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华达气体

1

雨果·坎德利斯站在壁球球场中央,弯下庞大的身躯,左手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握住黑色的小球。他在发球线附近长拍一挥,发出一个球。

黑球击中前方墙壁的上半段,在空中画出一道缓慢、高耸的弧线,擦过白色的天花板还有电灯,无力地撞上后墙,再也没有反弹的力气。

乔治·戴尔漫不经心地挥拍出击,球拍末端撞上了水泥后墙。球应声落地。

他说:“就这么回事,头儿。21比14。对我而言,你这个对手好得过头了。”

乔治·戴尔是个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的俊小伙,好莱坞的那种。棕色头发,身材修长,外表坚毅,看上去就是经常户外工作的。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硬朗的气质,除了那丰满柔软的嘴唇,还有牛一样的大眼睛。

“是啊。我这个对手太好了。”雨果·坎德利斯得意地笑起来。

他笑得合不拢嘴,厚实的腰向后仰去。亮涔涔的汗水淌下胸脯和腹部。他浑身上下赤条条的,除了一条蓝色短裤、一双白色羊毛袜,还有厚重的皱胶底运动鞋。灰色头发,宽阔的脸盘上嵌着小巧的鼻子和嘴巴,还有目光犀利的双眼。

“再来一局?”他问。

“才不,除非必须。”

雨果·坎德利斯怒目而视。“好吧,”他的回答很干脆。他把球拍塞到胳膊底下,从短裤里掏出烟草袋,抽出一根烟还有火柴。他手一挥,点燃了香烟,把火柴梗扔在球场中央,事后有人会去清理的。

他用力打开球场门,光着膀子,大大咧咧地沿着走廊前往更衣室。戴尔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就像一只猫,柔软、优雅,脚下没有一点动静。他俩往淋浴房走去。

坎德利斯在花洒下面唱起歌来,厚实的身板密密匝匝长满了痱子,在冲完热水后又来一场冷水浴,他喜欢这样。他悠闲地擦干身子,拿出另一条毛巾,大步跨出淋浴房,叫来黑人服务生去拿些冰块和姜汁饮料。

服务生仔细地调好饮料,说:“好了,坎德利斯先生。”他手心握住一个两角五美分的硬币走远了。

乔治·戴尔已经穿好一套时髦的灰色法兰绒,他转过弯,拿起一杯饮料。

“头儿,今天到此为止了?”他眯缝起眼睛,透过饮料杯望向天花板上的电灯。

“是吧,”坎德利斯大大咧咧地说。“我待会要赶回家,好好招待那个小娘们。”他的小眼睛迅速朝戴尔瞥去一眼。

“我不开车送你回家,你不会介意的吧?”戴尔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我就没问题。内奥米就麻烦了,”坎德利斯闷闷不乐地表示。

戴尔耸耸肩,嘴唇开合间是温柔的嗓音:“你喜欢把人惹急了,是吗,头儿?”

坎德利斯没搭茬,也没看他一眼。戴尔安静地站在一边喝饮料,他看着大个子穿好绣有花押字的绸缎内衣,灰色花纹的紫色短袜,绣有花押字的丝质衬衫,黑白小方格的西装把整个人衬得更健壮了。

他打好紫色领带,招呼黑人服务生进来再调一杯饮料。

戴尔婉拒了第二杯,他点点头,穿过高耸的绿色储物柜,悄无声息地走远了。

坎德利斯结束穿戴,喝掉第二杯饮料,把剩下的锁进柜子,他往嘴里塞上一根粗大的雪茄烟,并让黑人为他点上。他昂首阔步地走开了,四处响起响亮的问候声。

待他离开之后,更衣室似乎一片寂静。有人在窃窃偷笑。

德尔马俱乐部,天在下雨。身穿制服的门童替雨果·坎德利斯穿上白色的束带雨衣,并为他叫来汽车。车子停在雨篷前面,他为雨果·坎德利斯打起伞,一同穿过木条地板直到路边。汽车是辆林肯豪华轿车,品蓝色的底配上黄色条纹。车牌号码5A6。

司机立起黑色雨衣的衣领目不斜视。门童打开车门,雨果·坎德利斯一屁股坐在后座上。

“晚安,山姆。告诉他回家。”

门童碰碰帽子致意,关上车门,吩咐好司机,后者也没转过脑袋就直接点了下头。汽车行驶在雨中。

细雨斜织,间歇还有一阵狂风夹裹着雨点砸在豪华轿车的玻璃上。街角站满了企图穿过日落大道的路人,他们还要提防被积水溅着,弄脏了衣服。雨果·坎德利斯满怀同情地朝他们咧嘴笑了笑。

汽车驶出日落大道,穿过谢尔曼路,转弯向山里驶去。车开始加速,它驶上了一条林荫大道,车流稀少。

车内热得很。车窗关得严严实实,驾驶座后面的隔窗也关上了。雨果的雪茄烟令后座车厢内的空气变得越发滞重。

坎德利斯皱起眉头,伸手想要摇下车窗。把手失灵了。他换到另一边。同样没用。他动气了。他翻找起车内对讲机,要好好骂一通司机。可车内并没有设置对讲机。

车子来了个急转弯,开始一段笔直的上坡路,路的一边种满了桉树,没有房子人烟。坎德利斯感到背脊发凉,寒意从上到下冷彻脊髓。他俯身向前,挥拳砸向隔窗。司机没有回头。汽车在漫长黝黑的山路上疾驰。

雨果·坎德利斯气呼呼地扑向门把手。但车门上没有——两边都没有。雨果的阔脸上扯出一个将信将疑的病态笑容。

司机朝右边弯下腰,戴手套的手摸到了一样东西。车内顿时传来尖利的嘶嘶声。雨果·坎德利斯闻到了杏仁的气味。

起初很淡——很淡,甚至让人身心愉快。嘶嘶声还在继续。杏仁的气味越来越涩,到了取人性命的地步。雨果·坎德利斯丢下雪茄,用尽气力砸起就近的车窗。玻璃纹丝未动。

汽车已经开到山上,俯身可以望见住宅区人烟稀少的街道亮起了路灯。

坎德利斯跌坐在座位上,抬脚猛踢隔窗。这一脚再也没有踢出去。他的双眼不再睁开,脸庞扭成一团,脑袋向后倒上靠垫,垂在厚实的肩膀上。那顶白色的软毡帽在他四四方方的大脑袋上变了形。

司机朝后瞥了一眼,刹那间露出如鹰隼般瘦削的脸。他又朝右俯下身,嘶嘶声停止了。

他把车停在荒无人烟的马路边,关掉车灯。雨水落在车顶,响起沉闷的雨声。

司机下车站在雨中,他打开后车门,捏住鼻子,迅速退开。

他站了一会儿,左右看看注意路上的动静。

豪车后座上的雨果·坎德利斯一动不动。

2

芙朗辛·利坐在低矮的红色扶手椅内,旁边的小桌上面放着一个石膏碗。她刚扔掉的香烟在碗里升腾起烟雾,在温暖、沉闷的空气当中久久不愿散去。她双手交叉抱住后脑勺,烟蓝色的眼珠倦怠、勾人。赤褐色的头发散成松松垮垮的波浪,浪谷折射出蓝色的阴影。

乔治·戴尔倾身重重吻向她的朱唇。他原本炽热的嘴唇在吻下她的那刻冷得打了个哆嗦。女孩没有动弹。当他站直后,她朝他慵懒一笑。

戴尔的嗓音没有打开:“听着,芙朗辛。你什么时候甩了那个赌徒,让我来资助你?”

芙朗辛·利耸耸肩,没有从脑后抽回手。“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乔治,”她懒洋洋地开口道,“现今这还真算回事,而你没足够的钱。”

“我能搞到。”

“怎么弄?”她沙哑的声音慢悠悠的,如大提琴撩动了他的心弦。

“从坎德利斯那儿。我从那人身上弄到了大笔的钱。”

“说来听听?”芙朗辛·利懒懒地提议。

戴尔低头温柔一笑。他睁大眼睛,露出无辜的表情。芙朗辛·利觉得他的眼白有淡淡的杂色,看上去并不是纯白的。

戴尔挥动手上还未点燃的香烟。“大笔的钱——比如,他去年坑了一个来自里诺的流氓。那个流氓同父异母的兄弟正好在这里惹上凶杀官司,坎德利斯收了两万五千元帮他摆平。他和地方法院检察官在另一个案子上达成交易,把流氓的兄弟给顶上了。”

“那个流氓做了什么?”芙朗辛·利柔声问道。

“什么也没做。他以为坎德利斯尽了力,我猜吧。你不能总赢不输啊。”

“但他会不择手段的,如果他知道了实情,”芙朗辛·利点头说道,“那个流氓是谁,乔治?”

戴尔压低嗓音,又一次向她俯下身子。“说给你听我就是个傻子。一个叫扎帕提的人。我从没见过他。”

“也不想见到——如果你有点头脑,乔治。谢谢,不必了。我不想和你一起蹚这浑水。”

戴尔轻轻一笑,黝黑光洁的脸上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放着我来,芙朗辛。把整桩事都忘了吧,只要记住我爱你爱得发疯。”

“给我们俩弄点喝的。”女孩说。

这间房是酒店公寓的客厅,以红白两色为主,使馆风格的装饰太过呆板。雪白的墙上绘有红色的图案,白色的百叶窗配上同色调的窗帘,白边红底的半圆地毯铺在煤气取暖器前面。腰子形状的白色书桌倚墙摆放,正处在两扇窗户之间。

戴尔走到桌边,往两个杯子里倒了点苏格兰威士忌,加上冰块和水,拿着酒杯折回房间,石膏碗里一缕烟袅袅升起。

“离开那个赌徒,”戴尔说,把酒杯递给她,“他才是会让你惹上麻烦的人。”

她抿了口饮料,点点头。戴尔从她手上拿过酒杯,在同样的位置啜饮起来,他举着两个酒杯,又一次俯身吻向女孩的唇。

通往短走廊的门上挂有红色的门帘。门帘被人稍稍掀开,露出男人的脸庞,一双灰色的眼睛冷冷地、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接吻。门帘又悄无声息地合上。

过了一会儿,门重重地关上,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约翰尼·德·鲁斯穿过门帘,进入客厅。此时的戴尔正在点烟。

约翰尼·德·鲁斯又高又瘦,沉着从容,身上的黑衣剪裁时髦。冷漠的灰色眼睛周围有细微的笑纹。精致的薄唇并不柔软,长下巴上有一道裂纹。

戴尔打眼瞧他,手上暧昧不明地做了个手势。德·鲁斯一言不发地走到书桌前,往杯子里倒了点威士忌,直接喝了起来。

他背对着两人站了一会儿,手指轻叩桌沿。接着,他转身,浅笑道:“哎呦,大家瞧呐。”他的声音轻轻的,甚至可以说有气无力,他穿过内室的门走出客厅。

这间装饰过度的宽敞卧室放了两张单人床。他走向壁橱,拿出一个棕褐色皮箱,在就近的床上打开箱子。他开始倒腾衣橱抽屉,把东西仔仔细细地叠放在箱子里,不慌不忙。他一边干活,一边轻轻地吹起口哨。

整理完毕,他猛地合上皮箱,点燃香烟。他一动不动在房间中央站了片刻。望向墙壁的灰色眼珠没有聚焦。

过了一会儿,他走回壁橱,取出一把小手枪,手枪塞在一个有两条短皮带的软皮套里。他卷起左裤腿,把皮套绑在腿上。接着,他拎起皮箱,走回客厅。

芙朗辛·利看见皮箱的那刻,立马眯起眼睛。

“去哪里?”她的声音低沉沙哑。

“呵呵。戴尔呢?”

