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翰·马斯特斯个大、肥胖、油滑。发青的下巴剃得干干净净,粗壮的手指指关节上有小小的凹坑。棕色的头发向后梳去,他穿了一件酒红色的上衣,口袋是贴袋,还有酒红色的领带,棕色的丝衬衫。嘴巴衔着的棕色大雪茄上有红色和金色的镶边。
他皱皱鼻子,又偷偷看了眼盖着的底牌,尽量克制住笑容。他说:“给我来一张,戴夫——别给我发张‘市政厅’啊!”
面上一个4、一个2。戴夫·奥格肃穆地看着桌子那头那两张牌,他又低头看手里的牌。这人又瘦又高,长脸棱角分明,头发的颜色是潮湿的沙土色。他的手掌心捧着一叠牌,他慢慢翻开第一张,弹到桌子对面。是黑桃Q。
大约翰·马斯特斯咧开嘴哈哈大笑,雪茄也因此抖动起来。
“付钱吧,戴夫。女士[1]也会对上一次。”他得意洋洋地翻开底牌。一个5。
戴夫·奥格报以礼貌的笑容,没有动作。压抑的电话铃在附近响起,电话放在丝质长窗帘后面,窗帘勾勒出高耸的尖拱窗户。他从嘴中拿下烟,小心翼翼地搁在烟灰缸边上,放烟灰缸的小几就在赌桌边。他把手够到窗帘后面去接电话。
他用手掩住电话筒,声音冷酷,近似耳语,之后,他听了很长时间。绿色的眼睛波澜不惊,窄脸上面没显露出任何情绪。马斯特斯不安地扭动起来,用力嚼着嘴里的雪茄。
很久之后,奥格说:“好的。我们会告诉你消息的。”他挂下电话筒,把电话放回到窗帘后面。
他拾起香烟,拉拉耳垂。马斯特斯骂骂咧咧的。“老——天,你怎么啦?给我十元。”
奥格低声说:“约翰,我也有个女士。还有一张A。”他翻开底牌,在A旁边露出红心Q。“21点。”他懒洋洋地够向马斯特斯手肘边放着的两张五元纸币,加到赌桌边的一堆钱里。
马斯特斯从嘴里扯出雪茄,在桌沿上按得稀巴烂。过了会儿,他咧嘴笑起来,笑声刺耳。
“我是个傻瓜,竟然和你玩游戏,你这该死的恶棍。”
奥格干笑着往后靠去。他拿起饮料,啜了一口,放下,叼着香烟开口说话。所有动作都笃笃悠悠,若有所思,几乎是心不在焉。他说:“约翰,我们算是聪明人?”
“是啊。我们拥有这个城市。但这又不能帮我赢了21点。”
“再过两个月就要选举了,是吗,约翰?”
马斯特斯皱眉看他,从袋里摸出另一支雪茄,塞进嘴里。
“那又怎么样?
“假设我们的劲敌碰上些事儿。立刻。这会是个好主意吗?”
“嗯?”马斯特斯扬起浓密的眉毛,似乎是靠了整张脸的运动。他愁眉不展地想了会儿。“这没用——如果他们没法立刻抓到杀人的家伙。该死,选民会发现是我们雇人干的。”
“约翰,你说的是谋杀,”奥格循循善诱。“我可没提谋杀。”
马斯特斯垮下眉毛,拔起了鼻毛。
“好吧,有话快说,老天,你到底怎么回事?”
奥格笑笑,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升起,散成一缕青烟。
“我刚接了个电话,”他轻声说。“多尼根·马尔死了。”
马斯特斯的动作很慢。他的整个躯体缓缓靠向赌桌,趴在上面。当身体没法再向前后,他伸出下巴,直到下巴上的肌肉绷紧成粗线。
“哈?”呼吸沉重。“哈?”
奥格点头,冷静得像块冰。“不过,关于谋杀,约翰,你说对了。的确是谋杀。就在半小时前,差不多吧。在他的办公室。他们还不知道是谁干的。”
马斯特斯沮丧地耸耸肩,向后仰去。他麻木地看向四周。突然开始大笑。笑声嘶吼着回旋在两人对坐的六角形小房间里,之后涌进宽敞的客厅,回声隆隆穿过迷宫一般的深色笨重家具、能照亮整条马路的立灯、两排镶了金框的巨幅油画。
奥格沉默地坐着。他慢条斯理地在烟灰缸里按灭香烟,直到没有一点火星,升起一阵浓烟。他掸去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的灰尘,等待。
马斯特斯止住了笑声,就和开始时一样突然。房间里一片寂静。马斯特斯看上去累了,往他的大脸上抹了一把。
“戴夫,我们需要做点事,”他平静地说。“我都快忘了。我们要速战速决。这是个爆炸性事件。”
奥格走到窗帘后面,拿出电话,推到纸牌散乱的桌子对面。
“好吧——我们知道该怎么办,不是吗?”他冷静地表示。
大约翰·马斯特斯浑浊的棕色眼睛闪现出狡黠的光亮。他舔过嘴唇,大手摸上电话。
“是啊,”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的确如此,戴夫。我们怎么会不知道——!”
他用勉强塞入拨号盘的粗手指拨通了电话。
多尼根·马尔的脸冷酷、干净、镇定,即使在当下。他身着一套柔软的灰色法兰绒,和衣服颜色一致的头发往后梳,露出红润、年轻的脸。额骨肌肤苍白,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一缕头发会掉下来。别处的皮肤倒是古铜色。
他仰躺在有垫子的蓝色办公椅里。放在烟灰缸里的雪茄已经灭掉,烟灰缸边缘装饰有一只铜制的猎狗。他左手垂在椅子边,右手中的枪堪堪搁在桌上。身后紧闭的大窗户洒进阳光,修剪整齐的指甲熠熠生辉。
鲜血渗出背心左侧,在灰色法兰绒上留下一摊黑色的污渍。他死透了,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一个皮肤十分黝黑的沉默的瘦高个倚在棕色桃花木文件柜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死人。他的双手插在整洁的蓝色哔叽西服口袋里。后脑勺上戴了顶草帽。不过,他的眼神和抿紧的嘴巴没有一点随意的痕迹。
一个黄棕色头发的大个子在蓝色地毯上找线索。他佝偻着背,声音含混不清:“没有弹壳,山姆。”
皮肤黝黑的男人没动也没说话。另一个人站起来,打着呵欠查看椅子里的尸体。
“该死!这会爆出丑闻的。再过两个月就要选举了。伙计,这不是存心添乱嘛。”
皮肤黝黑的男人慢悠悠地说:“我们曾经一起上学。我俩以前是好哥们,喜欢上同一个女生。他赢了,但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们三人。他一直很棒……可能有点聪明过头。”
黄棕色头发在房里兜了一圈,没碰任何东西。他弯下腰,嗅了嗅桌上的枪,摇头道:“没用过——这把。”他皱起鼻子,闻了闻空气。“开过空调。最高三层。还隔音。高档货。他们告诉我整栋楼是用电焊的。一枚螺钉也没有。山姆,有没有听过?”
皮肤黝黑的男人慢慢摇头。
“我在想,助手在哪里呢,”黄棕色头发继续说。“这么一个大人物身边应该不止有一个姑娘。”
皮肤黝黑的男人又一次摇头。“只有一个,我猜的。她外出吃午餐了。皮特,他是一条独狼。和黄鼠狼一样精明。本来不出几年,他就可以接管整座城市了。”
黄棕色头发转到桌子后面,人几乎趴在尸体的肩膀上。他在翻看一本皮质封面、浅黄色纸张的记事本。他慢慢开口道:“有个叫伊姆利的人应该在十二点一刻应约。记事本上只有这个约会。”
他瞄了眼手腕上的廉价手表。“一点半。早就走了。谁是伊姆利?……等等!有个助理检察官叫伊姆利。他正在竞选法官,是马斯特斯—奥格这一派的。你会不会觉得——”
传来响亮的敲门声。办公室很长,两个人想了几秒钟才判断出是三扇门中的哪扇被敲响了。黄棕色头发朝最远的门走去,同时回头说道:“可能是法医。把风声露给你最信任的新闻记者,你的饭碗就砸了。我说得对吧?”
皮肤黝黑的男人没接话。他慢悠悠地晃到桌边,微微倾身向前,轻声对尸体说:
“再见,多尼。就让一切都过去吧。我会料理好后事的,也会照顾好贝尔。”
办公室尽头的门打开了,一个活泼的男人拎着包走进来,一路小跑踩过蓝色地毯,把包放在桌上。黄棕色头发把一票人关在门外,踱回书桌边。
活泼的男人歪着脑袋,检查尸体。“两枪,”他嘀嘀咕咕。“像是点三二——坚硬的子弹。心脏附近,但没有打中。他肯定马上就没命了。一两分钟吧。”
皮肤黝黑的男人厌烦地哼了声,走到窗口,背朝房间,放眼望去是幢幢高楼的顶层,还有湛蓝的天空。黄棕色头发看见法医翻起死者的眼皮。他说:“但愿指纹专家会过来。我想用电话。这个伊姆利——”
皮肤黝黑的男人微微扭头,呆滞地笑了下。“用吧。这事马上就不算秘密了。”
“哦,我不知道,”法医说。他转动手腕,把手背贴上死者脸部的皮肤。“或许不是你想的政客的勾当,德拉盖尔。他是个英俊的死人。”
黄棕色头发用手绢小心翼翼地提起电话听筒,把它搁在边上,拨通号码,又用手绢包起电话听筒凑到耳边。
过了会儿,他收起下巴,说:“我是皮特·马库斯。叫醒探长。”他打着呵欠又等了会儿,接着换了口气说话:“探长,马库斯和德拉盖尔向您汇报,我们是在多尼根·马尔的办公室。提取指纹和拍照的人还没来……嗯?……禁止闲人靠近,等局长来?……好的……是的,他在这儿。”
皮肤黝黑的男人转过身。打电话的人向他打手势。“接电话,西班牙人。”
山姆·德拉盖尔无视那条有意垫着的手绢,接过电话听着。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他平静地说:“当然,我认识他——但我和他没利益纠葛……没人在办公室里,除了他的秘书,一个姑娘。她报的警。记事本上有个名字——伊姆利,约在十二点一刻。不,我们什么东西都没碰……不……好的,马上办。”
他慢慢放下电话听筒,几乎听不见挂上电话时的咔嗒声。他的手仍旧搁在上面,又突然落下,重重地垂在身边。他用含糊的声音说:“我被叫走了,皮特。你来负责,一直到德鲁局长赶来。不能让任何人进来。白人、黑人、印第安人都不行。”
“你被叫去哪儿?”黄棕色头发怒气冲冲地吼道。
“不知道。这是命令,”德拉盖尔的声音没有任何情感。
法医停下记事本上的记录,偷眼好奇地打量德拉盖尔,眼神刁钻。
德拉盖尔穿过办公室以及隔门。外面是一间面积较小的办公室,一半拦作会客室,放了几把皮椅,还有一张搁了杂志的桌子。接待台里面是一张打字桌、一个保险柜、一些文件柜。一个娇小的皮肤黝黑的女孩坐在位子上,头埋在一团手绢里。帽子还歪斜地戴在头上。肩膀抽动,含混的抽泣声像是在喘气。
德拉盖尔拍拍她肩膀。她抬起哭得发肿的脸,扭着嘴巴看向男人。他朝着那张满是疑惑的脸笑笑,柔声说:“你给马尔夫人打过电话了吗?”
