那无声的祈祷得到了响应,一阵低沉温柔的敲门声响起了。我打开门,捡起晚报的最后一版。我再次关上门,将报纸带回房间后打开了报纸。我用右手食指碰了一下,故作神秘地对亨利·埃克伯格微笑。
“给你。我跟你打赌一整瓶老种植园牌威士忌,答案就在这份报纸的犯罪报道版面。”
“根本没有犯罪报道版面,”亨利哈哈大笑道。“这是《洛杉矶时报》。我接受你的打赌。”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报纸翻到第三版,尽管我在艾达·托梅家政服务公司等候时已经在早先的报纸版面上看见了我在寻找的那个标题,但我仍不确定它是否会完整地出现在晚报的版面上。不过我的信任得到了回报。它没有被撤掉,还是出现在了跟之前一样的第三栏中间。那段不太长的新闻,开头这样写道:卢·甘德赛在珠宝盗窃案中受审。
“听听这个,亨利,”我开始读报。
“接到匿名举报后,警方昨晚晚些时候采取行动,逮捕了路易斯·G·(卢)·甘德赛,著名的春日街上的酒馆老板。警方就近日发生在本市闭塞的西部城区的晚宴抢劫案对他进行深入讯问,据称,抢劫中,在时髦住所的女性客人在枪口威胁下被迫交出价值超过二十万美元的昂贵珠宝。甘德赛在一个小时后被释放,拒绝向记者做任何陈述。“我从来不说警察的闲话,”他低调地说。警察局中央缉盗处的威廉·诺加德副巡官宣布自己对调查结果满意,甘德赛与抢劫案没有瓜葛,匿名举报只是出于个人私怨而已。
我合上报纸,扔到了床上。
“你赢了,老弟,”亨利说,把酒瓶递给了我。我一口气喝了些,又还给了他。“现在怎么办?抓住这个甘德赛,将他绳之于法?”
“他也许是个危险人物,亨利。你觉得我们斗得过他吗?”
亨利不屑地哼了声。“呀,一个春日街上的流氓,某个手套上镶着假宝石的胖货。带我去找他。我们会把这蠢货揍个半死。不过我们喝了酒有点醉醺醺的。我们需要的也许是一品脱酒。”他对着灯仔细查看酒瓶。
“亨利,我们这会儿已经喝得够多了。”
“我们还没醉呢,不是吗?我到这儿后才喝了七杯,也许是九杯。”
“当然我们没有醉,亨利,但你喝多了,待会我们这个晚上可不容易挨。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洗漱刮脸、穿戴整齐,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穿着礼服。我有多余的一套西装,你穿会非常合身,因为我们俩身材几乎相当。这当然是个明显的符号,两个如此威猛的男人应该联系在同一个计划中。晚礼服会让那些小角色印象深刻的,亨利。”
“兴奋,”亨利说。“他们会以为我们是为某个大人物工作的狗腿子。这个甘德赛会吓得把他的领结都吞下去的。”
我们决定依照我说的行动起来,我为亨利准备好衣服,趁他在洗澡剃须时,我给艾伦·麦金托什打了个电话。
“哦,沃尔特,很高兴你打电话来,”她大嚷道。“你有什么发现吗?”
“还没有,亲爱的,”我说。“但我们有个想法。亨利和我正要去付诸实践。”
“亨利,沃尔特?哪个亨利?”
“怎么,当然是亨利·埃克伯格啦,亲爱的。你这么快就忘了他?亨利和我现在是铁哥们,我们——”
她冷冷地打断我。“你喝酒了吗,沃尔特?”她以一种非常疏远的声音质问我。
“当然没有,亲爱的。亨利是一个禁酒主义者。”
她犀利地哼了一声。我能在电话上清晰无误地听到这声音。“可难道亨利没有偷珍珠吗?”她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
“亨利吗,宝贝?当然不是他。亨利离开是因为他爱上了你。”
“哦,沃尔特。就那个野人?我敢肯定你喝得烂醉如泥了。我再也不想跟你讲话了。再见。”她非常猛烈地挂断电话,以至于我耳中产生一阵痛感。
我坐在椅子上,手上拿着一瓶老种植园牌威士忌,纳闷无论我说什么都会被解读为冒犯或粗鲁。我无法思考任何事,只能借酒消愁,直到亨利从浴室出来,穿着一件我的褶裥衬衫,配着硬翻领,戴着黑色领结。看上去风度翩翩。
我们离开公寓时天黑了,至少我是充满希望、信心十足,尽管刚才艾伦·麦金托什在电话上的口气令我有些郁闷。
甘德赛先生的酒馆不难找,在春日街上亨利冲着大吼的第一辆出租车的司机带我们到了那儿。那家旅馆名叫“蓝色潟湖”,它的内部笼罩在一种令人不适的蓝光中。亨利和我步履稳健地走了进去,我们在出发去找甘德赛之前先在“曼迪的加勒比岩洞”餐厅享受了一顿相对丰盛的大餐。亨利穿的那套晚礼服仅次于我最好的那套,看上去英俊潇洒,一条白色的流苏围巾围在肩上,后脑勺上戴着一顶黑色的轻呢帽(只比我的那顶大一点儿),他穿的夏季外套的两边侧袋里各放了一瓶威士忌。
“蓝色潟湖”的吧台挤满了人,亨利和我来到后面的一个狭小昏暗的餐厅。一个穿着件脏兮兮的礼服的男人,走到我们面前,亨利向他打听甘德赛,他指了指独自坐在远处角落一张小桌子边上的一个男人。我们向那边走去。
那个独自坐着的男人就像由两个蛋组成的,一只知更鸟的蛋,立于一只鸡蛋上,上面是脑袋,下面是身子。他的身前放着一小杯红酒,一只手正在转动手指上的一颗巨大的绿宝石。他没有抬头。桌子边上没有椅子了,于是亨利用手肘撑在桌子上。
“你是甘德赛吗?”他说。
男人仍然头都不抬一下。他那浓密的黑色粗眉拧成一团,声音茫然:“没错。正是。”
“我们想跟你私下聊聊,”亨利告诉他。“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
此刻甘德赛抬起头,那双扁平的黑色杏眼中充满了极端的厌倦。“怎么?”他耸耸肩问道。“似关于啥?”[2]
“关于一些珍珠,”亨利说。“一串四十九颗,颗颗匀称、粉色。”
“是你要卖——还是要买?”甘德赛询问道,他的下巴开始上下颤动,仿佛在搞笑。
“买,”亨利说。
桌边的男人默默地勾了勾手指,一个身材魁梧的服务生出现在他身边。“他们喝醉了,”他毫无生气地说。“把他们扔出去。”
服务生一把抓住亨利的肩膀。亨利随手抓住服务生的手,反手一扭。那服务生本来泛着蓝光的脸瞬间变了颜色。我无法形容,不过那脸色绝对不自然。他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亨利松开手,对我说:“放一张一百块在桌上。”