“他必须离开。”

“太糟了。”德·鲁斯轻声说道。他放下皮箱,站在一边,冷漠的灰色眼珠在女孩的脸上逡巡,由上至下扫过苗条的躯体,又从脚踝看回赤褐色的头颅。“太糟了,”他说。“我还想在这里常常见到他呢。对你来说,我有点无聊。”

“大概吧,约翰尼。”

他弯腰提箱子,但没拿就直起了身,漫不经心地问道:“记得莫普斯·帕里西吗?我今天在城里见到他了。”

她双眼圆睁,又微微闭上。牙齿格格作响。颌骨的线条有那么一刻十分突出。

德·鲁斯的目光继续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流连。

“去做什么?”她问。

“我想去旅行,”德·鲁斯说。“我不像过去那么干劲十足了。”

“跑路喽,”芙朗辛·利的声音很悦耳。“我们去哪里?”

“不是跑路——是旅行,”德·鲁斯闷闷地表示。“而且,不是我们——是我。我一个人走。”

她仍旧坐着,看向男人的脸,纹丝未动。

德·鲁斯把手伸进外套,掏出一个打开像是书本的长皮夹。他把一叠纸币扔在女孩大腿上,收好皮夹。她没碰那叠钱。

“这些钱能维持你的生活,直到你有需要再找一个新玩伴,”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没说我不会再给你钱,如果你需要的话。”

她慢慢起身,那叠钱滑下裙子,撒在地上。她两手直直地垂在身旁,双手因为握得太紧,手背上青筋毕露。她的双眼暗如死灰。

“这就是说我们了结了,约翰尼?”

他提起箱子。她立马跨上两步,拦在男人面前,一手抵住他的外套。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双眼含笑,可嘴唇却没有一点笑意。一千零一夜香水的香味令鼻翼翕动。

“约翰尼,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她沙哑的嗓音几乎含混不清。

他在等。

“容易上当的人,约翰尼。容易上当的人。”

他微微点头。“同意。莫普斯·帕里西的事上,我叫过警察。我不喜欢勒索诈骗这档子事,宝贝。为了阻止这事,我还受伤了。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完了吗?”

“莫普斯·帕里西的事,你的确叫了警察,你以为他不知道,但他可能知道。所以你要避开他……这就是个笑话,约翰尼。我骗你的。你不是为了这个原因离开我的。”

“或许我对你厌倦了,宝贝。”

她头向后仰去,放声大笑,近似癫狂。德·鲁斯没有动摇。

“你不是个坏料,约翰尼。你心肠软。乔治·戴尔的心比你硬。上帝啊,你的心肠是有多软啊,约翰尼!”

她往后退去,死死盯住男人的脸。某些无法承受的情感落入她的眸中。

“你真是个帅小伙,约翰尼。上帝啊,你真帅。糟糕的就是你的软心肠。”

德·鲁斯没有动作,只是柔声说道:“不是柔软,宝贝——只是有点感情用事。我喜欢赌马和七张牌梭哈,把时间浪费在掷骰子上。我喜欢博运气的游戏,包括女人。不过,当我输了,我不会恼火,不会欺骗。我只是换张赌桌。回见。”

他俯身提箱,错身绕过女孩。他走过客厅,头也不回地穿过红色门帘。大门传来轻轻的关闭声。

芙朗辛·利双眼呆滞地看着地板。

3

德·鲁斯站在查特顿酒店边门的扇形玻璃棚下,他左右看了看埃若罗路,一边是灯火闪烁的威尔谢路,另一边是黑漆漆的清冷小巷。

雨柔柔地倾斜着落下。一阵雨水打进玻璃棚,湮灭了烟头的红光。他提起行李箱,沿着埃若罗路走向自己的轿车。车子停在下个路口,一辆漆黑发亮的帕卡德,车身上点缀着低调的镀铬纹路。

他停下,打开车门,一支手枪突然从车里伸出。枪抵上他的胸膛。有个尖锐的声音在说:“别动!把手举起来,甜心!”

德·鲁斯看见车内幽暗处的男人。鹰隼一般的瘦削脸庞反射出些许光线,却无法分辨出他的脸。德·鲁斯感到手枪死死抵在胸口,弄得他胸骨生疼。身后传来加快的脚步声,另一支枪也抵上了他后背。

“满意了?”另一个声音发问。

德·鲁斯松开行李箱,举起手,放在车顶上。

“好吧,”他疲倦地问。“这算什么——抢劫?”

车里的男人哈哈大笑,有只手摸上他的屁股。

“后退——慢慢来!”

德·鲁斯高举双手后退。

“不用举得这么高,废柴,”身后的男人语气不善。“举过肩膀就行。”

德·鲁斯放低双手。车里的男人走了出来,挺直身体。他的枪重又抵上德·鲁斯的胸膛,另一条长手臂在解德·鲁斯外套的纽扣。德·鲁斯向后靠去。长手臂上的手摸索起他的口袋和腋下。藏在弹簧皮套里面的点三八手枪不再是他腋下的负担。

“找到一把,查克。你那边呢?”

“屁股后面没有。”

身前的男人踱开两步,提起皮箱。

“走啊,甜心。去乘我们那辆破车。”

他们沿着埃若罗路走远了。一辆硕大的林肯豪华汽车若隐若现,这是一辆蓝色汽车,车身上有浅色条纹。鹰脸男人打开后车门。

“进去。”

德·鲁斯无精打采地弯腰跨进车厢,把嘴里的烟屁股吐进潮湿的暗夜。一股淡淡的气味袭上鼻头,那气味像是熟透了的桃子或者是杏仁。他在车里坐定。

“查克,坐他边上。”

“听着。我们都坐前面。我能应付——”

“不行。坐他边上,查克。”鹰脸男人不耐烦地表示。

查克嘟嘟囔囔地靠着德·鲁斯坐下。另一个人砰地关上门。瘦削的脸透过关上的车窗扯出一个冷笑。接着,他绕到驾驶座,发动汽车,驶离了路边。

德·鲁斯皱起鼻子,嗅一嗅可疑的气味。

汽车转过路角,向东驶上第八大街,直到诺曼底路,又沿着诺曼底路向北行驶,穿过威尔谢路以及另外几条路,爬上一段陡峭的山路,下去后就到了梅尔罗斯路。林肯豪车在细雨中悄无声息地滑行。查克板着脸坐在车角,手枪搁在膝盖上。路灯映照出一张面色红润、高傲的四方脸,一张不好对付的脸。

隔窗上面能看见司机一动不动的后脑勺。他们穿过日落大道和好莱坞,向东驶上富兰克林大道,又北转至洛菲利斯,一路向河床开去。

山路上的汽车偶尔投来白色灯光,照亮林肯车内部。德·鲁斯一刻也不放松,他在等待。当下一束灯光笔直射进来的时候,他迅速弯腰,撩起左裤腿。在刺目的光线消失前,他已经坐回原位,靠在椅背上。

查克没有动,他没注意到德·鲁斯的行径。

汽车驶下山,开到河滨大道的十字路口,随着交通灯红转绿,乌泱泱的汽车朝他们开来。德·鲁斯在静候,他在计算车头灯能持续多久。他猛地弯腰,一下掏出皮套里面的小手枪。

他又靠回椅背,把手枪压在左大腿下,正好避开查克的视线。

林肯在河滨大道上疾驰,穿过格利菲斯公园入口。

“我们要去哪,伙计?”德·鲁斯随意问道。

“省点力气,”查克吼道。“你会知道的。”

“不是抢劫,嗯?”

“省点力气,”查克又是一吼。

“莫普斯·帕里西的跟班?”德·鲁斯慢悠悠地发问。

红脸的持枪歹徒突然从膝盖上拿起枪。“我说了——省点力气!”

德·鲁斯说:“对不起,伙计。”

他从腿下抽出手枪,迅速瞄准,用左手按下扳机。手枪干脆利落地发出一声轻响——几乎微不足道。

查克大叫起来,手疼得抽搐。手枪被踢到一边,落在地上。他用左手捂住右肩。

德·鲁斯把小巧的毛瑟枪换到右手上,用力抵上查克。

“小心点,伙计,小心。两只手别惹事。现在——把枪给我踢过来——麻利点!”

查克踢动地上的大手枪。德·鲁斯快速弯腰摸到枪。鹰脸司机往后瞟了一眼,汽车一个急转弯后又往前开去。

德·鲁斯拿起那把大枪。毛瑟枪太轻,不适合用来对付恶徒。他猛地抡上查克的脑侧。查克呻吟着往前倒去,双手徒劳地抓挠。

“气体!”他有气无力地说。“气体!他会放气的!”