她点头,一言不发,用力的抽泣令她颤抖。他又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在她身边站上会儿,走出房间,此时的他嘴唇抿紧,黑色的眼珠闪烁出无情的黑色幽光。
这幢英式大房子离那条蜿蜒的混凝土窄路有很长一段距离,窄路叫做德尼夫巷。草坪上的草长得过高,掩去了一半弯弯曲曲的石子小径。前门上有山墙,常春藤爬满了墙壁。周围的树紧紧挨着房子,使得光线有点暗,有点疏离。
德尼夫巷上的房子都千篇一律地刻意营造出随性而为的感觉。但掩藏住车道和车库的绿色高篱笆修剪之精心就好像是在给一只法国狮子狗剪毛。一大片黄色和火红色的剑兰在草坪尽头尽情盛放,和阴暗以及神秘一点也不搭边。
德拉盖尔走下茶色的凯迪拉克敞篷旅行车。汽车款式老旧,笨重、脏兮兮的。帆布顶篷搁在车后部。他戴着一顶白色亚麻帽子,深色眼镜,原本的蓝色哔叽西服换成了灰色衣服,再配一件紧身拉链夹克。
他看上去不太像是警察。没有在多尼根·马尔的办公室里像。他缓缓走上石子小径,摸上前门的黄铜门环,但没敲响,转而按响门边几乎隐藏在常春藤中的门铃。
等待是漫长的。四周十分温暖、安静。蜜蜂嗡嗡地飞过暖洋洋、亮闪闪的草坪。割草机在远处隆隆作响。
门缓缓打开,一张黑脸看着他,这是一张忧伤的脸,泪水在淡紫色的粉底上面画出两条线。黑脸局促一笑,结结巴巴地说:“你好,山姆先生。当然很高兴见到你。”
德拉盖尔摘下帽子,取下深色眼镜的手在身侧摆动。他说:“你好,米妮。对不起。我必须见一见马尔夫人。”
“当然,快进来,山姆先生。”
女仆让到一边,他走进铺着地砖的阴凉过道。“还没记者?”
女孩慢慢摇了摇头。她热切的棕色眼睛因为惊吓而变得呆滞。
“还没人……她也是刚回来话都没说。她只是站在那间没有阳光的阳光房里。”
德拉盖尔点头说:“别告诉任何人,米妮。他们还想压一段时间,不想这么快见报。”
“啊,当然不会,山姆先生。我不会说。其他人也不会说。”
德拉盖尔朝她笑笑,皱胶鞋底悄无声息地沿着铺有地砖的走廊,走到房间后部,他转了个直角,踏上另一条相似的走廊。他叩一扇门。没人应答。他转动门把手,进入一间狭长的房间,尽管有很多窗户,房间还是很暗。树木离窗户太近,叶子打在了玻璃窗上。有些窗户拉上了印花棉布的窗帘。
站在房中央的高挑女子并没有看他。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体僵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双手紧握成拳头垂在身旁。
红棕色的头发似乎聚拢了房里所有的光线,在她冷若冰霜的娇颜上洒下柔和的光晕。她穿了一套剪裁时髦的蓝色丝绒贴袋套装。一块蓝边白手绢仔细地折放在胸袋里,就像那种纨绔子弟常用的手绢。
德拉盖尔等着双眼适应房内的昏暗。过了一会儿,女子打破沉默,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好吧……他们杀了他,山姆。他们终于杀了他。他就这么遭人恨吗?”
德拉盖尔柔声道:“他的工作很凶险,贝尔。我猜,他竭尽全力保持清白,但不可避免地会树敌。”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他。头发上的光线变幻不定,闪烁出金色的光芒。那双眼睛灵动、蓝得惊人。她颤抖地说:“谁杀了他,山姆?他们有头绪了吗?”
德拉盖尔缓缓点头,坐到柳条椅子里,手里的帽子和眼镜搁在膝盖间来回晃动。
“是的。我们大概知道是谁干的。一个叫伊姆利的人,他是地方法院检察官的助手。”
“天哪!”女子倒吸一口气。“这座堕落的城市将变成什么样?”
德拉盖尔继续平静地说下去:“就是这样——如果你确定……想知道。”
“我想,山姆。他的眼睛一直在墙上盯着我,无论我看向哪里。他要求我做些事。山姆,他对我很好很好。我们两个是有点问题,但是……这不算什么。”
德拉盖尔说:“这个伊姆利正在竞选法官,其后台老板是马斯特斯—奥格集团。他四十好几,似乎和一个名叫斯黛拉·拉莫特的夜总会舞女姘居。反正拍到过他俩在一起的照片,烂醉如泥、赤身裸体。多尼得到了照片,贝尔。有人在他的桌子里面找到了照片。根据他的记事本,他和伊姆利在十二点一刻有个约会。我们猜测,两人起了争执,伊姆利开枪打死了他。”
“你找到照片了,山姆?”女子十分镇定地问。
他摇头,干笑道。“没有。如果我找到了,我猜我会扔了它们。是德鲁局长找到的——在我被踢出调查组之后。”
她的脑袋歪向山姆。灵动的蓝色眼睛睁得大大的。“踢出调查组?你——多尼的朋友?”
“是啊。别小题大做。我是警察,贝尔。无论如何,我要服从命令。”
她没吭声,也没再看他。过了一小会儿,他说:“我想拿到你们在普马湖的小屋的钥匙。我被派去那里调查,看看有什么证据。多尼会在那里开会。”
女子的脸色变了,近乎傲慢。她声音空洞。“我有钥匙。但你不会找到任何东西的。如果你要帮助他们找出多尼的污点——从而使那个叫伊姆利的人脱罪……”
他微微一笑,慢慢摇头。他的眼神深邃、忧伤。
“孩子,你在说疯话。在我这么做之前,我会先交上我的警徽。”
“我明白。”她经过他走到门边,走出房间。当她离开后,他仍一动不动地坐着,茫然地看向墙壁。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他在低声咒骂。
女子回来后,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某样东西落入了他的手掌心。
“警察,钥匙。”
德拉盖尔起身,把钥匙扔进兜里。脸上面无表情。贝尔·马尔走到桌边,手指划过景泰蓝的盒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她从盒里取出一根香烟。背对着山姆说:“我觉得你不会交上好运的,我是这么说的。你至多找到一些勒索多尼的信。”
德拉盖尔缓缓叹了口气,站上一会儿,转身走人。“好吧,”他轻声说。他现在的声音无拘无束,就好像今天是个好日子,就好像没人被杀了。
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等我回来后,我来见你,贝尔。那时,你或许会感觉好点。”
她没回答也没动。手中未点燃的香烟一直僵在嘴边。德拉盖尔等上片刻继续说:“你应该知道我现在的感受。我和多尼曾亲如兄弟。我——我听说你和他过得并不愉快……我很高兴这些都是假的。但是,贝尔,别对自己太严厉。只要有我在——不会有什么难事的。”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她的后背,等上数秒。她一直没动也没说话,于是他走出了房间。
离开高速公路,陡然是一条狭窄的石头路依山坡而建,山下是一汪湖水。松树林中偶尔露出湖滨小屋的屋顶。山坡上面开凿出一个敞开式的小棚。德拉盖尔把灰扑扑的凯迪拉克停在下面,沿小径而下,直抵湖边。
湖水呈深蓝色,但不深。两三条轻舟荡漾其上,船马达在遥远的湖湾处发出突突声。他行走在两堵浓密的灌木丛墙之间,踩过地上的针叶,绕过树桩,跨上古朴的小桥,到达马尔的小屋。
小屋的外墙采用半圆形的原木,宽敞的门廊正对湖面。小屋看上去孤零零、空落落的。桥下流过的泉水潺潺绕过小屋,门廊一头向下是几块平整的大石头,溪水从中流过。到春季水位上涨时,石头就会被淹没了。
德拉盖尔走上木头台阶,从袋中取出钥匙,打开沉重的前门,他在门廊上站了会儿,点上一根烟。在经历过城市的喧嚣后,这里显得异常静谧、舒适、凉爽、空旷。一只山间的知更鸟站在树桩上整理羽毛。湖泊远处有人在拨弄四弦琴。他走进屋里。
他看到几副积满灰尘的鹿角,一张粗糙的大桌上随手扔了几本杂志,老式的电池半导体,盒形留声机,旁边是一叠凌乱的唱片。石头大壁炉旁摆了一张桌子,桌上的高玻璃杯没有清洗,还剩半瓶苏格兰威士忌。有辆车开过,在不远处停下。德拉盖尔皱眉,环顾四周,轻吐一句:“抛锚了。”他感到挫败。这是徒劳之举。像多尼根·马尔这样的人是不会把关键物品留在山间小屋里的。
他又查看了两间卧室,一间临时放了两张帆布床,另一间卧室稍微好点,有一张像样的床,一件俗气的女士睡衣随意扔在上面。看上去不是贝尔·马尔的风格。
屋后的小厨房配备了一个汽油炉和一个木头炉。他用另一把钥匙打开后门,踏上和平地齐高的小门廊,边上有一大堆木材,一把双头斧定在砧板上。
接着,他看见了苍蝇。
一条木板小道沿屋子一路往下,通向下方的柴房。一道阳光穿过树木照在小道上。光线中,乌泱泱的苍蝇聚集在咖啡色、黏糊糊的东西上面。苍蝇恋恋不舍。德拉盖尔弯腰用手摸向黏稠的地方,又闻闻手指。脸色一惊。
远处的阴影里,就在柴房门口还有一摊较小的咖啡色。他迅速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找到那把能打开柴房大挂锁的。他猛地拉开门,柴房里面有一大堆木头,还没劈过的那种。木材只是随意放置,没有码整齐。德拉盖尔动手把大木块扔到边上。
他扔出一堆木头,终于能摸到底部,抓住两只穿了棉线袜的冷冰冰的脚踝,把一具尸体拖进光亮中。
这是个瘦子,不高不矮,身上的粗纹西装裁剪考究。是小号的鞋,擦得干干净净,只有一点灰尘。脸已经面目全非。恐怖的一击把脑袋砸得稀巴烂。头颅上方被劈开,脑浆和鲜血混合在一起,粘在稀疏的灰棕色头发上。
德拉盖尔迅速直起身,走回木屋,半瓶苏格兰威士忌还留在客厅桌子上。他拔去瓶塞,仰头灌酒,等上片刻后,又喝起来。
他大声吼了个“呸”。在酒精刺激神经的作用下,他颤抖起来。
他重新回到柴房,再次俯身,恰在此时,某处传来了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他身子一僵。引擎声越来越响,又轻下去,最后归于平静。德拉盖尔耸耸肩,检查死者的口袋。里面空空如也。其中一个口袋本来可能有洗衣店的标牌,但被人割掉了。内侧口袋里的裁缝标签也被割断,只剩下线头。
尸体已经僵硬。他应该死了一天,不会更久。脸上凝结的鲜血黏糊糊的,还没完全干透。
德拉盖尔在尸体旁边蹲了会儿,看向湖光潋滟的普马湖,独木舟的桨远远闪出亮光。接着,他回到柴房,手脚并用,想要找到一根满是鲜血的木棍,但没找到。他折回屋子,踏上前门廊,走到门廊尽头,低头看那落差,还有水中平整的大石头。
“就是这儿,”他低声说。
苍蝇团团围住两块石头,很多苍蝇。他先前没注意到。落差有三十英寸,摔得不巧的话,足以把脑袋砸开花。
他坐在大摇椅里,一动不动地抽了几分钟烟。陷入沉思的脸显得冷峻,黑色的眼睛孤独、疏离。嘴角冷酷的笑容甚至有点讥讽。
抽完烟后,他静悄悄地穿过屋子,把尸体拽进柴房,又用木头随意垒在他身上。他锁上柴房和木屋,走回陡峭的窄路,再转上大马路,回到车边。
六点已过,当他开车离开时,太阳仍旧闪耀。
路旁的啤酒馆用巨大的石头柜台充当吧台。三个矮凳依次排列。德拉盖尔坐在靠门的一边,看着空啤酒杯里面的泡沫。酒保是个穿工装裤的黑皮肤男孩,眼神腼腆,头发平直。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要再给你倒——倒杯酒吗,先生?”