我掏出钱包,从两张百元大钞中取出一张,那是我刚在冰碛堡附近的银行柜台上取的,以防万一。甘德赛凝视着钞票,向那个大个子服务生做了个手势,后者停止搓手,牢牢地放在胸前。
“这是为了什么?”甘德赛问。
“只要你的五分钟时间。”
“这似乎很有趣。好吧。”甘德赛拿过钞票,仔细叠好,放入他的马甲口袋里。接着他将双手放在桌上,用力站起身来。他步履蹒跚地走开了,看也不看我们。
亨利和我跟随他越过拥挤的桌子来到餐厅的另一边,穿过护墙板上的一道门,接着走过一条狭窄阴暗的走廊。尽头处,甘德赛开启一扇门,进入了一间点灯的房间,他站在原处手里拿着灯等候我们,椭圆的脸庞上浮现一抹严肃的笑容。我首先进去。
待亨利经过甘德赛面前进入房间后,后者出其不意地从衣服里拿出一根闪闪发亮的黑色小皮棍,重重地敲击亨利的头部。亨利向前摔了个大马趴。甘德赛以他这个体形的人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关上了房门,倚靠着门,左手拿着根小棍子。此刻,他的右手上又突如其来地多了一把短小而有分量的黑色左轮手枪。
“这似乎很有趣,”他彬彬有礼地说,咯咯笑了起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并没有看清。前一刻亨利还趴在地上,背对着甘德赛。而后一刻,也或许是在同一刻,仿佛水中的一条大鱼一个回旋,甘德赛发出了哀嚎声。接着我瞧见亨利硬如磐石、满头金发的脑袋深深埋入了甘德赛的腹部,亨利的一双大手抓住了甘德赛毛茸茸的手腕。亨利完全直起了身子,甘德赛则高高地处于半空中,由亨利的头顶平衡他的身体,他的嘴巴扯得老大,脸上呈现深紫色。接着,亨利似乎轻微晃动了一下,甘德赛砰的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后背着地,只落得大口喘气。一把钥匙在门锁中转动,亨利站在那里用背脊顶住房门,左手同时握住棍子和手枪,同时急不可待地摸索着口袋里装的威士忌。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我倚靠在侧墙,感觉胃部有点儿恶心。
“一个变戏法的,”亨利拖长了声音说。“一个小丑。等着,我要松开皮带。”
甘德赛滚了几圈,异常缓慢地站起身,痛苦不堪,他站在原地,摇摇晃晃,双手上上下下摸了摸脸。身上的衣服满是尘土。
“这是根短棒,”亨利说着给我看了看那根黑色小棍。“他是用这玩意儿打我的,是吗?”
“怎么,亨利,你不知道吗?”我问。
“我只是想确定,”亨利说。“你可别对埃克伯格家的人来这套。”
“好吧,你们这些家伙想怎么样?”甘德赛突兀地问道,毫无意大利语的口音。
“我告诉过你我们想要什么,大饼脸。”
“我不认识你们这些家伙啊,”甘德赛说,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坐在了一张破烂的办公桌旁的木椅子上。他擦了擦脸和脖子,摸了摸身上其他地方。
“你搞错了,甘德赛。几天以前,一个住在卡龙德莱特公园附近的女士丢失了一串由四十九颗珍珠穿成的项链。一桩窃案,小菜一碟。我们公司在那些珠子上投了保。还有,我要拿回那一百块。”
他走向甘德赛,甘德赛飞快地从口袋里去取那张叠好的钞票,递给他。亨利把钱给我,我放回了钱包。
“我想我没听说过这事,”甘德赛诚惶诚恐地说。
“你用短棒揍我,”亨利说。“给我仔细听着。”
甘德赛摇摇头,畏缩着说:“我没有资助过小毛贼,也没有那种江洋大盗。你们误会我了。”
“听好了,”亨利压低声音说。“你也许听说过什么消息。”他右手两根手指夹着那根黑色小短棍在他身前挥舞。那顶略显迷你的帽子还戴在他的后脑勺上,虽然有些皱巴巴。
“亨利,”我说。“今晚你似乎包揽了所有活儿。你觉得这公平吗?”
“好吧,你来审审他,”亨利说。“这胖子吃点苦头后可爱多了。”
此时甘德赛的脸色正常了一些,目光坚定地望着我们。“保险公司的人,是吗?”他半信半疑地问。
“你说呢,大饼脸。”
“你们找过梅拉克里诺吗?”甘德赛问。
“好啊,”亨利扯着喉咙喊道,“一个骗子。一个——”我突然打断他。
“稍等,亨利,”我说,转向甘德赛,“这个梅拉克里诺是个人吗?”我问他。
甘德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当然——是个人。你们不认识他,嗯?”他那如野李般的黑色双眸中升起了阴暗的疑虑,但转瞬便消失了。
“打电话给他,”亨利说,指了指那张破烂办公桌上的电话。
“电话坏了,”甘德赛沉思片刻后拒绝了。
“那么试试短棒,”亨利说。
甘德赛叹了口气,在椅子上转动他肥胖的身躯,将电话拉到面前。他用染了墨水的指甲拨了一串号码,静静聆听。隔了一会儿,他说:“乔?……我是卢。两个保险公司的人想要参与卡龙德莱特公园那桩买卖……是的……不,是珍珠……你还没听到风声,嗯?……好吧,乔。”
甘德赛放好电话,再次从椅子里转过身来。他用一双惺忪迷离的眼睛打量我们。“没有消息。你们是为哪家保险公司工作?”
“给他张名片,”亨利对我说。
我再次掏出钱包,抽出一张我的名片。这是一张镂刻的名片,上面只有我的名字。于是我用我的口袋铅笔在名字下面写道:伊瓦尔街附近富兰克林大道,冰碛堡公寓。我给亨利看看名片,然后交给了甘德赛。
甘德赛念了一遍,默默地咬着手指。他的脸上突然一亮。“你们最好去见见杰克·洛勒,”他说。
亨利紧紧地瞪着他。甘德赛的眼神此刻明亮、坚定而又真诚。
“他是谁?”亨利问。
“企鹅俱乐部的老板。在日落大道上——8644号,或者是差不多的门牌号。如果有人能查出来,那一定是他。”
“多谢,”亨利平静地说。他瞥了我一眼。“你相信他吗?”
“好吧,亨利,”我说,“我觉得他还是可能会撒谎的。”
“哈!”甘德赛突然大叫。“一个骗子!一个——”
“闭嘴!”亨利咆哮道。“那是我的台词。可靠的人,是吗。甘德赛?这个杰克·洛勒?”
