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刚过,我逃离大陪审团,偷偷摸摸爬上后楼梯,来到芬威瑟的办公室。芬威瑟,地方法院检察官,脸部线条硬朗,轮廓分明,还有女人喜欢的灰色鬓角。他一边在办公桌上玩钢笔一边说:“我以为他们信你了。甚至以为今天下午就会控告曼尼·泰嫩谋杀了香农。真要是这样,那就轮到你小心行事了。”
香烟在手指间揉搓,最后放入嘴中。“别派人跟踪我,芬威瑟先生。城里的小路我了如指掌,你的人没法近我的身。”
他看向一扇窗户。“你知道弗兰克·多尔吗?”他问,眼睛并没有看向我。
“我知道他是政坛大鳄,一个你必须留心的中间人,如果你想开个赌场或者妓院——又或者你想在城里做些正当买卖。”
“正确。”芬威瑟的回答言简意赅。他把头转向我,压低嗓音:“泰嫩身上发现的罪证,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香农曾是某家公司的董事长,据传弗兰克·多尔曾从他那里拿到过合同,如果多尔有意摆脱香农,那么这个机会不容错过。而且,我得到消息,他和曼尼·泰嫩有过交易。如果我是你,会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我笑了。“我就是一个小喽啰,”我说,“弗兰克·多尔可是权倾一方。但我会我行我素的。”
芬威瑟起身把手伸过办公桌。他说:“我出城几天。今晚就走,如果起诉顺利通过的话。悠着点——事情若有差池,就去找伯尼·奥尔斯,他是我的项目负责人。”
我说:“一定。”
互相握手之后,我离开办公室,和一个面带倦容的女子擦肩而过,她给了我一个疲惫的微笑,她看着我,用手卷起覆在后颈上的一缕蓬松的卷发。过了四点四十分,我回到办公室,在狭小的接待室门前驻足片刻,对着门看了会儿。接着,我开门进去,里面不出意外地空无一人。
房里没什么东西,除了一张红色的旧沙发、两把丑陋的椅子、一小块地毯、图书馆长桌上摆放着几本旧杂志。接待室的门总是开着,访客能进来等候——前提是我有客人,而且他们愿意等着。
我穿过会客室,打开门锁,走进自己的私人办公室。
卢·哈格端坐在木头椅子里,他坐在办公桌远离窗户的那头。亮黄色的手套紧紧攥住手杖,绿色的翻檐帽压在后脑勺上。极为柔顺的黑发从帽子下方露出来,盖在脖颈上。
“好啊。我一直在等你,”他说,笑容带着倦意。
“哎呦,卢。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门肯定没上锁。或者,我正好有把合适的钥匙。你介意吗?”
我绕过办公桌,坐到转椅上。我把帽子搁在桌上,从烟灰缸里拿起牛斗犬烟斗,开始塞烟丝。
“是你就行,”我说,“我刚才只是在想,我要换把好点的门锁。”
他抿起丰满的红唇一笑。是个俊小伙。他说:“你还做买卖吗?还是下个月都会在公寓房间里和一群警察喝酒度日?”
“买卖还是做的——如果有我要做的买卖。”
我点燃烟斗,向后靠去,直视他那淡橄榄色的皮肤,还有黝黑的一字眉。
他把手杖放在办公桌上,戴着黄手套的双手紧握住玻璃杯。他抿紧嘴唇又噘起。
“我有桩小事要找你。不是大买卖。但有油水。”
我等着。
“我今晚在拉斯奥林达斯要搞点小花招,”他说,“卡纳勒的地盘。”
“香烟?”
“嗯。我觉得我要走运了——我需要一个带枪的家伙。”
我从第一格抽屉中取出没开封的香烟,滑到桌子对面。卢拿起烟,开始拆封。
我说:“什么花招?”
他烟拿到一半,又低头看去。他的举止当中总有一些我不喜欢的地方。
“我被迫停了一个月的工。生意在城里搞不下去了。禁酒令废除后,警局那些小子就一直在施压。当他们发现要靠自己的薪水过活时,就觉得那简直是噩梦。”
我说:“在这里疏通环节并不比其他地方开销大。而且,在这里,你是把钱交给一个机构。很不错啊。”
卢·哈格把香烟往嘴里塞。“是啊——弗兰克·多尔,”他吼道,“那个胖乎乎的吸血鬼——!”
我一声没吭。我早过了那个年纪,动不了人家只能逞口舌之快。我看着卢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香烟。他吐出一口烟,继续说:“这么说吧,这就是个笑话。卡纳勒新买了一个轮盘赌——州长办公室有人收了好处。我认识皮纳,卡纳勒的赌场领班,熟得很。那个轮盘赌是他们从我这里拿走的。它有机关——就我知道。”
“卡纳勒不知道……这听上去是像卡纳勒,”我说。
卢没看我。“卡纳勒招揽了不少人,”他说,“他弄了一个小舞池,还有一个五人的墨西哥乐队帮助顾客放松身心。他们跳会儿舞,接着去后面搞点钱,走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腻味了。”
我说:“你要做什么?”
“我猜你会把它叫做‘体系’,”他声音柔柔的,透过睫毛瞧着我。
我别开眼,环视房间。房间里有一块铁锈红的地毯,五个绿色的档案柜排成一排,上面挂了一本广告日历,角落里放着一个旧衣橱,几把胡桃木椅子,蕾丝窗帘挂在窗户上。窗帘上脏兮兮的流苏随风飘荡。一束迟暮的日光打在我的办公桌上,照射出尘埃。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说,“你以为那个轮盘赌会乖乖听你话,让你赢到足够多的钱,把卡纳勒气得发疯。你需要一个保镖,比如——我。我觉得不切实际。”
“没啥不切实际的。”卢说,“任何轮盘赌的工作都遵循一定规律。如果你真的了解轮盘赌——”
我微笑耸肩。“好吧,我不想了解。我是不太懂轮盘赌。听上去你想骗人钱财,不过,我也可能搞错了。反正这不是重点。”
“什么意思?”卢语带不善地问道。
“我不太喜欢做人家的保镖——这或许也不是重点。要我接下这笔买卖,那我就必须认为这出把戏是光明正大的。假设我无法苟同,我抛弃了你,你会陷入困境吗?又或者假设我认为万事顺遂,但卡纳勒不认同我的意见,并且生气了呢。”
“所以我需要一个打手,”卢说这话的时候,都没有牵动一丝肌肉。
我平静地回道:“可我不够强壮,无法胜任这份工作呢——我不知道——这点困扰着我。”
“忘了这茬吧,”卢说。“听你说有烦恼,真把我乐死了。”
我绽开笑容,眼瞅着他的黄色手套在桌上抹来抹去,抹来抹去。我慢悠悠地开口:“你是这世上最后一个靠你说的方法把损失的钱赚回来的人,我也是最后一个在你这么做的时候站在你身后的人。仅此而已。”
卢说:“是哦。”他弹下的烟灰有些落在了玻璃上,于是低头吹掉烟灰。他又接着说下去,就好像在说一个新话题:“格伦小姐和我一同去。她是个高挑的红发女郎,相貌没话说。当过模特。夜总会里的万人迷类型,这样卡纳勒就不会围着我打转了。我们应付得了。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告诉你。”
我沉默了片刻,说:“你明明知道,我刚刚告诉大陪审团,我看见有人把身中数弹的阿特·香农扔在大马路上,是曼尼·泰嫩从车里探出身子,割断了他手腕上的绳子。”
卢淡然一笑。“在大时代,对于受贿者而言,一切倒来得更简单;拿到合同的人不会出现在生意场上。他们说香农做事干脆利落,能摆平董事会。这是一起卑鄙的谋杀。”
我摇头。我不想谈论这件事。我说:“卡纳勒常会吸点海洛因。还有,他可能对红发女郎没兴趣。”
卢慢慢起身,从办公桌上拿下手杖。他瞧着手指尖,一脸昏昏欲睡。接着,他朝门口走去,手里晃动着手杖。
“好吧,改天我会来看你的,”他懒洋洋地说道。
我看见他的手搭上了门把手,说:“别怒气冲冲地离开,卢。我会去拉斯奥林达斯的,如果你需要我。不过,我不想要这种钱,还有拜托——别对我念念不忘。”
他舔了舔嘴唇,也没正眼瞧我。“谢了,小子。我会悠着点。”
他走出房间,黄色的手套也从门框上消失了。
我又坐了五分钟,烟斗变得很烫。我熄灭烟斗,看了眼腕表,起身打开放在办公桌角上的小型收音机。当交流电的滋滋声消失之后,扩音喇叭传来清脆的报时声,之后有个声音响起:
“KLI现在为您播报本地晚间新闻。今天下午的重要新闻,大陪审团在今天晚些时候认定对曼亚德·J·泰嫩的指控。泰嫩是知名的院外活动集团成员,也是城中名流。这项指控出乎他很多朋友的意料,却有十分确凿的证据——”
电话铃尖锐地响起,耳中传来女孩冷冰冰的声音:“请稍等片刻。芬威瑟先生有话对您说。”
他立马就说话了。“指控成立。关照下这小子。”
我说我刚从收音机里听到消息。我们聊了会儿,他说他必须走了,要赶飞机,于是挂断了电话。
我靠在椅背上,随随便便地听着收音机的播放。我在想,卢·哈格真他妈是个大傻瓜,我能做些什么事来改变这种情况。
大约晚上十点,身披黄色绶带的小型管弦乐队不耐烦地演奏着一曲伦巴,没人愿意跳上一曲。木琴演奏者丢下敲击棒,顺手把烟塞进了嘴里。坐着的乐手弯腰拿起椅子下面的酒杯。
每周的星期二,这里热闹非凡。这个过时的大厅是个舞厅,当时的拉斯奥林达斯,从圣安吉洛走三十英里水路就能到,而且是必经之路。缎面护板加上枝形吊灯,大厅风采依旧。
我倚靠在吧台上,正好和乐队同一边。我晃了晃放在吧台上的一小杯巴卡第。房间中央摆放着三台轮盘赌赌桌,只有一台在开工。
酒保隔着吧台凑到我面前。
“那个红发女孩在赢钱,”他说。
我点头同意,并没有看他。“她手风正顺,”我说,“都没数过钱。”
红发女孩身材高挑。穿过她身后那些看客的脑袋,我还是能看到那头富有光泽的红铜色秀发。我还在女孩身后看到了卢·哈格油光光的脑袋。每个人似乎都在站着下注。
“我在哈瓦那见过一个马脸抢银行,”酒保说。
“哈瓦那?”出于礼貌,我重复了一遍。
“就算是个打工的穷光蛋也能出去逛逛的,先生。你不玩?”
“不在星期二。我在星期二惹上过麻烦。”
“哦?你喜欢不掺水的?我给你加点水吧,口感会好点?”
“我就喜欢不掺水的,”我说。我喝了一小口巴卡第。“每注最少下多少?”
“我不知道,先生。听老板的,我猜。”
身穿晚装的两个男人穿过房间,靠在吧台上要了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其中一人兴高采烈的。他用白色的丝手帕抹了把脸。
另一个人说:“她有点急了。赢了八把,输了两把,都在红色上……这是轮盘赌,伙计,轮盘赌。”
轮盘赌的赌桌排成一排,放在远处的墙边。赌桌边上安了一圈镀金的金属矮栏杆,赌徒站在栏杆外面。
中间的赌桌似乎起了争执。站在赌桌两边的六个人抓起筹码离开了。
一个清亮、礼貌,还带了点外国口音的声音响起:“如果您愿意稍等片刻,夫人……卡纳勒先生这就过来。”
我穿过房间,挤到栏杆边。身边的两名荷官头凑在一起,眼睛瞄向一边。其中一人慢慢扒拉着耙子,旁边的轮盘赌没在转动。他们都看着红发女孩。
她身穿高级定制的黑色晚礼服。雪白的肩膀精致纤细,虽谈不上美艳绝伦,也算是秀色可餐。她倚在赌桌边,正对着轮盘。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她的身前摞起了一沓钞票和筹码。
她说起话来波澜不惊,就好像这事已经说过好几次了。
“算什么蹩脚手下?开始,开始,把轮盘转起来!你拿钱的速度倒挺快,给钱就不乐意了。”
负责的荷官露出冷冰冰的笑容。他人高马大、皮肤黝黑,一脸的漠不关心。“这张赌桌无法兑付您的赌资了,”他异常冷静地说道,“卡纳勒先生或许——”他耸了耸优雅的肩膀。
女孩说道:“这是你的钱,瘦高个儿。你不想翻本吗?”