德拉盖尔摇头,从矮凳上站起来。“骗人的酒,小家伙,”他忧伤地说。“淡得和汽车旅馆里的金发女人一样没啥滋味。”
“波——波托拉[2]的酒,先生。这可是最——最好的。”
“哼!最糟的。你要么存心用这酒,要么是没有酒牌。再见,小家伙。”
他透过纱门望向阳光闪烁的高速公路,路面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混凝土浇灌的路面上铺了一层沙砾,边上用四乘四英寸的白色栅栏隔开。那里停了两辆车:德拉盖尔的旧凯迪拉克,灰蒙蒙的结实的福特。一个穿卡其色马裤的瘦高个站在凯迪拉克旁边,研究这辆车子。
德拉盖尔掏出斗牛犬烟斗,从拉链烟草袋里取出塞满半个烟斗的烟丝,慢慢悠悠、仔仔细细地点燃,最后把火柴梗扔进角落里。他稍微板起面孔,透过纱门往外看。
瘦高个正在动手解开德拉盖尔车子后座上的帆布顶篷。他卷起一部分,低头检查车内情况。
德拉盖尔轻声打开纱门,气定神闲地迈开步子,穿过高速公路。皱胶鞋底在沙石路上发出声响,但瘦高个没有回头。德拉盖尔走到他身边。
“我注意到你跟踪我,”他声音呆板。“这算敲诈?”
男人不疾不徐地转身。长脸一脸苦相,眼睛是海藻绿。他外套敞开,一只手正摸向左后臀,外套也被连带着掀到了后面。磨损的枪托露出手枪套,枪套是骑兵用的款式。
他上下打量德拉盖尔,笑得有点奸诈。
“这辆破车是你的?”
“你觉得怎么样?”
瘦高个把外套往后拉,露出口袋上的青铜徽章。
“先生,我是托卢卡县的狩猎监督官。我觉得现在不是猎鹿的时候,而且从来没有允许捕猎母鹿。”
德拉盖尔慢慢垂下眼,俯身看向汽车后座。一头幼鹿躺在杂物上,旁边摆着一杆来复枪。死去的动物有一双温柔的眼睛,随着生命逝去变得暗淡无光,它似乎带着温柔的苛责看向德拉盖尔。母鹿纤细的脖颈上有干掉的血迹。
德拉盖尔直起身,彬彬有礼地说:“真他妈的聪明。”
“有狩猎证吗?”
“我没打猎,”德拉盖尔说。
“这没用。我看见你有杆来复枪。”
“我是警察。”
“哦——警察。嗯?有警徽吗?”
“有。”
他伸进胸前口袋,掏出警徽,用袖子擦干净,托在掌心上。瘦子狩猎监督官低头查看,舌头舔过嘴唇。
“刑事警官。嗯?城里的警察。”他的神色变得疏离、懒散。“好吧,警官。我们开你的车下山,开个十英里。接着,我再拦辆车回来。”
德拉盖尔收好警徽,小心翼翼地敲击烟斗,烟灰掉在沙石地上。他把帆布顶篷复归原位。
“被逮捕了?”他严肃地发问。
“你被逮捕了,警官。”
“走吧。”
他坐上凯迪拉克的驾驶座。瘦子狩猎监督官绕到另一边,坐在副驾驶座上。德拉盖尔把发动起来的汽车倒出来,开上高速公路平整的混凝土路面。远处的山谷如同一团浓雾。一些山顶冲破浓雾,在地平线上显得蔚为壮观。德拉盖尔开得畅通无阻,他也并不赶路。两人一声不吭地正视前方。
过了很长时间,德拉盖尔说:“我不知道普马湖附近有鹿。反正我到过的地方都没见过。”
“那边有个保护区,警官,”狩猎监督官冷静回答,直视的双眼穿过灰蒙蒙的挡风玻璃。“属于托卢卡县森林——难道你不知道?”
德拉盖尔说:“我猜我是不知道。我这辈子没开枪打过一头鹿。警察的工作没让我变得铁石心肠。”
狩猎监督官咧嘴笑起来,没搭话。高速公路穿过一座马鞍形山,接着公路右边成了陡坡。左边则开始出现一个个小山谷。有些山谷辟出了崎岖不平的山路,半是被杂草掩盖,还留有车辙。
德拉盖尔一个急转弯,突然把车开向左边,冲上一块红土干草的空地。他猛地拉住刹车。车子一个打滑,摇晃一阵后,颤颤悠悠地停住。
狩猎监督官被用力甩到右边,又撞上挡风玻璃。他骂骂咧咧,一下子蹿起来,右手搭上手枪皮套。
德拉盖尔抓住他纤瘦、僵硬的手腕,用力扭到身前。狩猎监督官的脸在棕色皮肤下变得惨白。他的左手仍在摸枪,随后松懈下来。他语气紧绷、沮丧:“你把事情搞糟了,警察。我在盐泉接到举报电话。描述了你汽车的样子,还有位置。提到里面有头母鹿的尸体。我——”
德拉盖尔松开他的手腕,解开手枪皮套的搭扣,取出柯尔特。他把枪扔出车外。
“滚出去,乡巴佬!照你先前说的去拦辆顺风车。怎么着——你靠你自己的薪水活不下去了?是你在普马湖背后打死了这头鹿,你——这个该死的骗子!”
监督官慢悠悠下了车,在地上站定,他面无表情,下颌垮下来。
“小子好样的,”他嘀嘀咕咕。“你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遗憾的,警察。我会提出控告。”
德拉盖尔滑出座位,从右手边的车门下车。他紧紧贴上监督官,一字一顿地说:“先生,或许是我错了。或许的确有人打了举报电话。但或许就是你干的。”
他把死鹿抬出车子,放在地上,看向那男人。瘦个子没动,也没去拿那把躺在草丛中离他有十二英尺远的手枪。海藻绿的眼睛阴鸷、冷酷。
德拉盖尔坐回凯迪拉克,拉下手刹,发动引擎。车子开回高速公路。监督官仍站在那里,没挪动一步。
凯迪拉克雀跃地向前驶去,驶下坡路,消失在视野中。等车开远后,监督官拾起手枪,插回皮套,从身后的灌木丛中拉出死鹿,沿着高速公路向山顶方向前进。
肯渥西公寓,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女孩说:“警官,这个男人给你打了三次电话,但他不愿留下电话号码。有位女士打了两次。没留姓名和电话。”
德拉盖尔从她那里抽出三张纸,读出乔伊·奇尔的名字,还有不同的来电时间。他拿起几封信,碰了下帽子算是向前台小姐致意,进入电梯。他在四楼下来,穿过狭窄、安静的走廊,打开一扇门。他没开灯,径直走到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把它打开,他站在那里看着漆黑厚重的夜空、闪烁的霓虹灯、两个街区外的欧特嘉大道上行驶的车辆射出一束束光亮。
他点燃一支烟,静静地抽掉半根。暗夜中的脸拉得更长,更加不安。最终,他离开窗户,走进一间小小的卧室,打开台灯,把衣服脱得精光。他洗了把淋浴,用毛巾擦干,换上干净的亚麻内衣,到小厨房给自己调了杯饮料。他一边喝酒一边又抽起根烟,顺道把衣服穿好。客厅里的电话在他套上手枪皮套的时候响起。
是贝尔·马尔。她的声音沙哑、含糊,似乎是哭了好几个小时。
“我很高兴能找到你,山姆。我——我先前和你说话的语气,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我受了打击,脑子乱哄哄的,感觉自己都疯了。你懂的,是吗,山姆?”