甘德赛奋力点头。“绝对是可靠的人。杰克·洛勒涉足所有与上层社会有关的事。只是不容易见到他的面。”
“这点不用担心。多谢,甘德赛。”
亨利把黑色棍子扔在房间的角落里,清空左手一直握着的左轮手枪的后膛。他排出子弹,然后弯下腰,把枪在地板上一滑,手枪消失在了桌子底下。他随意地抛起子弹,然后任它们四下散落在地上。
“再见,甘德赛,”他冷冰冰地说。“要是不想被人在床底下找到的话,就安分点儿。”
他打开门,我们迅速走了出去,趁“蓝色潟湖”的员工尚未插手。
我的车停在离街区不远的地方。我们钻进车里,亨利双手靠在方向盘上,闷闷不乐地望着前方的挡风玻璃。
“嗯,你怎么想,沃尔特?”他终于发声了。
“你要是问我的意见,亨利,我想甘德赛是在胡编乱造,只是为了打发我们。而且,我觉得他不相信我们是保险公司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还有一条额外的证据,”亨利说。“我估计根本没有什么名叫梅拉克里诺或者杰克·洛勒的人,这个甘德赛拨了个空号,装模作样地打了一通电话。我应该回去,把他的胳膊和腿卸下来。让那死胖子见鬼去吧。”
“我们有了能够想到的最好的主意,亨利,我们要尽全力去付诸实践。现在我建议我们应该回到我的公寓,试着思考一些别的事。”
“接着就烂醉如泥,”亨利说着,发动了汽车,驶离了路沿。
“我们也许可以少喝点酒,亨利。”
“呀!”亨利嗤笑一声。“缓兵之计。我应该回去,拆了那家伙的老窝。”
尽管当时没有红绿灯,他还是把车停在了十字路口,举起一瓶威士忌放到嘴边。他正要喝时,后面有辆车上来了,撞上了我们的车,但撞得不太严重。亨利呛了一口,放下酒瓶,衣服上洒到了一些。
“城市越来越拥挤了,”他大吼道,“想喝口酒都会被某些聪明的猴子撞到手肘。”
因为我们的车还没有向前挪动,后面那辆车不知是谁在车里,一个劲儿地在按喇叭。亨利打开车门,下了车,然后又回来了。我听见声音很吵,那个高嗓门的是亨利。片刻后他回来了,钻进车里,把车开走了。
“我本应该撕掉他的脸,”他说,“可我怂了。”他快速驶过通往好莱坞和冰碛堡的道路,我们上楼来到我的公寓,手上拿着巨大的玻璃杯,坐下来。
“我们最好喝上一夸脱半的烈酒,”亨利说,他望着先前他放在桌上的两个酒瓶,边上的酒瓶空置已久。“这个主意应该过得去。”
“要是酒不够,亨利,放酒的地方还有足够存货。”我兴致高昂地干了自己这杯。
“你似乎是个正经的家伙,”亨利说。“究竟是什么让你说话这么风趣?”
“我似乎没法改变说话风格,亨利。我父母都是新英格兰传统下严苛的纯粹主义者,即使在读大学时,我都不能流利地说方言。”
亨利尝试着消化这句评论,不过我看得出,这让他的腹部仿佛重重地挨了一记。
我们就甘德赛及他可疑的建议又聊了一会儿,这样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接着,我桌上的白色电话突然铃声大作。我匆忙奔向电话,心里希望是艾伦·麦金托什打来的,希望她已经恢复了心情。可结果却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一个陌生人。言词干脆,带有一种讨厌、生硬的语气。
“你是沃尔特·盖奇?”
“我是盖奇先生。”
“好吧,盖奇先生,我知道你在黑市上找某件珠宝。”
我紧紧抓着听筒,转过身,越过电话机冲亨利挤眉弄眼。可他烦闷地给自己又倒了一大杯老种植园牌威士忌。
“的确如此,”我对着听筒说,竭力保持声音平静,虽然我的兴奋之情已经难以抑制了。“如果你说的珠宝是珍珠的话。”
“一串四十九颗,伙计。报价五千块。”
“天哪,这太扯了,”我倒吸了一口气说。“五千块买这些——”
那个声音粗鲁地打断我。“你听好了,伙计。五千块。伸出手来,数数手指。不多不少,就五千。好好想想吧。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电话干巴巴地挂断了。我颤抖着将电话放回支架上。我浑身发抖,回到椅子上坐下,用手绢擦了擦脸。
“亨利,”我用一种低沉紧绷的声音说道,“奏效了。可太奇怪了。”
亨利将喝完酒的杯子放在地上。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把一只空玻璃杯放下并且不去倒酒。他用那双严厉的、一眨不眨的绿色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是吗?”他温柔地说。“怎么奏效了,兄弟?”他用舌尖慢慢地舔了舔嘴唇。
“我们在甘德赛老窝里做的奏效了,亨利。有个男人刚才打电话来,问我是否在黑市上寻找珍珠。”
“老天爷啊。”他噘起嘴,柔和地吹着口哨。“那个该死的意大利佬毕竟有一手。”
“不过报价是五千美元,亨利。这似乎就很难解释了。”
“嗯?”亨利鼓起双眼,仿佛眼球就要挣脱眼眶了。“五千块买这些赝品?那家伙疯了。你说它们最多值两百块。这家伙整个是有病吧。五千块。有五千块钱,我都可以买下足够多的钻石来铺满梅·韦斯特[3]的屁股了。”
我看得出亨利似乎很迷惑。他默默地为我们俩的酒杯添上酒,我们便互相瞪着酒杯后的对方。“好吧,你究竟打算怎么办,沃尔特?”沉默了很久之后他问。
“亨利,”我坚定地说,“只能做一件事。艾伦·麦金托什的确是私下里告诉我这件事,她没有得到潘鲁德多克夫人的明确许可告诉我有关珍珠的事,我觉得我应该尊重隐私。可艾伦现在生我的气,不想跟我说话,原因是我喝了太多的威士忌,尽管我的言语和大脑仍然非常清晰。最后一回合是个非常奇怪的动态,我觉得,无论如何,我应该咨询一下我们家一个亲密的朋友。当然,最好是某个具有经营大型企业经验的人。除此之外,此人还要对珠宝懂行。亨利,的确是有这么个人,明天上午我要去拜访他。”
“老天啊,”亨利说。“你能用九个字概括一下吗,伙计。这家伙是谁?”
“此人名叫兰辛·加勒摩尔,他是第七大街的加勒摩尔珠宝公司的总裁。他是潘鲁德多克夫人的一个老朋友——艾伦经常提起他——实际上,正是这个人为她找来这串仿制的珍珠。”
“可这家伙会去报告警察的,”亨利反对道。
“我觉得不会,亨利。我认为他绝不会做任何令潘鲁德多克夫人蒙羞的事。”
亨利耸耸肩。“赝品就是赝品,”他说。“你总不能以假乱真。即便是珠宝公司的总裁也不行。”
“即便这样,提出这么大一笔钱肯定有什么缘由,亨利。我想到的唯一理由是敲诈,而且坦白讲,要我独自解决是有点儿麻烦,因为我对潘鲁德多克家的背景了解不多。”
“好吧,”亨利说着叹了口气。“如果那是你的直觉,你最好就照着办,沃尔特。而我就在家待着打个盹儿,好保持体力来面对后面的累活,如果有累活的话。”
“你不会介意在这里过一夜的吧,亨利?”
“多谢,伙计,我还撑得住能回旅馆。我只要把这瓶多余的威士忌带走,帮我入睡。我可能碰巧会在上午接到一通家政公司的电话,到时就得赶紧刷牙去干活儿了。我猜我最好换了这身行头,好让我能跟普通人打成一片。”
这么说着,他走进浴室,一会儿出来时就穿上了他自己那套蓝色哔叽西装。我催促他开我的车走,可他说在他的街区不安全。然而,他倒是同意带上刚才的那件轻便大衣,小心翼翼地把一夸脱未开瓶的威士忌裹在里面,他热情地握了握我的手。
“稍等一下,亨利,”我说着掏出了钱包。我摊开一张二十美元的纸币给他。
“这是干什么?”他大吼道。
“你现在暂时没工作,亨利。今晚你干得非常漂亮,结果令人惊讶。你应该得到报酬,而我也负担得起这小小的奖励。”
“好吧,多谢,伙计,”亨利说。“不过这算是我借的。”他的声音沙哑而激动。“早上我要给你打个电话吗?”
