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索者不开枪

1

男人身上的套装是灰蓝色的——只是在玻利瓦尔俱乐部的灯光下失去了本色——高个,灰色的眼睛间距较宽,细鼻,下巴稳如磐石。嘴巴倒是透出一丝感性。头发拳曲乌黑,稍稍染上了灰白,似是一只犹疑的手所为。那身套装很衬他,就好像它也是有灵魂的,而不仅仅是一段可疑的过往。男人的名字恰巧是马洛里。

他一手持烟,手指有力、精确。另一只手平放在白色桌布上。他开口了:“这些信要让您破费一万元,法尔小姐。钱不算多。”

他朝对面的女孩匆匆望去一眼;接着,他的目光穿过空荡荡的桌子,停留在了心形舞池上,色彩缤纷的灯光变幻不定,跳舞的人四处徘徊。

人满为患的舞池影响到了周围用餐的客人,汗流浃背的服务生不得不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那样保持身形平衡,穿梭在餐桌之间。不过,马洛里那张餐桌周围只坐了四个人。

一位身材苗条的黑人女士灌下了一杯掺有冰水的威士忌,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男士,湿漉漉的胡须映衬着又粗又红的脖子。女士一脸愁闷地盯着玻璃杯,摆弄起触手可及的大水瓶。更远处,两个百无聊赖的男人愁眉不展,一声不吭地抽着那种细长的雪茄烟。

马洛里说话的语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万元还算划得来,法尔小姐。”

朗达·法尔自是个美人坯子。出于今天的场合需要,她穿了一身黑,外套衣领上倒是镶了一圈白色毛皮,轻盈如蒲公英。除此之外,为了掩人耳目,她还戴了白色假头套,平添了几分少女味。眼睛是矢车菊一般的蓝,皮肤则是老派贵公子梦寐以求的那种。

她语带不快,甚至没有抬起头:“简直可笑。”

“可笑什么?”马洛里问她,讶异之余还有点生气。

朗达·法尔抬起头,投向他的目光冰冷如大理石。接着,她从桌上打开的银色烟盒中抽出一支烟,安上黑色的细长烟嘴。她继续说下去:“一个电影明星的情书?仅此而已。现在的公众早就不是那种穿着蕾丝连裤袜的善良老太太了。”

她那蓝紫色的双眸闪过一丝轻蔑。马洛里眼神不善地看了她一眼。

“可是,为了谈谈这些信,你来得挺快呀,”他说,“还是和一个你听都没听说过的男人。”

她挥了挥烟嘴,说:“我一定是疯了。”

马洛里眼中含笑,却并未牵动双唇。“不是的,法尔小姐。你有个绝佳的理由。想要我说出来吗?”

朗达·法尔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随后,移开目光,似是忘记了这人的存在。她抬起拿着烟嘴的手,看着它摆弄一番。这是一只纤纤玉手,还没套上戒指。一座城市里,如果漂亮脸蛋司空见惯到就像一美元一双的丝袜,那么美丽的手就是稀罕物了,如同开花的角豆树。

她别过头,瞥了眼那个眼神呆滞的女人,越过她望向舞池周围的乌合之众。乐队的演奏甜腻而单调。

“这种不入流的酒吧令我憎恶,”她语气淡漠,“它们就像盗尸者,只能在暗夜降临后存在。这些人沉迷酒色,放浪形骸,罪孽深重,绝非妄语。”她放下手,摸了摸白色衣领。“哦,是的,那些信,它们到底怎么危险了,勒索者?”

马洛里笑了。响亮的笑声掺杂着几分不悦,听来颇为刺耳。“很好,”他说,“这些信或许不算什么。就是些露骨的情话。但是,一个女学生的日记,她被人引诱,泥足深陷,还情不自禁地想要说出这一切。”

“恶心。”朗达·法尔的声音冷若冰霜。

“情书的重要性取决于收到它们的那个男人。”马洛里冷冷地说,“一个诈骗犯、一个赌徒、一个放高利贷的。所有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这样一个家伙,你不能让人看到你和他有瓜葛——永远见不得光。”

“我和他没有瓜葛,勒索者。我有好多年没和他来往了。兰德里是个相当不错的男孩,在我认识他的时候。大多数人背后都有些故事,最好别去一探究竟。我的情况,那些事都是过去时了。”

“哦,是吗?你在唬我吧,”马洛里蓦地冷笑一声,“你要过这一关,只能求他,求他帮你把这些信取回来。”

她脑袋往后一仰。脸部似乎马上要分崩离析,变成一堆无法控制的五官部件。眼睛流露出惊声尖叫的前奏——但仅仅持续了一秒钟。

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恢复了自持力。眼睛却黯然失色,灰蒙蒙的如同马洛里的眼珠那般。她异常小心地把黑色烟嘴放回桌上,手指交叉,露出发白的指关节。

“你很了解兰德里?”她的声音满是苦涩。

“或许我只是来解决麻烦,弄清真相的……我们是做交易呢,还是继续互损?”

“你从哪里弄到这些信的?”她的声音仍然强硬而痛苦。

马洛里耸耸肩。“在我们的生意里,我们不会谈这些。”

“我有理由这么问。还有别的人一直在向我兜售这该死的信。所以我才会来到这儿。我感到好奇。但我猜,你只是那伙人当中的一个,他们在恐吓我,迫使我采取行动,开出价码。”

马洛里说:“不是的;我单干。”

她点点头,声音微不可闻,似是耳语:“事情变得有趣了。或许,有些聪明人动过脑筋,私自保留了我的信件。复印件……好吧,我不会付钱的。这对我没用。勒索者,我不会和你做交易。在我看来,你大可趁着某个黑漆漆的夜晚,带着那些令人作呕的信跳下码头!”

马洛里皱了皱鼻子,又专心致志地看了看。“干得好,法尔小姐。可这事吧,没这么好办。”

她从容不迫地回道:“这倒不一定。我能做得更好。我怎么没想到带上我那把珍珠色枪柄的小手枪,那我就可以用子弹来发表意见,并且解决这一切了!不过,这样的大张旗鼓,不是我乐意见到的。”

马洛里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探究似的看着。他好像被逗乐了,简直称得上高兴。朗达·法尔则抬手搭上毛皮领,抚弄一会儿,随即落下。

坐在不远处的男人立马起身朝他们走来。

他速度很快,步调轻盈,手上拿着的黑色软帽在腿侧摆动。一身晚装衬得他英俊潇洒。

他向朗达·法尔走来的当口,后者开口了:“你不会以为我是单身赴会吧?我么,我从不会一个人逛夜店。”

马洛里咧嘴笑开了。“你没必要这么做,宝贝,”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男人走到桌子旁。他个子矮小,但一身黑衣显得十分利落。唇上的黑色小胡子像丝绸一样闪闪发亮,苍白的皮肤是拉丁裔求而不得的。

他靠上餐桌,从马洛里的银色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动作行云流水,还带点戏剧效果,洋洋自得地点燃了烟。

朗达·法尔以手抵唇,打了个哈欠。她说:“这是艾尔诺,我的保镖。他对我负责。真好,不是吗?”