“当然,孩子,”德拉盖尔说。“别想了。无论如何,你是对的。我去过普马湖了,我算是想明白了,我去那里是自找麻烦。”
“山姆,你现在是我的全部。你不能让他们伤害你,不是吗?”
“谁?”
“你知道的。我不傻,山姆。我知道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一个肮脏的阴谋,就是为了除掉他。”
德拉盖尔紧紧攥住电话。他的嘴巴僵住了。有那么一刻,他说不出话来。接着他说道:“也可能就是现在看到的这样,贝尔。因为那些照片起了冲突。无论如何,多尼有权让这么个小子退出竞选。这不算敲诈……而且他自己手上有把枪,你知道的。”
“等你方便的时候出来见我,山姆。”声音似乎融入了所有的情感,听上去充满期盼。
他捶了下桌子,犹豫后说道:“当然……普马湖的木屋最后一次有人去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知道。我有一年没去那里了。他会去……一个人。可能是去见人。我不知道。”
他搪塞了几句,道完“再会”后挂断电话。他越过书桌直视墙壁。眼睛中升腾起亮光,一道坚毅的目光。他的脸沉下来,不再困惑。
他走回卧室拿上外套和草帽。他翻出那三张写了乔伊·奇尔名字的纸条,撕成碎片,在烟灰缸里烧成了灰。
皮特·马库斯,那个黄棕色头发的大个侦探坐在一张乱糟糟的小写字台边,这是一间空落落的办公室,两张一样的写字台面对面靠墙摆放。另一张桌子干净整洁,只有一块绿色吸墨垫、一个缟玛瑙的钢笔架、一个小型的黄铜日历牌,还有一个用作烟灰缸的鲍鱼壳。
靠窗的直背椅上放了一个圆形草垫,看上去就像一个靶子。皮特·马库斯左手捏着一把钢笔,右手正一支支掷向靠垫,就像一个墨西哥飞刀手。他的动作心不在焉,没有多大技巧。
房门打开,德拉盖尔走了进来。他关门,靠在上面,直愣愣地看着马库斯。黄棕色头发男人转过椅子,把后者弄得嘎吱作响,他靠上写字桌,用宽大的拇指指甲挠动下巴。
“嗨,西班牙人。旅行愉快?头儿正嚷嚷着找你呢。”
德拉盖尔轻哼一声,把一根烟塞进棕色嘴唇之间。
“皮特,照片找到的时候,你在马尔的办公室里面吗?”
“是啊,但不是我找到的。是局长。怎么了?”
“你看着他找到的?”
马库斯瞪了片刻,冷静、戒备地说:“确实是他找到的,山姆。他没栽赃——如果这是你的意思。”
德拉盖尔点头、耸耸肩。“子弹有新线索?”
“有啊。不是点三二——是点二五。子弹从背心口袋那儿穿过。铜镍子弹。自动手枪,但没找到弹壳。”
“伊姆利记得捡走弹壳,”德拉盖尔直白地说,“却落下了照片,他可是为了这些照片才杀人的。”
马库斯放下双腿,倾身向前,抬起茶色的眉毛。
“可能。他们给他安了一个动机,但鉴于马尔手中的枪,他们是有预谋的。”
“脑子挺好使的,皮特。”德拉盖尔走到小窗边,向外望去。片刻之后,马库斯闷闷地说:
“你以为我啥都没干,对吗?西班牙人?”
德拉盖尔缓缓转身,走到他身旁,低头看他。
“别生气,孩子。你是我的拍档,而我被划为马尔的人。你也会牵扯进去的。你还能坐在这儿,而我则被一个拙劣的理由折腾去了普马湖,结果只是被人栽赃,在车里发现一头死鹿,一个狩猎监督官还要据此逮捕我。”
马库斯慢慢站起来,垂在身边的双手攥紧了拳头。他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大鼻子的鼻孔内部现出白色。
他的声音低沉而洪亮:“这儿的人不会做得这么出格的,山姆。”
德拉盖尔摇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他们可以找个借口把我派去那里,其他部门的人来做剩下的事。”
皮特·马库斯重又坐下。他拿起一支尖头钢笔,恶狠狠地掷向圆形草垫。尖头戳中草垫,抖动两下,断裂,钢笔啪嗒掉在地上。
“听着,”他闷声闷气地说,头也没抬。“对于我来说,这就是一份工作。就是这样。讨个生活。关于警察的工作,我没有你的那些理想。只要下个命令,我就会把该死的警徽扔在——那老家伙的脸上。”
德拉盖尔俯身,一拳打上他的肋骨。“忘了这茬,警察。我有主意了。你就回家喝得醉醺醺吧。”
他开门,快步离开,穿过贴了大理石的走廊,走廊尽头豁然开阔,成了一间凹室,开有三扇门。中间一扇门上写着:“刑事组长。请进。”德拉盖尔走进一间狭小的接待室,中间由一排栏杆隔开。一个警察速记员从栏杆后面抬起头,又瞥了下里面的门。德拉盖尔打开栏杆上的门,敲响里面的门,走了进去。
大办公室里有两个人。刑事组长托德·麦金坐在笨重的办公桌后面,冷眼看着进来的德拉盖尔。他人高马大,皮肤松弛。一张长脸露出忧郁的神色。有只眼睛似乎无法直视。
办公桌一端的圆背椅子上坐着的人穿戴时髦,脚上还套着鞋套。珍珠灰的帽子、灰色的手套、乌木手杖搁在他身旁的另一张椅子上。白发浓密、柔顺,浪荡的俊脸因为经常的脸部按摩而红粉菲菲。他朝德拉盖尔微微一笑,看向他的眼神暧昧不明,几分愉悦,几分揶揄。他的香烟插在纤长的琥珀烟嘴里。
德拉盖尔坐在麦金对面。他迅速看了眼白发男人,说:“晚上好,局长。”
德鲁局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但没说话。
麦金身子前倾,手指在发亮的桌面上交叉,指甲看得出用嘴啃过。他平静地说:“汇报一下。有发现吗?”
德拉盖尔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没有——除了在我的车里发现一头死鹿。”
麦金的脸上没有一点波澜,连一丝肌肉也没牵动。德鲁用修剪过的粉色指甲划过喉咙,舌头和牙齿发出撕裂的声音。
“小子,这样和老板说话可不聪明。”
德拉盖尔仍旧看着麦金,他在等待。麦金缓慢忧伤地说:“你的记录一向良好,德拉盖尔。你的祖父是本县最出色的警长之一。你今天的行径给你蒙上了很大的污点。你被控违反了狩猎法,干扰了一名当值的托卢卡县官员,还拒捕。有什么话要说的?”
德拉盖尔声音平板:“有违章通知单吗?”
麦金缓缓摇头。“这是内部投诉。没有正式文件。缺乏证据,我猜。”他干巴巴地笑起来,没有玩笑的意思。
德拉盖尔平静地说:“这种情况,我猜你想要我的警徽。”
麦金默默点头。德鲁说:“你反应有点快。急吼吼地顶撞人。”
德拉盖尔掏出警徽,用袖子擦亮,看着它,把它推过光滑的木质桌面。
“好吧,头儿,”他低声说。“我是西班牙血统,纯正的西班牙。不是墨西哥和黑鬼混血,也不是墨西哥和印第安人混血。我的祖父要是碰上同样的情况,他会用子弹而不是言语来解决,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觉得这很有趣。我被别有用心地设计进入圈套,因为我曾是多尼根·马尔的挚友。你知道,我也知道,这点从来没对我的工作产生过影响。但是,局长和他的政坛支持者感受到了变数。”
德鲁突然站起来。“老天,你不能这么对我说话,”他嚷嚷道。
德拉盖尔慢慢露出微笑。他一言不发,也不打眼看德鲁。德鲁重新坐下来,一脸怒容,呼吸粗重。
过了一会儿,麦金把警徽扔进写字台的中间抽屉,站起来。
“你暂时被停职,德拉盖尔。和我保持联系。”他快步走出房间,穿过内门,没有回头看一眼。
德拉盖尔推开椅子,整了整头上的帽子。德鲁清了清喉咙,向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刚才我可能有点急躁了。爱尔兰人的脾气。没有恶意。今天你学到的一课是我们所有人都该学的。或许,我可以提点你一两句?”
德拉盖尔站起来,嘴角扯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脸上其余部分还像木头似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局长。不要管马尔的案子。”
德鲁哈哈大笑,心情转好了。“说得不完全对。没有什么马尔的案子了。伊姆利已经通过他的律师承认是他开的枪,但宣称是自卫。他明早就会来自首。不,我的提点是关于其他的。回到托卢卡县,对那个监督官说声对不起。我想这就是你要做的。你可以试试,看看效果。”
德拉盖尔静悄悄地踱向走廊,打开门。接着,他回过头来,突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口白牙都露了出来。
“骗子我是一看一个准,局长。他已经为他惹出的麻烦付出了代价。”
他走出去。德鲁看见房门嗖地关上。他气得拉长脸,粉色的皮肤转成了苍白的灰色。他用力挥动拿烟斗的手,烟灰掉在挺括的裤子膝头上。
“老天,”在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圆滑的西班牙人。滑得和厚玻璃板似的——不过,要在你身上打个洞,那就容易得多!”