“当然。我还想到了一件事。你觉得换一家旅馆是否合适?假设,不是由于我的失误,警方知晓了这桩窃案。他们难道不会怀疑你吗?”
“见鬼,他们会不停地追问我,”亨利说。“可他们怎么会找上门来?我可不是告密的人。”
“当然,这由你来决定,亨利。”
“好吧。晚安,朋友,可别做噩梦。”
于是他走了,我突然感到非常压抑、寂寞和空虚。尽管亨利的言语粗鲁,但是有他的陪伴,我感到非常振奋。他是个纯爷们。我从剩下的酒瓶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喝得很快,心情郁闷。
酒精带来的效果使我产生了一种难以压抑的冲动,不计任何代价地想和艾伦·麦金托什说说话。我走向电话机,拨了她的号码。等了很久之后,一个疲倦的女佣接了电话。可是艾伦一听到我的名字,便拒绝来接。这令我愈发郁闷,我喝完了剩下的威士忌,浑然不觉自己在做什么。我躺到了床上,陷入了断断续续的睡眠中。
一阵吵闹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我,早晨的阳光泻入室内。此刻已经九点了,所有的灯都还亮着。我感觉到有些浑身僵硬、筋疲力尽,原来我还穿着晚礼服。不过我是个身体健康、心志坚强的人,并没有我预计的这么糟。我走去接起电话。
亨利的声音响起:“你还好吗,伙计?我宿醉得不行,七荤八素的。”
“还不太糟,亨利。”
“家政公司来了通电话给我找了份活儿。我最好下去瞅一眼。我晚一些来好吗?”
“好的,亨利,务必要来。十一点我应该就能回来了,去办昨晚我跟你提过的那件事。”
“还来过别的电话吗?”
“还没有,亨利。”
“收到。回见。[4]”他挂了电话。我冲了个凉,刮了胡子,穿戴整齐。我穿了一套棕色西装,喝了些从楼下咖啡店叫上来的咖啡。我顺便也让服务生把空酒瓶从公寓带走,给了他一块钱辛苦费。喝了两杯黑咖啡后,我再次觉得精神振奋,便开车去市中心前往加勒摩尔位于西第七大街巨大华丽的珠宝店。
这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似乎很多事要在这样一个愉快的日子里各归各位。
结果,要见兰辛·加勒摩尔先生竟有点困难,我迫不得已只能告诉他的秘书这件事与潘鲁德多克夫人相关,非常机密。这条口信一送进去,我立刻被带进了一间狭长镶板的办公室,加勒摩尔先生站在远端一张巨大的桌子后。他向我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粉色的手。
“盖奇先生?我相信我们没见过,是吗?”
“是的,加勒摩尔先生,我觉得我们没见过面。我是艾伦·麦金托什小姐的未婚夫——或者说直到昨晚为止。你可能知道,艾伦·麦金托什小姐是潘鲁德多克夫人的护士。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件非常敏感的事,在我开口之前有必要请你保密。”
他约莫有七十五岁,又瘦又高,一丝不苟,保养得体。他有一双冷酷的蓝色眼睛,不过却挂着温暖人心的笑容。他打扮得很年轻,一身灰色的法兰绒西装,领口别了一朵红色康乃馨。
“我定过规矩,有些事我从来不做保证,盖奇先生,”他说。“我总认为这几乎是一个非常不公的要求。但如果你向我保证这件事涉及潘鲁德多克夫人,当真非常敏感、高度保密,我会为你破例。”
“的确如此,加勒摩尔先生,”我说,接着把整件事告诉了他,一丝不漏,甚至连我昨天喝了太多威士忌的事也告诉了他。
说完后,他好奇地打量着我。他那只养尊处优的手捡起一支老式的白色羽毛笔,轻轻地用羽毛挠了挠他的右耳。
“盖奇先生,”他说,“难道你猜不出他们为什么对那串珍珠索价五千美元?”
“如果你允许我猜一下,以一种非常私人的角度,我可能大胆揣测出一种解释,加勒摩尔先生。”
他把白色的羽毛转到了左耳边,点点头道:“继续说下去,孩子。”
“那些珍珠实际上是真的,加勒摩尔先生。你是潘鲁德多克夫人的老朋友——也许是青梅竹马。她把那串珍珠——她的金婚礼物,交给你去变卖——因为她出于一个慷慨的目的正急需一笔钱。可你没有变卖珍珠,加勒摩尔先生。你只是假装出手了珍珠。你自己拿出两万美元给她,把真的珍珠项链还给了她,谎称它们是在捷克斯洛伐克定做的仿品。”
“孩子,与你的言谈相比,你的脑筋更聪明些,”加勒摩尔先生说。他站起身,走向窗边看,将一幅精美的网眼窗帘拉到一边,低头望着第七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街景。他回到了桌边,坐下后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微笑。
“盖奇先生,你几乎都说对了,真是令人尴尬。”他说着叹了口气。“潘鲁德多克夫人是个非常骄傲的女人,否则我只要提供给她一笔两万美元的无担保贷款就行了。我正好是潘鲁德多克先生的共同遗产管理人,我知道,就当时金融市场的情况,如果不做非理性的遗产净值牺牲的话,根本是筹集不到足够的现金来照顾这所有的亲戚和随从。于是潘鲁德多克夫人变卖了她的珍珠——按照她的想法——可她坚持不让任何人得知这件事。而我正是做了你所猜测的事。这不足挂齿。我能够负担这样的举动。我一生未婚,盖奇,世人认为我是个有钱人。实际上,当时那些珍珠的价值还不到我给她的一半钱,或者是今天它们应有的价值。”
我低下头,唯恐这位仁慈的老绅士会被我的直视所困惑。
“因此,我认为我们最好能筹集这五千美元,孩子,”加勒摩尔先生立刻又以一种尖刻的声音补充道。“这个价格很低,虽然被盗窃的珍珠远远要比切割的宝石更难交易。如果我愿意高度信任你,你认为你能够完成这项任务吗?”
“加勒摩尔先生,”我的声音坚定而平静,“我对你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我也只是个凡夫俗子。不过我凭着对我已经去世的、备受尊敬的父母的回忆向你保证,我一定全力以赴。”
“很好,有许许多多的凡夫俗子,孩子,”加勒摩尔先生和蔼地说。“我不担心你会拿走这笔钱,因为我对艾伦·麦金托什小姐和她男朋友的了解可能比你估计得多一点。而且,这些珍珠投过保,当然,是以我的名字。保险公司应该会接手这件事。可你和你可爱的朋友迄今为止似乎进展得不错,我相信先下手为强。这个亨利绝对是个男子汉。”
“我已经非常依赖他了,尽管他的方式很野蛮,”我说。
加勒摩尔先生继续玩弄他的白色羽毛笔,接着他拿出一本巨大的支票簿,开了一张支票,写完后他仔细地吸干墨迹,越过桌子递给我。
“如果你拿到珍珠,我会让保险公司把钱还给我,”他说。“如果他们喜欢我的买卖,就不会有麻烦。银行就在街角处,我会在这里等电话。他们兑付支票之前一定会打电话给我。小心点,孩子,别受伤了。”
他再次跟我握握手,我犹豫不决。“加勒摩尔先生,你对我的信任程度之高超过了任何人,”我说。“当然,除了我父亲之外。”
“我他妈的就像个傻瓜,”他说着露出一抹特别的微笑。“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说话跟简·奥斯丁的小说一样了,是在取笑我吗?”