她缓缓起身。艾尔诺为她穿上外套。随即,他嘴角一弯,露出忧伤的微笑。他看着马洛里,说:“嗨,宝贝。”

他眼珠乌黑,晦暗不明,炽热的光芒隐含其中。

朗达·法尔拢了拢外套,轻轻一点头,嘲讽的笑容挂在精致的唇角,闪身走上餐桌间留出的过道。她高傲地抬起头颅,面孔微微紧绷,保持着警惕,就像如临大敌的女王。并非无所畏惧,只是不屑露怯。干得漂亮。

两个百无聊赖的男人兴致盎然地看了她一眼。黑皮肤的女人还是闷闷不乐,想着怎么干掉这一大杯能放倒一匹马的酒。那个粗脖子上满是汗水的男人看上去就快一睡不醒了。

朗达·法尔踏上铺了深红色地毯的五级台阶,来到大厅,经过点头哈腰的服务生领班。她穿过挑起的金色门帘,不见了踪影。

马洛里目送她消失在视线之外,转头看向艾尔诺。他说:“好吧,小流氓,你现在想怎么着?”

他说这话的语气透着侮辱,脸上还挂着冷笑。艾尔诺僵住了。戴着手套的左手弹了弹手上的香烟,烟灰落地。

“你在说笑吧,宝贝?”他立马回道。

“关于什么,小流氓?”

艾尔诺苍白的两颊现出斑斑红点。双眼眯成了两条黑线。他动了动没戴手套的右手,手指因为弯曲,小小的肉粉色指甲闪闪发光。他语气不善:“关于信,宝贝。忘了它!这事就这么结了,宝贝,结了!”

马洛里看着他,带着玩世不恭的探究,手指穿过黑色卷发。他缓缓开口了:“或者,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呢,小不点。”

艾尔诺哈哈大笑。金属质地的嗓音既造作又让人无法忍受。马洛里知道这种笑声,这在某些地方是枪战爆发的序曲。他瞥了眼艾尔诺小而灵巧的右手。刺耳的声音响起:“你自己看着办,红肠!我应该扇你一巴掌,糊上你的嘴。”

艾尔诺面容扭曲。脸颊上的红斑触目惊心。他抬起拿着香烟的手,动作极为缓慢,滚烫的烟蒂戳向马洛里的脸。马洛里微微一别头,白色的烟头划了个弧线,落在肩头。

侧向一边的脸冰冷如水,面无表情。他说话了,似乎是换了个人,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悠着点,小流氓。你这么做会挂彩的。”

艾尔诺又响起了金属质地的造作笑声。“勒索者不开枪,宝贝,”他咆哮道,“是吗?”

“滚开!你这个肮脏的小个子意大利人!”

这些话、这轻蔑的语调点燃了艾尔诺的怒火。右手像突然发动攻击的蛇,嗖地掏出枪来。一把手枪从肩部的皮套中滑出,落入手中。接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定,怒目而视。马洛里微微前倾,双手扶住桌子的边缘,弯曲的手指抵住桌子背面。嘴角勾勒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

一声尖叫姗姗而来,声音并不响,是那个黑女人发出的。

艾尔诺两颊上的潮红已经退去,剩下一片惨白。嘶吼的嗓音透露出愤怒:“好的,宝贝。我们到外边去。走啊,你……!”

三张桌子开外那两个无聊的男人中的一个突然有了动作,幅度不大。但这细小的举动并没有逃过艾尔诺的眼睛。他匆匆投去一眼,以示警告。桌子翻起,直捣腹部,他一下子被打趴在地。

这是个轻质餐桌,可马洛里不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稀里哗啦声此起彼伏。盘子摔碎了,银器叮当作响。艾尔诺趴在地上,桌子压住了大腿。手枪落在一步开外,他正在用手够,面孔抽搐。

有那么一刻一切都静了下来,似乎眼前的场景会被永远封存在玻璃中,再无波澜变幻。黑女人又尖叫起来,声音更响。周遭乱作一团。四面八方的人纷纷站定。两个服务生举起双手,叽里呱啦说起了那不勒斯方言。一个浑身湿漉漉、被老板无良压榨的小工冲了出来,和猝死相比,他更惧怕的是领班。一个面色红润、一头黄毛的圆脸男人挥舞着一沓菜单,快步走下楼梯。

艾尔诺扯出两条腿,弯起膝盖,抓回手枪。他转了个身,骂了几句三字经。马洛里孤零零地站着,对于自己身为众人言谈的焦点并不在意,他弯下身,朝着艾尔诺脆弱的下巴结结实实地“伺候”了一拳。

艾尔诺眼神涣散。他就像个填得半满的沙包一样瘫倒在地。

马洛里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他几秒钟。接着,他拾起掉在地上的烟盒,里面还有两支烟。他往嘴里塞上一支,顺手扔掉了烟盒。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折成长条,塞给服务生。

他不疾不徐地离开了,朝五级铺了深红地毯的台阶和门口走去。

粗脖子男人睁开一只眼,眼神呆滞又谨小慎微。喝醉的女人如蒙感召,踉跄起身,珠光宝气的纤长手指抓起一碗冰块,倒在艾尔诺的腹部上,不偏不倚。

2

马洛里站在遮篷下面,胳膊下夹着软帽。门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他摇摇头,绕过半圆形的私家车道,走下一段弯弯曲曲的人行道。他站在路边,在黑暗中思索。不一会儿,一辆伊索塔·弗拉西尼从他身边缓缓开过。

这是一辆敞篷汽车,即使对于好莱坞那些讲究排场的人来说,这辆车也够宽敞了。汽车穿过入口处的灯光,熠熠生辉如同齐格菲歌舞团,接着蜕变成深灰和银色。身穿制服的司机坐在方向盘后面,呆板的表情像是扑克脸,头上的司机帽赶时髦地歪向一边。后座上的朗达·法尔躲在敞篷下面,身体僵硬得像是个蜡人。

汽车悄无声息地滑下车道,穿过石墩,迷失在马路的灯光中。马洛里心不在焉地戴上帽子。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如芒刺背,就在那些高大的地中海柏木之间。他猛然转身,看向枪管发出的微光。

拿枪的男人五大三粗、膀粗腰圆。毡帽软趴趴地贴在脑后,外套挡在腹部。幽暗的灯光从上方的窄窗射出,勾勒出浓眉和鹰钩鼻。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他说:“这是把枪,伙计。它会砰砰响,把人弄死在地上。想不想试一下?”

马洛里淡漠地看着他,说:“成熟点吧,条子!这算什么?”