德·鲁斯更用力地打他。查克瘫倒在地上。

林肯离开河滨大道,驶过短桥和骑马专用道,又驶上一段脏兮兮的窄路,路的一个分岔口通往高尔夫球场。汽车驶进无边的黑色之中,两边闪过树木。车子开得很快,如同火箭一般嗖的一下从一头到了另一头,司机似乎是有意为之。

德·鲁斯稳住身形,摸索起门把手。没有。他一撇嘴,用枪砸起车窗。厚实的窗玻璃如同一道石墙。

鹰脸男人弯下腰,响起了嘶嘶声。空气里的杏仁味一下子浓了起来。

德·鲁斯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捂住鼻子。司机又直起身子,他现在是弓着背开车,尽量把头低下去。

德·鲁斯用大枪近距离瞄准隔窗玻璃,司机把头歪向一侧。他闭上眼睛,转过脸,连开四枪,就像一个神经质的女人。

没有玻璃碴飞出。当他回头查看的时候,隔窗上面打出了一个参差不齐的圆洞,同一条线上的挡风玻璃出现了裂缝,但没有碎掉。

他把枪砸向圆洞边沿,试图砸下一块玻璃。即使隔了块手帕,他现在还是吸入了气体,头涨得像个气球。眼前的物体在晃动。

鹰脸司机蜷成一团,用力打开自己一边的车门,他把方向盘往反方向一转,之后利索地跳车逃离。

汽车冲上低矮的路基,稍稍打了个圈,一侧撞上了树木。车身被撞得严重变形,一扇后车门弹开了。

德·鲁斯窜出车门。身子砸在柔软的泥土上,搅动了四周的空气。他的肺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他曲肘蜷成一团,压低脑袋,拿枪的手举起。

鹰脸男人跪在十二码远的地方。德·鲁斯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并且举了起来。

查克的枪在德·鲁斯手里震动、嘶吼,直到打完所有子弹。

鹰脸男人慢慢弯下身子,他的躯体和暗影以及潮土融为一体。远处的河滨大道上,汽车来来往往。雨水滴滴答答地从树上滴落。格利菲斯公园的灯塔在厚重的夜空下旋转。唯余黑夜和寂静。

德·鲁斯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他扔掉打完了子弹的手枪,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手电筒。他把外套盖在鼻子和嘴巴上,用厚实的衣料用力地捂住脸。他走向轿车,关掉车灯,把手电筒照向驾驶座。他迅速探进车里,拧紧一个状似灭火器的铜罐的阀门。气体的嘶嘶声戛然而止。

他走到鹰脸男人边上,那人死了。口袋里剩了些零钱,纸币和银币之类,还有香烟、埃及俱乐部的火柴盒,没有皮夹,几个备用弹夹,以及德·鲁斯的点三八。德·鲁斯拿回手枪,从平摊的尸体旁站起身来。

透过洛杉矶河床的沉沉墨色,他望向格伦代尔的万家灯火。在一半远的地方,绿色的霓虹灯招牌在其他灯火的映衬下明灭闪烁:埃及俱乐部。

德·鲁斯微微一笑,转回林肯。他拖下查克的尸体,扔在潮湿的泥地上。在小手电筒的灯光照射下,查克的红脸现在发青了。死而不瞑的双眼空洞无光。他的胸膛不再起伏。德·鲁斯关掉手电筒,搜查衣服口袋。

他找到男人常带的物品,包括:皮夹,里面的驾照属于夏尔·勒格兰德,洛杉矶大都会酒店。他又找到一些埃及俱乐部的火柴,还有一把编号809、属于大都会酒店的钥匙。

他把钥匙收进口袋,用力关上林肯的弹簧门,坐上驾驶座。引擎发动。他把汽车倒离那棵树,金属保险杠又刮擦了一次,车缓缓驶离松软的泥地,开回正道。

重新开上河滨大道后他又打开车灯,驶回好莱坞。车子停靠在肯莫尔路的胡椒树下,后面是一幢大型的砖砌公寓楼,从这里向北走半个街区就能到好莱坞大道。德·鲁斯关掉点火器,拎出行李箱。

当他走开后,公寓楼入口的灯光照在汽车前面的车牌上。他感到奇怪,为什么劫持者会使用一辆车牌号码是5A6的私家车。

他在杂货店里叫来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把他带回查特顿。

4

房间内空无一人。一千零一夜香水的味道还有烟味迟迟滞留在暖和的空气中,就好像不久前还有人在屋里。德·鲁斯推门进入卧室,查看了一遍两个壁橱里的衣物、梳妆台上的物品,之后他走回红白两色的客厅,为自己倒上一杯烈酒。

他插上大门的插销,拿着饮料走回卧室,扯下脏兮兮的衣服,换上的另一套颜色更暗,剪裁更花哨。他一边喝酒,一边在敞开的柔软白色亚麻衬衫上打起黑色领带。

他擦干净毛瑟枪的枪管,重新组装完手枪,往小巧的弹夹里面补上一枚子弹,再把枪塞回腿上的皮套。他洗干净手,端着酒杯走到电话机边上。

第一个电话是打给《纪事报》。他要找城市新闻部的沃纳。

电话那头传来慢条斯理的声音:“我是沃纳。请说。玩我哪。”

德·鲁斯说:“克洛德,是我,约翰·德·鲁斯。帮我查下加利福尼亚牌照5A6。”

“铁定是个该死的政客,”他慢悠悠地说完,走开了。

德·鲁斯没有动,他看向角落里那根有凹槽的白柱子。柱子上面放了一个红白两色的碗,碗里是红白两色的人造玫瑰花。他厌恶地嗤之以鼻。

沃纳的声音又传过来:“林肯豪华轿车,1930年出厂,登记在雨果·坎德利斯名下,地址是:好莱坞西区清水街2942号奥罗家苑。”

德·鲁斯的声音听不出弦外之意:“就是机关报啊,不是吗?”

“是啊。大盖帽。目击者先生。”沃纳降低了嗓门。“约翰尼,只告诉你,不对公众开放——他们就是一群奸邪的俗人,甚至谈不上聪明;只要待上足够长的一段时间就能知道谁会被待价而沽……有料?”

“没有,”德·鲁斯轻声说。“他的车擦了我一下,没停下来。”

他挂断电话,喝干烈酒,起身又为自己倒上一杯。接着,他翻开白色桌子上的黄页,翻找出奥罗家苑的电话号码。他拨通号码。接线员告诉他雨果·坎德利斯先生出城了。

“帮我接到他套房,”德·鲁斯说。

一个冷漠的女声接起电话。“是的。我是雨果·坎德利斯的妻子。请问你是谁?”

德·鲁斯说:“我是坎德利斯先生的客户,我急着要找到他。你能帮我吗?”

“我很抱歉,”那个冷漠得几乎慵懒的女声说。“我的丈夫突然被叫出城。我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等着今晚能听到他的消息。他之前离开了俱乐部——”

“哪个俱乐部?”德·鲁斯随意地问起。

“德尔马俱乐部。我是说,他离开那里后就没回家。如果你要留话——”

德·鲁斯说:“谢谢,坎德利斯夫人。我晚些时候或许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他挂断电话,渐渐露出冷笑,他一边喝着新倒的酒一边查找大都会酒店的电话号码。他打过去,要找809号房的查尔斯·勒格朗先生。

“609,”接线员随随便便地答道。“我会为你接通。”片刻之后:“没人应答。”

德·鲁斯谢过她,从袋里掏出有编号的钥匙,看了看上面的号码。号码是809。

5

德尔马俱乐部的门童山姆靠在入口的浅黄色石头上,看着日落大道上疾驰而过的车流。车灯照花了眼。他感到累了,只想回家。他需要来根烟,再来一大杯杜松子酒。他希望雨能停下来。碰上下雨天,俱乐部就一片死寂。

他离开墙壁,站直了,在人行道上的凉棚下面走了一会儿,戴着白手套的大手轻轻打着拍子。他试图吹一首《溜冰圆舞曲》,不过找不准调子,换了首《卑鄙小妞》,因为根本不需要调子。

德·鲁斯转过赫德森街,靠墙站在门童边上。

“雨果·坎德利斯先生在里面吗?”他问道,眼睛没有看向山姆。

山姆失望地碰响牙齿。“不在。”

“来过?”

“先生,请问下前台。”

德·鲁斯从口袋里伸出戴了手套的双手,把一张五元纸币绕在左手食指上。

“他们知道的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山姆笃悠悠地咧嘴一笑,他看见纸币紧紧地缠绕在戴手套的手指上。

“这是事实,老板。是的——他来过。几乎每天都来。”

“什么时候走的?”

“差不多六点半,我猜的。”

“开着他那辆蓝色的林肯豪车?”

“当然啦。只是他不是自己开。你想问什么?”

“今天下过雨,”德·鲁斯不慌不忙地说。“雨下得很大。或许不是林肯。”

“就是林肯,”山姆开口反驳。“是我把他送上车的!除了林肯,他不开别的。”

“牌照5A6?”德·鲁斯步步紧逼。

“是的,”山姆咯咯笑起来。“那号码就像议员的编号。”

“认识司机吗?”

“当然啦——”山姆开口说道,却又突然停下来。他用香蕉尺寸的白色手指揉搓黑色的下巴。“好吧,如果我没认出他又给自己弄了个新司机,那我就是大傻瓜。我不认识那人,相当的肯定。”

德·鲁斯把纸币条塞进山姆的大手掌里。山姆攥住钱,可他的大眼睛突然露出狐疑的神色。

“说吧,先生,你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

德·鲁斯说:“我花钱办事,不是吗?”

他转过街角,按原路走回赫德森街,坐上黑色的帕卡德。他驶上日落大道,朝西开至贝弗利山,然后转向丘陵地带,他开始注意街角上的路牌。清水街和一座山的侧翼平行,能看见整座城市。奥罗家苑位于帕金森街角上,是一片高档的别墅住宅区,四周用土砖砌起围墙,并铺上了红瓦。大厅位于一幢独立的大楼里,一个大型的私家车库建在帕金森街上,紧靠较长的那堵围墙上。

德·鲁斯在车库对面停好车,透过开阔的挡风玻璃观察玻璃亭,一个身穿白色连体服的值班人员两腿搁在办公桌上读杂志。他时不时地抬起头来,越过肩膀,朝看不见的痰盂吐出口痰。

德·鲁斯走下帕卡德,从远处穿过马路,再折返回来,溜进车库,值班人员没看见他。

车停成四排。两排沿白墙停靠,另外两排停在中间。有很多空位,但还有很多车子已经归位。都是体型庞大、价格不菲的新款,这需要干上两三份外表光鲜的工作。

只有一辆豪华轿车。牌照编号5A6。

车保养得很好,簇新闪亮;品蓝色的漆身配上浅黄色的点缀。德·鲁斯摘下一只手套,手停留在散热器的车盖上。冰冰冷。他又摸上轮胎,查看指尖。皮肤上面留有些许细腻的干燥粉尘。车胎纹路里面没有泥浆,只有干透了的尘土。

他沿着停成一排的黝黑车身往回走,把身体探进小办公室敞开的门。过了会儿,值班人员抬起头,几乎吓了一跳。

“看见坎德利斯的司机了吗?”德·鲁斯问。

那人摇摇头,熟练地朝铜制痰盂里面吐上一口痰。

“我上工后就没看到——三点。”

“他没去俱乐部接那个老家伙?”