“谢谢你,先生。我知道我的语言有点儿老派。我能斗胆请你帮我一个小忙吗,先生?”
“什么事,盖奇?”
“打个电话给艾伦·麦金托什小姐,我现在正和她闹点别扭,请你告诉她我今天没有喝酒,你已经将一项棘手的任务委托给了我。”
他朗声大笑。“我很乐意,沃尔特。据我所知,她可以信任,我会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离开他后,带着支票来到银行。出纳面露疑色地看了我一眼,离开柜台许久之后,最终他不情不愿地点了一叠一百美元的纸币,仿佛那是他自己的钱一样。
我将那一沓纸币放进口袋里说:“请给我一卷两角五分的硬币。”
“一卷两角五分的硬币,先生?”他的眉毛耸动了一下。
“没错。我要用来付小费。自然,我希望将硬币裹好了带回家。”
“哦,我明白了。麻烦请给我十美元。”
我接过那卷厚实坚硬的硬币,丢进我的口袋,然后开车回了好莱坞。
亨利正在冰碛堡的大堂等我,他那双粗糙有力的手正在旋转着他的帽子。他脸庞上的皱纹看上去比昨天更深了点儿,我注意到他的呼吸中充满了威士忌的味道。我们上楼进了我的公寓,他急切地转向我。
“运气怎么样,伙计?”
“亨利,”我说,“在我们进一步开始今天的工作之前,我希望你清楚地知道,我没有喝酒。我看出来你已经沾过酒瓶了。”
“只是醒醒神,沃尔特,”他略带懊悔地说。“我去试的那份工在我赶到之前已经有人做了。有什么好消息?”
我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心平气和地注视着他。“嗯,亨利,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告诉你。可你昨晚对付了甘德赛,不告诉你似乎有点小气。”我犹豫了片刻,亨利瞪着我,捏了捏自己左臂的肌肉。“那些珍珠是真的,亨利。我得到指令来处理这笔交易,此刻我口袋里有五千美元现金。”
我简明扼要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他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乖乖!”他大声惊呼,嘴巴张得老大。“你的意思是,你从加勒摩尔那儿拿到了五千块——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亨利。”
“孩子,”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被那张漂亮的脸蛋迷住了,那姑娘说很多人会向警察行贿。五千块——从那个生意人那里得来——就像这样。咳,我简直吃惊得闭不上嘴,如果是真的,我就是女子俱乐部午餐中掺了蒙汗药的酒。”
而就在此刻,仿佛有人监视我进了大楼,电话铃再次响起,我一跃而起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正是我在等待的声音之一,但并不是我最期待的人。“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盖奇?”
“还行,”我说。“如果能保证我得到礼遇,我愿意做这笔交易。”
“你的意思是你准备好了赎金?”
“此刻就在我口袋里。”
那个声音似乎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你会拿到你的珠子,没问题——只要我们拿到赎金,盖奇。我们干这行已经很久了,言而有信。要是我们不讲信用,很快就会传出去,没人会再跟我们做交易了。”
“是的,我愿意相信,”我说。“照你的规矩来吧,”我冷冷地说。
“仔细听好,盖奇。今晚八点整,你到太平洋帕利塞德。知道在哪儿吧?”
“当然。是日落大道上马球场西面的一个小住宅区。”
“没错。直接穿过日落大道。那里有一家药店——营业到九点。今晚八点整在那儿等一个电话。我指的是你一个人,盖奇。没有警察和壮汉。那里是偏僻的乡下,我们有办法让你前往指定地点,也有办法知道你是否独自一人。明白了吗?”
“我不是个白痴,”我反驳道。
“别用掉包计,盖奇。我们会检查赎金。别带枪。有人会搜你的身,我们有足够人手从四面八方监视你。我们知道哪辆是你的车。别自作聪明,别出纰漏,不会有伤亡。赎金是怎么准备的?”
“是一百美元的纸币,”我说。“其中一部分是新的。”
“干得漂亮。那么八点见。放聪明点,盖奇。”
耳边传来电话的咔哒声,我也挂了电话。可电话几乎是同时又响了起来。这回正是那个人的声音。
“哦,沃尔特,”艾伦大叫,“我对你这么苛刻!请你原谅我,沃尔特。加勒摩尔先生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吓坏了。”
“没什么好害怕的,”我热情地说。“潘鲁德多克夫人知道了吗,亲爱的?”
“不,亲爱的。加勒摩尔先生叫我不要告诉她。我是在第六大街上一个商店里打电话给你。哦,沃尔特,我是真的害怕。亨利会跟你一同去吗?”
“恐怕不会,亲爱的。一切都安排妥了,他们不允许。我必须只身前往。”
“哦,沃尔特!我吓坏了。我忍受不了这种焦虑。”
“没什么好怕的,”我安慰她。“这是一桩简单的商业交易。我才不是胆小鬼。”
“可是,沃尔特——哦,我会努力勇敢些,沃尔特。你会向我保证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吗?”
“不喝酒,亲爱的,”我坚定地说。“滴酒不沾。”
“哦,沃尔特!”
类似于这样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对我来说很容易,尽管对别人来说并不有趣。最后我们互相道别,以我的承诺终结了对话,我保证一见完那些骗子就尽快给艾伦打电话。
我从电话旁离开,发现亨利正满满饮下一瓶他刚从后裤袋中掏出的威士忌。
“亨利!”我发出刺耳的叫声。
他的目光越过酒瓶望着我,一脸粗野坚毅的神情。“听好,伙计,”他的声音低沉而生硬。“听完你的话,我已经明白了这个陷阱。在某个野草丛生的地方,你独自前去,他们会喂你这个老傻瓜吃下毒药,抢走你的钱,把你扔在那儿——而那些珠子还在他们手上。伙计,绝不行。我说——绝对不行!”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了最后几个字。
“亨利,这是我的使命,我必须去,”我安静地说。
“嗬!”亨利哼了声。“我说不行。你是个疯子,可你私底下是个好人。我说不行。威斯康星州埃克伯格家的亨利·埃克伯格——事实上,我不妨说是密尔沃基[5]埃克伯格家的亨利·埃克伯格——说不行。他这么说的时候两只手都没闲着。”他再次从酒瓶中喝了一口酒。
“你喝得烂醉肯定帮不上忙了,”我相当刻薄地说。
他放下酒瓶,粗犷的脸庞上写满了吃惊。“喝醉,沃尔特?”他发出低沉的声音。“我听见你说喝醉了?一个埃克伯格家的人喝醉了?听着,孩子。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也许要过三个月。三个月后,某一天,也许你准备好五千加仑的威士忌和一个漏斗,我会很乐意亲自展示给你看,一个埃克伯格家的人喝醉了是什么样。你简直不会相信的。孩子,到时整个城市就夷为平地了,只剩下些断壁残垣,当中——老天,要是我跟你相处再久一些我会习惯说英语的——当中,一片寂静,也许方圆五十里之内寸草不生。亨利·埃克伯格会平躺着,面向太阳微笑。喝醉,沃尔特。不是醉得满身恶臭,不是乡村俱乐部的那种醉法。但你可以用‘喝醉’这个词,我不会生气。”
他坐下来再次喝了口酒。我闷闷不乐地注视着地板。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亨利说,“那是以后的事。眼下我只是在吃药。我可没得什么震颤性谵妄[6],就像有人说的。我就是喝这个长大的。我会和你一起去,沃尔特。那地方在哪儿?”