他气得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仔细掸掉裤子上的烟灰,一只手够向帽子和手杖。指甲修剪过的手指在发抖。
牛顿街位于第三和第四大道之间,这个街区有各种廉价的时装店、当铺、放有老虎机的娱乐厅、简陋的旅社,旅社前面眼神鬼祟的男人从叼着香烟的嘴里吐出几个字,嘴皮都不带动一下。街区中央,一个天棚上面挂着一块木牌:斯托尔弹子房。阶梯从人行道上一路向下。德拉盖尔走下台阶。
弹子房前部几乎一片漆黑。球桌罩了一层布,球杆整齐地罗列在架子上。但房子后部传来灯光,耀眼的白光映衬着一丛丛头部和肩膀的剪影。里面吵吵嚷嚷的,在为赌局争吵、吆喝。德拉盖尔朝光源走去。
突然,像是得到了一个信号,喧哗声戛然而止,在一片寂静中传来台球清脆的碰撞声,还有母球撞上边沿的软垫发出的沉闷的撞击声,最后一击是三颗星。喧哗声又一次爆发。
德拉盖尔站在罩上布的球桌边上,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元纸币,又从钱包的口袋里摸出一小张贴纸。他在上面写道:“乔伊在哪里?”他把纸粘在纸币上,叠了两下。他走向人群外围,慢慢挤进去,一直到球桌边。
高个面色苍白、无动于衷,棕色头发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他一边用松香擦球杆,一边研究桌上的局面。他倾身向前,有力的白色手指摆成托架。下赌注时的喧闹声如石头坠落一般戛然而止。高个顺畅一击,轻而易举地打出了三颗星。
坐在高脚凳上的胖脸男人拉长了声音说:“奇尔四十分。连得八分。”
高个又一次用松香擦拭球杆,他懒散地看向周围,瞥过德拉盖尔的眼睛没有任何暗示。德拉盖尔走到他边上,说:“你自己下注,马克斯?下一击,五元。”
高个点头。“同意。”
德拉盖尔把折起来的纸币放在桌沿上。身穿条纹衬衫的青年伸手够钱。马克斯·奇尔制止了他的动作,把纸币塞进自己马夹的口袋里,他声音单调地说:“押五元。”然后弯腰击出一杆。
球桌上方出现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十字,差点击中。响起热烈的掌声。高个把球杆递给穿条纹衬衫的助手,说:“暂停。我要上厕所。”
他穿过暗影,进入一间写有“男士”的门。德拉盖尔点起烟,看向四周牛顿街的乌合之众。马克斯·奇尔的对手同样高个、面色苍白、无动于衷,他站在记分员旁边,和记分员说话的时候也没正眼瞧他。在他们附近,一个相貌十分英俊的菲律宾人孤零零地站着,身上的茶色西装衣冠楚楚,他看上去目空一切,正在抽一根巧克力色的香烟。
马克斯·奇尔回到桌边,拿起球杆,用松香擦拭。他伸进马夹口袋,懒懒地说:“兄弟,欠你五元。”他把折叠的纸币还给德拉盖尔。
他几乎马不停蹄地一杆下去,击中一排的三颗球。记分员宣布:“奇尔四十四分。连得十二分。”
两个人挤出人群,朝门口走去。德拉盖尔落在他们身后,穿过罩上布的球桌,一直到台阶下。他停在那里,打开手中折叠的纸币,读出写在问题下面字迹潦草的地址。他捏起纸币,塞进口袋。
后背上有人用硬邦邦的东西抵着。响起鼻音浓重的声音,如同班卓琴一般:“这枪能让人迈开步子,嗯?”
德拉盖尔鼻翼翕张,变得机警起来。借着路灯反射的光线,他抬头看向台阶,望见前面两人的腿。
“行了,”那个琴音透着阴冷。
德拉盖尔跌向一旁,同时在空中扭曲身体。出击的手臂如同游蛇。他在倒下的刹那抓住那人的脚踝。子弹没有射中他的头部,却击伤了肩膀,左臂传来一阵钝痛。呼吸沉重而灼热。有什么东西软绵绵地撞上他的草帽。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细微的痛苦的怒吼。他一个翻滚,扭动那个脚踝,把一只膝盖压在身下,猛扑上去。他已经站起来,敏捷如猫。他狠狠地甩出那人的脚踝。
茶色西装的菲律宾人背部着地。手中的枪颤颤巍巍。德拉盖尔从那只棕色的小手中踢掉手枪,使其滑到桌底下。菲律宾人仍躺着,他伸长脑袋,帽檐可以翻动的帽子似乎是粘在油光光的头发上。
弹子房后部,三颗星的比赛进行得风平浪静。即便有人注意到扭打声,也没人愿意移步出来查看。德拉盖尔从屁股口袋里抽出一根警棍,俯下身去。菲律宾人那张紧绷的棕脸变得畏畏缩缩。
“有很多东西要学啊。站起来,宝贝。”
德拉盖尔的声音冷酷、随意。那人勉强爬起,举起双臂,左手摸向右肩。德拉盖尔的手腕随意一挥,警棍打下了那只左手。那人轻声尖叫,就像一只饥饿的小猫。
德拉盖尔耸肩,嘴角扯出讥讽的笑容。
“持枪抢劫?嗯?好吧,黄种人,下次改个时间。我现在忙着呢。垃圾!”
菲律宾人溜到桌子之间,蜷起身体。德拉盖尔把警棍换到左手,右手摸向枪托。他就这样站了会儿,注视菲律宾人的眼睛。接着,他转身,步履飞快地爬上台阶,消失在视野中。
棕肤男人蹿到墙根,爬到球桌底下够枪。
开门的是乔伊·奇尔,手上磨损的短枪没有准星。他个子瘦小,不好对付,严肃的脸上露出焦虑。他需要剃下胡子,换件干净的衬衫。身后的房间里飘出一股刺鼻的牲口气味。
他放下枪,阴恻恻地笑起来,转身回到房内。
“好啊,警察。浪费你宝贵的时间来我这儿。”
德拉盖尔进屋关门。他把草帽往后推,盖在坚硬的头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乔伊·奇尔,说:“我是不是需要记住城里每个流氓的地址?我只能到马克斯那里去搞。”
小个子骂骂咧咧地躺到床上,把枪塞在枕头底下。他双手枕住脑袋,眨眼看天花板。
“警察,能从你这儿弄张百元大钞来花花吗?”
德拉盖尔拖了把椅子到床前,倒骑上去。他掏出斗牛犬烟斗,一边慢条斯理地装烟丝,一边厌恶地看向关闭的窗户、有缺口的珐琅床挺、团成一团的脏被套、房角的洗脸盆上挂着两条脏兮兮的毛巾、空荡荡的碗柜上只有半瓶金酒,下面垫了本基甸版的《圣经》。
“躲起来了?”他问道,并没多大兴趣。
“我被通缉了。我说我被通缉了。我得到一些消息,明白?值一百美元。”
德拉盖尔慢悠悠地把烟草袋放在边上,表现得漠不关心,他把点燃的火柴举到烟斗边,好整以暇地抽起来。床上的小个子显得坐立不安,斜眼观察德拉盖尔。德拉盖尔慢悠悠地说:“乔伊,你是个搞情报的好手。我一直这么对你说。但是一百元对于警察来说是笔巨款。”
“值的,伙计。如果你对马尔的谋杀案心心念念,希望能破案。”
德拉盖尔的眼神变得坚定而冷酷,牙关紧紧咬住烟嘴。他说话了,十分冷静,十分冷酷。
“我听着呢,乔伊。我会付钱的,只要值这个价。最好是正确的。”
小个子一个翻身,用手肘支起身体。“知道床照上面和伊姆利在一起的女孩是谁吗?”
“知道名字,”德拉盖尔平静地说。“我没见过那些照片。”
“斯黛拉·拉莫特是她跳舞时用的艺名。真名是斯黛拉·奇尔。我妹妹。”
德拉盖尔双臂抱住椅背。“很好,”他说。“继续。”
“她给他设了套,警察。她从斜眼菲律宾人那里搞来几包海洛因,给伊姆利设了套。”
“菲律宾人?”德拉盖尔恶狠狠地迅速念了一遍。他现在绷紧了脸。
“是啊,一个小个子、棕色皮肤的家伙。帅小伙,衣着光鲜,卖点白粉。一个——土鳖。名字叫托里博。他们叫他卡林特·基德。他在斯黛拉跳舞的舞厅里有个场子。他给斯黛拉提供毒品。之后,他说服她一同设局。斯黛拉在伊姆利的饮料里面放了大量毒品,他晕了过去。她把菲律宾人放进屋子,用照相机拍下一些照片。聪明吧?……接着呢,就像一个女人会做的那样,她感到做了亏心事,把所有事一股脑儿地告诉了我和马克斯。”
德拉盖尔默默点头,动作有点僵硬。
小个子爆发出刺耳的笑声,露出一口细小的牙齿。“我是怎么做的呢?我开始跟踪菲律宾人。我在他身边如影随形,警察。一段时间之后,我跟踪他进入戴夫·奥格位于旺多姆的高级公寓……我猜这消息值一百元了吧。”
德拉盖尔缓缓点头,把烟灰倒在手心里,吹走。“还有谁知道?”
“马克斯。他会支持我的,只要你找对路子制住他。只是他不想介入任何一方。他从不玩这类游戏。他给了斯黛拉钱,让她跑路。那些家伙都不好对付。”
“乔伊,马克斯不可能知道你跟踪菲律宾人去了哪里。”
小个子腾地坐起来,双脚落地。他脸色愠怒。
“我没跟你开玩笑,警察。我从来不开玩笑。”
德拉盖尔平静地说:“我信你,乔伊。只是我想要更多证据。你怎么证明?”
小个子鼻子一哼。“见鬼,逼急了,人家也会生气的。要么是菲律宾人之前就为马斯特斯和奥格工作,要么是在拍完照后和他们达成了交易。之后,马尔得到照片。很明显,要不是得到了马斯特斯和奥格的默许,马尔铁定拿不到,他不知道那两人也有。伊姆利在竞选法官,他是马斯特斯和奥格的一张牌。好吧,伊姆利和他们是一伙的,但他还是个废物。正巧,这家伙喜欢杯中物,脾气也差。这点人所共知。”
德拉盖尔的双眼闪过一丝亮光。但脸上其他部位仍如木雕般。嘴里的烟斗纹丝不动,像是用水泥固定住了。
乔伊·奇尔伴着刺耳的笑声继续说下去:“他们要干掉那个大人物。他们把照片交到马尔手上,但马尔不知道照片的来源。接着,伊姆利得到风声,知道谁得到了照片,是怎样的照片,就这样,马尔被人设计对伊姆利施压。伊姆利这样的人会怎么做呢?他会动手的,警察——而大约翰·马斯特斯和他的老朋友就能乐享其成,吃到煮熟的鸭子。”
“或者鹿肉,”德拉盖尔心不在焉地说。
“什么?好吧,值一百元吗?”
德拉盖尔摸到钱包,抖出钱来,在膝盖上数出几张纸币。他把钱卷成一个小卷,扔到床上。
“乔伊,我想要斯黛拉的线索。如何?”
小个子把钱塞进衬衫口袋,摇头表示:“不行。你可以再找马克斯试试。我觉得她已经离开这座城市,而我,我也准备这么干,现在我也有钱了。就像我说过的,那些人不好惹——或许我的跟踪技术不咋地……有人也在跟踪我。”他站起来,打了个呵欠,加了句:“来点金酒?”