大个子笑了。他空洞的笑声像是海浪拍打在迷雾的岩石上。语气满是嘲讽:“吉姆,机灵鬼认出了我们。我们当中有一人看上去像条子。”他盯着马洛里,继续说,“我们看见你在里面揍趴了那个小个子。很爽?”

马洛里扔掉香烟,看它划过夜色。他说话了,语气谨慎:“二十元能不能让你换个看法?”

“今晚不行,先生。别的时候都行,但今晚不行。”

“一张百元大钞呢?”

“不行,先生。”

“那么,”马洛里严肃地说,“真他妈该死。”

大个子又笑了,往前走近了点。身后的男人步履蹒跚地走出阴影,一只软绵绵的肥手搭上马洛里的肩膀。马洛里闪过身,脚下纹丝未动。手落空了。他说:“把你的爪子放下,条子!”

另一个人吼了一声。空气中传来嗖嗖声。马洛里的左耳后方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蹲下身子,晃晃悠悠了片刻,使劲甩了甩脑袋。视野又清晰了,他能看清人行道上的菱形花纹。他慢慢起身。

马洛里看着打了他的男人,用沙哑低沉的嗓音骂骂咧咧,他攒足力气朝身后的男人来了一下,后者的嘴巴被揍得像是融化的橡胶。

大个子说:“去你妈的,吉姆!你他妈的到底在干吗?”

叫做吉姆的男人用那只又肥又软的手捂住嘴巴,咬下去。他把警棍塞进外套的侧袋。

“忘了它!”他说,“我们——继续。我要喝一口。”

他跌跌撞撞地走开。马洛里缓缓转身,擦了擦侧脸,眼睛仍然盯着他。大个子男人例行公事般挥了挥手枪,说:“走吧,伙计。我们趁着月色散散步。”

马洛里迈开步子。大个子男人紧贴在边上,叫做吉姆的男人走到另一侧。他朝着马洛里的腹部狠狠来上一拳,说:“我要来一口,麦克。我们已经占得先机了。”

大个子男人心平气和地说:“谁不想呢,软蛋?”

一行人走到休旅车旁边,车子就停在大道边上的石墩外侧。揍了马洛里的男人坐上驾驶座。大个子男人抵着马洛里上了后排座位,并在他身边坐下。手枪压在粗壮的大腿下面,帽子稍稍往后,他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用左手小心翼翼地点燃。

休旅车驶出光的海洋,往东开了一段,又朝南驶下长长的坡道。这个城市的灯光像是一块无边无际的金属板。霓虹灯明灭闪烁。探照灯无精打采的光束穿过高高在上的黯然无光的云彩,来回扫荡。

“就是这么回事,”大个子说,大大的鼻孔喷出一股烟,“我们认得你。你试图把一些伪造的信件卖给那个姓法尔的小妞。”

马洛里短促地笑了声,闷闷不乐。他说:“你们这些警察打得我真疼。”

大个子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在回味他说的话。驶过的电车在他宽阔的脸庞上洒下转瞬即逝的亮光。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就是那家伙。我们是在案子中知道这些事的。”

马洛里在黑暗中眯起眼睛。他牵起嘴唇,笑道:“什么案子,警察先生?”

大个子咧开嘴,又咂吧闭上。他说:“或许还是由你来说比较好,机灵鬼。现在就他妈是时候了。我和吉姆没法同你耗下去,但我们的朋友没这么挑剔。”

马洛里说:“要我说什么呢,警官?”

大个子摇摇头,默默地笑了笑,并未作答。休旅车驶过矗立在拉西埃内加大道中央的油井,转上一条两边种了棕榈树的幽静小道。车子停在半道,前面是一块空地。吉姆关掉引擎和车灯。接着,他从车门的袋子里取出一个扁扁的瓶子,举到嘴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越过肩膀把瓶子递到后面。

大个子喝了一口,晃了晃酒瓶,说:“我们要在这里等一位朋友。我们说说话吧。我叫麦克唐纳——隶属于侦探局。你意图敲诈那个姓法尔的姑娘。然后她的保镖挡在了她前面。你打了他。这是常规流程,我们喜欢。不过,我们不喜欢另一部分。”

吉姆回身够威士忌酒瓶,他又喝了口,嗅了嗅瓶颈,说:“这酒不怎么样。”

麦克唐纳继续说:“我们藏在暗处等着你,没料到你光天化日还敢来这么一出。我们没留神。”

马洛里的一条胳膊撑在车上,抬头望向车外宁静、蓝色的星空。他说:“你知道得太多了,警察先生。你也不可能从法尔小姐那里搞到消息的。没有一个电影明星会为了勒索信这档子事去警局的。”

麦克唐纳晃了晃他的大脑壳。他的眼睛在黑漆漆的车子里闪着微光。

“我们并没有说我们怎么得到消息的,机灵鬼。所以说,你并没有敲诈她,嗯?”

马洛里一本正经地答道:“法尔小姐是我的一位故友。有人勒索她,但不是我。我只是有点疑惑。”

麦克唐纳立马回道:“那个意大利人为什么拿枪指着你?”

“他不喜欢我,”马洛里不胜其烦,“我对他的态度也不好。”

麦克唐纳说:“胡扯。”他怒气冲天。前排的男人说:“朝他脸上来两下,麦克。就像……这样!”

马洛里向下伸了伸胳膊,又扭了扭肩膀,像是坐了太久的人。他摸到左臂下面鼓起的鲁格手枪。他缓缓开口,透出倦意:“你说我用伪造的信件进行敲诈勒索。但你怎么知道这些信是伪造的呢?”

麦克唐纳平静地说:“或许,我们知道真信在哪里。”

马洛里慢慢吞吞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警察先生。”他笑了。

麦克唐纳突然有了动作,挥拳砸在他的脸上,但力道并不大。马洛里又笑了,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耳后的伤口。

“她回家了吧?”他说。

麦克唐纳的声音闷闷的。“或许你他妈的就是太聪明了,机灵鬼。我想,我们待会儿就能水落石出了。”

他陷入沉默。前座的男人摘下帽子,挠了挠乱成一团的灰发。断断续续的汽车喇叭声从半个街区外的大道上传来。汽车大灯穿透马路的尽头。过了一会儿,其中两束车灯画出巨大的弧度,白光洒在棕榈树上。一个黑魆魆的庞大阴影穿过半个街区,滑到路边,在休旅车前面停下。车灯灭了。

有个男人下了车,往回走。麦克唐纳说:“嗨,斯利佩。怎么样?”