卢·哈格在她背后舔了舔嘴唇,一手搭上她的胳膊,热切的目光黏在那一沓钞票上。他柔声说道:“等等卡纳勒……”
“去他妈的的卡纳勒!我手气正旺——我要保持住状态。”
护墙板上打开了一扇门,就在靠近我的赌桌那头。一个瘦弱、苍白的男人走了进来。黑色的直发暗淡无光,额头高耸,无精打采的眼神看不见底。唇髭修剪成了几乎呈直角的细细两条,一直延续到嘴角下方一英寸处,别有一番东方情调。皮肤反射出病态的苍白。
他滑到荷官身后,站定在当中那张赌桌的桌角,他瞥了一眼红发女孩,两根手指摸了摸须脚,指甲泛出淡紫色的光晕。
他猛然一笑,就好像这辈子从没笑过。他说话的声音呆板中带着戏谑。
“如果你现在收手不玩了,你必须让我安排手下把你护送回家。我最恨看见钞票进错了口袋。”
红发女孩看着他,面色不悦。
“我有自己的护卫,卡纳勒。我不会离开的——除非你把我扔出去。”
卡纳勒说:“不走?你想干什么?”
“就赌这沓钱——黑鬼!”
喧哗变成死寂。没人发出一丝声响。哈格的脸色慢慢变成了惨白。
卡纳勒面无表情。他优雅而庄重地举起一只手,从晚礼服中摸出大皮夹,把它丢在高个荷官面前。
“一万美元,”他的声音沙哑低沉,“这是我的下限——一贯如此。”
高个荷官拿起皮夹,打开,抽出两沓平整的纸币,一扫而过之后重新合上皮夹,沿着桌边把它滑向卡纳勒。
卡纳勒没动手去拿皮夹。没有一个人有所动作,除了荷官。
女孩说:“押红色。”
荷官俯身越过赌桌,小心翼翼地叠起她那堆钞票和筹码。他把女孩的赌资放在红色菱形的图案上,手滑过轮盘的弧线。
“没人反对的话,”卡纳勒说,没拿正眼瞧任何人,“这场赌局就我们两人。”
人头攒动。鸦雀无声。荷官转动轮盘,左腕轻轻一使力,小球滚入了槽沟。接着,他收回双手,放在桌边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红发女孩的眼睛闪闪发亮,嘴巴慢慢张开。
小球在槽沟里面转动,穿过一个闪光的金属菱形,又滑入轮盘侧面,滚过数字卡槽。小球发出一声脆响,突然失去了动力。它翻过双零位,滑入了旁边的红色27。轮盘静止不动了。荷官拿起耙子,慢吞吞地把两沓钞票推过赌桌,和女孩的赌资归在一起,推出了下注区。
卡纳勒把皮夹放回胸前的口袋,转身慢悠悠地从那扇门走了出去。
我松开紧紧攥住栏杆的手指,一大群人拥向了吧台。
卢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石桌边上,无所事事地摆弄着巴卡第。小乐队弹奏的探戈曲若有若无,一对舞伴在舞池中自顾自地扭动着。
卢穿了一件奶白色大衣,领口围了一条白丝巾。精心修饰过的脸光彩熠熠。这次他戴了一副猪皮白手套,他把一只手套放在桌上,向我凑过来。
“两万两千还有的多,”他低声说,“伙计,好多钱啊!”
我说:“金钱非常迷人,卢。你开什么车来的?”
“有发现不对头的地方吗?”
“那个局?”我耸肩,摆弄着玻璃杯,“我不懂轮盘赌,卢……我觉得你的小婊子家教欠缺。”
“她不是婊子。”卢说道,语气有点焦虑。
“好吧。她让卡纳勒看上去就像冤大头。什么车?”
“别克。浅青绿色,有两个车头灯,防护栏杆上也有两个小灯。”他的声音仍旧透出焦虑。
我说:“出城的时候开慢点。让我有机会跟上你。”
他挪开手套,走了。红发女孩不见踪影。我低头看了下腕上的手表。当我再次抬头时,发现卡纳勒就站在桌子对面。了无生气的双眼越过他那漂亮的胡子正看着我。
“你不喜欢我的地盘,”他说。
“恰恰相反。”
“你没玩上两把。”他是在向我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询问。
“必须的?”我冷谈回应。
极淡的笑容掠过他的脸。他又把身子弯下一点,说:“我以为你是侦探。一个聪明的侦探。”
“只是私人侦探,”我说。“而且不太聪明。不要被我长长的上唇给欺骗了。这是家族遗传。”
卡纳勒的手指用力地握住椅子顶部。“不要再来——千万千万。”他说起话来轻轻柔柔的,就像是在梦呓,“我不喜欢——眼线。”
我从嘴里抽出香烟,研究了会儿,再看向卡纳勒。我说:“我听说你有仇必报。干得漂亮……所以我们两清了。”
有那么一瞬,他露出了费解的神情。接着,他转身走开,双肩微微晃动。他走起路来会把脚直直地放下,再从旁边大动干戈地提起。他的走姿,还有那张脸,都有点黑人的印记。
我起身穿过巨大的白色双开门,走进昏暗的门厅,我取过帽子和大衣,穿戴整齐。我又穿过另外两扇双开门,走上开阔的游廊,游廊屋顶的边沿装饰有涡形图案。空气中升腾起海雾,房前随风摆动的蒙特利柏树也变得湿漉漉的。脚下的缓坡向前延伸了长长一段之后没入漆黑之中。迷雾遮蔽了大海。
我把车停在了屋子对面的街上。我压低帽子,悄无声息地走在覆盖住车道的潮湿苔藓上,我绕过门廊转角,身子一僵。
前面的人手里拿着把枪——但他没看我。他的枪垂在身边,压在大衣上,大手把枪衬得小巧玲珑。枪管反射出的微光冲破海雾,又和海雾融为一体。他是个大个子,正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儿,依靠脚趾维持平衡。
我缓缓抬起右手,解开大衣上面两粒纽扣,摸进内侧,取出一把枪管长6.5英寸的细长的点三二手枪。我把它放进大衣口袋。
身前的男人有了动静,他把左手举到脸旁,吸了一口手中切了烟梗的香烟,火光照亮了宽大的下颌、黑洞洞的鼻孔,还有棱角分明、咄咄逼人的鼻子,那是属于好斗者的鼻子。
他丢掉香烟,用脚踩灭,接着一个腾挪闪到了我身后,几乎不动声色。我想转身,为时已晚。
传来了嗖嗖声,我熄灭了,如一道光。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又冷又湿,头也疼得厉害。右耳后侧有点瘀伤,还好没流血。我被人偷袭了。
我站起来,发现自己在离车道几码远的地方,两旁各有一棵被雾气打湿的树。鞋底有点泥浆。我被人拖下了车道,但距离车道不远。
我伸手摸进口袋,枪没了,这是当然的,但仅此而已——我发现这次远足妙趣横生。
我隔着雾气嗅了嗅,没有任何发现,就此放弃。我沿着房子空荡荡的边沿走到一排弧形的棕榈树前,那里还有一盏老式的弧光灯在嘶嘶作响,摇曳的灯光投向一个出口,从那里可以通往一条小巷,我那辆1925年产的马蒙旅行车就停在那里,我还在开这辆车做代步工具。我用毛巾擦了擦座位,之后坐上车,发动引擎,转入一条空荡荡的大马路,马路中央留下了车辙。
我从那里开上德·卡真斯大道,这条路是拉斯奥林达斯的主干道,就是以卡纳勒夜总会的建造者命名的,这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开了没多久就进了城,大楼、死气沉沉的商店、安装了夜铃的加油站,最后还有一家仍在营业的杂货店。
一辆光鲜亮丽的轿车停在杂货店门前,我把车停在它后面,下了车,看见有个没戴帽子的男人坐在柜台前面,正在同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店员聊天。他们俩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我动身往杂货店走去,却又停下来,瞥了眼那辆光鲜亮丽的轿车。
这是一辆别克,车身的颜色在日光下面可以算作浅青绿色。有两个车头灯,细细的镀镍防护栏杆上还安装了两个琥珀色的、椭圆形状的小灯。驾驶座边上的车窗摇了下来。我走回马蒙,取出手电筒,探进别克,扯下司机驾照,我快速用手电筒照了下,又立马关掉。
驾照上面登记的名字是路易·N·哈格。
我放好手电筒,走进杂货店。店铺一边陈列有各种酒水,蓝色制服的店员卖给我一品脱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我从柜台上拿过酒,打开。柜台边上有十个位子,我却紧挨在没戴帽子的男人边上坐下。他从镜子里面开始打量我,一丝不苟。
我要了一杯2/3满的黑咖啡,再倒满裸麦威士忌[1]。我一口灌下,等上一分钟,让身子暖和起来。接着,我看向那个没戴帽子的男人。
他约摸二十八岁,上身略显瘦弱,红润的面色透着健康,眼神正直坦率,两手脏兮兮的,看上去不像赚大钱的。他穿了一件金属纽扣的灰色马裤呢夹克衫,身下的裤子并不成套。
我漫不经心地低声问道:“外面的车是你的?”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镜中,他抿紧了嘴巴,双眼似乎没法从我身上挪开。
“我哥的,”他过了一会儿说道。
我说:“介意来一杯吗?……你哥是我的老朋友。”
他缓缓点头,咽下口水,慢慢伸出手,终于够到了酒瓶,倒进自己的咖啡。他一干为净。接着,我看见他翻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往嘴里塞了一支,在用拇指指甲划了两次火柴失败后,他又在柜台上划起了火柴,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吸烟,可知道这么做没用。
我靠向他,平静地说:“不一定有麻烦。”
他说:“啊……什么事?”
店员悄悄挨过来。我又点了杯咖啡。等我拿到咖啡后,我一直盯着店员,直到他走开,背对着我们站在酒水橱窗前。我往第二杯咖啡里掺了酒,抿了一口。我看着店员的后背说道:“那辆车的主人没有兄弟。”
他身子绷紧了,转向我。“你以为这辆车是偷来的?”
“不是。”
“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我说:“不是。我只想听个故事。”
“你是侦探?”
“啊哈——这不是勒索,如果你因此感到困扰的话。”
他猛地拔下烟,在空空的咖啡杯里搅动勺子。
“我会因此丢了工作,”他慢慢地说道,“但我需要一百美元。我是开出租的。”
“猜到了,”我说。
他一脸惊讶,转头盯着我看。
“再来一杯,我们接着说,”我提议,“偷车贼不会把车停在主干道上,然后无所事事地坐在杂货店里。”
店员从橱窗那边走回来,一边在我们周围转悠,一边手里忙着用抹布擦咖啡壶。静得沉闷。店员放下抹布,绕过隔断,走到店后去了,他开始吹起欢快的口哨。
我旁边的男人又倒了些威士忌并喝光了酒。冲着我狡黠地点点头。“听着——我接了单生意,让我等着。有个家伙和小妞开着别克停在我边上,那家伙给了我一百美元,他要了我的帽子,并且开着我的出租车进了城。我要在这里等上一小时,然后开着他的破车去汤大道上的卡里永旅馆。我的车也会停在那里。他给了我钱。”
“他怎么说的?”我问。
“他说他们去了赌场,走运赢了一些小钱。他们担心在路上遇到麻烦。他们觉得总会有些人暗中盯着赌局。”
我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手指撸平。“这故事于我而言无伤大雅,”我说。“我能看下你的证件吗?”