“在海滩附近,亨利。你不能和我一起去。如果你一定要喝醉——喝醉的话,你不能和我一起去。”
“你的车很大,沃尔特。我可以藏在车后座的地毯下。这轻而易举。”
“不行,亨利。”
“沃尔特,你是个好人,”亨利说,“我要跟你一起去闯这个圈套。要多加小心,沃尔特。在我看来你太脆弱了。”
我们争论了一个小时,我的头很痛,开始感觉紧张不安,精疲力竭。就在那时,我可能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屈服于他的循循劝诱,喝了一小口威士忌,纯粹是为了医用。这下我放松了不少,我又接着喝了一大杯。上午我除了咖啡之外没有吃过别的,昨天晚上也只是稍微吃了点晚餐。又过了一个小时,亨利又喝光了两瓶威士忌,而我像一只小鸟般雀跃。一切障碍现在都消除了,我愉快地答应了亨利藏在汽车后排的地毯下,陪我前往约定地点。
我们欢乐地度过了剩下的时间,直到两点钟,我感到睡意蒙眬,躺在了床上,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
当我再次醒来时,天色几乎暗了下来。我一阵惊慌,从床上起来,一阵刺痛又一次袭过我的太阳穴。然而,现在只有六点半。我一个人在公寓,拉伸的阴影悄悄地掠过地板。桌子上一排威士忌的空瓶非常丑陋。哪儿都看不到亨利·埃克伯格。我的心一沉,但几乎又立刻感到羞愧,我慌忙奔向椅背上挂着的夹克,手伸进胸口的内侧袋中。那一叠钞票原封不动,还在原处。犹豫了一会儿,怀着一种隐秘的内疚感,我掏出钞票,慢慢地数了一遍。一张不少。我把钱放回原处,努力想对自己缺乏信任的表现一笑置之,接着我打开灯,走进浴室,用冷水和热水交替冲了一把澡后,此刻我的大脑才再度相对清醒一些。
洗完澡,我穿上一件干净的亚麻布衣服,这时门锁突然转动,亨利·埃克伯格腋下夹着两个包好的酒瓶走进了房间。他望着我,脸上挂着真切的关心,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能像你这样睡一觉就没事的人才是条真汉子,沃尔特,”他佩服地说。“我偷偷拿了你的钥匙,为了进门时不吵醒你。我得弄些吃的以及更多的酒。我独自喝了点闷酒,就像我告诉过你的,这不是我的风格,但今天是个大日子。话说回来,我们现在开始要放松点,喝些酒。在这一切结束之前,我可不能神经紧张。”
他一边说话一边拆开了一瓶酒的包装,给我倒了一小口。我满怀感激地一饮而尽,立刻感到血管中涌起一股暖流。
“我打赌你肯定翻查口袋里的那叠钞票了吧,”他咧着嘴向我笑道。
我感到自己在脸红,但没吭声。“好吧,伙计,你做得对。不管怎么样你他妈的了解亨利·埃克伯格吗?我可不是这种人。”他的手伸到背后,从裤后袋里抽出一把自动手枪。“要是这些小杂种想动真格的,”他说,“我买了五块钱的枪子儿,它们可不介意动真格。埃克伯格家的人从来没有失过准头。”
“我不喜欢这样,亨利,”我严肃地说。“这不符合约定。”
“去他妈的约定,”亨利说。“那些小杂种拿到钱,没有警察插手。我出来监督他们交出珠子,不耍什么手段。”
我看得出与他多说无益,于是我穿好衣服,做好准备离开公寓。我们每人又再喝了一杯,接着亨利把一整瓶酒揣进口袋里,我们便扬长而去。
在通往电梯的走廊里,他低声解释道:“我叫了出租车等在门外,待会儿跟着你,以防那些小杂种也这样做,你可以绕过几个安静的街区,这样我能找到你。等差不多接近海滩时他们才会跟你接头。”
“这些肯定花了你不少钱,亨利,”我对他说,我们在等电梯上来时,我又从钱包中掏出二十元纸币递给了他。他勉强接过钱,最后还是折好塞进口袋里了。
我按照亨利的指示行事,沿着好莱坞大道北部的陡峭街道迂回了多次,这时我清楚无误地听见了后方一辆出租车传来的喇叭声。我将车停靠在路边,亨利下了出租车,付过车费后钻进我的车,坐在我身边。
“畅通无阻,”他说。“没有尾巴。我就这样弯着腰缩在座位下,你最好在某个地方停一下买些食物,要是我们不得不跟这些流氓动手,精神头可不能差。”
于是我向西行驶,经过日落大道,停在了一家拥挤的汽车餐厅门口,我们坐在吧台,吃了顿简单的煎蛋卷和黑咖啡。接着我们就继续上路了。我们到达贝弗利山时,亨利再次让我蜿蜒曲折地进出了一些住宅区街道,他则非常仔细地从汽车后窗观察动静。
最终完全放心后,我们驾车返回了日落大道,一路上平安无事地驶过了贝沙湾、西木区外围,最远几乎到了里维埃拉马球场。此时此刻,下面的空谷中有一片寂静之地,此处名叫曼德维尔峡谷。亨利让我往峡谷上行驶一小段距离。接着我们停下车,从他的酒瓶里喝了一点威士忌。他爬到汽车后排,在地板上蜷缩起身子,身上盖着地毯,他的自动手枪和酒瓶放在地板上,触手可及。一切就绪后,我再次启程。
太平洋帕利塞德小区的居民似乎很早就休息了。我到了那里一个也许是被称为商业中心的地方,可周围只有一家银行旁边的药店还在营业。我停好车,亨利则躲在后排的地毯下,我站在黑暗的人行道上,我细细留心,只听见一阵细碎的“咯咯”声。我走进药店,看了眼时钟,此时是七点三刻。我买了一包香烟,点了一支,在靠近电话亭的地方站好位置。
药剂师是个身材魁梧、脸色红润的男子,看不出多大年纪,店里有个小收音机,声音嘈杂,他正在收听某个愚蠢的广播剧。我要他关了收音机,因为我要等一个重要的电话。他虽然照做了,态度却很生硬,随即退到了商店后部,我看到他正透过一扇小玻璃窗恶毒地瞧着我。
就在药店的时钟显示八点还差一分时,电话亭中传出了刺耳的铃声。我冲向电话亭,将门紧紧地关上。我拿起听筒,有点颤抖,无法自已。
还是那个冷酷刺耳的声音。“盖奇?”
“我是盖奇先生。”
“你已经照我说的做了吗?”