那人是瘦高个,拉低的帽子下容貌看不真切。他说话的时候有点口齿不清。他说:“没什么。没人发疯。”

“好吧,”麦克唐纳咕哝道,“别开那辆新车,开这辆破车吧。”

吉姆让到后面,在马洛里左边坐下,给他来了一肘。瘦长个钻到方向盘后面,发动引擎,又开回拉西埃内加大道,往南取道威尔谢路,再折回西面。他开得又快又鲁莽。

他们随意地闯过一个红灯,开过电影宫,大部分的灯已经熄灭,玻璃售票亭空无一人;接着穿过贝弗利山,开过城际列车的铁道。长长的山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银行大楼,排气管的声音越来越响。麦克唐纳突然开口了:“该死,吉姆,我忘了搜我们宝贝的身了。你来拿会枪。”

他弯下身,凑向马洛里,酒气喷在他脸上。一只大手检查完口袋,又伸进外套内侧,再摸上屁股,最后回到左臂下方。手在那里停了片刻,摸到了皮套里面的鲁格手枪,他又摸向另一边,总算安全了。

“好了,吉姆。机灵鬼身上没有枪。”

惊讶之情如电光石火闪过马洛里脑海深处。他的眉毛拧在一起。口干舌燥。

“介意我抽支烟吗?”犹豫之后他问道。

麦克唐纳假模假式地说:“小事一桩,我们怎么会介意呢,甜心?”

3

公寓建在山上,俯瞰西木区,簇新的外观看上去有点廉价。麦克唐纳、马洛里和吉姆站在楼前,休旅车转了个弯,消失了。

三人穿过安安静静的大堂,电话接线总机前面此时没人值班,他们乘电梯上了七楼。穿过走廊,在一扇门前站定。麦克唐纳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他们进去了。

屋子很新,很亮,充斥着香烟的恶臭。家具的颜色颇为俗气,油腻腻的绿色地毯上面是黄色的菱形花纹。壁炉上面搁了一些酒瓶。

两个男人坐在八角形的桌子边,手肘边上放着高脚杯。其中一人一头红发,眉毛浓密,惨白的脸上有一对深陷的眼珠。另一个的蒜头鼻又大又滑稽,眉毛几乎没有,头发的颜色让人联想到沙丁鱼罐头里面的东西。这人慢条斯理地放下扑克牌,笑容可掬地穿过房间。他的嘴巴松松垮垮的,透出善意,面容和善。

“有麻烦吗,麦克?”他说。

麦克唐纳摸了摸下巴,苦恼地摇摇头。他看着蒜头鼻男人,似乎对他心怀怨恨。蒜头鼻男人还是笑嘻嘻的。他说:“搜身了?”

麦克唐纳挤出一个冷笑,大步走向壁炉和酒瓶。他语气很冲:“机灵鬼没枪。他用脑袋干活,是个聪明人。”

他突然又穿过屋子,粗糙的手背甩上马洛里的嘴巴。马洛里纹丝不动,笑容淡淡的。他身后的长沙发是胆汁黄,上面还有丑陋的红色方块图案。他双手垂在两侧,烟味从指间飘走,融入屋内的烟雾,缭绕而上,遮蔽住了粗糙的拱顶。

“沉住气,麦克,”蒜头鼻男人说。“你们干得很漂亮。你和吉姆现在能走了。给汽车加点油,然后就离开。”

麦克唐纳开骂了:“你谁啊,还指手画脚的,大人物?我就待在这儿,直到这个诈骗犯老实交代清楚,科斯特洛。”

叫做科斯特洛的男人只是耸耸肩。坐在桌边的红发男人稍稍转了下身子,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马洛里,就像一个收藏者在研究被钉死的甲虫。他从优雅的黑色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用金色打火机小心翼翼地点燃。

麦克唐纳走回壁炉边,从方瓶里倒了点威士忌到一个玻璃杯中,没加水就干了。他皱着眉头靠在壁炉上。

科斯特洛站在马洛里面前,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弄得咯咯响。

他问:“打哪儿来的?”

马洛里精神恍惚地看着他,把烟放回嘴中。“麦克尼尔岛[1]。”似乎自己也感到好笑。

“来了多久?”

“十天。”

“犯了什么事?”

“伪造罪。”马洛里用轻快的语气给出了信息。

“再前面呢?”

马洛里说:“我生在那儿。你难道不知道?”

科斯特洛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几乎让人安心。“不——我不知道。”他说,“十天前——你来这里干吗?”

麦克唐纳甩着粗膀子穿过房间。他又扇了马洛里几巴掌,他是靠在科斯特洛肩膀上这么干的。马洛里的脸上显出红印。他前后摆动脑袋,眼中射出幽幽的怒火。

“老天,科斯特洛,这废物不是从麦克尼尔岛来的。他在玩你。”刺耳的声音响起,“机灵鬼就是个来自布鲁克林或者堪萨斯城的不入流的伪造犯——反正就是其中一个地方,那里的警察都是孬种。”

科斯特洛把手放在麦克唐纳的肩膀上,轻轻地推了推。他说:“这里不需要你,麦克。”声音扁平单调。

麦克唐纳愤怒地攥紧拳头。接着,他大笑起来,凑到马洛里面前,用脚跟碾压他的脚。马洛里说:“——该死!”他重重地倒在沙发上。

房间里的氧气都被抽空了。只有一面墙上开有窗户,厚重的网眼窗帘垂落下来。马洛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拭了拭嘴唇。

科斯特洛说:“你和吉姆走吧,麦克。”声音一如既往地扁平。

麦克唐纳低下头,透过压着眉毛的刘海死死盯住他。他的脸油光可鉴。他没脱下那皱巴巴的破外套。科斯特洛甚至没有回头。过了片刻,麦克唐纳又晃到壁炉边,用手肘挤掉灰发警察的位子,一把抓过苏格兰威士忌的方瓶。

“打电话给老板,科斯特洛,”他越过肩膀发号施令,“你智商不够,没法解决这事。求你了——除了唧唧歪歪,干点正事!”他微微转向吉姆,拍拍他的后背,嘲讽道:“想不想再来一杯,警察?”