他递给了我。他叫汤姆·斯尼德,是绿顶出租车公司的司机。我塞住酒瓶,放进内侧口袋,往柜台上扔了五角钱。
店员又露脸了,为我找零,兴致盎然的他晃动起零钱。
“走吧,汤姆,”我当着店员的面说,“我们去拿车。我觉得你没必要继续等在这里。”
我们走出杂货店,别克车领着我远离拉斯奥林达斯零落的灯光,穿过一个个海滩小镇,海滩附近建起了小房子,而后面山坡上的房子则更大些。偶尔有窗户透出亮光。轮胎在湿滑的水泥路上发出声响,别克护栏杆上的琥珀色小灯每次转弯时都会把灯光射向我。
我们在西马尔隆转向内陆,一路颠簸开过运河城,最终到了圣安吉洛。我们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才开到汤大道5640号,也就是卡里永旅馆所在地。旅馆是一栋板岩屋顶、外形不规则的大楼,附带有地下车库,楼前空地上的喷泉会在夜晚打出绿光。
绿顶出租车No.469就停在黑漆漆的街对面。我看不出有人使用过的迹象。汤姆·斯尼德在司机隔间里发现了他的帽子,急吼吼地坐到驾驶座上。
“没我的事了?我能走了?”他因为如释重负拔高了嗓音。
我告诉他我没问题,并且给了他我的名片。当他转过街角时,已是凌晨一点十二分。我钻进别克,开下车库的斜坡,把车留给了一个有色人种的男孩,他正慢吞吞地给车子掸灰。我上楼来到大厅。
前台是个一脸禁欲的年轻男子,借着接线总机的灯光阅读一卷《加利福尼亚州上诉裁决》。他表示卢不在屋里,晚上十一点他来接班时就不在了。我明白已是三更半夜,但这次来访至关重要,听完我的三言两语解释之后,他拨通了卢房间内的电话,没有人接。
我走出旅馆,在我的马蒙里面坐了几分钟,抽了一根烟,再喝了点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接着,我回到卡里永旅馆,把自己锁在电话亭里。我拨通了《电讯报》,要求转到本地新闻编辑室,我要找一个名叫冯·巴林的人。
等我自报家门后,他就朝我嚷嚷起来。“你还在到处逛啊?这可真是一段奇闻异事了。我以为曼尼·泰嫩的朋友已经把你打死了。”
我说:“或许吧,听我说,你认识一个叫卢·哈格的人吗?是个赌徒。他本来有个场子,一个月前被冲掉了。”
冯·巴林表示自己和卢没有私交,但知道有这么个人。
“你周围有谁知道他底细的?”
他想了会儿。“有个杰里·克罗斯的家伙,”他说,“夜生活专家啊。你想知道什么?”
“他会去哪里庆祝,”我说。接着,我告诉了他一部分的事情,点到为止。我没有提到自己被人偷袭,还有出租车那部分。“他没在旅馆露面,”我最后说道,“我必须从他那里得到点消息。”
“好吧,如果你是他的朋友——”
“我是他的朋友,不是他那伙人的朋友,”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冯·巴林正嚷嚷着叫人去接电话,接着他凑近电话,好声好气地对我说:“老实交待吧,伙计。老实交待。”
“好吧。但我是告诉你,不是给你的报纸供稿。我被人偷袭了,在卡纳勒的场子外面弄丢了手枪。卢和他的小妞碰见一辆出租车,和人家换了车。接着,他们就从眼皮底下消失了。我不太喜欢这样。卢没有喝得酩酊大醉,不会带着一口袋的钞票在城里乱转。就算他会这么做,那个女孩也不会允许的。她眼光老到。”
“我来看看我能做些什么,”冯·巴林说。“不一定有希望。我会给你电话的。”
我告诉他我住在梅里特广场,生怕他已经忘了。我走出旅馆,又一次坐上马蒙。我开车回家,把热乎乎的毛巾盖在脸上,捂上一刻钟。之后,我穿上睡衣,坐着喝了一杯放有柠檬的热威士忌,每隔一段时间我就给卡里永旅馆打个电话。凌晨两点半,冯·巴林打电话给我,表示运气不佳。卢没遭到抢劫,所以他没进医院,也没有出现在杰里·克罗斯能想到的所有夜总会。
凌晨三点,我最后一次给卡里永旅馆打电话。接着熄灯睡觉。
第二天早上如出一辙。我试图追踪那个红发女孩。电话簿上有二十八个格伦,其中三位是女性。一个没接电话,另外两个向我保证她们都不是红发。其中一个提出会来见我以示证明。
我刮胡子、冲淋浴、吃早饭,徒步下山走过三个街区,到达康达大楼。
格伦小姐正坐在我的小会客室里。
我打开另一扇门,她尾随而入,坐在那天下午卢也坐过的椅子上。我打开几扇窗,锁上会客室的大门,并划亮了一根火柴,凑向她左手持着的还未点燃的香烟,她已经摘下手套,手指上并没有戴戒指。
她穿了一件宽松上衣,下面配了一条格子花呢的短裙,外面罩了一件肥大的大衣,帽子还算合适,但一点也不时髦,暗示了生活的不如意。她没有化妆,看上去约摸三十,一脸疲态。
她拿烟的手太过稳当,这是戒备的姿态。我坐下,等着她开口。
她越过我的头,一言不发地直视墙壁。我等了片刻,给烟斗装上烟丝,吸上一分钟。接着,我起身穿过通向走廊的房门,捡起一堆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
我重又在办公桌旁坐下,翻检了一遍信件,其中一封还读了两遍,就好像房里只有我一个人似的。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并没有正眼瞧她,也没和她搭腔,但我一直在观察她。她似乎在积蓄勇气。
她终于有了动静,打开一个巨大的、黑色的高级皮包,拿出鼓鼓囊囊的马尼拉纸信封,拉掉橡皮筋,双手合十捧起信封,她脑袋向后仰去,烟灰从嘴角掉落。
她迟疑地说道:“卢说过,如果遇到麻烦,你是能去找的人。我现在遇到了大麻烦。”
我看着马尼拉纸信封。“卢是我一个相当好的朋友,”我说。“我会为他做任何事,只要合理合法。有些不对的事——比如昨天晚上。我的意思是,我和卢并不总干这样的勾当。”
她把没有掐灭的香烟丢进玻璃香烟缸。晦暗的光芒突然闪过她的双眼,随即湮灭。
“卢死了。”声音相当平淡。
我拿起铅笔戳向燃烧的烟蒂,直到它熄灭。
她继续说:“卡纳勒的手下在我的公寓里面解决了他——那颗子弹像是从我那把小手枪里面射出来的。事后我翻找了一下,发现我那把丢了。我整晚和尸体待在一起……我只能。”
她突然停止了叙述,双眼一翻,脑袋一低,磕在了办公桌上。她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那个信封就落在松开的双手前。
我拉开抽屉,拿出一瓶酒和一个玻璃杯,往杯中倒了些酒,绕过办公桌,扶起椅子里的女孩。我把杯口抵到她的嘴边——动作十分用力,都把她弄疼了。她挣扎起来,把酒咽了下去。酒顺着她的下巴淌下来,她的眼睛恢复了生气。
我把威士忌留在她面前,重又坐下。信封的封口打开了,我看见里面的纸币,好几沓。
她开始用梦游一样的声音向我叙述。
“我们在银行换成大票面,但还是很厚一叠。这信封里有两万两千元。另外几张百元零头,我没放进去。
“卢感到不安。他猜到卡纳勒会轻而易举地找到我们。你没露面是对的,你也无能为力。”
我说:“卡纳勒在众目睽睽之下输了钱。这是个不错的广告——尽管有点损失。”
她继续说下去,好似我根本没开口说话。“我们穿城而过,看见有个出租车司机坐在自己停着的车里,卢灵机一动。他给了男孩一张百元大钞,提出自己开着出租车去圣安吉洛,而男孩则在之后把别克送到旅馆。男孩同意了,我们开到另一条路上,互相换了车。抱歉我们甩了你,不过卢说,你不会介意的。而且说不定我们可以沿途给你留下记号。
“卢没有进旅馆。我们换了一辆出租车回到我的住处。我住在霍巴特·阿姆斯,南明特街800号。那地方,你都不需要回答门卫的盘问。我们俩上楼进了屋,打开灯,两个蒙面男子从客厅和饭厅之间的隔断墙后面窜出来。其中一人又矮又瘦,另一个是个大块头,下巴有一截露出了面具,像是悬崖上突出的岩石。坏就坏在卢动了一下,大个子立马朝他开了一枪。枪声并不响,就像是断裂声,卢应声倒在地板上,再也没动弹过。”
我说:“应该就是偷袭我的两个人。我还没告诉你这事儿呢。”
她似乎没在听。她脸色苍白、一脸沉静,像石膏一样不喜不怒。“我最好再来点酒,”她说。
我给我们俩倒了点酒,我们都喝了。她继续说下去。
“他们搜了我们的身,但我们没把钱带身上。我们去过一家通宵营业的杂货店,在邮局支行里面称了重,把钱寄了出去。他们搜查了公寓,不过我们刚到家,还没时间藏东西。大个子一拳打晕了我,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只留下我还有躺在地板上的卢的尸体。”
她指了指下巴一角上的瘀痕。是有一点,但不是很明显。我在椅子里面动了动,说:“他们在路上跟丢了你们。聪明人应该会留意到路上的出租车。他们怎么知道要去哪里找你们?”
“这个问题我想了一整晚,”格伦小姐说。“卡纳勒知道我的住址。他有次曾尾随我回家,并且想要我邀请他进屋坐坐。”
“哦,”我说,“但他们为什么去你家?他们怎么进去的?”
“这不难。窗户下面有条突出的边沿,成年人可以沿着边沿一直走到安全出口。他们可能也派人守在卢的旅馆。我们料到了这点,但没想到他们会知道我的住处。”
“告诉我剩下的事,”我说。
“钱是寄到我这里,”格伦小姐解释道。“卢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可女孩必须保护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我整个晚上都和死去的卢待在一起。直到邮件寄到。接着,我就到这儿来了。”
我起身看向窗外。院子对面的胖女孩正在打字机上噼噼啪啪地打字。我都能听见打字的声音。我坐下,看向自己的大拇指。
“他们把枪藏起来,想要栽赃给你?”我问。
“不可能,除非在他身下。我没看那儿。”
“他们就这样放了你一马。或许根本不是卡纳勒干的。卢是不是什么都告诉你?”
她静静地摇了摇头。眼珠变成了灰蓝色,若有所思的眼神失了焦距。
“好吧,”我说。“那你要我做什么?”
她微眯起眼睛,伸出一只手,把鼓起来的信封慢慢推过办公桌。
“我不是孩子,我现在陷入了困境。但我还没输得一败涂地。我要一半的钱,我希望拿上钱,性命无忧地远走他乡。就一半。如果我昨晚打电话报了警,他们准会敲我一笔……我想,卢会愿意你拿走他的那份,如果你愿意和我共同进退。”
我说:“对于私家侦探而言,这是突然冒出的一大笔钱,格伦小姐,”我疲倦地笑了笑。“你昨晚没打电话叫警察,情况变得更糟了。不过,他们碰上任何事回答都一样。我最好过去一次,看看有什么情况,如果有的话。”
她迅速凑上前来,说:“你愿意保管这些钱吗?……你敢吗?”