“没有。我猜没有。那辆大家伙没开出去。他总是开这辆。”

“他的帽子挂在哪里?”

“谁?马蒂克?他们在树林后面有仆人宿舍。但是,我听他说起过他会把车停在某个酒店。让我想想——”那人皱起了眉头。

“大都会酒店?”德·鲁斯试探地问道。

车库值班员想了一会儿,德·鲁斯趁这当口研究起他的下巴。

“是的。我认为就是那家。我不能完全肯定。马蒂克不太开口说话。”

德·鲁斯谢过他,穿过马路,坐回帕卡德,驶向市区。

当他来到第七街和水泉街路口时,时间是九点二十五分,大都会酒店就位于此处。

这家酒店业已老旧,曾几何时也是时髦之地,可现在的经营却如履薄冰,掣肘于破产清算和声名狼藉之间。酒店里面到处都是油腻腻黑漆漆的木质护墙板、残缺的镀金镜子。低矮的大堂天花板下大梁交错,烟雾缭绕,还有一堆骗子坐在陈旧的皮质摇椅里混日子。

一个金发女人负责照看摆成马蹄形的巨大烟草柜台。她已青春不再,玩世不恭的眼神在竭力避开那些廉价约会。德·鲁斯靠上玻璃柜,帽子往后脑勺推一推,那是一头黑色的卷发。

“骆驼牌,宝贝,”他用赌徒的低沉嗓音说道。

女子把烟拍在他面前,把十五美分记入账上,又把一角硬币的找零滑到他手肘下。她凑上去,脑袋近得他能闻到秀发上的香味。

“告诉我一些事,”德·鲁斯说。

“什么?”她温柔地回答。

“查下谁住在809,不要向酒店职员透露情况。”

金发女子一脸失望。“先生,你为什么不亲自去问?”

“我太腼腆了,”德·鲁斯说。

“是啊!”

她走向电话,慵懒优雅地和对方说了几句。她回到德·鲁斯面前。

“叫马蒂克。有用吗?”

“我猜没有,”德·鲁斯说。“非常感谢。在这家漂亮的酒店里工作,感觉如何?”

“谁会说这家酒店漂亮?”

德·鲁斯笑了,他按下帽子,慢悠悠地走远了。女子双眼落寞地追随他的背影。她瘦削的手肘搁上柜台,双手撑住下巴,痴痴地望着男人。

德·鲁斯穿过大堂,走上三级台阶,走进一个开放式的电梯,那电梯晃荡了一下才开始工作。

“八楼,”他说,双手插在口袋里靠在电梯墙上。

八楼是大都会酒店最高的楼层。德·鲁斯走过一条散发出清漆味道的长走廊。尽头转弯后,迎面就是809号房。他敲响黑漆漆的木门。没人回答。他弯腰透过锁孔观察,又一次敲门。

之后,他从口袋里面掏出带编号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两堵墙上的窗户是关着的。空气当中弥漫着威士忌的酒气。天花板上的灯亮着。房里有一张铜制大床,一个深色衣柜,一对棕色的皮质摇椅,样式呆板的书桌上面放了一个棕色的扁平酒瓶,这是一夸脱的四玫瑰威士忌,瓶内所剩无几,瓶盖也找不到了。德·鲁斯嗅了嗅酒瓶,臀部抵上桌沿,视线在房里逡巡。

目光扫过深色衣柜、铜床,最后停留在带门的墙上,门后透出了光线。他穿过房间,打开门。

男人面朝下倒在浴室黄棕色的木化石地板上。地上的鲜血已经黏稠发黑。男人后脑勺上有两个黏糊糊的窟窿,暗红色的血液汇成小溪,沿着脖颈流到地上。血液很早之前就停止流动了。

德·鲁斯脱掉一只手套,弯腰用两根手指抵上男人可能跳动的脉搏。他摇摇头,重新戴上手套。

他离开浴室,关上门,打开一扇窗户。他探头望出去,吸进带有雨水的潮湿空气,透过斜斜的细雨,俯视那条如同裂口一般的漆黑弄堂。

片刻之后,他关上窗,关掉浴室的灯,从衣柜第一格抽屉里拿出“请勿打扰”的牌子,关掉天花板上的灯,走出房间。

他把牌子挂在门把手上,沿走廊折回,乘上电梯,离开大都会酒店。

6

芙朗辛·利穿过查特顿安静的走廊,喉咙一路低声哼着小曲。她的声音时断时续,自己也不知道在哼什么,手指甲涂成樱桃红的左手拎着从肩头滑落的绿色天鹅绒披风。另一只胳膊下夹着包裹好的酒瓶。

她转动钥匙,打开门,眉头猝然一皱,停住了脚步。她站着没动,试图回忆起点儿事。她还有点醉醺醺。

离开的时候灯是开着的;肯定是。可现在灯关了。当然有可能是清洁工。她走进房间,撩起红色门帘进入客厅。

取暖器的光线洒上红白两色的地毯,红光又爬上黑得闪闪发亮的东西。这黑得闪闪发亮的东西是一双鞋。那双鞋没有移动半分。

芙朗辛·利用病态的嗓音叫道:“哦——哦。”提着披风的手捂上脖子,那修剪得漂漂亮亮的长指甲几乎陷进皮肤里。

有东西发出滴答声,安乐椅边上的灯亮了。德·鲁斯坐在椅子里,愣愣地看着她。

他的外套和帽子都没脱。双眸低垂,似乎载满了遥远的思绪。

他说:“出去了,芙朗辛?”

她缓缓挨着半圆形沙发的边缘坐下,酒瓶放在身边。

“我醉了,”她说。“想着还是吃点东西比较好。接着,我发现我又醉了。”她拍拍酒瓶。

德·鲁斯说:“我觉得,你朋友戴尔的老板被人绑架了。”他漫不经心地说出这事,似乎于他而言无关紧要。

芙朗辛·利慢慢张大嘴巴,顿时花容失色。她的脸变成了一张空洞、憔悴的面具,红晕烧得通红。她的嘴型看上去想要大叫。

过了一小会儿,嘴巴才重又合上,那张脸蛋也恢复了美貌,至于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假如我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会不会好点?”

德·鲁斯还是保持着木头脸。他说:“当我离开这里走到街上,有两个持枪者袭击了我。其中一人躲在我的车里。当然,他们可能早就在其他什么地方盯上了我——然后尾随我至此。”

“一定是这样,”芙朗辛·利上气不接下气。“一定是这样,约翰尼。”

他微微抬起长下巴。“他们把我塞进一辆大型林肯,一辆好车。真是一辆好车。车上的厚玻璃没法轻易打碎,还没有门把手,关得严严实实。前座放了一瓶内华达气体,氰化物,开车的家伙可以把气体放进后车厢,但自己不会受到损伤。他们带我驶出格利菲斯公园附近的路,目的地是埃及俱乐部。那里属于两县交界,在机场附近。”他顿了顿,搓了搓眉梢,继续说:“他们没注意到我有时绑在腿上的毛瑟枪。司机撞坏了车子,我解放了。”

他摊开手,低头看向它们。嘴角浮现出刺眼的微笑。

芙朗辛·利说:“这事和我没关系,约翰尼。”声音如同夏末一般了无生气。

德·鲁斯说:“在我之前乘这辆车的家伙可能没枪。他就是雨果·坎德利斯。那辆车是替代品——相同的车型,相同的颜色,相同的车牌——但不是他的车。有人大费周章做了这些。坎德利斯离开德尔马俱乐部之后,大约在六点半上了错误的车。他的妻子说他出了城。我一个小时前和她通过电话。他的车中午以后就没有离开过车库……他的妻子可能现在已经知道他被人绑架了,也可能不知道。”

芙朗辛·利的指甲抓紧裙子,嘴唇在哆嗦。

德·鲁斯继续镇定平白地叙述下去:“今晚或者下午,有人在市区的酒店里开枪打死了坎德利斯的司机。警察还没发现。有人真是不嫌麻烦啊,芙朗辛。你不会愿意卷入这种事情的,对吗,亲爱的?”

芙朗辛·利低下头,盯住地板。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我需要一杯酒。我身上有些部分快要没命了。感觉糟透了。”

德·鲁斯站起来,走到白色桌子边。他倒了一杯酒,向她走去。他站在女孩面前,手上的酒杯她够不到。

“我偶尔也会强硬一次,宝贝,当我来真格的,我就没那么容易收手了,这话是我说出口的。假如你知道点什么事,现在正是说出来的好时机。”

他把酒杯递过去。她一口喝干威士忌,灰蓝色的眼睛恢复了些许生气。她慢慢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约翰尼。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但是,乔治·戴尔今天晚上向我提议共筑爱巢,于是告诉我能从坎德利斯那里搞到钱,他会威胁坎德利斯,他会说出坎德利斯干过的肮脏事,事关某个来自里诺的流氓。”

“真他妈的聪明,这些墨西哥人,”德·鲁斯说。“里诺是我的家乡,宝贝。我认识里诺所有的流氓。他是谁?”

“一个叫扎帕提的人。”

德·鲁斯低声说:“扎帕提就是埃及俱乐部的经营者。”

芙朗辛·利突然站起来,抓住他的胳膊。“别管这事,约翰尼!就当是——为了,你这次就别蹚浑水?”

德·鲁斯摇摇头,向她露出的迷人微笑一直挂在嘴角。他从胳膊上拨下女孩的手,往后退去。

“我今天在充满氰化物的车子里待了会儿,宝贝,这滋味我一点也不喜欢。我闻了内华达气体。我的子弹留在了某个持枪匪徒的身体里。这会为我招来警察,或者卷入司法纠纷。如果有人被绑票,而我报了警,那就会有另外一个肉票被杀掉,很有可能是这样。扎帕提是里诺的狠角色,这和戴尔告诉你的内容吻合,假如莫普斯·帕里西和扎帕提是一伙的,那就能解释我为什么也被牵扯进去。帕里西恨死我了。”

“你没必要一个人单打独斗,约翰尼,”芙朗辛·利绝望地说。

他还在笑,抿紧的嘴唇,庄重的眼神。“宝贝,会是我们两个人。去拿件长外套。外面还有点毛毛雨。”

她瞪眼瞧他。她伸出那只曾抓住德·鲁斯胳膊的手,僵硬地展开,手指向后弯曲。声音因为恐惧而空洞。

“我,约翰尼?……哦,求你了,别……”

德·鲁斯温柔地说:“去拿外套,宝贝。打扮得漂亮点。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一同外出了。”

她步履踉跄地走过他身边。他轻轻地碰了下她的胳膊,握住片刻,几乎是在低语:“你不会告发我的,对吗,芙朗辛?”