“你来这里干什么?”科斯特洛又一次向马洛里发问。

“找个人。”马洛里懒洋洋地看着他。眼中的怒火已经熄灭。

“那你做事的方式可真有趣啊,伙计。”

马洛里耸耸肩。“我觉得要办成事,就要找对人。”

“或许你办砸了,”科斯特洛平静地说。他闭上眼睛,用大拇指的指甲刮了下鼻子。“世事难料。”

麦克唐纳的刺耳声音穿过密闭的房间。“机灵鬼没错,先生。他有脑子。”

科斯特洛睁开眼,越过肩膀瞥了眼红发男人。红发男人坐在椅子上,没个正形地动来动去。半开的右手随意地搁在腿上。科斯特洛又看向另一边,直勾勾地盯住麦克唐纳。

“滚出去!”他说得很快,语气阴冷,“现在就滚出去。你喝多了,我不想和你吵。”

麦克唐纳的肩膀抵在壁炉上,双手伸进西服的侧袋。皱巴巴的帽子贴在他的四方大脑壳上。吉姆,那个灰发警察,从麦克唐纳身边挪开两步,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他嘴唇翕动。

“打电话给老板,科斯特洛!”麦克唐纳咆哮道,“你不能对我下命令。我不喜欢你,我不会听你的。”

科斯特洛犹豫不决,接着走到电话机边上。他抬眼盯住墙上的一处污迹。他抓起电话听筒,背对着麦克唐纳拨出号码。之后,他靠在墙上,越过酒杯朝马洛里微微一笑。等待。

“好啊……是的……科斯特洛。一切都好,就是麦克喝多了。他刺人得很……他不肯走。还不知道……是个乡巴佬。好的。”

麦克唐纳做了个动作,说:“别挂……”

科斯特洛笑着挂上电话听筒,没有半点犹豫。麦克唐纳看他的眼神中射出妒忌的火焰。他朝地毯啐了一口,就在椅子和墙壁之间的角落。他说:“该死。该死。这里不能打电话到蒙特罗斯。”科斯特洛不动声色地挥挥手。红发男人站起来了。他离开桌子,懒散地站在一边,脑袋微仰,这样就能透过香烟的烟雾看个分明。

麦克唐纳气急败坏地跺脚。涨红的脸庞反衬出下颌骨刚毅的白色线条。眼睛深处射出冷酷的微光。

“我猜,我们要这么玩下去了,”他道。他看似随便地把手拿出口袋,配枪如例行公事般画出一道弧线。

科斯特洛看着红发男人说:“搞定他,安迪。”

红发男人身体一僵,香烟从两片苍白的嘴唇间直直地吐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一挥。

马洛里说:“还不够快。看看这个。”

他动作之快就像是没有动过。他坐在沙发上微微前倾。修长的黑色鲁格手枪已经顶上红发男人的腹部。

红发男人的手慢慢从领口垂下,空无一物。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科斯特洛看向麦克唐纳的眼神满是厌恶,他把手放在身前,掌心朝上,低头看向它们,默然一笑。

麦克唐纳说话了,缓慢、苦涩。“绑架的事儿我干得太多了,科斯特洛。我不想再参与进去。我要脱离这群没用的废物。我要赌一把,赌这个机灵鬼站在我这一边。”

马洛里站起来,朝红发男人的方向移动。当他走到一半,灰发警察吉姆发出压抑的叫声,飞身扑向麦克唐纳,抓住他的口袋。麦克唐纳看着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那宽大的左手扯住吉姆外套的领口,把他高高举起。吉姆朝他脸上挥去两拳,全都落空了。麦克唐纳咬紧嘴唇,对着马洛里叫道:“看住这些家伙。”他镇定自若地把枪放在壁炉上,摸进吉姆外套的口袋,拿出用皮革编织而成的警棍。他说:“你是一个臭虫,吉姆。你一直就是一个臭虫。”

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怨气,倒更像是在思考问题。接着,他抡起警棍朝灰发男人的脑袋砸去。灰发男人慢慢跪下,两只手仍然抓住麦克唐纳的外套下摆。麦克唐纳弯腰,操着警棍对着同一地方又来了一下,力道十足。

吉姆瘫软下去,倒在地上,帽子掉在一边,嘴巴张开。麦克唐纳慢慢地把警棍从一只手倒到另一只手上。一滴汗珠顺着鼻翼滴落。

科斯特洛说:“麦克,你是个粗鲁的家伙,不是吗?”他的声音空洞茫然,似乎眼前发生的事一点也提不起他的兴趣。

马洛里继续走向红发男人。他来到他身后,说:“把手举起来,打手。”

红发男人照做了,马洛里用空着的手越过他的肩头,伸进衣服内侧。他抽出皮套里的手枪,扔到身后的地板上。他又摸向另一边,拍一拍口袋。他朝后退去,绕过科斯特洛。科斯特洛没有枪。

马洛里走到麦克唐纳另一边,确保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在眼皮底下。他说:“谁被绑架了?”

麦克唐纳拾起枪和威士忌酒杯。“那个姓法尔的小妞,”他说,“他们在她回家的路上劫持了她,我猜的。他们从意大利保镖那里知道了在玻利瓦尔俱乐部见面的日期,接着就计划了绑架。但我不知道他们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马洛里马步扎稳,皱了皱鼻子。他随意地拿着鲁格枪,说:“你的小花招是什么意思?”

麦克唐纳语气冷酷:“先说说你的。是我给了你一次机会。”

马洛里点头称是:“你自然——是有你的理由……我受雇寻找一些属于朗达·法尔的信件。”他看向科斯特洛,后者却波澜不惊。

麦克唐纳说:“好吧,轮到我了。我觉得这中间设了局。因此,我要赌一把。我要从这次接触中找出头绪,就这些。”他挥手画了个圈,把整个房间的人还有所有事都概括进去了。

马洛里拿起玻璃杯,看看是否干净,然后倒了一点苏格兰威士忌,呷了几口,又用舌头把嘴巴周围舔了一圈。

“我们来谈谈绑票吧,”他说,“科斯特洛打电话给谁?”

“阿特金森。好莱坞的大律师。那些男孩的挡箭牌。他也是法尔小妞的律师。好小伙,阿特金森。一个寄生虫。”

“他参与了绑票?”

麦克唐纳大笑起来:“那是当然的。”

马洛里耸耸肩:“愚蠢的把戏——对他来说。”

他走过麦克唐纳,沿墙走到科斯特洛站着的地方。鲁格的枪口抵上科斯特洛的下巴,迫使他脑袋后仰贴上了粗粝的石灰墙。

“科斯特洛是个善良的老家伙,”他若有所思地表示,“他不会绑架女孩的。是吗,科斯特洛?不动声色的敲诈,或许吧,但不会来硬的。对吧,科斯特洛?”

科斯特洛双眼一白,咽了口唾沫,咬牙切齿地说:“会啊。你这人真没劲。”

马洛里说:“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但你可能没法知道了。”

他抬起鲁格,朝着科斯特洛的大鼻子一侧狠狠来了一下。白色的印记随即变成红色的一圈。科斯特洛有点慌了。

麦克唐纳把近乎满满一瓶的苏格兰威士忌塞进外套口袋,说:“让我来——!”