“当然。我马上下楼,把钱存放在保险箱里。你能拿到一把钥匙——我们稍后再商量分钱的事。如果卡纳勒知道他必须要来见我,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更妙的是,你躲在一家小旅馆里面,我在那儿有个朋友——至少等我找出点眉目。”
她点头。我戴好帽子,把信封塞在皮带里面。我走出房间,告诉她左手第一格抽屉有把枪,假使她感到不放心可以拿上。
当我回来时,她似乎没有动过。但她说他给卡纳勒的场子打了电话,并给他留了一个口信,她觉得卡纳勒会明白的。
我们绕道前往位于布兰特路和C大道路口的洛林旅馆。路上没人袭击我们,至少我没发现有人在跟踪。
我和洛林旅馆的白班职员吉姆·多兰握了握手,把折起来的二十元塞进他手里。他把手伸进口袋,表示很乐意看到这位“汤普森小姐”不受打扰。
我离开。午间报纸并没有提到卢·哈格死于霍巴特·阿姆斯的新闻。
霍巴特·阿姆斯只是同一街区中的一幢公寓楼,所有楼房排成一条直线。这是一幢六层楼房,正面修成了浅黄色。街区两边的弧道停了很多车。我缓缓驶过街区,一边观察周围环境。邻居没有因为不久前发生的某事露出兴奋之色。风和日丽,停泊的汽车一成不变,似乎一切都好。
我驶进一条两边是高耸木栅栏的小巷,时不时地冒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停车库。我把车停在挂了“出租”标牌的停车库旁,经过两个垃圾桶,踏上霍巴特·阿姆斯沿路的水泥院子。有个男人正把高尔夫球杆放进双人小汽车的后部。大堂里面,一个菲律宾人在用吸尘器吸地毯,皮肤发黑的犹太女人在接线总机后面写写弄弄。
我乘上电梯,悄悄沿着较远的走廊绕到左边最后一扇门。我敲门、等待,再敲门,最后用格伦小姐的钥匙进了房间。
地板上没有尸体。
我看到镜中的自己,镜子是一张活动床的背面,我穿过房间,朝窗外望去。下面有一条突出的边沿,以前是墙墩,一直通往安全门。就算是瞎子也能从这里爬进屋子。可我没有在灰尘当中发现任何类似脚印的痕迹。
饭厅和厨房也一无所获,除了原本就放在那里的东西。卧室铺了一块令人心情愉悦的地毯,墙壁是灰色的。角落的废纸篓周围落满了垃圾,梳妆台上有一把折断的木梳,里面残留了几缕红色的头发。壁橱里面空荡荡,除了几瓶杜松子酒。
我折回客厅,看了看身后的活动床,又站了一分钟,离开了公寓。
大堂里面的菲律宾人已经用吸尘器向前推进了两米多。我往接线总机旁边的柜台上一靠。
“格伦小姐?”
皮肤发黑的犹太女人说:“524。”说完,她在熨洗清单上打了个勾。
“她不在。最近回来过吗?”
她迅速瞥了我一眼。“没注意。这钱——干吗?”
我说我是她的一个朋友,我向她表示感谢,走了。格伦小姐的公寓没有引起任何骚动,这个事实已经成立。我回到小巷,找到马蒙。
我不太相信格伦小姐的叙述。
我穿过科尔多瓦街,驶过一个街区,在一家被人遗忘的杂货店边上停下车。杂货店躲在两株巨大的胡椒树后面,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落满灰尘的橱窗乱七八糟。角落里有一个独立的付费电话亭。一个老人充满期待地朝我走来,不过当他明白我的意图之后就走开了,他把铁制眼镜推到鼻尖,拿着报纸坐下。
我往电话里面投了一枚硬币,拨通号码,是一个女孩的声音:“《电讯报》!”有点懒洋洋的。我找冯·巴林。
他来接电话的时候,已经知道是谁找他,我听见他清了清喉咙。接着,他的声音贴上话筒,清晰明了:“我有消息告诉你,不过是坏消息。我感到非常抱歉。你的朋友哈格在停尸房。我们十分钟前得到的急报。”
我靠在电话亭的墙上,感到双眼疲惫不堪。我说:“还有什么消息?”
“几名警察在某户人家前院还是什么地方发现了他,在西马尔隆。子弹正中心脏。事情发生在昨晚,不过出于某些原因,他们刚刚放出死者身份。”
我说:“西马尔隆,嗯?……好吧,盯紧这事。我会来找你的。”
我谢过他,挂断电话,透过玻璃观察一个灰发中年男人,他走进店里,在杂志架上翻来翻去。
我又扔了一枚硬币,打给洛林旅馆,找旅馆职员。
我说:“吉姆,让你的姑娘给我接通红发女孩的电话,嗯?”
我抽出一支烟,点燃,对着门玻璃吞云吐雾。烟雾撞到玻璃上,打着旋散入就近的空气中。电话连线传来咔嗒声,是接线员的声音:“对不起,对方没有接听。”
“再给我接到吉姆那里,”我说。等他接起电话,我说:“你能上楼一趟,看看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吗?或许她是出于谨慎。”
吉姆说:“一定是这样。我可以用钥匙开门进去。”
我浑身冒汗。我把电话听筒搁在搁板上,打开电话亭的门。灰发男人立马从杂志堆中抬起头,皱了皱眉头又看了下手表。烟雾散尽之后,我重又锁上门,拿起听筒。
吉姆的声音由远至近。“她不在。可能外出散步了。”
我说:“嗯——可能被人绑架了。”
我放下听筒,推门而出。灰发陌生人放杂志的时候用力过猛,把它弄到了地上。他弯腰捡拾,我从他身边走过。接着,他在我身后直起身子,口气平静但不容置疑:“手放下,安静点。出去找到你的车子。这是生意。”
我从眼角可以看见那个近视眼老头正偷看我们。不过,他什么也看不见,就算他能看到这么远。有东西抵在我的后背上。可能是手指,不过我觉得不是。
一辆加长的灰色轿车停在马蒙后面。后车门敞开着,一个四方脸的歪嘴男人站在边上,一条腿还搁在脚踏板上。他的右手背在身后,隐没在汽车里。
我身后的男人说道:“上你的车,往西开。第一个街角转弯,速度保持二十五码左右,不能更快。”
小小的街道阳光明媚、寂静无声,胡椒树沙沙作响。一个街区之隔的科尔多瓦街却是车水马龙。我耸耸肩,打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灰发男人迅速在我旁边坐定,不错眼地盯着我的双手。他挥了挥右手中的短管手枪。
“小心钥匙掉出来,老兄。”
我小心行事。当我踩下启动器的时候,后车门砰地关上了,有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上了马蒙的后座。我踩下离合器,在街角转弯,从后视镜里看见灰色轿车也转过弯来。它稍稍落后一点。
我在和科尔多瓦街平行的街上向西行驶,当我们驶过一个半街区之后,有只手从后面搭上我的肩膀,拿走了我的手枪。灰发男人左手持枪搁在左腿上,空出来的右手把我仔仔细细搜个遍。他心满意足地靠上椅背。
“好了。开上主干道,加速,”他说。“不过别动脑筋撞警车,如果你看到……或者你以为行得通,试试看啊。”
我转了两个弯,把车速提到三十五码,并保持这个速度。我们穿过一些漂亮的住宅区,两边的景致开始变少。当人烟十分稀少时,灰色轿车掉头驶回城里,消失不见了。
“这算哪门子绑票?”我问。
灰发男人哈哈大笑,摩挲起红润的宽下巴。“只是生意。大人物想和你谈谈。”
“卡纳勒?”
“卡纳勒——见鬼!我说的是大人物。”
我看了看车流和远处的路况,有好一会儿没开口说话。之后我说:“为什么不在公寓或者小巷子里对我下手?”
“想要确认你没被跟踪。”
“大人物是谁?”
“跳过这茬——等我们到达之后。还有什么?”
“是的。我能抽烟吗?”
在我点烟的时候,他帮我稳住方向盘。后座上的男人一直没出声。过了一会儿,灰发男人让我停下,移到边上,由他开车。
“我以前也有一辆,六年前,那时我是个穷光蛋,”他兴高采烈地说道。
我想不出一个真正的好回复,所以我就在一边抽闷烟,并且思考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如果卢是在西马尔隆被人杀掉的,杀手为什么没得到钱。但如果他真的是死在格伦小姐的公寓里,为什么会有人大费周章地把他运回西马尔隆。
二十分钟过后,我们来到了丘陵地带。车子开上陡峭的山路,沿着白色的水泥路一路往下,穿过一座桥,等开上第二座山坡的半山腰后就转上砂石路,路的一边隐没在胭脂栎和熊果树下。蒲苇毛茸茸的叶子在山头舒展,如同喷溅而出的水花。车轮在砂石路上嘎吱作响,转弯时还会打滑。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座带有宽阔门廊和水泥地基的山间小屋。屋后一百英尺远的山顶上,发电风车在缓缓转动。山中的冠松鸦掠过马路,急速上升,一个急转弯之后,像丢出的石子一样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灰发男人把车停在门廊前,旁边是一辆茶色的林肯双人座汽车,他熄灭点火装置,拉下制动。他拔下钥匙,小心翼翼地收入皮套,并放进自己的口袋。
后座上的男人下车打开我这边的车门。他手里有枪。我下车。灰发男人也跟下来。我们一起走进小屋。
这是一个大房间,四周的墙壁是经过精心抛光的多结松木。我们踩在印度地毯上穿过房间,灰发男人小心地敲响房门。
有个声音叫道:“谁?”
灰发男人把脸贴在门上,说:“比斯利——还有您要见的人。”
房里的声音表示可以进来。比斯利开门,把我推进去,并在我身后把门关上。
这也是个大房间,墙壁是多结松木,地上是印度地毯。浮木在石头壁炉里面燃起一堆火,发出嘶嘶响声,还升起阵阵轻烟。
端坐在老板桌后面的男人就是弗兰克·多尔,那个政客。
他就是那类人,喜欢在身前放张桌子,用肥大的肚子抵住,双手摆在桌上胡乱摆弄着什么东西,看上去非常睿智。弗兰克·多尔那张胖乎乎的脸看上去脏兮兮的,一小撮白发微微翘起,眼睛虽小却透着精明,一双手小巧而精致。
我能看见的是他那身不修边幅的灰色西装,桌上还有一只巨大的黑色波斯猫。他用优雅的小手摩挲起波斯猫的脑袋,后者则抵在他手上。那根绒毛浓密的尾巴耷拉在桌边,又笔直垂下。
他说:“坐下。”视线没有离开那只猫。
我坐在位子很低的皮椅里。多尔说:“觉得这里怎么样?漂亮吧,嗯?这是托比,我的女朋友。我只有这个女朋友。不是吗,托比?”
我说:“我喜欢这里——但不喜欢来这里的方式。”
多尔把头抬起几英寸,嘴巴微张看向我。他有一口漂亮的牙齿,但不是天生的。他说:“我是个大忙人,老兄。比起唧唧歪歪讲道理,这更简单。来一杯?”