她回头冷眼看向男人眼中的伤痛,喉头发出嘶哑的声音,甩动没被拉住的手臂,迅速走进卧室。

没过多久,德·鲁斯眼中的痛苦消失不见了,冷酷的笑容重又挂上嘴角。

7

德·鲁斯双目半闭,看着荷官的手指从赌桌上收回,放在桌沿上。手指圆润,指尖如葱,甚是优雅。德·鲁斯抬头看向荷官的脸。秃头,看不出明显的年龄,蓝色的眼珠透出沉静。他头上真的一根毛发也没有。

德·鲁斯又低头看荷官的手。放在桌沿上的右手稍稍撇开,袖口上的袖扣正好抵在桌沿上,荷官穿的是棕色丝绒外套,剪裁成无尾晚礼服的款式。德·鲁斯隐隐露出冷笑。

他在红色上面押了三枚蓝色筹码。这一局,小球停在黑2上。荷官向另外四人当中的两人付了筹码。

德·鲁斯把五枚蓝色筹码推出去,落在红色钻石上。接着,他把头转向左边,看见身形壮硕的金发年轻人把三枚红色筹码押在零上。

德·鲁斯舔过嘴唇,伸出脑袋,望向一间小房间。芙朗辛·利坐在靠墙的长椅上,脑袋也靠在上面。

“我觉得我得手了,宝贝,”德·鲁斯对她说。“我觉得我得手了。”

芙朗辛·利双眼放光,伸直脑袋。她从身前的矮圆桌上拿起一杯饮料。

她抿着饮料,看向地板,没搭茬。

德·鲁斯又回头看看金发男人。另外三个人也下好注了。荷官似乎不耐烦了,但仍保持着警惕。

德·鲁斯说:“为什么我押红的,你就押零,我押黑的,你就押双零?”

金发年轻人莞尔一笑,耸耸肩,没说话。

德·鲁斯把手放在台面上,用极低的声音说:“先生,我问了你一个问题。”

“或许我是杰西·利弗莫尔[1]呢,”金发年轻人咕哝道。“我喜欢做空。”

“这算什么——慢动作?”其中一名赌徒插嘴。

“阁下,请你下注,”荷官说。

德·鲁斯看着他说:“放手吧。”

荷官用左手转动轮盘,又用同一只手朝相反的方向弹入小球。他的右手一直搁在桌沿上。

小球停在黑28,旁边就是零。金发男人哈哈大笑。“很接近,”他说。“很接近。”

德·鲁斯检查完筹码,仔细地摞成一叠。“我下了六千元,”他说。“有点不公平啊,但我猜店里有钱。这家黑店谁开的?”

荷官慢慢露出笑容,直视德·鲁斯的眼睛。他平静地问:“你说这是黑店?”

德·鲁斯点点头。他不介意回答。

“我想你说的是黑店,”荷官说,他挪动一条腿,把重心移到这条腿上。

另外三人麻利地收拾起自己的筹码,走向房间角落的小吧台。他们点了些饮料,背靠在吧台上,欣赏起德·鲁斯和荷官的对峙。金发男人待在原地,向德·鲁斯投去嘲讽的笑。

“啧啧,啧啧,”他若有所思地说。“瞧瞧你的所作所为。”

芙朗辛·利喝完饮料,又把头靠回墙上。她垂下眼睑,扑闪着长睫毛偷偷观察德·鲁斯。

片刻之后,镶有木板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大个子走了进来,他有黑色的胡子以及浓密的黑色眉毛。荷官看向他,又把目光转回德·鲁斯,使了个眼色。

“是的,我想你说的是黑店,”他直白地重复道。

大个子用自己的手肘抵开德·鲁斯的。

“滚出去,”他冷漠地说。

金发男人在笑,他把双手放进深灰色衣服的口袋里。大个子没看他。

德·鲁斯越过台面,瞥了眼荷官,说:“我要拿回我的六千元,今天到此为止。”

“滚出去,”大个子疲惫地说,他用手肘刺入德·鲁斯的身侧。

光头荷官报以礼貌的笑容。

“你,”大个子对德·鲁斯说,“是不是要来硬的,啊?”

德·鲁斯看着他,露出嘲讽的惊讶神情。“好吧,好吧,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他轻声说。“尼基,干掉他。”

金发男人的右手伸出口袋,挥了挥。黑色的钢铁在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他朝大个子的后脑勺来了不算重的一击。大个子想扯住德·鲁斯,但后者灵活地避开了,从胳膊下面掏出手枪。大个子抓住轮盘赌桌的边沿,重重摔倒在地上。

芙朗辛·利起身,喉咙发出压抑的声音。

金发男人跳到一边,一个回转,看向酒保。后者把手放在吧台上。三个刚才玩轮盘赌的男人看得饶有兴致,根本不愿挪动。

德·鲁斯说:“右手中间那个纽扣,尼基。我想是铜的。”

“是啊。”金发男人绕过赌桌,把枪放回口袋。他靠向荷官,扯住他右手袖口上的第二粒纽扣,用力一拉。再一使力就拉下了纽扣,顺带扯出一条细电线。

“正确,”金发男人随意地回答。任由荷官的胳膊垂下来。

“我现在就要拿走我的六千元,”德·鲁斯说。“接着,我们要找你的老板谈谈。”

荷官慢慢点下头,手伸向赌桌边的筹码架。

地板上的大个子没再动弹。金发男人的右手从屁股后面的腰带里摸出一把点四五自动手枪。

他晃了晃手枪,兴高采烈地冲着所有人笑了起来。

8

他们沿着楼厅往前走,从楼厅可以俯瞰楼下的饭厅以及舞池。黄皮肤的乐队轻轻摇摆,传出含混不清的热辣爵士乐。迷蒙的乐声连带着食物的香气、烟草的香味还有汗味。楼厅很高,放眼望去就像是看到一幅用照相机拍摄的画面。

光头荷官打开楼厅角上的一扇门,头也不回地穿过去。被德·鲁斯唤作尼基的金发男人尾随而进,之后是德·鲁斯和芙朗辛·利。

这是一个小厅,天花板上洒下黯淡的灯光。小厅尽头的门像是上了漆的金属门。荷官用一根圆鼓鼓的手指按动门边上的小按钮,似是在打暗号。传出电动门一样的铃声。荷官用力一推,门开了。

里面的房间舒适惬意,兼具贼窝和办公室的功能。壁炉燃着火,右边转角处正对房门的位置摆放有一个绿色的皮质长沙发。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他放下报纸,抬头的刹那,脸色顿时怒气冲冲。一个小个子,圆滚滚的脑袋,黑漆漆的圆脸。黑色的眼珠讳莫如深,像是两颗黑玉纽扣。

房间中央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大书桌,一个很高的男人站在书桌一头,手里拿着鸡尾酒混合器。他慢慢转过头来,越过肩膀看见进屋的四个人,手上继续以缓和的节奏摇动混合器。坑坑洼洼的脸上有一对深陷的眼睛,发灰的皮肤已见松弛,红色的平头没有光泽也没有头路。左脸颊上有一道十字形的细疤痕,像是决斗造成的。

高个子放下鸡尾酒混合器,转身直视荷官。沙发上的男人没动。但他的不动声色隐藏着蛰伏的力量。

荷官说:“我觉得这算持枪抢劫。但我没法子了。他们弄晕了大乔治。”

金发男人高兴地笑起来,从兜里掏出点四五。枪口朝向地板。

“他以为是抢劫,”他说。“你不觉得很好笑?”

德·鲁斯关上沉重的房门。芙朗辛·利从他身边走开,走到墙边上,远离壁炉。他没看她。沙发上的男人看看她,又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

德·鲁斯平静地说:“高个的是扎帕提。矮个的是莫普斯·帕里西。”

金发男人踱向房间一侧,徒留荷官站在中央,点四五指向沙发上的男人。

“当然喽,我是扎帕提,”高个子说。他饶有兴味地看了会儿德·鲁斯。

他转身拿起鸡尾酒混合器,打开盖子,把饮料倒进一个浅杯里。他喝干酒,用细麻布手帕擦拭嘴唇,又把手帕仔细地塞回胸前口袋。

德·鲁斯露出冷笑,手指抚过左边的眉毛。右手仍在夹克衫的口袋里。

“我和尼基上演了一出小小的戏码,”他说。“如果我们进来见你后,这里变得太吵,外面的小伙子们就有了谈资。”

“听上去很有趣,”扎帕提表示同意。“为什么要见我?”