马洛里严肃地摇摇头,眼睛盯着科斯特洛。

“太吵了。你知道这些大楼用的建筑材料。阿特金森这小子一定要去见见。擒贼先擒王——假如你有办法接近他。”

吉姆睁开眼睛,双手撑地,试图站起来。麦克唐纳提起大脚,漫不经心地踩上灰发男子的脸庞,后者又趴下了,脸上满是灰色的烂泥。

马洛里瞥了眼红发男人,走到电话机桌子旁。他把电话听筒搁在一边,用左手笨拙地拨起号码。

他开口说道:“我打电话给雇用我的人……他有辆车,又宽敞跑得又快……我们要好好教训下这些小伙子。”

4

兰德里的黑色凯迪拉克大家伙无声地开上了通往蒙特罗斯的长长坡道。身处山谷之中,左侧的车灯射出幽暗的光线。空气冷冽,群星闪耀。兰德里越过座位往后看,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座椅背面,手臂修长,黑色外套,手上戴着白手套。

他说,这是他第三或第四次这么开口了:“所以说,这是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妙哉,妙哉,妙哉。”

他的微笑温和、镇定。他所有的动作都温润从容。兰德里是个个子高挑、皮肤苍白的男人,一口白牙还有乌黑明亮的眼睛在苍穹的自然光之下闪闪发亮。

马洛里和麦克唐纳坐在后排座位上。马洛里一言不发;他正瞧着窗外的风景。麦克唐纳扯出苏格兰威士忌四四方方的酒瓶,却把软木塞弄落在了地上,他一边弯腰找塞子,一边嘴里赌咒发誓。他终于找到了,靠回椅背,闷闷不乐地瞧着兰德里那张在白色丝巾映衬下干净、苍白的脸蛋。

他说:“你还用着高地大街那个地方?”

兰德里回答:“是啊,警察,我还用着。现在不太方便了。”

麦克唐纳发起了牢骚:“这他妈的真可耻,兰德里先生。”说完,他的头靠上车内装饰,闭上了眼睛。

凯迪拉克下了高速公路。司机似乎清楚自己的目的地,转弯驶入一个社区,一块块的土地上面矗立着别致的房子,绿意盎然。黑暗中传来树蛙的鸣叫,还有橘子花的芬芳。

麦克唐纳睁开双眼,凑上前去。“拐角处的那幢。”他告诉司机。

房子静静地矗立在弯道边上。屋顶铺有瓦片,入口处耸立着拱门,房门两侧各挂了一盏铁艺灯。小道边上的绿廊爬满了玫瑰花。司机关掉车灯,熟练地把车停靠在绿廊边上。

马洛里打了个呵欠,打开车门。汽车都沿着拐角停在路边。百般无聊的司机们正在吞云吐雾,香烟的微光映照在温柔、浅蓝的夜色中。

“派对,”他说,“这下好玩了。”

他下了车,目光穿过草坪,定定地站了会儿。之后,他踏上柔软的青草,转上小径,小径是用深色的砖块铺成的,这样小草只能挨着小径长了。他站定在两盏铁艺灯之间,按响了门铃。

头戴白帽、身穿围裙的女仆打开了房门。马洛里说:“抱歉打扰了阿特金森先生,但事关重大。我叫麦克唐纳。”

女仆犹豫了下,走回屋子,并没有把大门关死。马洛里漫不经心地推开大门,入眼是宽敞的走廊,地板和墙上都装饰有印度毯子。他走进屋子。

几码开外的一扇门通往一幽暗的房间,里面摆满了书,还飘出上等烟草的香味。帽子和大衣扔在四处的椅子上。屋子深处的无线电传来悠扬的舞曲。

马洛里掏出鲁格,贴着门框潜入房间。

一个身穿晚礼服的男人从大厅赶来。他身材发福,厚实的白发下面是一张精明、红润、易怒的脸。剪裁得当的肩头却无法拉回人们对他腹部的关注。浓密的眉毛几乎连成一线,微微蹙起。他脚下生风,一脸怒容。

马洛里跨出房门,那把枪捅上了阿特金森的腹部。

“你在找我。”他说。

阿特金森不动了,他叹了口气,喉咙口似乎被堵住了。他眼睛圆睁,充满震惊。马洛里把鲁格往上移了移,冰冷的枪口对上阿特金森喉咙口,就在散开的衬衣领口上方。律师半举起手臂,似乎是要扫掉那把枪。但他又老老实实地站好了,手臂停在半空。

马洛里:“别说话,只要动脑子。你被人卖了。麦克唐纳背叛了你。科斯特洛还有另外两个家伙被关在西木区。我们要的是朗达·法尔。”

阿特金森的蓝色眼睛变得晦暗不明,透不出一丝光亮。即使提起朗达·法尔的名字也没法激起更多的反应。律师抵着枪扭动起身子,说:“为什么找上我?”

“我们以为你知道她在哪儿,”马洛里的声音单调沉闷,“不过,眼下,我们先不谈这事。到外面去。”

阿特金森抖了一下,说起话来也语无伦次。“不……不,我有客人。”

马洛里冷冰冰地说:“我们想要的客人不在这儿。”手枪又加了点力。

阿特金森的表情顿时精彩纷呈。他往后退了一小步,握住枪。马洛里抿紧嘴唇,顺势转动手腕,手枪的瞄准器擦过阿特金森的嘴巴。鲜血从唇上流出。他大口喘气,脸色惨白。

马洛里:“别头脑发热,胖子,说不定你还过得了今晚。”

阿特金森转身,径直走出敞开的大门,动作僵硬,失魂落魄。

马洛里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推向左侧的草坪。“走慢点,先生。”马洛里的声音让人不爽。

他们绕过绿廊。阿特金森双手在前,胡乱摸到了汽车。一条长胳膊探出敞开的车门,一把抓住了他。他上了车,跌坐在位子上。麦克唐纳拍了拍他的脸颊,把他按在内饰上。马洛里也上了车,猛地关上车门。

汽车一个急转弯,扬长而去,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司机在开过一个街区之后才打开车灯。他微微转头,问:“去哪儿,老大?”

马洛里:“随便。开到城里去。慢慢来。”

凯迪拉克又驶上了高速公路,开始沿着坡道往下开。山谷中又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微弱的白光在道路上缓慢移动。这是车头灯射出的光线。

阿特金森在座位上直起身子,掏出手绢,按了按嘴巴。他正眼盯上麦克唐纳,镇定发问:“怎么回事,麦克?敲诈?”

麦克唐纳放肆大笑之后又打起了嗝。他有点喝醉了,说起话来口齿不清:“他妈的不是。有几个家伙今晚绑架了法尔这个小妞。小妞的朋友不高兴了。但你没必要知道更多的细节,不是吗,大老板?”他又笑了起来,笑声揶揄。

阿特金森的声音倒是慢条斯理:“有趣……可我不愿意。”他略微抬起白发苍苍的脑袋,继续说:“这些人是谁?”