“当然要来一杯,”我说。
他用手掌温柔地抱住猫脑袋,之后把它赶走,两手撑在椅子扶手上。他努力挤了挤,脸色微微涨红,终于站起来。他步履蹒跚地走到壁橱前面,取出四四方方的威士忌酒瓶和两个带有金色纹理的玻璃杯。
“今天没冰块了,”他说,踱回办公桌边上,“只能光喝酒了。”
他倒出两杯酒,用手示意,我起身拿起自己那杯。他重新坐下。我也拿着饮料坐定。多尔用了很长时间才点燃棕色的长雪茄,他把雪茄盒朝我的方向推了推,靠上椅背,神情放松地瞅着我。
“你是那个指认曼尼·泰嫩的小子,”他说。“不管用。”
我啜了一口威士忌,是好酒。
“生活有时会变得复杂,”多尔继续说,语调平静放松。“政治——尽管乐趣多多——是个烦人的东西。你知道我。我手段够狠,我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可没多少是我想要的了,不过只要我动了念头——就一定要到手。我是不会介意方法的。”
“你名声在外,”我礼貌地回复。
多尔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找了一圈猫,用手拽住尾巴把它拖过来,又把它翻个身,给它揉肚子。那只猫似乎很享受。
多尔看着我,柔声说:“你杀了卢·哈格。”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问,语气平直。
“你杀了哈格。或者说,他需要死亡——而你给了他。他是被一把点三二的手枪射中心脏一枪毙命的。你有一把点三二,而且大家都知道你喜欢用这把枪。昨晚你和哈格都在拉斯奥林达斯,你看见他赢了很多钱。你是去给他做保镖的,不过你有了更好的主意。你在西马尔隆找到他还有那个女孩,你杀了他,得到了钱。”
我喝干威士忌,起身又给自己倒了一些。
“你和那女人达成了交易,”多尔说,“不过这交易并不牢靠。她也想出了一个金点子。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警察在哈格身边发现了你的手枪。而你拿到了钱。”
我问:“有人跟踪我?”
“没有,直到我下了命令……枪还没有上交……我交友甚广,你知道的。”
我慢慢说道:“我在卡纳勒场子外面被人偷袭了。是我活该。我的枪被摸走了。我没追上哈格,再也没见到他。那个女孩今早带着一信封的钱来找我,告诉我哈格是在她的公寓里面被人杀掉的。所以钱到了我手上——是帮忙保管。我不太相信女孩的故事,不过她带来的钱多了点说服力。再说,哈格是我的朋友。我就着手调查了。”
“你应该让警察接手的,”多尔咧嘴一笑。
“有个可能是女孩被人陷害了。再说了,我或许也能赚点小钱——合法的。要做我早就做了,甚至在圣安吉洛。”
多尔用手指戳猫的脸,猫漫不经心地咬起他的手指。接着,它走开了,蹲坐在桌角上,开始舔猫爪。
“两万两千元,那小妞交给你保管了,”多尔说。“这是一个小妞会做的事?”
我看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轻轻晃动杯子。
“你得到了钱,”多尔说。“哈格死在了你的枪下。女孩跑了——不过我能把她找回来。我觉得她会是个合格的目击者,如果我们有需要的话。”
“拉斯奥林达斯是个局?”我问。
多尔喝光酒,叼着雪茄的嘴唇吐出烟雾。“当然,”他随随便便地说道。“那个荷官——叫皮纳的家伙——也是骗局的一部分。轮盘赌在双零位的地方接通了电线。老把戏。地板上有个铜按钮,皮纳用脚踩住,电线绕在大腿上,电池放在屁股口袋里。老把戏。”
我说:“卡纳勒的举动,似乎不知情。”
多尔咯咯笑起来。“他知道轮盘赌通了电线,但没想到赌场领班不是和他一伙的。”
“我讨厌皮纳这种人,”我说。
多尔潇洒地挥了挥雪茄。“有人关照他……局设得很小心,不动声色。他们没有冒险行事,只是赌钱,他们也没有把把都赢。这做不到。通了电线的轮盘赌也没这么好用。”
我耸耸肩,在椅子里挪动身子。“你知道得很多啊,”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胁迫我?”
他轻声笑起来。“当然不是!只是碰巧撞上了——这是最好的嫁祸方式。”他又晃了晃雪茄,一缕浅灰色的烟雾袅袅上升,掠过他那双精明的小眼睛。房间外面有模糊的谈话声。“我要让自己的顾客满意——尽管我不喜欢他们的犯罪行为。”他直白地表示。
“比如曼尼·泰嫩?”我说。“他在市政厅很活跃,知道太多事。好吧,多尔先生。你要我为你做什么?自杀?”
他哈哈大笑。肥厚的肩膀雀跃地颤抖起来。他伸出一只小手,掌心朝我。“我可不这么想,”他干巴巴地说,“换个思路,会是一笔更好的生意。我说的是公众对于香农谋杀案的看法。我不太肯定,地方法院那些没用的检察官没了你的证词就没法判泰嫩有罪——除非他们能让公众相信你是被人灭口了。”
我从椅子里站起来,俯身越过办公桌。
他说:“这是严肃的生意!”他的声音有点尖锐,接不上气来。他把手放在抽屉上,打开一半。相较于笨重的躯体,他手上的动作快得很。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的手离开抽屉。我在抽屉里看到一把手枪。
我说:“我已经和大陪审团谈过话。”
多尔往后一靠,冲我微笑。“人都会犯错,”他说。“就算是聪明的私家侦探……你可以改变主意——并且白纸黑字写下来。”
我非常平心静气地回道:“不会。我立假誓——那会输得一败涂地。我被控谋杀——可能打得赢。特别是芬威瑟希望我赢。他不会伤害我这个目击者。泰嫩的案子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多尔平静地说:“那么,你要好好努力打赢官司,老兄。不过,就算你能成功脱罪,你也会背上污名,所以陪审团不会根据你的一家之言就判曼尼有罪。”
我缓缓伸出手,挠起猫耳朵。“两万两千元怎么办?”
“可以是你的,如果你愿意入局。总之,这钱不是我的……如果曼尼无罪释放,我会自掏腰包再加点。”
我挠起猫下巴。它开始发出咕噜噜的喉音。我把它抱起来,温柔地抱在怀里。
“多尔,是谁杀了卢·哈格?”我问,没抬头看他。
他摇头。我看着他,微笑。“你有只漂亮的猫,”我说。
多尔舔过嘴唇。“我觉得小家伙——喜欢你,”他咧嘴一笑。这个想法把他给逗乐了。
我点头——把猫扔到他脸上。
他哇哇大叫,双手倒是立马抬起接住了猫。猫在空中灵巧地扭动身躯,依靠前爪平稳着陆。可张开的爪子划破了多尔的脸颊,就像剥开的香蕉皮。他大叫起来。
我从抽屉里拿出枪,枪口抵上多尔的后颈,这时,比斯利和四方脸男人破门而入。
有那么一瞬间,气氛剑拔弩张。接着,那只猫挣脱了多尔的怀抱,跳到地上,钻到了办公桌下面。比斯利举起短管手枪,不过他看上去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我把枪管用力抵上多尔的头颈,说:“弗兰克先走,伙计……我不是开玩笑。”
多尔在我面前咕哝起来。“放松点,”他朝手下吼道。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伤口还有脸上的鲜血。歪嘴男人悄悄挪到墙边。
我说:“别以为我乐在其中,但我也不会干傻事。站着别动。”
多尔半转过头,试图越过肩膀和我说话。我看不清他的脸,无从得知他的表情,但他似乎没有受到惊吓。他说:“这么做对你没好处。我能轻而易举地干掉你,如果这是我希望的。你现在是在哪里?只要你开枪,就会陷入更糟糕的局面,甚至糟过你按我的旨意行事。在我看来,这就是个僵局。”
我思考了一分钟,与此同时,比斯利看着我的神情相当愉悦,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例行公事一般。另一个人就不太高兴了。我侧耳倾听,可屋子其他部分一片寂静。
多尔避开枪管,说:“如何?”
我说:“我要出去。我手中有枪,而且这把枪看上去在必要的时候是能伤人的。我要求不多,只要比斯利把车钥匙扔给我,另一个人把没收的枪还给我,我就会把这起绑架忘得一干二净。”
多尔懒洋洋地一耸肩,带动了两条胳膊。“然后呢?”
“好好琢磨下你的交易,”我说。“如果你能为我提供足够的保护,我或许会入伙……而且,如果你真的像你想的那样顽强,几个小时也没多大关系。”
“是个办法,”多尔咯咯笑起来,接着对比斯利说,“管好你手里的枪,把车钥匙还他。还有他的枪——今天拿走的那把。”
比斯利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裤子。他把我的皮质钥匙包扔到桌角下。歪嘴男人抬手,缓缓伸进边袋,我也在同一时间松开了多尔。歪嘴男人掏出枪,扔在地上,把它踢过来。
站在多尔身后的我向后退去,捡起地上的钥匙和手枪,侧着身子朝房门移去。多尔眼神空洞地瞪向我。比斯利转动身子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却在我接近房门时躲开了。另一个人都没法让自己保持安静。
我走到门边,转动门上的钥匙。多尔梦呓道:“你就像是橡皮筋上的橡胶球。走得越远,反弹越厉害。”
我说:“橡皮筋可能会有点磨损。”我穿过房门,插入钥匙,堵上房门,以防背后有冷枪射来。我只是虚张声势,它顶用,那是因为多尔默许了,仅此而已。
我走出房子,发动马蒙,转了个弯,车滑下山肩,驶上高速公路。身后没有任何动静。
当我开上混凝土高速公路大桥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我单手开了会儿车,抹去颈背上的汗水。
太平间位于明亮、安静、幽深的走廊尽头,有条岔路通往县法院大楼的主要大厅。走廊尽头是两扇门以及镶嵌有大理石的光秃秃的墙壁。一扇门的玻璃上写有“审讯室”,房内没有灯光。另一扇开着的门通向令人心情愉悦的小办公室。
一个蓝眼珠、铁锈红头发中分的男人正趴在桌上倒腾打表格。他抬头看向我,灿烂一笑。
我说:“好啊,兰登……还记得谢尔比的案子吗?”
明亮的蓝眼睛忽闪起来。他起身绕过桌子,手垂在身边。“当然。我们能做点什么——”他打住话头,咬起手指。“该死!你就是那个开破车的家伙。”
我把烟头扔到走廊上。“我不是因为这事儿才来的,”我说。“至少不是这个点。有个叫卢·哈格的家伙……昨晚还是今早在西马尔隆被人枪杀,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我能看一眼吗?”
“没人能阻止你,”兰登说。
他带我穿过办公室另一头的房门,进入一个一片惨白的地方,四周是白色的瓷砖和玻璃,还有明晃晃的灯光。一堵墙边排列着两层配有玻璃窗的大铁柜。透过小洞可以看见白布包裹的物体,更远处是结了霜冻的管道。
一具盖有床单的尸体躺在头高脚低呈倾斜状的桌子上。兰登随意拉下床单,露出男人死气沉沉、平静、泛黄的脸庞。黑色长发散落在小枕头上,还有水渍洇出。半睁的双眼淡漠地望向天花板。
我凑近了去看那张脸。兰登把床单往下拉,指关节敲在胸腔上发出木头一般的空洞声响。心脏位置有一个弹孔。
“干净漂亮,”他说。
我迅速转身,掏出一根烟,在指尖摩挲。我盯着地板。
“怎么确定他的身份?”
“他口袋里的东西,”兰登说。“当然,我们查了他的指纹。你认识他?”
我说:“是的。”
他用拇指指甲轻轻刮搔自己的下巴。我们走回办公室,兰登在桌子后面坐定。
他翻找起文件,从一沓纸张里面抽出一份,研究了片刻。
他说:“一辆县治安官的警车在十二点三十五分发现了他,就在驶出西马尔隆的一条老路边上,距离运河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那里车流量并不多,但巡逻车会弯过去,留意下男女之间搂搂抱抱的事儿。”
我说:“能告诉我他当时死了多久?”