德拉盖尔摇头,看着小个子走到碗柜旁,提起金酒酒瓶,往厚玻璃杯里面倒了一大杯。他喝干酒,准备把杯子放回去。
玻璃窗发出一声脆响。那声音像是一只手套轻轻拍了一下。一小块玻璃碴儿落在地毯更远处的褪色地板上,正巧就是乔伊·奇尔的脚边。
小个子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三秒。接着,玻璃杯从手中滑落,弹在地上,滚到墙根边。他双腿一软,慢慢地向一侧倒去,又慢慢地在地上滚至背部着地。
鲜血缓慢地从左眼上方的枪洞里流出,淌到脸颊上。血越流越快。鲜红的窟窿洞开。乔伊·奇尔双眼空洞地看向天花板,那些事再也影响不到他了。
德拉盖尔悄无声息地滑下椅子,双手双膝撑地。他贴着床侧慢慢爬到窗户墙下,伸手探进乔伊·奇尔的衬衫。他的手指在乔伊的心脏上按了会儿,收回、摇头。他伏下身子,摘掉帽子,十分小心地探出头,直到可以从窗角看到室外的情景。
小巷对面是仓库光秃秃的高墙。墙壁高处稀稀落落地开有几扇窗,没有灯光。德拉盖尔缩回头,压低声音说:“可能是消了音的来复枪。干得漂亮。”
他又向前伸出手,犹豫之下,从乔伊·奇尔的衬衫口袋里掏出纸币卷。他贴着墙壁弯腰走到门口,用手够到门上的钥匙,打开门,直起身子,迅速出门,再从外面把门锁上。
他走过肮脏的过道,跳下四级台阶,走进一间狭小的大堂。大堂里面空空荡荡,有一张写字桌,桌上有一个按铃,桌子后面没有人。德拉盖尔站在临街的玻璃门后面,望向马路对面的公寓,一些老人在门廊的摇椅上抽烟。他们看上去一派祥和。他就这样定定地看了几分钟。
他走出大楼,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街区两边,他沿着停在路边的车子一直走到下个路口。走过两个街区之后,他上了一辆出租车,重新回到牛顿街上的斯托尔弹子房。
整间弹子房现在灯火通明。桌球旋转,乒乓作响,球手在烟雾缭绕中若隐若现。德拉盖尔环视一周,走向坐在收银台旁高脚凳上的圆脸男人。
“你是斯托尔?”
圆脸男人点头。
“马克斯·奇尔去哪了?”
“走了好久,老兄。他们只赌了一百。回家了,我猜。”
“他家在哪?”
圆脸男人目光闪烁地瞥了他一眼,如同闪过一缕光。
“我不知道。”
德拉盖尔把手伸进口袋,他先前总是把警徽放在那里。他垂下手臂——尽量不太快。圆脸男人咧嘴一笑。
“警察?好吧,他住在曼斯菲尔德,格兰德往西三个街区。”
塞费里诺·托里博,那个穿了剪裁合体的茶色西装、长相英俊的菲律宾人从电报局的柜台上收起两角三分硬币,笑眯眯地看向正在等他的一脸无聊的金发美女。
“亲爱的,这就走?”
她闷闷不乐地瞟了眼纸条。“曼斯菲尔德旅馆?二十分钟就能到——省点钱吧。”
“好啦,亲爱的。”
托里博优雅地踱出电报局。金发美人把纸条踩在高跟鞋下,回头说:“那家伙肯定是傻瓜。隔三个街区也要发电报。”
塞费里诺·托里博笃悠悠地沿着水泉街往前走,巧克力色的香烟冒出的青烟越过他干净整洁的肩头飘向后方。他在第四大街向西转弯,走过三个街区,穿过理发店,转进曼斯菲尔德旅馆的边门。他走上几级大理石台阶来到中二楼,沿着写字间的后部,跨上铺有地毯的台阶,上到三楼。他从电梯前面走过,大摇大摆地走到一条长廊的尽头,一边留意门上的编号。
他又折回到半路,在一片开阔区域坐下,那里有两扇窗朝向庭院,还放了一个玻璃台面的桌子和几把椅子。他用烟蒂重新点燃一根香烟,靠上椅背,聆听电梯的动静。
只要有电梯在这层楼面停下,他就会迅速探出身子,捕捉脚步声。十分钟之后,脚步声如约而至。他站起来,躲到开阔区域开始的墙角处。他从右手臂下摸出一把纤长的手枪,换到右手上,紧贴在腿边。
一个满脸痘印、身材矮胖的菲律宾人穿着旅馆制服,端着一个小托盘走过长廊。托里博举起枪,嘴里发出嘶嘶声。矮胖的菲律宾人立马转身。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把枪。
托里博说:“废物,哪间房?”
矮胖的菲律宾人神经质地露出讨好的笑容。他靠近,指给托里博看托盘上的黄色信封。信封的透明窗口处用铅笔写有338的字样。
“放下。”托里博冷静地说。
矮胖的菲律宾人把电报放在桌上。他的双眼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把枪。
“走开,”托里博说。“你把它放在门下,明白?”
矮胖的菲律宾人立马低下黑乎乎的圆脸,又露出神经质的笑容,他一溜烟地朝电梯间走去。
托里博把枪放进夹克衫的口袋里,掏出折起来的白纸。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展开左手,晃出一些闪闪发光的白色粉末,倒在拇指和食指形成的小洞里。他一个吸溜,用鼻子吸掉粉末,掏出红色的丝绸手绢,擦拭鼻子。
他定定地站了会儿。蓝色的眼珠变得呆滞,高耸的颧骨似乎绷紧了棕色的肌肤。齿间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拾起黄色信封,走到长廊尽头,在最后一扇门前站定,敲门。
有个声音从房里传出。托里博凑近嘴唇,用毕恭毕敬的语气高声说道:“有您的信,先生。”
弹簧床嘎吱作响。脚步声踏过地板。钥匙转动,门开了。托里博恰在此时掏出了那把小手枪。门打开的刹那,他的臀部优雅地一摆,一个侧身迅速钻进空当。枪口对上马克斯·奇尔的腹部。
“往后退!”他叫道,声音恢复成了班卓琴的金属质感。
马克斯·奇尔向后退去,一直退到床边,他在床上坐下,双腿紧贴床边。床下的弹簧嘎吱作响,报纸也发出沙沙声。头路分明的棕发下,马克斯·奇尔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托里博轻轻关起门,落下锁。插上插销的那刻,马克斯·奇尔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的嘴唇开始打哆嗦,哆嗦个不停。
托里博用浓重的鼻音取笑道:“你和警察说过话。嗯?一路走好。”
纤长的手枪在他手里跳动,一刻不停。一缕青烟冒出枪管。这枪响还不及铁锤钉钉子或指节叩击木头发出的声音。手枪一共响了七次。
马克斯·奇尔缓缓倒在床上。双脚还踩在地上。双眼变得空洞,嘴唇微张,泛起粉色的泡沫。松松垮垮的衬衫正面渗出几处血迹。他就这样静静地仰躺着,双眼望向天花板,两脚撑在地上,粉色的血泡在发青的嘴唇上鼓起。
托里博把枪换到左手,插到手臂下。他侧身走到床边,低头看马克斯·奇尔。一会儿之后,不再有粉色的血泡冒出,马克斯·奇尔的脸色转成了死人的平静和空洞。
托里博走回门口,开门,提脚准备离开,但眼睛仍停在床上。身后突然有了动静。
他迅速转身,抬手掏枪。有东西抡上脑袋。地板竟然在眼前倾斜,冲着面门袭来。他还没搞清状况,脸已经砸上了地板。
德拉盖尔把菲律宾人的腿踢进房里,不再挡住房门。他关上门,落锁,动作僵硬地走向床头,警棍在身边晃动。他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他低声说:“杀得片甲不留。是啊——片甲不留。”
他折回菲律宾人那里,翻过他的身体,搜查口袋。鼓鼓囊囊的钱包里面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文件,镶有石榴石的金色打火机,金色香烟盒,钥匙,金色的铅笔和小刀,红色的丝质手绢,零钱,两把枪和备用弹匣,茶色西装的内袋里还有五包海洛因。
他任由海洛因洒了一地,站起来。菲律宾人呼吸粗重,双目紧闭,一边脸颊上的肌肉在抽搐。德拉盖尔从兜里掏出一捆细电线,把菲律宾人的双手反绑在身后。他把人拽到床边,让他靠床腿坐好,用一截电线绕过脖子和床柱。他用红色的丝质手绢系紧电线。
德拉盖尔走进浴室,倒来一杯水,狠狠浇在菲律宾人脸上。
托里博一个激灵,脖子因为被电线勒住而剧烈地干呕起来。他睁开眼睛,嘴里嚷嚷个不停。
德拉盖尔收紧棕色喉咙上的电线。叫声就像被按了开关似的切断了。喉咙发出痛苦的咳嗽声。托里博的嘴角淌出口水。
德拉盖尔稍稍松了下电线,低头凑近菲律宾人的脑袋。他文绉绉、干巴巴地说道:“你想和我说话,西班牙人。或许不是现在,甚至不是近期。但是,再过会儿,你会有话对我说的。”
菲律宾人转动泛黄的眼珠。他吐了口口水,抿紧双唇。
德拉盖尔冷笑。“骨头够硬的,”他柔声说。他勒住脖子后面的手绢,用力拉紧,电线陷进托里博的喉结。
菲律宾人的双腿在地上扑腾起来,整个身体突然剧烈地弹动。棕色的脸皮变成紫红色。充血的眼球从眼眶中迸出。
德拉盖尔松开电线。
菲律宾人急忙把空气吸进肺里。他垂下头,复又靠上床柱,打起冷颤。
“好的……我说,”他吸了口气。
当门铃响起的时候,埃伦海德·图米正非常小心地把一张黑10盖在一张红色J上。他舔过嘴唇,放下所有纸牌,目光穿过餐厅的拱门,落到大门上。他缓慢起身,这个男人人高马大、粗鲁蛮横,有一头蓬松的灰发和一个大鼻子。
拱门后面的客厅内,一个身材纤瘦的金发女孩躺在长沙发上读杂志,头上的台灯绘有红色的图案。她是个美人,但肌肤过于苍白,高耸的细柳眉让她的脸上总是露出震惊的表情。她放下杂志,两脚落地,看向埃伦海德·图米的眼神忽然露出一丝惧意。
图米无声地挥动拇指。女孩站起来,快步穿过拱门和一扇折门,进入厨房。她慢慢关上折门,避免弄出一点声响。
门铃再次响起,声音拉得更长。图米把穿了白袜子的双脚塞进毛毡拖鞋,大鼻子上架上眼镜,捎上旁边椅子上放着的左轮手枪。他捡起地上皱巴巴的报纸,随意地遮在左手的枪上。他不疾不徐地走向前门。
门打开的时候,他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透过眼镜片凝视站在门廊上的高个男人。
“好吧,”他疲倦地说。“有话就讲。”
德拉盖尔说:“我是警察。我想见斯黛拉·拉莫特。”
埃伦海德·图米的胳膊像跟木头似的横在门框间,他的身子也稳稳当当地靠在门框上。一脸无趣。
“找错地方了,警察。这里没娘们。”
德拉盖尔说:“我想进去看看。”
图米兴高采烈地回答:“你想啊——想得要命啊。”
德拉盖尔迅速、平稳地从兜里抽出手枪,袭向图米的左手腕。报纸和大手枪落到门廊地上。图米的脸色少了点无聊。
“老套的手法,”德拉盖尔不耐烦地表示。“我们进去。”
图米转动左手腕,另一条胳膊从门框上挪开,使劲一拳挥向德拉盖尔的下巴。德拉盖尔的脑袋偏过四英寸。他皱起眉头,唇舌发出不以为然的声音。
图米向他冲过去。德拉盖尔一个闪身,手上的枪劈向他硕大的灰色脑袋。图米蹲下身,他一半在屋里一半在门廊上。他嘟嘟囔囔,双手稳稳撑地,试着站起来,就好像根本没遭到过袭击。
德拉盖尔踢走图米的手枪。屋里的折门发出轻响。德拉盖尔看向声源的时候,图米已经单手单膝撑地站起来。他对着德拉盖尔的腹部就是一拳。德拉盖尔咕哝着对他的头部又狠狠地来了一击。图米摇头晃脑地咆哮起来:“打我是浪费时间,小子。”
他从侧翼发动攻击,抓住德拉盖尔的一条腿,把他拉到地上。德拉盖尔一屁股坐在门廊的木板上,堵住了门口。脑袋撞在门边上,一时头晕眼花。
纤瘦的金发女孩冲出拱门,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自动手枪。她用枪指着德拉盖尔,怒气冲冲地说:“混蛋!”