“是的,”我说。“赎金就在我的口袋里,我是只身一人来的。”我不喜欢如此厚颜无耻地撒谎,即便对象是一个小偷,可我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那么,听好。原路返回三百英尺左右。在消防局边上有一个加油站,已经关门了,涂着绿色、红色和白色的标识。在它边上,向南有一条泥泞道路。沿着道路开四分之三英里,你会看见一道四乘四的白色围墙,几乎横跨了道路。你的车可以从左侧挤过去。然后调暗车灯,通过那条路之后,接续沿着小山坡向下行驶,来到一个周围长满鼠尾草的空谷。把车停好,关闭车灯,原地等待。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我冷冷地说,“一定会完全按照指示办的。”
“听着,伙计。半英里之内都没有人家,也绝不会有人出没。你有十分钟赶到那儿。从此刻开始就有人监视你。尽快赶到那儿,独自一人——否则你就要挨揍了。不要划火柴或者点烟,不要用手电筒。上路吧。”
电话挂了,我离开电话亭。我刚走到药店门外,那个药剂师几乎是冲向他的收音机,打开声音隆隆作响。我钻进汽车,启动引擎,按照指示原路返回沿着日落大道行驶。
亨利还在我身后的地板上一动不动。
我现在非常紧张,亨利喝完了带来的所有酒。我不一会儿就到了消防局,透过前车窗,我看到四个消防员在玩牌。我向右驶上那条泥泞路,经过了红绿白三色的加油站,几乎是突然之间,夜色如此沉寂,以至于我能听见四面八方的蟋蟀和树蛙叽叽喳喳的叫声,以及附近某个水塘传来的一只孤独牛蛙沙哑的嘎嘎声,尽管还有我的汽车发出的低沉的轰鸣声。
路面崎岖不平,忽而下沉,忽而又高起,远处有一扇黄色窗户。接着在我前面,漆黑无光的诡异夜色下,出现了横跨路面的模糊的白色围墙。我留意到边上的一道缺口,于是调暗车灯,小心翼翼地驶过,又向下经过一小段崎岖山路,来到一个椭圆形的空谷中,四周长满了低矮的灌木,地上到处是东倒西歪的空酒瓶、罐头和四散的报纸。然而,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儿完全荒无人烟。我停下车,关闭引擎和车灯。静静坐在里面,双手握着方向盘。
我从身后没有听见亨利的喃喃声。我等了可能有五分钟,尽管似乎不止这点时间,可没有任何动静。周围非常寂静、荒凉,我觉得不开心。
最终,我身后出现了一阵微弱的声音。我回头看去,只见亨利的脸庞苍白模糊,正从地毯下窥视我。
他沙哑着喉咙低语道:“有什么异常吗,沃尔特?”
我奋力摇了摇头,他再次将地毯遮住了脸。我听见一阵微弱的嘎嘎声。
足足过了十五分钟后,我才敢再次移动。这时,等待的紧张感令我浑身僵硬。我大胆地拉开汽车门锁,踏上高低不平的地面。一片寂静。我缓缓地来回走动,双手插在口袋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已经急不可耐。我走到汽车后车窗处,悄声向里面说话。
“亨利,我恐怕我们已经中了一个非常拙劣的圈套。我想这只是甘德赛先生的一个低劣的恶作剧,为了报复你昨晚的举动。这儿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条路可能通往此处。在我看来,这里绝不是个我们期待的、适合碰头的地方。”
“这——!”亨利低声道,嘎嘎声在汽车的黑暗中响起。接着一阵挪动,他从地毯中探出脸。车门靠着我的身体打开了。亨利的脑袋露了出来。他瞪大眼睛向四面八方打探。“坐在汽车的脚踏板上,”他低声说。“我要出来了。如果他们从灌木丛中向我们瞄准,那他们只能看到一个脑袋。”
我照亨利的建议做,把领子竖起,将帽檐压低遮住双眼。亨利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下了车,悄悄关上车门,站在我面前,瞄准眼前的空地。我能看到他手上枪支的微弱反光。我们就这样待了有十多分钟。
这时亨利发怒了,完全卸下了谨慎小心。“操蛋!”他大吼大叫。“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沃尔特?”
“不,亨利。我不知道。”
“这只是一次试探,就是这样。一路上这些人渣监视着你,看你是否耍花样,接着又在那家药店附近监视你。我敢跟你赌一辆白金轮子的自行车,你回到那儿之后会接到个长途电话。”
“是的,亨利,既然你提到这点,我想一定是。”我悲伤地说。
“不错,孩子。那些流氓甚至还没离开城里。他可能还坐在有毛绒衬里的痰盂边上,给你打电话。明天这家伙准会再打电话给你,说一切正常,但他们得小心点儿,他们晚上还会再试试你,也许在圣费尔南多谷,价码会涨到一万块,理由是他们遇到了意外的麻烦。我应该回去扭断那个甘德赛的腿,他会看到我举着他的左腿。”
“好了,亨利,”我说。“说到底,我没有严格按照他们的指示行事,因为你坚持要和我一起来。也许他们比你想象的聪明得多。所以我认为现在最好是返回城里,希望明天还有机会再试一次。你必须向我保证不再插手了。”
“胡说!”亨利暴跳如雷。“没有我跟着,你就是羊入虎口。你是个好人,沃尔特,可你知道的手段还不如宝贝勒罗伊[7]多。这些家伙是小偷,他们有一串珠子,要是小心处理可能会给他们带来两万块的收益。他们出来迅速试探一下,但他们还是会尽其所能地榨取所有利益。我应该马上回去找那个意大利肥佬。我可以用还未发明的招数对付那个蠢货。”
“亨利,别动粗,”我说。
“哈,”亨利咆哮道。“这些家伙让我的大腿后侧疼得要命。”他左手举起酒瓶至嘴边,大口喝下。他的声音低了几度,听起来平和多了。“可以买单了,沃尔特。晚会搞砸了。”
“也许你是对的,亨利,”我叹了口气。“我必须承认,这整整半个小时来,我的胃像一片秋叶一直在翻滚。”
于是我大胆地站在他边上,顺着喉咙灌了一口火辣辣的酒。瞬间,我就振奋了起来。我把酒瓶递还给亨利,他小心地放在脚踏板上。他站在我身边,短小的自动手枪在他宽阔的手掌上上下跳跃。
“我对付那帮人不需要武器。见他的鬼去。”他的手臂一挥,将手枪扔向了灌木丛,发出一记沉闷的撞击声。他离开汽车附近,双手叉腰站在那儿,抬头望向天空。
我向前移动来到他身边,注视着他转向一侧的脸,这样在那微弱的光线下能看清楚他的脸。一阵奇怪的忧郁袭上了心头。一刹那,我已经了解了亨利,我已经非常喜欢他了。
“好吧,亨利,”最后我说,“下一步怎么办?”