“不久。尸体仍旧温热,而昨晚挺冷的。”
我把没点燃的香烟塞进嘴里,香烟随嘴唇上下抖动。“还有,我打赌你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把点三二的钢制手枪,”我说。
“你怎么知道的?”兰登立马问道。
“只是猜的。弹孔就是这样。”
他明亮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谢过他,表示还会来麻烦他,随即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点燃香烟。我走到电梯旁,上了其中一部,直达七楼,穿过和楼下几乎一模一样的走廊,只是这条走廊的尽头并非太平间,而是一间空荡荡的小办公室,供地方检察官的调查人员使用。我在中途打开一扇门,走了进去。
伯尼·奥尔斯一身松松垮垮的肉端坐在靠墙的办公桌旁。他就是那个项目负责人,芬威瑟曾告诉我如果遇上麻烦就来找他。他中等身材,一头金发,眉毛雪白,突出的下巴中间有一道深深的凹痕。另一堵墙边也有张办公桌,放了对硬质扶手椅,橡胶垫上有个黄铜痰盂,此外别无他物。
奥尔斯随意地向我点点头,起身插上门插销。接着,他从办公桌内拿出装有小雪茄的扁盒,点燃一支,把盒子推过办公桌,他顺着自己的鼻子盯着我瞧。我选了一把直背扶手椅坐下,稍稍向后倒去。
奥尔斯说:“如何?”
“是卢·哈格,”我说。“我曾一度以为,也不一定是他。”
“他妈的你在想什么啊。我本该告诉你就是哈格。”
有人试图开门,接着门敲响了。奥尔斯不予理会。那人走远了。
我慢慢说道:“他被杀时间是在十一点三十分至十二点三十五分之间。正是在这段时间内,他在被发现的地方遭人杀害,并不是那个女孩说的时间。我没作案时间。”
奥尔斯说:“好吧。或许你可以证明。或许你能证明你的一个朋友没用你的枪杀人。”
我说:“我的朋友不会用我的枪杀人——如果他是我的朋友。”
奥尔斯轻哼一声,酸溜溜地撇嘴一笑。他说:“大多数人都这么想。因此,他才会这么做。”
我任凭椅腿落在地上,定睛瞧他。
“我能来和你说说那些钱和枪吗——那些把我牵扯进来的东西?”
奥尔斯面无表情地说:“本来可以——如果你他妈的清楚有人已经说出了一切。”
我说:“多尔倒不浪费时间。”
我掐灭香烟,弹向黄铜痰盂。之后,我站起来。
“好吧。现在外面还没有盯上我的眼线——我要好好想一遍,再说出我的故事。”
奥尔斯说:“再坐会儿。”
我坐下。他拿下嘴里的小雪茄,用力一掷。小雪茄在棕色地毡上滚到角落里,继续燃烧。他把手臂搁在办公桌上,手指敲打起桌面。他下唇微突,抿住上唇,抵向牙齿。
“多尔可能知道你在这儿,”他说。“你之所以没在楼上的水箱里,唯一一个理由就是他们没把握,但其实更好的做法是把你干掉,碰碰运气。如果芬威瑟在选举中失利,我也会被清理出去——如果我在你身上浪费了时间。”
我说:“假使他能证明曼尼·泰嫩有罪,他就不会输了选举。”
奥尔斯又从盒子里抽出一支小雪茄,点燃。他拿起办公桌上的帽子,用手指摆弄了会儿,又戴上。
“那个红发姑娘为什么要编那出故事,房里的枪声,地板上的尸体——好一出闹剧?”
“他们希望我去现场查看。他们料到我会去看下是否有栽赃的手枪——或者仅仅为了验证她的话。这能让我远离城镇热闹的区域,他们就能断定地方检察官有没有派人暗中跟踪我。”
“这只是猜想,”奥尔斯尖刻地回道。
我说:“当然。”
奥尔斯晃动起两条粗腿,脚掌牢牢地钉在地面上,双手撑住膝盖。嘴角的小雪茄一阵抖动。
“有人放弃了两万两千元,就是为了让这个童话故事更可信,这样的人我倒想认识认识,”他的语气咄咄逼人。
我又一次起身,路过他身边,朝房门走去。
奥尔斯说:“急什么?”
我转身耸肩,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你表现得兴致缺缺,”我说。
他费力起身,疲惫地表示:“那个出租车司机极有可能是个肮脏的小骗子。不过,多尔的手下并不知道他在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我们去把他找出来,趁着他的记忆还新鲜。”
绿顶出租车的车库在德维弗拉路上,梅恩路往东走三个街区就是。我把马蒙停在消防栓前面,下了车。陷在座位里的奥尔斯粗声粗气地说:“我留在这里。没准我能认出盯梢的。”
我走进空落落的巨大车库,在一片黝黯之中,锃亮的新漆冷不防溅射出些许色彩。角落辟出一间用玻璃幕墙围起来的狭小、肮脏的办公室,一名矮个男子坐在里面,后脑勺上搭着一顶窄边礼帽,胡子拉碴的下巴下面系有一根红领带。他正在把烟丝削到手心上。
我说:“你是调度员?”
“是的。”
“我要找你们的一个司机,”我说。“名叫汤姆·斯尼德。”
他放下小刀和板烟,开始用双手揉搓切下的烟丝。“惹了什么麻烦?”
“不是麻烦。我是他的朋友。”
“又是朋友,哼?……他上晚班,先生……所以,我猜他在家里。伦弗鲁街1723号,灰湖边上。”
我说:“谢了。电话?”
“没电话。”
我从内侧口袋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城市地图,在他眼鼻子底下摊开一角。他似乎惹恼了。
“墙上有张大的,”他吼起来,动手把烟丝塞进一个短烟斗里。
“我用惯了这张,”我说。我俯身在展开的地图上寻找伦弗鲁街。我停下动作,猛然看向戴帽男人的脸庞。“你地址说得真他妈的溜啊,”我说。
他把烟斗放进嘴里,用力啃咬,两根粗手指则伸进敞开背心的口袋。
“刚才另一伙无赖已经来问过地址。”
我迅速收起地图,插进口袋,穿过房门。我跳下人行道,钻进驾驶座,发动汽车。
“我们有麻烦了,”我告诉伯尼·奥尔斯。“有人先一步拿到了那孩子的地址。可能是——”
汽车转过街角,轮胎发出尖锐的叫声,奥尔斯抓牢汽车侧边,嘴里骂骂咧咧的。我俯向驾驶盘,飞车疾驰。中央大道亮起了红灯。我一个急转弯,驶进街角的加油站,穿过加油泵,落在中央大道上,我避开车流,又来了个右转,向东驶去。
一名有色人种的交警朝我吹响哨子,试图看清我的车牌号码。我继续往前行驶。
仓库、产品市场、巨大的储气罐,又是仓库、铁轨,还有两座桥纷纷落在我们身后。我差点闯了三个红灯,又笔直闯过了第四个。在驶过六个街区之后,我听见了摩托骑警的警笛声。奥尔斯把一枚铜质五角星递给我,我把手伸出车外,转动五角星,让日光反射在上面。警笛声停止了。摩托车在我们后面又随行了十二个街区,之后驶向别处。
灰湖其实是在群山之间挖出的人工水库,位于圣安吉洛东翼。造价不菲的小道在山中蜿蜒前行,描摹出精致的弧线,路侧散落着一些寒酸的平房。
我们一头扎进山里,一路疾驰中还要看路牌。波光粼粼的湖泊被远远甩在身后,马蒙这辆老爷车在碎石土间发出精疲力竭的低吼,扬起的灰尘落在无人使用的人行道上。杂种狗蹲守在杂草中,四周是地鼠洞。
伦弗鲁街差不多在山顶。首先看见的是一幢干净整洁的小平房,一个兜尿片的小孩在房前摸摸弄弄,除了草坪上遗落的一支布线笔之外也没有其他东西。接着一段马路没了人烟。此后又是两幢房子,马路顺势而下,数个急转弯之后,驶上一段陡坡,整条街道都笼罩在了它的阴影之下。
转弯的刹那,车前响起了枪声。
奥尔斯立马坐直,说道:“哦——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掏出自己的配枪,打开车门。
我们的车转过弯,看见山的低洼处还有两幢房子,其间还遍布有高墙。一辆长长的灰色汽车横亘在两幢房之间的空地上。汽车的左前轮胎瘪了下去,两扇前门都大开着,就像大象的一对招风耳。
一个面色黝黑的小个男人正跪在灰色汽车的右前门后面。右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手上鲜血淋漓。另一只手正试图捡起前方水泥地上的自动手枪。
我的马蒙来了个急刹车,奥尔斯翻身摔倒。
“你给我下车!”他吼起来。
手臂受伤的男人在嘶吼,他神情放松地倒在汽车踏板上,一颗子弹从汽车后面呼啸而来,堪堪擦着我的耳朵飞过。此时我已身在马路上。灰色汽车停的角度极好,除了敞开的车门,我无法看见汽车左边的一举一动,子弹似乎是从那边射来的。奥尔斯朝车门开了两枪,我趴下,从车底看见一双脚。我开了枪,但没打中。
恰在此时,最近的那幢房子的一角传来细微但尖锐的爆裂声,一小股烟雾从路堤边的灌木丛中升腾而起。灰色汽车的玻璃碎裂了。车后的手枪发出怒吼,房子墙角的石灰弹落到灌木丛上。接着,我看见躲在灌木丛里的男子上身。他捧腹趴在地上,一把轻巧的来复枪搭在肩上。
他就是汤姆·斯尼德,那个出租车司机。
奥尔斯一边咕哝一边朝灰色汽车射击。他又朝车门开了两枪,随即掩身在引擎盖之后。车后传来更多的爆炸声。我踢走受伤男人的手枪,从他身边穿过,瞥了一眼煤气罐。我身后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发现这点。
那人是个身穿棕色西装的大个子,他奋力朝两座平房之间的山口跑去。奥尔斯的手枪在咆哮。男人一个避闪,没有停步的意思。现在的奥尔斯没有任何掩体。我看见他脑袋上的帽子掉了下来。我看见他双腿叉开,一夫当关,手中的枪稳稳地握住,就好像他真的是警队一员。
不过,那个大个子已经慢慢倒下去。我的子弹打中了他的脖子。奥尔斯倒下的瞬间,奋力朝他开了两枪,枪管射出的第六和第七枚子弹正中男人的胸膛,后者的躯体扭作一团,脑侧重重地撞在路边。
我们各自从汽车一边向那人走去。奥尔斯弯腰从后面拉起那个男人。没有生命的脸庞露出放松、和蔼的表情,尽管脖子上满是鲜血。奥尔斯开始摸索他的口袋。
我向后望去,想看看另一个人在干什么。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踏板上,紧紧抱住右臂,伤口让他疼得龇牙咧嘴。
汤姆·斯尼德从路堤边爬起,朝我们走来。
奥尔斯说:“这家伙叫波克·安德鲁斯。我在弹子房一带见过他。”他起身拍干净膝盖。他的左手有点脏。“是的,波克·安德鲁斯。专干杀人越货的事儿,按天、小时或周来计算。我猜他还活着——暂时。”
“偷袭我的不是这家伙,”我说。“但我被偷袭时看见过他。此外,如果红发女孩今早说的有些是真话,那很有可能就是他杀了卢·哈格。”
奥尔斯点头,走过去捡起自己的帽子。帽檐上多了个弹孔。“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说,镇定自若地戴上了帽子。
汤姆·斯尼德站在我俩前面,小巧的来复枪僵硬地挡在胸前。他衣衫不整,脚上套了一双胶底运动鞋。他双眼放光,陷入了癫狂,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
“我知道我能搞定这些家伙!”他嚷嚷道。“我知道我能干掉他——们!”接着,他住了口,脸色发青。他缓缓倒下,扔掉了手中的来复枪,双手抱住弯曲的膝盖。
奥尔斯说:“伙计,你最好找个地方躺会儿。看你的脸色,就快吐了。”
汤姆·斯尼德仰躺在小平房前屋的沙发床上。额上搭了一块湿毛巾。一个蜜色头发的小女孩握住他的手,坐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妇人,头发的色系比小女孩深点,正坐在房间角落里,疲惫又迷恋地望着汤姆·斯尼德。
我们进屋时,屋里很热。所有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百叶窗也都放了下来。奥尔斯打开两扇正面的窗户,他靠窗坐下,探头望向屋外的灰色汽车。那个肤色黝黑的墨西哥人没有受伤的手腕被铐在了方向盘上。
“他们用闺女来威胁我,”汤姆·斯尼德在毛巾下面说道。“所以我疯了。他们说他们会回来带走她,如果我不配合他们演戏的话。”
奥尔斯说:“好的,汤姆。我们从头说起。”他把一支小雪茄塞进嘴里,狐疑地看着汤姆·斯尼德,并没有点烟。
我坐在一把硬质的温莎扶手椅中,低头看向廉价的新地毯。
“当时,我在看杂志,等着吃饭和上工,”汤姆·斯尼德一板一眼地回忆道。“闺女打开车门。他们上车,拿枪抵着我们,把我们带到这儿来,还关上了所有窗户。他们拉下所有的百叶窗,除了一扇,那个墨西哥人就坐在窗边观察屋外动静。他没说过一个字。大个子坐在床上,让我复述昨天的经历——复述了两遍。接着,他对我说,我必须忘记见过的人或者一同进城的人。其他的没问题。”
奥尔斯点头道:“你第一次见到这人是什么时候?”