德拉盖尔摇头,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可接着他屏住了呼吸,因为图米在掰他的双脚。图米咬紧牙关扭他的两脚,就好像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人和这双脚,而这双脚就是他自己的,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它们做任何事。
德拉盖尔仰起头,脸色惨白。嘴巴都疼得歪了。他左手拽住图米的头发,用力往上提,直到仰起的下巴变形。德拉盖尔的柯尔特枪管炸开了他的皮肤。
图米在惯性作用下瘫软下来,倒在他两腿之间,把他扑倒在地上。德拉盖尔没法动弹。他靠右手撑住地板,尽量避免被图米的体重压垮,所以根本腾不出握枪的右手。金发女孩走到跟前,她怒目而视,脸气得发白。
德拉盖尔已经精疲力竭:“别犯傻,斯黛拉。乔伊他——”
金发女孩的脸变得极不自然,眼睛也是,缩小的瞳孔闪射出癫狂之色。
“警察!”她几乎是在尖叫。“警察!老天,我恨死警察了!”
手中的枪砰然作响。回声充斥整个房间,冲出敞开的前门,最后在街对面高高耸立的栅栏上遁于无形。
似乎是高尔夫球杆狠狠击中了德拉盖尔的左脑。头痛欲裂。耀眼的光芒——这刺目的白光填满了整个世界。之后是一片漆黑。他无声地倒下,陷入无尽的黑暗。
当他重见光明时,眼前蒙上了一层红雾。刺痛从头部一侧蔓延到整个脸部,渗入牙齿。他试着挪动,发现舌头灼热、粗大。他想移动双手,但双手似乎离得很远,根本不再属于他。
他睁开眼睛,红雾散开了,他看到一张脸。这是一张大脸,近在咫尺,脸大如盘。肥硕,面颊光洁发青,笑容可掬的厚唇上叼着一支镶有亮边的雪茄。那张脸在低声嗤笑。德拉盖尔又闭上眼,痛意袭来,将他淹没。他昏死过去。
几秒或者是几年。他又看到那张脸,听见沙哑的声音。
“好喽,他醒过来了。真是个耐操的家伙。”
那张脸凑上来,雪茄头烧得通红。被烟呛到的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脑袋一侧疼得快要裂开了。他感到鲜血淌下颧骨,弄得皮肤痒痒的,又流过已经凝固在脸上的血迹。
“他一头雾水了,”沙哑的声音说道。
另一个带有爱尔兰口音的声音在说话,说的话有文雅的也有淫秽的。大脸转向那个声音,吵吵嚷嚷。
德拉盖尔完全清醒过来。他看清了房间,还有房里的四个人。大脸是大约翰·马斯特斯。
纤瘦的金发女孩弓起后背,坐在长沙发一头,她一脸呆滞地盯着地面,双臂僵硬地垂在身侧,双手被靠垫挡住了。
戴夫·奥格修长的身体靠在墙上,旁边的窗户挂上了窗帘。V字形的脸显得很无聊。德鲁局长坐在长沙发另一头,磨损的台灯在他的头发上洒下银辉。他蓝色的眼睛异常明亮、专注。
大约翰·马斯特斯手里的枪闪闪发亮。德拉盖尔眨巴起眼睛,尝试站起来。一只有力的手揍上他的胸口,迫使他向后倒去。一阵恶心铺天盖地地袭来。沙哑的声音恶狠狠地说:“挺住,墙头草。你找过乐子了。现在这是我们的派对。”
德拉盖尔舔唇道:“给我来点水。”
戴夫·奥格离开墙壁,穿过餐厅的拱门。走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杯水,他举到德拉盖尔的嘴边。后者喝下水。
马斯特斯说:“我们欣赏你的勇气,警察。但你没有正确使用你的勇气。你这个小伙子似乎不懂别人的暗示。这太糟了。这会要了你的命。明白我的意思吗?”
金发女孩转过头,悲伤地看向德拉盖尔,遂又转开。奥格走回墙边。德鲁用手指快速且神经质地敲击自己的侧脸,就好像德拉盖尔鲜血淋漓的脑袋反倒弄疼了他的脸。德拉盖尔慢悠悠地说:“杀了我只会让你死得更惨,马斯特斯。一流的傻瓜还是傻瓜。你已经莫名其妙地杀了两个人。你都没搞明白自己要掩盖的是什么。”
大个子咒天骂地,腾地举起亮闪闪的枪,接着慢慢放下,恶狠狠地斜眼看他。奥格懒散地说:“放松点,约翰。让他发发牢骚。”
德拉盖尔用同样漫不经心的语气慢慢说:“那边的女士是你杀掉的两个男人的妹妹。她把她的事告诉了哥哥,关于设局害伊姆利,谁拍的照片,如何暗算多尼根·马尔。你们那个菲律宾小流氓也掺和了一把。我对整桩事大致有了概念。你不能确定伊姆利一定会杀了马尔。马尔也许会杀了伊姆利。无论哪种可能都没问题。只是假如伊姆利真的杀了马尔,这案子就会立马宣扬出去。这是你的疏忽。在你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你就开始掩盖自己的罪行。”
马斯特斯凶巴巴地说:“废话,警察,废话。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金发女孩把头转向德拉盖尔,又转向马斯特斯的后背。她的眼中现在满是恨意。德拉盖尔微微耸肩,继续说:“杀了奇尔兄弟,这是惯常做法。把我调离案件的侦查,设局害我,致使我暂时停职,这是惯常做法,因为你们以为我是马尔的人。但是,当你找不到伊姆利的时候,事情出现了变局——你被逼急了。”
马斯特斯的黑眼睛变得疯狂、空洞。粗大的脖子一鼓一胀。奥格离开墙壁一点距离,站得笔直。片刻之后,马斯特斯咬紧牙关,异常平静地说:“真有趣,警察。和我们说说。”
德拉盖尔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拂过血迹斑斑的脸颊,低头看手指。他的眼神深不见底,古井无波。
“伊姆利死了,马斯特斯。他死在马尔前面。”
房间里面静得出奇。没有人移动半分。德拉盖尔看见四个人震惊得呆住了。很长时间之后,马斯特斯响亮地倒吸一口气又吐出,近乎耳语地说:“说吧,警察。快点说,否则——我会——”
德拉盖尔硬生生地打断他的话,不带感情地说下去:“伊姆利当然会去见马尔。他怎么会不见呢?他不知道自己被双重设计了。只是,他是昨晚去见的马尔,而不是今天。他和马尔一同开车前往普马湖的小屋,打算用友好的方式解决这事。总之,这是一厢情愿。到了那里之后,两人起了冲突,伊姆利死了,他被马尔从门廊尽头推下去,脑袋在石头上砸开了花。他是在昨晚死掉的,就死在马尔度假屋的柴房里……好了,马尔藏起尸体,回到城里。今天,他打了电话到办公室,提起伊姆利这个名字,并把约会时间定在十二点一刻。马尔接着会怎么做呢?当然是能拖则拖,他支开办公室里的姑娘,让她去吃午饭,把枪放在匆忙中也能够到的地方。他做好准备应对麻烦。可是,访客愚弄了他,他根本没用上枪。”
马斯特斯粗声粗气地说:“该死的,伙计,你在说笑吧。你不可能知道所有的事。”
他回头看向德鲁。德鲁面色灰白,神色紧绷。奥格离墙远了点,离德鲁近了点。金发女孩纹丝不动。
德拉盖尔的声音透出疲惫:“当然,我是猜的,但我的猜测符合事实。只可能是这样。马尔拿着枪不是玩的,他高度戒备,一切就绪。为什么他还是中枪了呢?因为来找他的是个女人。”
他举手,指向金发女孩。“凶手就是你。她爱上了伊姆利,尽管她设计陷害过他。她是个瘾君子,瘾君子都是这个德性。她既伤心又难过,于是跟踪了马尔。问她!”