“关于你让人乘的气体车,”德·鲁斯说。

沙发上的男人突然有了动静,他的手像是被蛰了一下,滑下大腿。金发男人说:“不要动……或者也可以动两下,凭你喜欢,帕里西先生,就看你要什么滋味。”

帕里西又不动了。他把手塞到又粗又短的大腿下。

扎帕提略微睁开凹陷的双眼。“气体车?”声音中透露出迷惑。

德·鲁斯走到房间中央,在荷官身边停下。他靠两脚的大拇指保持身体平衡。灰色的眼睛流露出睡意,紧绷的脸疲惫不堪,他不再年轻了。

他说:“或许有人在你的地盘上捣乱,扎帕提,但我不这么想。我说的是一辆蓝色林肯,车牌号5A6,前排放了瓶内华达气体。你知道,扎帕提,他们用的东西在这个州属于致死物品。”

扎帕提咽下口水,喉结随之滚动。他噘起嘴唇,再用牙齿抿紧,又再次噘起。

沙发上的男人放声大笑,似乎是自得其乐。

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这个声音不属于房间里的任何人:“扔掉手枪,金头发的。剩下的给我举起手。”

德·鲁斯越过书桌,抬头看见墙上打开的护壁板。一支手枪露了出来,还有一只手,看不见身体和脸。房里的灯光照亮了手和枪。

枪似乎径直对准了芙朗辛·利。德·鲁斯说:“没问题。”他快速举起空空如也的手。

金发男人说:“应该是大乔治——其他人都留在楼下准备离开。”他摊开手,点四五掉在了身前的地板上。

帕里西迅速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手臂下取出手枪。扎帕提也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把左轮手枪,瞄准。他冲着护壁板喊道:“出去,守在外面。”

护壁板关上了。扎帕提扭头看向光头荷官,那人自从进屋后就没动过一丝一毫。

“回去干活,路易。闭上你的嘴。”

荷官点头,转身走出房间,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芙朗辛·利痴痴地笑起来。她抬手拢紧外套领口,房里似乎冷得很。但房里没窗,壁炉的火正烧得暖洋洋的。

帕里西吹了声口哨,快步走到德·鲁斯身边,用手中的枪击德·鲁斯的脸,打得他的脑袋向后仰去。他用左手搜查德·鲁斯的口袋,找出柯尔特手枪,又摸过两条手臂,转至身后按上屁股,最后回到前面。

他退后一点,用枪托砸向德·鲁斯的脸颊,但后者稳稳地站住了,只在硬邦邦的金属撞上脸的时候,头稍微动了一动。

帕里西又朝同样的位置来了一下。鲜血从颧骨缓缓流出。他的头有点沉,膝盖支持不住。他慢慢蹲下去,靠左手撑住地面,他晃了晃头。右手不动声色地移到左脚后。

扎帕提说:“好啦,莫普斯。别嗜血如命的。我们还要从这些人的嘴里撬出一些话呢。”

芙朗辛·利又笑了,笑得更傻。她一只手抵住墙壁,笑得左摇右晃。

帕里西深吸一口气,朝后退去,黑黝黝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

“这一刻,我等了很长时间了,”他说。

当他离开德·鲁斯六英尺远时,某个闪着暗光的小东西从德·鲁斯的左裤腿里滑出来,落进手里。刺耳的爆破声响起,一团橘色——绿色的小火星在地板上炸开。

帕里西脑袋往后一仰。下巴下面出现了一个圆洞。圆洞瞬间变大,鲜血淋漓。他的身体开始晃动,重重地跌倒在地。

扎帕提说:“他妈的——!”他扣动扳机。

芙朗辛·利尖叫着扑向他——又抓又踢又是大叫。

左轮手枪伴随着沉闷的爆裂声开出两枪。两发子弹射进墙里,石灰咔嗒咔嗒作响。

芙朗辛·利滑到地上,靠双手和膝盖支撑。纤长的腿从裙下露出来。

金发男人单膝点地,拾回点四五,他吼道:“她中——枪了!”

扎帕提两手空空地站起来,脸上露出惊惧的神色。他的右手背上有条很长的红色抓痕。左轮手枪静静地躺在芙朗辛·利旁边的地板上。惊恐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把枪。

躺在地上的帕里西咳嗽了一声,然后没了动静。

德·鲁斯站起来。小巧的毛瑟枪在他手里就像是个玩具。他的嗓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尼基,留心那块护壁板……”

房外没有声响,任何地方都没有。扎帕提站在桌子尽头,脸色灰白,身体僵硬。

德·鲁斯弯腰抚摸芙朗辛·利的肩膀。“还好吗,宝贝?”

她收起腿,站了起来,低头俯瞰帕里西。她的身体因为紧张和寒意而瑟瑟发抖。

“对不起,宝贝,”德·鲁斯在她背后温柔地说。“我想我是看错你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用嘴唇弄湿手帕,轻轻擦拭左脸颊,又看了看手帕上的血。

尼基说:“我猜大乔治又去睡觉了。我刚才没一枪打死他,真是个大傻帽。”

德·鲁斯微微点头,说:“是啊。整出戏演砸了。你的大衣和帽子呢,扎帕提先生?我们打算带着你出去兜兜风。”

9

德·鲁斯在胡椒树的树荫下说:“在那里,尼基。就在那里。没人动过。不过最好还是留意下四周。”

金发男人走下帕卡德的驾驶座,来到树下。他在帕卡德停靠的同一路边站了一小会儿,穿过北肯莫尔路,走向停在砖砌公寓楼前的林肯。

德·鲁斯探向副驾驶座,手臂穿过椅背,捏了捏芙朗辛·利的脸颊。“你现在就回去,宝贝——开这辆车。我回头找你。”

“约翰尼,”她攥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做什么?天——哪,今晚可不可以不要寻开心了?”

“宝贝,还没完呢。扎帕提先生有事要告诉我们。我估摸着,在那辆气体车上坐会儿能帮助他振作精神。无论如何,我需要证据。”

他歪向一边,看见坐在后排角落里的扎帕提。扎帕提的喉咙发出刺耳的声音,阴影打在脸上,他双目直视前方。

尼基穿过马路回来了,一脚踩上脚踏板。

“没钥匙,”他说。“有吗?”

德·鲁斯说:“当然。”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尼基。尼基转到扎帕提那边,打开车门。

“出来,先生。”

扎帕提动作僵硬地走出汽车,站在斜织的细雨中,他嘴唇翕动。德·鲁斯随后跟出来。

“宝贝,把车开走。”

芙朗辛滑到帕卡德的驾驶座上,按下启动装置。点燃的引擎发出轻柔的嗡嗡声。

“漫长的一夜,宝贝,”德·鲁斯文质彬彬地。“帮我捂热拖鞋。再帮我一个大忙,宝贝。不要打电话。”

帕卡德穿过高耸的胡椒树,沿着幽暗的街道开远。德·鲁斯看着它转了个弯。他用手肘抵住扎帕提。

“我们走吧。去坐一坐你那辆气体车的后座。我们不会喂你很多气体,因为玻璃上有个洞,不过你会喜欢上那气味的。我们可以到郊区转转。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陪你玩呢。”

“我猜你知道这是绑架,”扎帕提语气严厉。

“我可不愿这么想,”德·鲁斯咕哝道。

三个男人不慌不忙地穿过马路。尼基打开好的那扇车门。扎帕提坐进去。尼基砰地关上门,坐上驾驶座,把车钥匙插入锁孔。德·鲁斯坐在他边上,两腿夹住气体罐。

车里还留有气体的味道。

尼基发动汽车,开到马路中央,朝北驶向富兰克林大道,再从背后绕过洛菲利斯,朝格伦代尔开去。没过多久,扎帕提探身敲响玻璃隔窗。德·鲁斯把一侧耳朵贴在尼基脑袋后面的洞上。

传来扎帕提刺耳的声音:“石头屋——城堡路——在拉克类森塔的洪水区。”

“哎呦,不过还是个笨蛋,”尼基嘟嘟囔囔的,眼睛看向前面的马路。

德·鲁斯点头,心事重重地说:“没这么简单。帕里西死了,他会冷静下来,除非他猜到会被带出去。”

尼基说:“我的话,我情愿挨顿揍,然后把嘴闭上。约翰尼,给我点根烟。”

德·鲁斯点燃两根烟,把其中一根递给金发男人。他往后瞥了眼坐在角落里的扎帕提的修长身影。闪过的灯光照亮他紧绷的脸,脸上的阴影因此变得更加深邃。

林肯无声地滑入格伦代尔,向上开往蒙特罗斯。从蒙特罗斯可以驶上桑兰高速公路,然后进入几乎荒无人烟的拉克类森塔的洪水区。

他们找到城堡路,沿着该路一直开到山下。几分钟之后,他们抵达了石头屋。

石头屋建在马路边上,前面有一片开阔的空地,先前可能是草坪,但现在满是沙土、小石子,以及一些大石头。马路在他们到达的目的地不远处转了个直角。更远处的马路尽头,混凝土路面被1934年新年那天的洪水蚕食殆尽。

尽头之外就是洪水肆虐过的土地。杂草丛生,还有很多巨型石头。最远的地方,一棵树有一半树根暴露在空气中,比洪水水位高出八英寸。

尼基停下车,关掉车灯,从汽车边袋里拿出一个镍制的大手电筒,递给德·鲁斯。

德·鲁斯下了车,手搁在打开的车门上站了会儿,手里还握着手电筒。他用另一只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枪,枪管朝下垂在身旁。

“看上去像是畜栏,”他说。“我觉得不会有什么麻烦。”

他瞄了眼扎帕提,刻薄一笑,穿过沙地,走向房子。前门虚掩,地上满是沙土。德·鲁斯走到屋角,他尽量保持不和大门处在一条直线上。他绕过侧墙,查看用木头封住的窗户,后面没有一丝灯光。

房间后部曾是鸡舍。破烂不堪的车库里面,以前的私家车只剩下一堆废铜烂铁。后面和窗户一样被封住了。德·鲁斯在雨中静静地站着,寻思为什么前门是打开的。接着,他记起几个月前另一场洪水肆虐过,不算太糟,但足够冲开前门,再流向大山。

两幢毛坯房都已废弃,矗立在相邻的空地上,影影绰绰。在远离洪水的地方,在一块地势稍高的平地上,有一扇亮着灯的窗户。这是德·鲁斯目力所及唯一看到的亮光。

他走回屋子前部,潜进门,站在屋内倾听。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打开手电筒。

屋里没有人的气息,和室外的味道差不多。前房什么也没有,除了沙子,一些破烂家具,洪水退去后在墙上留下了黑色的线条,曾经挂画的位置还留有一点印记。

德·鲁斯穿过小厅走进厨房,地板上有个洞,那曾是洗碗槽的位置,生锈的瓦斯炉卡在洞里。他从厨房进入卧室。屋里没有一丝声响。

四四方方的卧室黑漆漆的。干掉的泥浆把地毯弄得硬邦邦的,橡皮膏一样贴在地板上。房间里面有一张铁床,弹簧已经生锈,带有水渍的床垫露出一角。

床下伸出两只脚。

这是一双大脚,穿着胡桃木棕色的翻毛皮鞋,再上面是紫红色的袜子。袜子边缘织有灰色纹路。袜子上面是黑白格纹的长裤。

德·鲁斯静静地站着,手电筒扫过双脚。嘴唇发出轻轻的吮吸声。他就这样站了几分钟,没有移动半分。之后,他把手电筒照向地板尽头,这样光线就会反射到天花板上,微弱的灯光就能照亮整个房间。