“我没注意,”汤姆·斯尼德说。“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半,或者十一点三刻。我是凌晨一点一刻去办公室报到的,在我把出租车停在卡里永之后。从海边开到城里足足需要一个小时。我们在杂货店里聊了一刻钟,可能还更长点。”
“那就是说,你差不多是在午夜遇见他的,”奥尔斯说。
汤姆·斯尼德摇了摇脑袋,毛巾从脸上滑落下来。他把毛巾放回原位。
“嗯,不是,”汤姆·斯尼德说。“杂货店的职员告诉我,他在深夜十二点打烊。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没关门呢。”
奥尔斯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向我。他又转头对着汤姆·斯尼德。“告诉我们剩下的关于那俩家伙的事儿,”他说。
“大个子告诫我,没必要对别人提这事。如果我说了,说得好,他会带着赏钱回来。说错了,他们就会来找我女儿的麻烦。”
“继续,”奥尔斯说。“他们真是废话连篇。”
“他们走了。当我看见他们走上街道,我一下子抽了。伦弗鲁街是个口袋状——烂尾工程嘛。马路沿山脉向前半英里就断了。没路下山。所以他们只能走回头路……我拿出我的点二二,我只有这把枪,我躲在灌木丛里。我第二枪打爆了汽车轮胎。我猜,那两人会以为是爆胎。后一枪射偏了,这引起了他们的警觉。他们也拔出枪。之后,我射中了墨西哥人,大个子则躲到车后面去了……就是这么回事。之后,你们来了。”
奥尔斯蜷起他粗壮的手指,朝着角落里的女孩冷酷一笑。“隔壁房子住的是谁,汤姆?”
“一个叫格兰迪的男人,无轨电车司机。他一个人住。现在是上班时间。”
“我也觉得他不在家。”奥尔斯咧嘴一笑。他起身走到小女孩旁边,摸了摸她的头。“你必须回去,提供一份证词,汤姆。”
“当然,”汤姆·斯尼德的嗓音透着倦怠。“我猜我的工作也保不住了,我昨晚把车借给了别人。”
“这我不能肯定,”奥尔斯柔声说道。“除非你的老板喜欢胆大包天的家伙来开他的出租车。”
他又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径直朝大门走去,打开门。我冲汤姆·斯尼德点点头,尾随奥尔斯走出了平房。奥尔斯平静地开口:“他还不知道卢死了。没必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
我们走到灰色汽车边上。我们刚才从地下室拿了些袋子出来,现在把它们盖在死去的安德鲁斯身上,再用石头压住。奥尔斯瞥了眼完工的活儿,心不在焉地说道:“我要找个能打电话的地方。”
他靠上车门,看向车里的墨西哥人。墨西哥人脑袋后仰坐着,眼睛半闭,棕色的脸上露出扭曲的表情。左手腕被固定在方向盘上。
“叫什么名字?”奥尔斯不耐烦地问道。
“路易·卡德纳,”墨西哥人轻声细语地回答,眼睛并没有睁得更大。
“昨晚你们哪个盯梢的在西马尔隆干了那家伙?”
“不明白,先生。”墨西哥人呜咽道。
“别我给打哑谜,墨西哥人,”奥尔斯冷静地回道。“这会惹恼我的。”他倚在车窗上,在嘴里转动起小雪茄。
墨西哥人似乎被逗乐了,又疲惫不堪。右手上的鲜血干涸之后成了黑色。
奥尔斯说:“安德鲁斯在西马尔隆干掉了出租车里的一个男人。车上还有个女孩。我们找到了女孩。你有一线希望能证明你没有参与其中。”
墨西哥人半开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旋即湮灭。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闪白的贝齿。
奥尔斯问:“他拿枪做了什么?”
“不明白,先生。”
奥尔斯说:“真是根硬骨头啊。碰上强硬的,我就怕了。”
他从车边走开,把脚下的污泥擦在人行道上,旁边就是被袋子掩盖起来的尸体。在脚趾的擦拭下,水泥地渐渐露出承包商的名字。他大声念出来:“多尔道路建筑公司,圣安吉洛。难得啊,这胖子——竟然没参与自己的诈骗勾当。”
我站在奥尔斯身边,看向两座平房之间的山脉。那突然而至的光线是汽车挡风玻璃射出的,远处的山下,汽车正沿着灰湖的环湖公路前行。
奥尔斯问:“怎么了?”
我说:“杀手知道出租车——或许——哈格的女朋友是带着赃款到达城里的。所以不是卡纳勒下手干的。卡纳勒不是那种人,任由别人带着他的两万两千元到处晃荡。红发女孩就在谋杀现场,其中必有原因。”
奥尔斯咧嘴大笑。“当然。这么做就能把你陷害进去。”
我说:“有些人如此轻贱生命——两万两千元,真是不应该啊。哈格被杀了,所以我被陷害了,到我手上的钱把陷阱收得更拢了。”
“他们可能以为你会马上行动,”奥尔斯咕哝道。“这样就可以立马解决你。”
我的手指捻动香烟。“这有点蠢得过分了,甚至对我而言。现在做什么?等到月亮出来唱歌——或者下山,说些善意的小谎言?”
奥尔斯朝波克·安德鲁斯身上的袋子吐了口唾沫。他没好气地表示:“这里是县的地盘。我可以把这摊麻烦事交给索拉诺县的警察分局,并且瞒上一段时间。那个出租车司机会心满意足地保守秘密。我做得够多的了,我想把墨西哥人带回审讯室亲自审问。”
“我也赞成这么干,”我说。“我猜你也瞒不了很长时间,但足以让我见到那个养猫的肥仔。”
当我回到旅馆的时候,已是傍晚。旅馆职员给了我一张小条,上面写着:“请尽快给F.D.打电话。”
我上楼,喝了点酒瓶里的残酒。我打电话又叫了一品脱的酒,刮干净胡子,换了身衣服,翻出电话簿找到弗兰克·多尔的号码。他住在绿景公园湾一栋漂亮的老房子里面。
我装出高傲优雅的口音拨通了电话,我挑了把简易椅子坐下来,电话放在手肘边上。起初接电话的是个女孩,接着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提起多尔先生的名字就好像这个名字会在他嘴里爆炸了似的。之后的声音如丝般光滑。又是长时间的静默,随后我听到了弗兰克·多尔本人的声音。他听上去很高兴能接到我的电话。
他说:“我一直在想我们今早的面谈,我有了更好的主意。别掺和,来见我……你可以把钱一起带来。你还有时间去银行取钱。”
我说:“的确如此。保险库要到晚上六点关门。但这不是我的钱。”
我听见他在咯咯咯地笑。“别傻了。钱都做了记号,我可不想告你偷钱。”
我想了一下,并不相信他的话——什么现金上面做了记号。我喝了口玻璃杯里面的酒,说:“我或许愿意把钱还给钱的主人——当着你的面。”
他说:“好吧——我告诉你当事方离开城里了。但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别耍花招,务必。”
我表示当然不会耍花招,接着挂断了电话。我喝光杯中的酒,给《电讯报》的冯·巴林打了一个电话。他说县治安官的人手似乎对卢·哈格一无所知——或者说是毫不关心。他有些恼火,我还不让他用我的故事。从他说话的口气,我推断出他还不知道灰湖的事情。
我给奥尔斯挂了电话,但没找到人。
我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气喝下半杯,开始感到有点喝多了。我戴上帽子,改主意不再把剩下的半杯酒喝掉,下楼去拿车。黄昏是交通繁忙的时段,一家之主们纷纷驱车赶回家,和家人共进晚餐。我不太确定跟踪我的车是一辆还是两辆。无论如何,没人试图追上来,朝我扔个炸弹。
这是一幢用古旧的红砖砌成的四四方方的两层洋房,漂亮的底色,红砖砌筑的墙面顶端镶嵌有一圈白石。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豪华轿车停在别墅边上的门廊下。我沿着两边插有红旗的步道上到露台,一个身穿常礼服、面色苍白的瘦小男人把我引进了一间安静的大厅,四周是黑黢黢的古董家具,尽头的花园传来一点微光。他带我穿过大厅,又穿过呈直角的另一个大厅,礼貌地把我引进一间嵌有护墙板的书房,暮色四合,房里的灯光有些昏暗。瘦小男人走开了,留下我独自一人。
书房一头是打开的落地窗,透过窗户,一排寂静的树木映衬着黄铜色的天空。树前,有一个洒水装置在丝绒般的草坪上慢慢转动,草坪已然漆黑一片。墙上留有暗淡的油渍,一张巨大的黑色办公桌横亘在书房一头,上面摆放了好些书,几把舒适的沙发椅,一块厚重而柔软的地毯铺在两堵墙之间。空气中有淡淡的上等雪茄的气味,此外还有花园里的花香以及潮湿泥土的气息。
门开了,一个戴着夹鼻眼镜的年轻人走进来,朝我正式地轻轻一点头,随意地朝四周看了一圈,说多尔先生马上就到。他走出书房,我点燃了香烟。
没过多久,门又开了,进来的是比斯利,他笑吟吟地从我面前走过,在窗户间坐下。接着,多尔也进来了,身后跟着格伦小姐。
多尔的怀里仍抱着那只黑猫,两道靓丽的红色抓痕用火棉胶擦过后,在右脸颊上闪闪发光。格伦小姐还穿着我早上见到她时的衣服。她面色发黑、肌肉紧绷、郁郁寡欢,从我身边经过时那样子就好像从没见过我。
多尔把自己塞进办公桌后面的高背扶手椅中,又把猫放在身前。那只猫踱到桌角边上,开始例行公事般地慢慢地舔弄自己的胸毛。
多尔说:“好啊,好啊。人都到了。”他高兴得笑出了声。
常礼服男人托着一盘鸡尾酒走进书房,他绕行一周,把托盘和摇杯放在格伦小姐身边的矮桌上。他退出书房,关上门,生怕会弄出声响。
我们都喝了酒,每个人看上去都郑重其事。
我说:“我们都在这儿,除了两个人。我想,我们到了法定人数。”
多尔说:“这话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尖锐地响起,脑袋歪向一边。
我说:“卢·哈格在太平间,卡纳勒在躲避警察。否则的话,人就齐了。所有相关人等。”
格伦小姐猛然一动,接着又放松下来,抓住椅子的扶手。
多尔咽下两口鸡尾酒,把杯子放一边,那双干净的小手在办公桌上交叠起来。面色看上去有点阴沉。
“钱,”他冷酷地说道。“现在由我保管。”
我说:“既不是现在也不是任何时候。我没带来。”
多尔瞪眼瞧我,脸色微微发红。我看向比斯利。比斯利嘴里叼了根烟,双手插在口袋里,头靠在椅背上,似乎半睡半醒中。
多尔若有所思地低语:“扣留,嗯?”