麦克唐纳没搭茬。马洛里点燃香烟,全神贯注地看着指尖捏着的火柴发出的光芒。他慢悠悠地说道:“这不重要,不是吗?或者你知道朗达·法尔在哪里,或者你给我们带路。好好想想,有的是时间。”

兰德里转过头,他的脸在一片漆黑中成了一团白雾。

“没什么好问的,阿特金森先生,”他语气严肃。他的嗓音镇定、温和、悦耳。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叩响了椅背。

阿特金森直愣愣地注视前方,好一会儿后又靠向内饰。“我猜我一无所知,”声音透出倦意。

麦克唐纳抬手往他的脸上招呼了一拳。律师的脑袋砸在了靠垫上。马洛里开口了,语调冰冷,颇煞风景:“少说点废话,警察先生。”

麦克唐纳回嘴骂完后扭过头去。汽车继续行驶。

他们已经开到谷底。不远处,机场的三色信号灯来回扫过天空。开始出现森林繁茂的坡道,黑魆魆的群山露出一个个山谷。一列火车从纽霍尔隧道钻出,呼啸而下,发出冗长而尖利的声音。

兰德里对着司机说了些话。凯迪拉克转上一条泥路。司机关掉车灯,借着月色小心前行。泥路尽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棕色草地,低矮的灌木丛围绕四周。隐约能辨认出草地上的废旧罐头和褪色报纸。

麦克唐纳掏出酒瓶,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阿特金森嘟嘟囔囔地说:“我要晕过去了。给我来口。”

麦克唐纳转身,举起瓶子,冲他吼道:“滚你妈的蛋!”说完,他把酒瓶放回了外套。马洛里从车门口袋取出手电筒,打开,径直照向阿特金森的脸。他说:“说吧,绑票贩。”

阿特金森双手扶膝,直勾勾地盯住手电筒的光束。眼睛毫无神采,下巴上有点血迹。他说话了。

“这是科斯特洛想出来的主意。我不知道所有细节。但假如真是科斯特洛干的,那么有个叫做斯利佩·摩根的男人一定会参与其中。他在鲍德温山上有个小木屋。朗达·法尔可能就关在那里。”

他闭上眼睛,一滴泪水在手电筒光线的照射下晶莹剔透。马洛里慢慢地说:“麦克唐纳应该知道。”

阿特金森的眼睛仍然闭着,他说:“我猜是的。”他语调沉闷,没有一丝感情。

麦克唐纳握紧拳头,身子一歪,又往他的脸上揍了一拳。律师痛苦地呻吟,倒向一边。马洛里挥动起手臂,手电筒的光束也跟着晃动起来。他发怒了:“再来一次,我就把你揍趴下,警察先生。别给我帮倒忙。”

麦克唐纳傻笑着挪到一边。马洛里啪嗒关掉手电筒。此时开口,语气更加平静了:“我想你说的是实话,阿特金森。我们会端掉斯利佩·摩根的小木屋。”

司机来了个急转弯,把车倒出去,重又驶上高速公路。

5

白色的篱笆尖桩出现了片刻,车前灯随即暗淡下来。篱笆后面,小山之上,钻井台的凄凉剪影刺向天空。关了灯的汽车缓慢前行,最终停在小屋的街对面。马路这边没有任何房子,汽车和油田之间空无一物。对面的屋子没有亮灯。

马洛里下车,走到街对面。砾石车道通往没有门的车棚,那里停着一辆休旅车。车道两边长着稀稀拉拉的杂草,车棚后面黑漆漆的土地过去可能是草坪。晾衣服的电线,小小的门廊,还有生锈的纱门。这是月光照亮的一切。

沿门廊往前,唯一一扇窗户安上了百叶窗;两道微弱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出来。马洛里往回走,踩过干燥的杂草,踏上泥路,毫无声息。

他说:“我们走,阿特金森。”

阿特金森笨拙地走下车,跌跌撞撞地穿过马路,似乎睡得迷迷糊糊。马洛里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两人无声地走上木头台阶,穿过门廊。阿特金森摸索着找到了门铃,并把它按响。屋内传来沉闷的铃声。马洛里贴在墙上,他选择的那边不会因为纱门打开而被阻挡住。

接着,房门静静地打开了,一道身影出现在纱门后面。没有开灯。律师咕哝道:“是我,阿特金森。”

那人打开了纱门的挂钩。纱门朝外打开了。

“怎么了?”这个口齿不清的声音马洛里先前听到过。

马洛里一个闪身,把鲁格举在腰头。站在门口的男人转向他,马洛里立马一个踏步迎上前去,舌头和牙齿发出咯咯响声,他责备地摇摇头。

“你身上没枪,斯利佩,”他说,稍稍亮出了鲁格,“慢慢转过去,斯利佩。感觉有东西抵上你的后背,就往前走,斯利佩。我们能友好相处的。”

瘦长个举起手,转过身。他走回黑暗中,马洛里的枪抵在他的后背上。小小的起居室中弥漫着灰尘和临时起火烧饭的气味。一扇门后亮着灯。瘦高个慢慢放下手,打开了门。

赤裸裸的灯泡挂在天花板中央。一个瘦削的女人站在灯下,胳膊耷拉在身侧,身上的白色工作服脏兮兮的。了无生气的眼珠似在沉思,头上顶着一窝乱蓬蓬的铁锈色头发。她十指颤动,那是肌肉无意识的痉挛。她发出微弱的哀鸣,像是一只忍饥挨饿的猫咪。

瘦高个走进房间,靠在对面的墙上,手掌抚过墙纸,脸上露出程式化的、意味不明的笑容。

后面传来了兰德里的声音:“我来照看阿特金森的小伙伴。”

他走进房间,戴手套的手上拿着一把巨大的自动手枪。“漂亮的小屋,”他兴高采烈地补充道。

房间的角落处支了张铁床。朗达·法尔躺在上面,棕色的行军毯一直盖到下巴。白色的假发有点歪了,露出湿漉漉的金色卷发。脸色青中泛白,如同一张面具,而腮红和唇膏就显得更加鲜艳刺眼了。她在打鼾。

马洛里伸到毛毯下面,测了测她的脉搏。接着,他翻起女孩的眼皮,凑近看了看朝上翻的眼珠。

他说:“下药了。”

穿工作服的瘦削女人润了润嘴唇。“打了一针,”她畏畏缩缩地说,“没有害处的,先生。”

阿特金森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椅背上还搭了一条脏毛巾。律师的衬衣在灯泡下面闪闪发光。脸下侧还有没擦干净的血污。瘦高个鄙夷地看着他,手掌轻轻拍打起污迹斑斑的墙纸。麦克唐纳走进了房间。

他的脸刷地变得通红,满头是汗。他稍稍晃了下身子,一手撑在门框上。“嗨,哥们。”并没有特定的说话对象,“这次的事,我应该得到提拔。”