他从床上拉下床垫。然后弯腰握住床下男人的一只手。手冰冷冰冷的。他抓住两只脚踝,用力往外来,可男人体形魁梧,分量又重。

还是把他身上的床移开更容易些。

10

扎帕提把头靠在汽车座椅上,他闭上眼,把脸稍微侧过去一点。他紧紧闭住眼睛,尽量把头侧向一边,以免大手电筒的亮光射进眼皮。

尼基把手电筒凑到他脸边上,按照单调的节奏打开、关上、打开、关上。

德·鲁斯一脚踏在敞开车门的踏脚板上,透过雨幕望向远处。在漆黑的地平线上,机场灯塔闪烁出微弱的光亮。

尼基随意地说:“你永远不知道如何搞定一个家伙。我曾亲眼见到一个人跪地求饶,因为警察用指甲划过他下巴上的凹痕。”

德·鲁斯闷笑起来。“这人是个狠角色,”他说。“那要想点比手电筒更好的点子出来。”

尼基的手电筒一开一关、一开一关。“我行的,”他说。“只是我不想弄脏自己的手。”

过了片刻,扎帕提在身前举起手,又慢慢放下,他开口说话了。他的嗓音低沉单调,眼睛仍旧紧闭躲避光线。

“是帕里西干了这桩绑架案。我什么也不知道,直到木已成舟。大约一个月前,帕里西带着几个支持他的流氓占了我的地盘。他用了什么法子,知道坎德利斯曾敲诈过我两万五千元,坎德利斯承诺会帮助我同父异母的兄弟摆脱谋杀官司,但后来他又把这孩子卖掉了。我没告诉过帕里西。一直到今晚之前,我都不知道他知道这些事儿。”

“他大概七点或者更晚点的时候来到俱乐部,说:‘我们把你的朋友弄来了,雨果·坎德利斯。这是一桩十万美元的大买卖,转个手钱就来了。你要做的就是利用这里的赌桌把钱散出去,和其他的钱混在一起。你必须做,因为我们会给你提成——还有,如果事情败露,那这事也是发生在你的地盘上。’就这些。帕里西优哉游哉地等待手下回来。他们迟迟没出现,他忽然急了。他曾经跑出去过,到一家啤酒馆里打了个电话。”

德·鲁斯用几根手指同时捏住一根烟,送进嘴里。

他问:“谁策划这票活的?还有,你怎么知道坎德利斯在这里?”

扎帕提说:“莫普斯告诉我的。但我不知道他死了。”

尼基笑起来,迅速开关起手电筒。

德·鲁斯:“保持一分钟。”

尼基稳稳地把光束打到扎帕提苍白的脸上。扎帕提动了动嘴唇。他曾睁开过眼,暗淡无光,就像死鱼眼。

尼基说:“这里真他妈的冷。我们拿他的人头怎么办?”

德·鲁斯说:“我们把他带进屋里,和坎德利斯捆在一起。他们可以互相取暖。我们等天亮再来一次,看看他有没有啥新主意。”

扎帕提瑟瑟发抖。眼角似乎泛起了泪光。片刻的沉默后,他说:“好吧。是我策划了整件事。气体车是我的主意。我要的不是钱。我想要坎德利斯,我想要他死。就在一个星期前的周五,我的弟弟在昆丁被执行了绞刑。”

短暂的沉默。尼基念念有词了两句。德·鲁斯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扎帕提继续:“坎德利斯的司机马蒂克也参与了。他恨坎德利斯。本来该由他开那辆假冒车,让一切看上去都正常,之后他再溜之大吉。不过,这家伙喝了太多的玉米威士忌酒,根本无法胜任,帕里西对他不放心,就把他给干掉了。让另一个小伙去开车。下雨天帮了忙。”

德·鲁斯说:“好多了——还没完呢,扎帕提。”

扎帕提迅速耸耸肩,微微睁开眼睛,他差不多是在笑。

“你他妈的到底想要什么?把两边都除掉吗?”

德·鲁斯说:“我想要你指认是谁绑架了我……算了,我自己来。”

他从脚踏板上收回腿,把烟蒂丢入暗处。他用力关上车门,坐进前排,尼基关掉手电筒,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

德·鲁斯说:“尼基,找个地方我能打电话叫车的。你开着这辆车再逛上一小时,然后打电话给芙朗辛。我到时会给你递个口信。”

金发男人的头从一边慢慢地摇到另一边。“约翰尼,你是一个良友,我喜欢你。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过火了。我要去警局报案。别忘了,在我家里的旧衬衫下面,我还藏着一张私家侦探的执照呢。”

德·鲁斯说:“给我一个小时,尼基。就一个小时。”

汽车驶下山,穿过桑兰高速公路,又朝着蒙特罗斯的方向开始另一段下山路。过了会儿,尼基说:“同意。”

11

奥罗家苑的大堂内,接待台上悬挂着冲压模型的时钟,上面显示一点十二分。大堂属于老式的西班牙风格,红黑两色的印度地毯,椅子上镶有铆钉,皮质靠垫的四角缀有皮质流苏;灰绿色的橄榄木木门用笨重的铸铁铰链固定。

职员是一个短小精干的瘦猴子,金色的唇髭上过蜡,一头金发梳成大背头。他靠在接待台上看向时钟,打着哈欠,一边用亮晶晶的指甲弹响牙齿。

临街的门打开了,德·鲁斯走进来。他摘下帽子,摇一摇,重又戴上,把帽檐往下压。他的目光慢慢扫过空旷的大堂,走向接待台,戴手套的手掌拍上桌面。

“雨果·坎德利斯是几号别墅?”他问。

职员被惹恼了。他瞄了眼钟,又看看德·鲁斯的脸,再回头看钟。他傲慢地笑起来,说话带有轻微的口音。

“十二点了。你希望现在被通传——在这个点?”

德·鲁斯说:“不是。”

他离开接待台,朝镶有菱形玻璃的大门走去。这门看上去像是属于高级公共厕所的。

当他把手搁在门上,尖利的铃声在身后响起。

德·鲁斯越过肩膀回头看,他转身走回接待台。职员相当麻利地把手从铃上挪开。

他的声音冷酷、讥讽、傲慢:“这里不是那种公寓楼,请你明白。”

德·鲁斯颧骨上的胶布变成了暗红色。他越过接待台,拎住职员夹克衫上镶了饰带的衣领,让他的胸膛靠上桌沿。

“娘娘腔,这算哪门子玩笑?”

职员脸色惨白,但乱晃的手还是按响了铃。

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戴着棕色假发,绕过桌角,伸出一根圆鼓鼓的手指,说:“嗨。”

德·鲁斯放开职员,面无表情地看着胖男人外套上的雪茄烟灰。

胖男人说:“我是总管。如果你想要撒泼,那可以来找我。”

德·鲁斯说:“你把我要说的话给说了。我们移步到角落去。”

他们走到角落里,在一棵棕榈树旁坐下。胖男人亲切地打了个呵欠,掀起一边假发,伸手进去挠痒痒。

“我叫库瓦里克,”他说。“我有时也会揍那个瑞士人几拳。你有什么要投诉的?”

德·鲁斯说:“你是个可以保守秘密的人吗?”

“不是。我喜欢谈天。在这个到处是纨绔子弟的住宅区里走动一下,真是乐趣十足。”库瓦里克从口袋里掏出半截雪茄,点烟的时候差点烧着鼻子。

德·鲁斯说:“这次你要守口如瓶。”

他伸进外套内侧,取出皮夹,从里面拿出两张十元。他把纸币绕在食指上,塞进胖男人外套的外侧口袋。

库瓦里克眨巴着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德·鲁斯说:“有个叫乔治·戴尔的人在坎德利斯的公寓里面。他的车停在外面,所以他应该在屋里。我想见他,但我不想通报自己的姓名。你可以把我带进去,留在我身边。”

胖男人谨慎地表示:“现在有点晚了。或许他上床睡觉了。”

“就算上床,那也是上了别人的床,”德·鲁斯说。“他应该爬起来。”

胖男人站起来。“我不喜欢我现在的想法,但我喜欢你的二十元,”他说。“我这就进去,看看他们是否还没睡。你站着别动。”

德·鲁斯点头同意。库瓦里克沿墙往前走,穿过角落上的门。当他走路的时候,外套后侧露出了手枪皮套粗制滥造的方头。职员看他走远,轻蔑地瞥了眼德·鲁斯,拿出指甲锉。

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库瓦里克没有回来。德·鲁斯突然站起来,一脸严肃地朝角落上的门走过去。接待台后面的职员身子一僵,他看向桌上的电话,但没有碰。

德·鲁斯穿过门,发现置身于有屋檐的走廊下。雨水稀稀落落地打在屋顶的瓦片上。他穿过天井,天井里面有一个椭圆形的水池,四周铺上了色彩鲜艳的马赛克。这个天井的尽头和其他天井相连。左边的远处亮着一盏窗灯。他朝那个方向走去,想着碰碰运气,当走到足够近的地方时辨别出门上的编号是12C。

他跨上两级平整的台阶,按下门铃,铃声传到很远的地方。没有动静。过了会儿,他又按了一次,接着试图打开门。门锁住了。他觉得听到某个地方传来压抑的敲击声。

他在雨里站了片刻,绕过别墅的屋角,走下潮湿的小道来到屋后。他试了试后门,也锁上了。德·鲁斯暗暗咒骂,从胳膊下抽出手枪,把帽子压在后门的玻璃幕墙上,用枪托砸碎玻璃。玻璃碴子噼里啪啦落在屋内的地板上。

他拿开枪,把帽子戴回头上,穿过打碎的玻璃幕墙打开门锁。

厨房又大又亮,瓷砖为黄黑两色,给人的感觉是这里主要用来调酒的。两瓶翰格蓝爵,一瓶轩尼诗,三四种昂贵的提神饮料摆在铺着瓷砖的滴水板上。小厅通往客厅的门锁住了。一角放了架大钢琴,钢琴旁边的灯是亮着的。还有一盏灯连同饮料和杯子摆在矮桌上。壁炉里面的火就快熄灭了。

敲击声越来越响。

德·鲁斯穿过客厅和挂了门帘的门,走进另一条走廊,由此进入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卧室。敲击声是从壁橱里面传出来的。德·鲁斯打开壁橱门,看见一个男人。

他坐在地上,身后是挂在衣架上的各式各样的衣服。一条毛巾缠住他的脸。另一条则把脚踝捆在一起。手腕被捆在身后。这是个秃头,几乎和埃及俱乐部的荷官不相上下。

德·鲁斯神色凛冽地低头看他,突然咧嘴一笑,弯腰为他松绑。

男人吐出嘴里的毛巾,指天骂地。他钻进身后的衣服堆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样毛绒绒的东西。他整理好假发,戴回到头发稀疏的脑壳上。

这人就是库瓦里克,公寓总管。

他起来后仍在骂骂咧咧。他从德·鲁斯身后退开,肥脸上的笑容警惕又僵硬。他的右手摸向手枪皮套。

德·鲁斯摊开双手,说:“说吧。”他在一个小巧的印花棉布的椅子里坐定。

库瓦里克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接着把手从枪上挪开。

“屋里有光,”他说,“所以我按了门铃。一个皮肤黝黑的高挑小伙子来开门。我在这里见过他很多次了。他是戴尔。我告诉他有人在大堂等着想悄悄见他一面,他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

“这么做真蠢,”德·鲁斯干巴巴地评论。

“还没完呢,但也快了,”库瓦里克咯咯笑起来,用嘴角撕下一块布料。“我描述了你的外貌。这事办砸了。他笑得古里古怪,让我进屋等上一分钟。我从他身边走过,他关上门,用枪抵上我的腰。他说:‘你是说他穿了一身黑?’我说:‘是的。这手枪算什么意思?’他说:‘他的眼睛是灰色的,黑发有点卷,牙齿很亮?’我说:‘是的——手枪算什么意思?’