“是的,”我冷冷回道,“钱在我手上,那我就生命无虞。既然你让我染指了这笔钱,那就是你自己玩过火。送到手上的先机不去把握,那我就是傻瓜。”
多尔说:“无虞?”他的语调当中透露出些许险恶。
我哈哈大笑。“不一定能从陷害中安然抽身,”我说。“但最后那次陷害没成功啊……我也不一定能保证不再弄丢手枪。但下次就没这么容易得手了……我也不会背后遭冷枪,你也没法提起诉讼要求抵押我的房产。”
多尔一边用手摸猫一边低眉垂眼看我。
“我们把更重要的事儿了结了吧,”我说。“谁杀了卢·哈格?”
“凭什么断定不是你?”多尔气呼呼地问道。
“我的不在场证据无懈可击。我之前没发现这个证据这么好用,可之后我知道了卢大致死亡时间。我现在清清白白的……不管有谁交出劳什子的枪,编个劳什子的童话故事……我有人证,而被派去灭口的家伙碰上了点麻烦。”
多尔不动声色地说:“就这样?”
“一个杀手叫安德鲁斯,还有个墨西哥人自称路易·卡德纳。我敢说你听过这俩名字。”
“我不认识这种人,”多尔的回答单刀直入。
“那么听到安德鲁斯死了,卡德纳被逮捕了,你也不会心烦吧。”
“当然不会,”多尔说。“他们是卡纳勒的人。卡纳勒杀了哈格。”
我说:“这是你的新点子喽。我觉得恶心。”
我俯身把空酒杯放在椅子下面。
格伦小姐扭头看我,她的口吻非常严肃,就好像为了人类的未来,我必须相信她说的话。
“当然——当然是卡纳勒杀了卢……至少是他派去跟踪我们的人杀了卢。”
我礼节性地点点头。“为了什么?那袋他们没得手的钱?他们没必要杀人。他们可以抓住卢,把你们两个都抓了。你安排了这次谋杀,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是为了迷惑我,而不是为了糊弄卡纳勒的手下。”
她迅速抽出手,双眼闪烁着微光。我继续说下去。
“我不够聪明,可我不会指望这种尤物。究竟是谁干的?卡纳勒没有动机杀卢,除非他想要拿回被坑掉的钱。但前提条件是,他要立马知道自己被坑了。”
多尔舔过嘴唇,抖动下巴,严厉的眼神从我们其中一人扫向另一人。格伦小姐郁郁寡欢地说下去:“卢知道整个计划。他和荷官皮纳合伙。皮纳需要钱跑路去哈瓦那。卡纳勒当然会明白过来,但没这么快,要不是我吵吵嚷嚷,态度蛮横。我杀了卢——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弹掉一英寸长的烟灰,先前把这事都忘了。“好吧,”我冷冷地说道。“卡纳勒当了替罪羊……而且我猜,你们两个骗子以为我会担心的……万一卡纳勒发现自己被骗了,卢打算去哪?”
“他打算寻死,”格伦小姐波澜不惊地回道。“真他妈的错得离谱。而我也准备和他一起死。”
我说:“放屁!你似乎忘了我知道卢被杀的原因。”
比斯利腾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把右手伸向自己的左臂。“这个聪明的家伙烦到你了吧,老板?”
多尔说:“还没。让他继续说。”
我转动身体,稍稍面向比斯利。外面的天色擦黑了,洒水装置已经关闭。湿漉漉的感觉慢慢侵入房间。多尔打开雪松木盒,取出一支长长的棕色雪茄塞进嘴里,用假牙干脆利落地咬断了雪茄末端。火柴擦亮时传来刺耳的声音,接着,多尔缓慢而费力地吐出一口烟雾。
透过氤氲的烟雾,他缓缓开口:“我们把这些都忘了吧,谈谈怎么把钱给处理了……曼尼·泰嫩今天下午在牢房里上吊自杀了。”
格伦小姐突然站起来,双臂直直地垂在身边。接着,她慢慢陷进椅子里,不再动弹。我说:“有人帮他?”我突然有了动作——但又停下来。
比斯利飞速朝我投来一瞥,但我没在看他。窗户外面有一个阴影——比起黝黑的草坪以及更加漆黑的树木,这个影子要淡一些。响起空洞刺耳的枪声;一缕白烟射进窗户。
比斯利浑身一搐,半起的身躯脸朝下倒在地上,还有条胳膊压在下面。
卡纳勒跨过窗户,经过比斯利的身体,往前走了三步,他站定不动,手中是一把纤长、黝黑的小口径手枪,消音器更粗的管子在末端闪闪发光。
“都别动,”他说。“我是个一视同仁的枪手——手里的枪大象都能打死。”
他的脸白得能发光。漆黑的眼珠似乎没有瞳孔,只剩烟灰色的虹膜。
“晚上窗户开着,声音能传得很远,”他闷声闷气地说。
多尔把双手搁在办公桌上,开始打拍子。黑猫放低身子,从办公桌的一头窜到椅子下面。格伦小姐缓缓转头看向卡纳勒,就好像有个机械装置在驱动她的脑袋。
卡纳勒说:“你可能在桌上装了报警器。只要房门打开,我就开枪。看见鲜血从你那肥脖子上流出,能给我带来极大的快感。”
我右手手指在椅子扶手上动了动,那沉默的枪口突然对上我,我停下手上的动作。卡纳勒在棱角分明的唇髭掩盖下猝然一笑。
“你是个聪明人,”他说。“我猜我上过你的当。但你身上有我喜欢的东西。”
我默不作声。卡纳勒回头看向多尔,明白无误地说道:“我被你的组织吸了好长时间的血了。不过,这是另一码事。昨天,我被人坑掉点钱。这也是小事一桩。我现在遭到通缉,被认定是杀害哈格的凶手。一个名叫卡德纳的人供认是我买凶杀人……这有点过分了。”
多尔轻轻晃动身子,双肘支在办公桌上,两只小手撑住的脑袋晃动起来。燃烧的雪茄掉在地板上。
卡纳勒说:“我想拿回我的钱,我还需要脱罪——但我最想干的是让你开口说话——所以我能一枪崩了你,看着鲜血从大张的嘴巴里流出。”
比斯利在地毯上动了一下。他的手稍微摸索了一番。多尔流露出痛苦的眼神,尽量不去看他。卡纳勒全神贯注,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我的手指又朝椅子扶手上方动了些,不过距离还长着呢。
卡纳勒说:“皮纳都告诉我了。我需要负责任。你杀了哈格。因为他是曼尼·泰嫩一案的秘密证人。地方检察官保守了秘密,在场的这位侦探也没宣扬出去。但哈格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他告诉了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又告诉了你……所以谋杀就这么安排妥当了,务必要有一个动机,把嫌疑引到我身上。先是这个侦探,一计不成那就再生一计,栽赃到我身上。”
沉默。我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话。我想也只有卡纳勒能说出话来了。
卡纳勒说:“你授意皮纳让哈格和他的小妞赢钱。这不难办到——因为我不会使用装有机关的轮盘赌。”
多尔停止了摇头晃脑。他抬起无动于衷,面色惨白的脸,缓缓转头看向卡纳勒,就像一个快要发癫痫的人。比斯利一个胳膊肘支起身体。他几乎眼睛全闭,手中的枪却奋力举起。
卡纳勒俯身向前,露出笑容。勾住扳机的手指发白的那刻,比斯利的手枪轰然作响。
卡纳勒弓起后背,直到身体变成一道僵硬的曲线。他直直向前倒去,敲到办公桌的边沿,滑倒在地上,双臂再也无法举起。
比斯利的手枪应声落地,他又一次脸朝下倒下去。他身子瘫软,手指断断续续地摸索了会儿,不再动弹。
我猛地站起来,下意识地一脚把卡纳勒的手枪踢到办公桌下面。这么干的时候,我注意到卡纳勒至少射出过一发子弹,因为弗兰克·多尔的眼神不对劲。
他一动不动地安静坐在位子上,下巴抵上胸口,一侧脸上流露出忧郁的神色。
房门被人打开了,戴着夹鼻眼镜的秘书闪进房内,瞪大眼睛。他步履踉跄地退回门边,重又把门关好。即使隔着距离,我也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有——有什么事?”
我感到很滑稽。接着,我意识到那个秘书可能是近视眼,从他站着的角度看过去,弗兰克·多尔没有任何异样。他可能只是例行公事来询问主人是否需要帮助。
我说:“是的——不过我们能处理好。你先出去。”
他说:“是的,先生。”就走出了房间。我惊得嘴都合不上。我在房里走动起来,俯身检查灰发的比斯利。他失去了意识,不过脉搏跳动正常。鲜血从一边缓缓流出。
格伦小姐杵在那里,和刚才的卡纳勒一样,一脸呆滞。她语速飞快地对我说道,声音尖锐而清晰:“我不知道卢会被杀掉,但我也无能为力。他们把烙铁烙在我身上——算是一个警告。看啊!”
我看过去。她撕开衣服的正面,双乳之间被印上了丑陋的红色焦痕。
我说:“好吧,姐们。这手段太下作。但我们现在必须把警察叫来,还要为比斯利叫救护车。”
我把她推向电话机,打掉紧紧攥住我胳膊的手。她还在我身后说话,微弱的声音透露出绝望:“我以为他们只是把卢关在某个地方,直到审判结束。可他们把他从车里拖出去,话都没说就打死了他。之后,那个小个子开着出租车进了城,大个子把我带去山里的小屋。多尔就在那里。他告诉我你会遭到陷害。他许诺给我一笔钱,只要我配合把事情搞定;假如我把他们供了出来,我就会被折磨致死。”
我突然想到,我总是把后背暴露给别人。我猛地转身,抓起电话听筒,把枪放在办公桌上。
“听着!给我一个机会,”她发了疯似的叫道。“多尔和那个荷官皮纳一起设的局。皮纳是那个团伙中的一员,他们找到香农,干掉了他。我不能——”
我说:“当然——没事的。放松些。”
这个房间,还有整个屋子似乎都静止不动了,就好像门外守着一大群人在倾听。
“这不是个坏主意,”我说,似乎时间充裕得很。“对于弗兰克·多尔而言,卢只是个小小的筹码。多尔设的局想要同时干掉我们这两个目击证人。但这个局太精细,牵扯了太多人。这种事情通常会败露。”
“卢出了状况,”她说,一手抓住衣服,“他吓坏了。他本想着在轮盘赌上面耍些花招,弥补回自己的损失。”
我说:“是啊。”我举起电话,打到警察总局。
房门重又打开,秘书持枪闯入。身穿制服的司机也拿着把枪站在他身后。
我冲着电话大声吼道:“这里是弗兰克·多尔的家。发生了谋杀案……”
秘书和司机夺门而逃。我听见大厅里回响起跑步声。我按掉电话,又打到《电讯报》的办公地点,叫冯·巴林来听电话。在我把消息告诉冯·巴林的时候,格伦小姐跳出窗户,没入一片漆黑的花园之中。
我没去追她。我并不在意她能否逃走。
我试图联络奥尔斯,但他们告诉我他仍在索拉诺。恰在此时,警笛声响彻了黑夜……
我碰上了点小麻烦,但无大碍。芬威瑟出了很大的力。整件事的始末并没有完全曝光,但足以让那些身穿两百元西装的市政厅小子脸上无光一段时日。
皮纳在盐湖城被抓住。他交代了曼尼·泰嫩案件中的另外四人。其中两人拒捕被毙,另外两人保住一命,但不得假释。
格伦小姐无罪脱险,之后再也没听到过她的音讯。能想到的就这些,此外,我必须把两万两千元上交给公共机关。我拿到两百零九元二十分充作旅费。我有时候会想,剩下的钱用到哪里去了呢。
(黄雅琴 译)
[1]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是用裸麦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