金发女孩一下子站起来。她从一堆靠垫中抽出右手,露出那把小巧的自动手枪,她正是用这把枪打伤德拉盖尔的。绿色的眼珠暗淡无光、空洞无物,她直愣愣地看着。马斯特斯一个闪身,用那把亮闪闪的左轮手枪打她的手臂。
她干脆利落地朝他开了两枪。粗脖子的侧部喷射出血液,滴到外套的正面。他摇摇晃晃,左轮手枪落在德拉盖尔的脚边。整个身体朝着德拉盖尔椅子后面的那堵墙倒去,一只手臂向前伸出。手触上墙壁,随着倒下画出一道血痕。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不再动弹。
那把左轮手枪德拉盖尔触手可及。
站着的德鲁在大呼小叫。女孩缓缓转向奥格,她似乎忽略了德拉盖尔的存在。奥格从手臂下掏出鲁格,一手挥开挡道的德鲁。自动手枪和鲁格同时爆发出怒吼。小手枪射偏了。女孩摔在长沙发上,左手攥住胸口。她转动眼珠,试图再次举起手枪。接着,她侧倒在靠垫上,左手松开,滑下胸口。裙子正面殷红一片。她的眼睛睁开,闭上,睁开,最终死不瞑目。
奥格突然把鲁格指向德拉盖尔。高度紧张之下,他眉头拧紧,咧嘴大笑。黄棕色的头发纹丝不乱,熨帖地裹在瘦骨嶙峋的脑壳上,如同画上去的一般。
德拉盖尔一连朝他开了四枪,速度之快像是机关枪发出来的。
在他倒下之前,奥格的脸已然变成一个老翁瘦削、空洞的脸,茫然的眼神像是白痴。接着,他瘦长的躯体一折为二倒在地上,鲁格仍在手上。一条腿像是没有骨头似的折叠在身下。
空气中弥散开浓重的烟火味。枪声凝固住了空气。德拉盖尔慢慢站起来,手中的左轮手枪对准了德鲁。
“你的派对,局长。这就是你想要的?”
德鲁慢慢点头,脸色煞白,战战兢兢。他咽下口水,磨磨蹭蹭地走过倒在地上的奥格尸体。他低头看了看沙发上的女孩,摇摇头。他又走向马斯特斯,单膝跪地,用手摸他。他再次站起来。
“都死了,我觉得,”他嘀咕道。
德拉盖尔说:“好极了。大个子怎么样了,那个打手?”
“他们把他的尸体处理掉了。我——我没想到他们要杀你,德拉盖尔。”
德拉盖尔微微点头。他的脸柔和下来,硬朗的线条不见了。血迹斑斑的侧脸现出了人样。他用沾湿的手绢擦拭脸庞,手绢渐渐变成了鲜红色。他扔掉手绢,手指轻轻拨弄乱成一团的头发。有些因为血污黏结在了一起。
“他们他妈的没想杀我,”他说。
屋子陷入死寂。外面也没有一点声响。德鲁听了听,再用鼻子嗅了嗅,他走到前门,向外张望。马路黑漆漆,静悄悄。他走近德拉盖尔,微笑慢慢浮现在脸上。
“的确出乎意料,”他说,“假如情况是:局长不得不自己干密探的活儿——而一个正直的警察依照计划假装被停职去帮助他。”
德拉盖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是你喜欢的玩法?”
德鲁的声音恢复了镇定。脸上重新有了血色。“这是为了部门好,老兄,还有这座城市——以及我们自己,只能这么办。”
德拉盖尔直视他的眼睛。
“我也喜欢,”他麻木地说。“如果要做——的确是这样。”
马库斯拉下刹车,冲着那栋有树荫的大屋子呵呵笑起来,露出艳羡之色。
“相当漂亮,”他说。“我希望可以住在这里来个悠长假期。”
德拉盖尔慢慢下车,他四肢僵硬,十分疲惫。他没戴帽子,那顶草帽夹在腋下。左侧脑壳剃去了部分头发,一块厚纱布盖在上面,用橡皮膏固定住,他缝了针。一缕坚硬的黑发翘在绷带外面,很是喜感。
他说:“是啊——但我不会久留的,傻瓜。等我。”
他走过草坪上蜿蜒的石头小径。晨曦照射下,树木在草坪上拖出长长的阴影。房子静悄悄的,百叶窗都关着,黄铜门环上的花环看不太清。德拉盖尔没有走正门。他踏上另一条窗户下的小径,沿着房侧穿过剑兰花坛。
屋后有更多的树木、草坪和鲜花,阳光和树荫也更加明显。池塘里面有睡莲和一个石头做的大牛蛙。稍远些,几把椅子以石板桌面的铁艺桌子为中心呈半圆形摆放。贝尔·马尔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
身上的黑白连衣裙宽松随意,宽边的园艺帽戴在栗色的头发上。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穿过草坪望向远方。妆容令雪白的肌肤光彩熠熠。
她慢慢转过头,露出苦笑,指了指边上的椅子。德拉盖尔没坐下。他抽出腋下的草帽,手指拨弄起帽边,他说:“案子结束了。接着会有审讯、调查、威胁,很多人会嚷嚷着在媒体上大放厥词,诸如此类的事。报纸会连篇累牍地报道一段时间。但私下里,已经记录为结案了。你可以尝试着忘掉一切。”
女郎突然看向他,睁圆了那双灵动的蓝色眼睛,接着她又越过草坪望向远方。
“山姆,你的头很糟吗?”她柔声细语地问道。
德拉盖尔说:“不。很好……我的意思是,那个叫拉莫特的女孩开枪杀了马斯特斯——还有多尼。奥格又打死了她。我打死了奥格。都死了,《玫瑰花圈》。[3]只是伊姆利的死法,我们还不清楚。但我觉得,现在无关紧要了。”
贝尔·马尔没抬头看他,平静地说:“但你怎么知道度假屋里的是伊姆利?报纸上说——”她顿住了,突然浑身发冷。
他木然地看着手里的帽子。“我不知道。我觉得开枪打死多尼的是个女人。所以,伊姆利极有可能是在湖边的度假屋。而且也符合他的外貌描述。”
“你怎么知道是个女人……杀了多尼?”她的声音中有一种拉长的、近似耳语的沉静。
“我就是知道。”
他走开几步,站着看向那些树。他慢慢转身,重又走回到贝尔椅子边上。他的面色非常疲倦。
“我们有过美好的时光——我们三人。你、多尼和我。生活似乎会对人们做出龌龊的事。都过去了——所有美好的。”
她继续喃喃自语:“或许不是全部,山姆。从现在起,我们应该多见见面。”
嘴角的微笑转瞬即逝。“这是我第一次使诈,”他平静地说。“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贝尔·马尔微微仰起头。攥住椅子扶手的双手在清漆木头的衬托下愈发苍白。她似乎全身僵住了。
过了会儿,德拉盖尔伸进口袋,手中多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他冷冷地低头看着。
“拿回了警徽,”他说。“再也不是纤尘不染。我看还算干净。我会尽量保持的。”他把警徽放回口袋。
女郎极为缓慢地起身,站在他面前。她仰起下巴,久久凝视他。那张脸似乎是胭脂覆盖下的白色石膏面具。
她说:“老天,山姆——我开始明白了。”
德拉盖尔没看她的脸。他越过女郎的肩膀,看向远处某个模糊的焦点。他的声音含糊、冷淡。
“当然……我知道是个女人,因为只有女人才用这么小巧的手枪。但原因不只这个。在去过度假屋之后,我就知道多尼做好准备应对麻烦了,如果凶手是男人,没这么容易先发制人开枪打死他。不过,可以设个完美的局,让人误以为是伊姆利干的。马斯特斯和奥格就以为是伊姆利,他们还接到一个律师电话,确认了这件事,还保证会在第二天早上让他去自首。所以,对于所有不知道伊姆利死讯的人而言,他们自然会认同这个结果。此外,警察不会料到一个女人会捡走弹壳。
“在我听完乔伊·奇尔的故事之后,我以为可能是拉莫特干的。然而,在我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一切的时候,我改变了想法。肮脏、龌龊。从某种角度来看,她是因此而死的。虽然和那伙人在一起,我并不觉得她有多少机会活命。”
贝尔·马尔仍定定看着他。微风拂过她的一缕秀发,她身上也只有这缕头发在动。
他从远方收回视线,严肃地看了她一瞬,又转向别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串钥匙,丢到桌上。
“三件事情坐实了我的想法,那一刻我完全明白了。记事本上的内容,多尼手中的枪,消失的弹壳。然后,我全都明白了。他没有立即死去。他还有力气,并且利用这点力气耍了最后的花招——为了保护某人。记事本上的字迹有点抖。他是在中枪后才写的,那时的他孤身一人,就快死了。他想到伊姆利,于是写下他的名字混淆视听。接着,他够到写字台上的枪,拿在手里。还剩下弹壳。我之后会说到的。
“子弹是隔着写字台近距离射出来的,而写字台的另一头还放了几本书。弹壳就掉在那里,掉在多尼能够到的地方。他不可能是从地上捡起弹壳的。你的钥匙圈上有办公室钥匙。我昨晚去过那里,三更半夜的时候。我在雪茄盒里找到了和雪茄躺在一起的弹壳。没人翻过雪茄盒。人毕竟只能找到他希望找到的东西,就这样。”
他停下,擦了擦侧脸。一会儿之后,他继续说:“多尼尽其所能了——他死了。事情干得很漂亮——我会让他如愿的。”
贝尔·马尔慢慢张嘴。先是含混不清,之后的话语变得清晰明了。
“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山姆。是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她在打颤。“我现在就去城里,我会坦白的。”
德拉盖尔说:“不用。我告诉过你,我会让他如愿的。城里也喜欢这个结局。绝妙的政治。整座城市摆脱了马斯特斯—奥格这伙人的魔爪。德鲁能登上巅峰,但长不了,他太弱了。所以没关系……你不用做任何事。你要做的就是多尼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让你做的。你置身事外了。再见。”
他又迅速看了眼她那惨白、颓丧的容颜。然后,转身走上草坪,走过有睡莲和石头牛蛙的池塘,沿屋侧回到车旁。
皮特·马库斯打开车门。德拉盖尔坐进去,把头重重靠在椅背上,身子陷进椅子里,闭上眼睛。他有气无力地说:“开慢些,皮特。我的头疼得厉害。”
马库斯发动汽车,转进马路,沿着德尼夫巷缓缓驶向市区。树荫遮蔽下的房子消失在身后。高耸的树木终是将其掩盖。
等开出很远之后,德拉盖尔重新睁开眼睛。
(黄雅琴 译)
[1]此处指纸牌Q。
[2]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座城市。
[3]这首童谣描绘了鼠疫肆虐的场景,很多人死于鼠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