“他说:‘就为了这个。’他用枪砸中我的后脑勺,我倒在地上,头晕眼花,但没晕过去。接着,坎德利斯他娘们出现在门口,他们把我绑起来,扔进壁橱,就这样。我听见他们在屋里忙活了一会儿,之后安静下来。在你按响门铃前,就发生了这些事。”

德·鲁斯懒洋洋、乐呵呵地笑起来。他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举止变得慵懒、悠闲。

“他们逃走了,”他低声说。“他们得到风声。我觉得这不算明智之举。”

库瓦里克说:“我曾做过富国银行的侦探,我受得了一击。他们这是在搞啥鬼?”

“形容下坎德利斯夫人?”

“深色皮肤,大美人。如饥似渴,正如同事说的。有点憔悴,有点刻薄。他们家每过三个月就要雇一个新司机。住宅区里面,她也有一堆喜欢的小伙子。我猜揍我的也是个小白脸。”

德·鲁斯看了看手表,点头,身子前倾,起身。“我猜是时候寻找司法途径了。你在城里认不认识一些朋友,可以把一宗绑架案告诉他们的?”

一个声音响起:“还没到时候呢。”

乔治·戴尔从走廊里快步走进房间,他静静地站定,手里有一把细长的消音自动手枪。他的眼睛明亮、疯狂,但握在扳机上的柠檬黄的手指还是相当的稳当。

“我们没逃走,”他说。“我们还没准备好。但这或许不是个馊主意——对于我们两个而言。”

库瓦里克胖乎乎的手摸上了手枪皮套。

自动小手枪的黑色枪管发出两声闷响。

库瓦里克外套的正面冒起一股烟。他的双手从身边弹开,两个小眼睛睁得溜圆,就像从豆荚里面蹦出的豆子。他重重地摔在墙上,依靠左侧身体静静躺下,眼睛半闭。假发调皮地歪向一边。

德·鲁斯快速看他一眼,又转头看戴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一点也不兴奋。

他说:“戴尔,你是个疯狂的傻瓜。你把最后一个机会给浪费了。你本来可以蒙混过关的。但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戴尔冷静地说:“不。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我不应该派人跟踪你。我这么做纯粹是找乐子。都怪我不专业。”

德·鲁斯微微点头,看向戴尔的目光称得上友善。“纯粹找乐子——是谁告诉你游戏搞砸了?”

“芙朗辛——她用了不少时间,”戴尔粗鲁地说。“我要走了,所以我回头没法和她说谢谢了。”

“不会的,”德·鲁斯说。“你出不了这个州。你也拿不到大人物的钱。你不行,你的伙伴不行,你的女人也不行。警察就会知道整桩事——马上。”

戴尔说:“我们会逃掉的。我们有足够的钱,约翰尼,能用很长时间。”

戴尔的脸突然沉下来,扬起握枪的手。德·鲁斯眼睛半闭,迅速做好调整应对这突袭。小手枪没有掉下来。戴尔身后传来沙沙声,一个深色皮肤的高挑女人穿着灰色裘皮走进了房间。她戴着一顶小巧的帽子,深色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在后颈上。她是个美人,纤瘦、野性的那种。红唇黑得如墨;脸颊上没有一点血色。

她的声音冷酷慵懒,和她紧张的神情一点也不搭调。“谁是芙朗辛?”她冷冷地发问。

德·鲁斯睁大眼睛,坐在椅子里的他身子一僵,他的右手滑向胸膛。

“芙朗辛是我的女朋友,”他说。“戴尔先生试图把她从我身边夺走。这都没问题。他是个俊小伙,他有的是本事,能有一堆女朋友。”

高挑女人脸一黑,她动怒了。她用力抓住戴尔拿枪的手臂。

德·鲁斯攥住肩膀的手枪皮套,拿出点三八。但枪声不是他发出的,也不是戴尔手中的消音自动手枪。那是一把枪管八英寸的柯尔特,响声如同引爆的炸弹。声音是从地板那里传来的,就在库瓦里克右臀边上,库瓦里克那胖乎乎的手正握着它。

枪只响了一次。戴尔似乎被一只巨型大手扔到墙上。他的头被墙撞得稀巴烂,那张俊俏的脸顿时血流满面。

他瘫软在墙上,小巧的自动手枪落在身前。深色皮肤的女人冲过去,手脚并用地趴在戴尔四肢摊开的身体前。

她拿到枪,把它举起来。脸扭成一团,牙齿咬住嘴唇,这细小尖利的牙齿微微闪光。

库瓦里克说:“我是个狠角色。我曾是富国银行的侦探。”

他的大家伙又响了一次。女人的嘴唇扯出一声尖叫。她的身体和戴尔撞在了一起,眼睛睁开、闭上、睁开、闭上。脸色煞白、茫然。

“肩部中枪。她没事,”库瓦里克说完爬起来。他敞开外套,拍拍胸膛。

“防弹背心,”他得意洋洋地表示。“但我想,我应该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否则的话,他会朝我脸上来一枪的。”

12

芙朗辛·利打了个呵欠,伸出一条穿了绿色睡裤的长腿,打量起光脚穿着的小巧的绿色拖鞋。她又打了个呵欠,起身,神经质地穿过房间,走到腰子形状的桌子边。她倒上一杯酒,喝得很快,因为紧张而发抖。她神情紧绷,面容憔悴,眼神空洞;眼睛下面出现了黑眼圈。

她看向手腕上精致的小手表。凌晨四点了。她听到一记声响,手腕撑桌,迅速转身,后背靠在桌子上,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气喘吁吁。

德·鲁斯掀开红色门帘,走了进来。他站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慢慢脱下帽子和大衣,把它们扔在椅子上。他继续脱掉西装,解下棕色的背带,踱过去拿饮料。

他嗅了嗅玻璃杯,倒上三分之一的威士忌,一口喝干。

“所以,你还是给那个寄生虫通风报信了。”他阴沉地说,低头看向手中空荡荡的杯子。

芙朗辛·利在发抖,把头撇向一边。

“你还好吗,约翰尼?”她的声音温柔、疲惫。

“你非要打电话给那个寄生虫。”德·鲁斯用同样的语调重复了一遍。“你他妈的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也有份参与。你宁可他逍遥法外,甚至有可能会杀了我。”

芙朗辛·利说:“是的。我必须打电话给他。发生了什么事?”

德·鲁斯没说话,也没看她。他慢悠悠地放下杯子,又倒上点威士忌,并加了水,找起冰块来。寻找未果后,他开始喝起饮料,眼睛停在白色的桌面上。

芙朗辛·利说:“约翰尼,世界上没有一个男的比得上你。这对他没好处,但他必须这么做,我了解他。”

德·鲁斯慢慢地说:“说得漂亮。只是我也没这么好。我刚才差点死翘翘,如果没有那个喜剧演员一样的侦探,还带着特制的柯尔特、穿着防弹衣来上班。”

过了一会儿,芙朗辛·利问:“你想要我离开吗?”

德·鲁斯快速向她投去一眼,又马上移开。他放下杯子,从桌边走开。他越过肩膀说:“除非你告诉我真相。”

他坐在深陷的椅子里,手肘撑在扶手上,用手托住脸。芙朗辛·利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坐在扶手上。她柔情似水地抬起德·鲁斯的脑袋,让它靠上椅背。她抚摸起男人的前额。

德·鲁斯闭上眼睛,全身松懈下来。他的声音听上去昏昏沉沉的。

“你在埃及俱乐部救了我一条命。所以,你有权利让那个俊小伙打我一枪,我是这么想的。”

芙朗辛·利一言不发地抚摸他的头。

“帅小伙死了,”德·鲁斯继续说下去,“那个叽叽喳喳的侦探打烂了他的脸。”

芙朗辛·利的手停顿片刻后继续抚摸他的头。

“坎德利斯夫人也牵扯进来。她似乎人见人爱。她想要雨果的钱,又想要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除了雨果。幸好——她没被打死。她说了很多。扎帕提也是。”

“是的,宝贝,”芙朗辛·利平静地回答。

德·鲁斯打了个呵欠。“坎德利斯死了。在我们行动之前他就死了。他们只想让他死。帕里西并不介意,只要拿到钱就行。”

芙朗辛·利说:“是的,宝贝。”

“我会在白天告诉你剩下的事,”德·鲁斯口齿不清地说。“我猜,我和尼基都不会惹上官司……我们回到里诺就结婚吧……我讨厌滥交的生活……再给我倒杯酒,宝贝。”

芙朗辛·利没动,只是手指温柔地抚过德·鲁斯的额头,移至太阳穴。椅子里的德·鲁斯又往下沉了点,脑袋滚向一边。

“是的,宝贝。”

“别叫我宝贝,”德·鲁斯含含糊糊地说,“就叫我容易上当的人。”

当他熟睡后,她起身离开扶手,坐在边上。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他,托住脸庞的手纤长、精致,指甲涂成了樱桃红。

(黄雅琴 译)

[1]20世纪20年代纽约华尔街的传奇人物,在1929年股市大崩盘后,做空获得巨额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