“我想,打道回府。”他缓慢而遗憾地说。“好好醉一场。”他双手握拳,慢慢地晃了晃。接着他转过身来面向我。“是的,”他说。“别的都做不了。打道回府,孩子,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且等一等,亨利,”我温和地说。
我从口袋里伸出右手。我有一双大手。右手中握着一卷我那天上午从银行换来的二角五分硬币。我的大手握着这一卷硬币绰绰有余。
“晚安,亨利,”我悄声说,说着铆足全身力气挥拳打去。“你打过我两拳,亨利。”我说,“还剩下一记重拳。”
可是亨利没有听见我的话。我的拳头裹着里面硬币的分量正中他的下巴颏。他的腿一软,身体直挺挺地向前摔倒,倒地时擦过了我的衣袖。我飞快地闪开了。
亨利·埃克伯格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像一只橡胶手套一样绵软无力。
我略带哀伤地低头看着他,等待他还手,可他丝毫没有动过。他躺在那里,完全没有意识。我把那卷硬币放回口袋中,弯下身子凑到他身前,彻底将他搜了一遍,把他像一袋子肉那样翻来翻去,可搜了好久我才找到那串珍珠。它们缠绕在他左脚的脚踝上,外面套着袜子。
“很好,亨利,”我说,最后一次对他说话,尽管他听不见,“即便你是个小偷,你还是一个绅士。今天下午你有无数次机会能偷走赎金,让我什么都捞不着。就在刚才你还能拿走钱,当时你手上有枪,可即使那样都令你反感。你扔了枪,我们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坦诚相对了,没有干扰,没有援助。可当时你犹豫了,亨利。实际上,亨利,我认为对于一个成功的窃贼来说,你犹豫的时间太长了。但作为一个拥有公平精神的男人来说,我非常佩服你。再见,亨利,祝你好运。”
我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小心翼翼地放进之前我看亨利装钱的口袋里。接着我回到车里,取出威士忌酒瓶,用木塞牢牢地塞住瓶口,放在他的身边——右手一够便能拿到。
我确信他醒来时会需要的。
回到我的公寓时已经十点多了,可我立刻走向电话机,给艾伦·麦金托什打电话。“亲爱的!”我大叫道。“我拿到珍珠了。”
我在电话上听到了她吸气的声音。“哦亲爱的,”她的声音紧张而又兴奋,“你没受伤吧?他们没有伤害你吧,亲爱的?他们收了钱就放你走了?”
“没有‘他们’,亲爱的,”我自负地说。“加勒摩尔先生的钱分文未动。是亨利一个人干的。”
“亨利!”她以一种奇怪的声音喊道。“可我想——马上过来吧,沃尔特·盖奇,告诉我——”
“我的呼吸里有威士忌的味道,艾伦。”
“亲爱的!我知道你需要它。马上过来。”
于是我再次下楼来到街上,匆忙赶往卡龙德莱特公园,不一会儿就到了潘鲁德多克夫人的住处。艾伦来到外面门廊上接我,我们在黑暗中低声说话,互相握着手,这一家子已经睡觉了。我尽可能简洁地告诉了她我的故事。
“可是,亲爱的,”她最后说,“你怎么知道是亨利干的?我以为亨利是你的朋友。打电话来的另一个人的声音是——”
“亨利曾经是我的朋友,”我略有些悲伤地说,“也是这点毁了他。至于电话上的声音,这是小伎俩,很容易安排。亨利曾离开我几次就是去安排电话了。只有一个小地方引起了我的怀疑。在我把书写有公寓地址的私人名片给甘德赛后,亨利应该传信给他的同伙,我们已经见过甘德赛并且给了他我的名片和地址。当然,由于我冒出了去拜访某个知名黑帮人物的愚蠢,或者也不是太愚蠢的主意——为了送信给他们,我们愿意赎回珍珠,亨利的机会来了。他让我以为电话口信是与甘德赛谈话后的结果,告诉他我们的难处。只不过第一个电话打到我公寓时,亨利还没有机会通知他的同伙我们已经见过甘德赛了,很明显这是一个诡计。
“于是,我想起有一辆车与我们的车追尾了,亨利曾下车教训了司机。当然,这次追尾是故意设计的,亨利有意利用这次机会,他的同伙就在车上。亨利假装对他大吼大叫,实际上成功传递了必要的信息。”
“可是,沃尔特,”艾伦听着这个解释有点不耐烦,“这是个非常小的伎俩。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怎么判定亨利拿了珍珠。”
“可是你告诉我他偷了它们啊,”我说。“你非常确定。亨利是个非常耐心的人。像他肯定会把珍珠藏在某个地方,不担心警察可能会对付他,另找一份工作,也许过一阵子,取回珍珠,不动声色地离开这个地方。”
艾伦在黑暗中的门廊下烦躁地摇了摇头。“沃尔特,”她犀利地说,“你隐瞒了什么事。你不可能确定,你也不会这么狠狠地揍亨利,除非你确定无疑。我非常了解你,你肯定知道。”
“好吧,亲爱的,”我谦虚地说,“的确还是一个小小的暗示,那些聪明人会忽视的愚蠢的细节之一。你知道,我不经常使用公寓固定电话,我不希望被律师之类的人打扰。我用的电话是私人线路,电话号码没有列入黄页。可亨利同伙打来的电话正是那个私人线路的,亨利在我公寓里待过不少时间,我当时很小心,故意没有给甘德赛先生这个电话,因为我当然没有期待甘德赛先生会打来,我打一开始就完全确信是亨利拿了珍珠,要是我能让他拿出珍珠就好了。”
“哦,亲爱的,”艾伦大叫着双手勾住我。“你真勇敢,我真心认为你实际上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聪明人。你相信亨利是爱上了我吗?”
可我对这个话题没有一点兴趣。我把珍珠交给艾伦保管,此时已经很晚了,我立刻开车前往兰辛·加勒摩尔先生的住处,把整件事告诉他,归还了他的钱。
几个月后,我喜出望外地收到了一封邮戳显示是火奴鲁鲁的信,信纸用的是一种非常廉价的牌子。
好吧,伙计,你的杀手锏就是钱,我以为你没带在身上,尽管我的目标不是它。可这确实让人沮丧,让我每次刷牙的时候都会想到你,足足有一个礼拜。很糟糕的是,我不得不滚蛋,因为你是个好人,尽管有滑稽的一面。我真想现在同你喝个不醉不归,而不是在此处擦拭输油阀门,在千里之外给你写信。只有两件事我想让你知道,而且都是真实的。我的确是爱上了那位高挑的金发美女,这也是我为什么会花这么多时间在这位老夫人身上。盗窃珍珠只是当一个家伙被一位女士迷得目眩神迷时产生的许多疯狂主意之一。他们有一次将珠子放在面包盒上——那简直是犯罪。我以前曾经在吉布提为一个法国人工作过,学会了很多鉴定珍珠的知识。可是最后关头,当只剩我们俩在那灌木丛附近、百无禁忌的时候,我一时软弱,终究没能完成这场交易。告诉那个美女,你这儿有我要送她的戒指。
你永远的,
亨利·埃克伯格(化名)
又及:你知道吗,那个假装打电话给你的臭小子试图要把你塞进我马甲口袋里的百元大钞分走一半。我只能将这个笨蛋胖揍一顿。
你的,亨·埃(化名)
(宋玲 译)
[1]Pull some rabbits out of the hat. 形容出其不意。
[2]甘德赛可能是意大利人,英语中带有意大利语口音,因此译文故意用同音字来模拟其口音。
[3]梅·韦斯特(1893—1980),著名美国女演员、歌手、剧作家、性感偶像,她的职业生涯持续了七十年。她有一对非常丰满的乳房,凭着天赋身材在好莱坞红极一时。
[4]原文是Abyssinia,发音类似于“I’ll be seeing you”。
[5]美国威斯康星州东南部港市。
[6]一种短暂的中毒性意识障碍状态,通常发生于长期饮酒突然停饮或减少饮酒量之后,有时可由抵抗力减弱如外伤、感染等因素所促发,表现为意识清晰度下降、定向力障碍。
[7]20世纪30年代美国著名童星,十六个月大时,宝贝勒罗伊就已经签约电影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