瘦高个不笑了。他闪向一边,手中多出了把枪。一声枪响充斥了整个房间,石破天惊。此后又是一声。

瘦高个的闪躲变成了滑倒,最后重重倒在地上。他身体摊开,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倒在空荡荡的地毯上。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半睁的眼睛似乎是看向麦克唐纳。瘦削女人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麦克唐纳把另一只手也搭上了门框,身子前倾,咳嗽起来。血色涌上下巴。两手缓缓从门框上落下来。接着,肩膀一阵抽搐,像劈波斩浪的游泳者一样左右摆动,栽倒在地上。他是脸朝下着地,帽子仍然戴在头上,一截鼠灰色头发贴在脖颈上,打着凌乱的卷。

马洛里说:“两个趴下了。”他厌烦地看着兰德里,后者低头看了眼硕大的自动手枪,把它从眼前移开,塞进深色薄外套的侧袋中。

马洛里俯身,一根手指摸上麦克唐纳的太阳穴。没有心跳。他又试了试颈动脉,结果一样。麦克唐纳死了,周身仍然散发出浓烈的威士忌酒气。

灯泡下隐隐飘来一丝烟雾,那是火药的刺鼻烟味。瘦削女人趴在地上,朝门口爬去。马洛里一把抓住她的前胸,把她摔在地上。

“你待在那里就行,姐们。”他不耐烦地表示。

阿特金森的双手挪下了膝盖,互相对搓,似乎一切的感知都飞走了。兰德里俯身凑向铁床,戴着手套的手摸向了朗达·法尔的秀发。

“嗨,宝贝,”他语气轻快,“好久没见面了。”走出房间前,他说:“我把车开到马路这边来。”

马洛里看着阿特金森。随随便便地问起:“阿特金森,信在谁手上?那些属于朗达·法尔的信?”

阿特金森慢慢抬起木然的脸,眯缝起眼睛,似乎灯光会刺伤它们。他的声音茫然、遥远。

“我——我不知道。科斯特洛,可能吧。我从没见过那些信。”

马洛里促狭一笑,却并不能软化脸部僵硬冰冷的线条。“假如这是真的,这他妈的不是很好笑。”他急吼吼地说道。

他俯身用棕色毛毯包裹起睡在屋角床上的朗达·法尔。抱起她的那刻,她停止了打鼾,但还是没醒过来。

6

公寓正面,有一两扇窗透出灯光。马洛里抬起手腕,看了下戴在内侧的流线型手表。指针微弱的亮光指向三点半。他朝车后喊话:“给我个十分钟。然后你再上来。我先去探探路。”

公寓临街的大门被锁上了。马洛里用万能钥匙开了锁,进去之后再掩上。大堂传来些许亮光,这是楼道灯泡和电话接线总机上的小灯发出的。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小老头坐在电话接线总机边上的椅子内,呼呼大睡,嘴巴大张,绵长哀戚的打鼾声像是一头备受折磨的动物。

马洛里信步走上铺有地毯的楼梯。到了二楼,他按下电梯按钮。电梯隆隆下降,他走进去,揿下刻有数字“7”的按钮。他打了个呵欠,眼中满是倦意。

电梯晃晃悠悠地停下,马洛里踏入明亮寂静的走廊。他在一扇灰橄榄绿的门前站定,耳朵贴上门板。万能钥匙慢慢地塞入锁孔,又慢慢转动,门被稍稍推开一二英寸。再次倾听动静之后,他走了进去。

屋里有灯亮着,一把简易椅子后面立着的灯加了红色灯罩。男子四肢张开躺在椅子中,光线就打在他脸上。他的手腕和脚踝被人用封箱带绑住。嘴巴也是如此。

马洛里关上门。他快速穿过屋子,悄无声息。椅子上的男人就是科斯特洛。略微发紫的脸色映衬着把嘴唇牢牢封住的白色封箱带。胸膛起起伏伏,大鼻子传出粗重的呼吸声。

马洛里撕下他嘴上的封箱带,用手掌根部抵上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巴。呼吸的频率改变了。科斯特洛的胸膛不再猛烈起伏,发紫的面色也趋向苍白。他慢慢转醒,一声长叹。

马洛里从壁炉架上拿下一瓶还没开封的一品脱装的黑麦酒,用牙齿撕开瓶盖上的金属封条。他让科斯特洛的脑袋往后仰,往他嘴里灌了些威士忌,又狠狠抽了他几下脸。呛到的科斯特洛拼命吞下威士忌,有些又从鼻孔流出。他睁开眼,慢慢有了焦距,口中喃喃有词。

马洛里穿过房间尽头的天鹅绒门帘,进入一条短走廊。第一扇门通向一间卧室,里面放着一张高低床。灯泡烧坏了,每张床上分别躺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吉姆,那个灰色头发的警察仍在呼呼大睡,或者说还没有恢复意识。头上留有凝结的血污。脸部还有脏兮兮的灰泥。

红头发男人怒目圆睁,炯炯有神如钻石。嘴巴在封箱带下面嚅动,试图咬开它。他在床上翻来滚去,差点就掉下了床。马洛里把他推回到床中间,说:“对不起,小流氓。游戏还在继续。”

他回到客厅,打开更多的灯。科斯特洛在简易椅子上来回折腾。马洛里取出小刀,走到他身后,割断了手腕上的封箱带。科斯特洛挣开双手,嘴里咕哝着摩擦起手背来,封箱带扯掉了手背上的汗毛。之后,他弯下腰,扯开脚踝上的束缚。他说:“这会害死我的,我靠嘴巴呼吸。”他的声音散漫、平直,没有起伏。

他起身往玻璃杯中倒了两英寸高的威士忌,一口气闷掉,重新坐下,脑袋靠上椅子高耸的后背。脸上有了生气,精疲力竭的眼中目光闪烁。

他问:“有什么新闻?”

马洛里从碗里舀了一勺已经化掉的冰水,皱皱眉头,直接抿了一口威士忌。指尖轻柔地摩挲着脑袋左侧,遂又放下。他坐好,点燃一支烟。

他说:“有几件事。朗达·法尔到家了。麦克唐纳和斯利佩·摩根挨了枪子没命了。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我在追查一些信,就是你试图勒索朗达·法尔的那些信。”

科斯特洛抬头哼了一声,说:“我没有这些信。”

马洛里说:“科斯特洛,把信拿来。现在。”他把烟灰小心翼翼地掸在地毯上黄绿菱形花纹的正中间。

科斯特洛不耐烦地一动。“我没有这些信,”他还在坚持,“千真万确。我压根没见过。”

马洛里蓝灰色的眼睛异常冰冷,声音冷漠。他说:“你他妈的说你不知道自己诈骗这档子事,这才是可怜又可悲……我累了,科斯特洛。我不需要托辞。如果枪管把你的大鼻子打歪了,你看上去会恶心巴巴的。”

科斯特洛举起瘦骨嶙峋的手,摩挲起嘴边因为封箱带撕扯而发红的皮肤。他瞥了一眼屋内。天鹅绒门帘轻轻动了下,似乎有微风吹过。可是室内没有风。马洛里低头注视地毯。

科斯特洛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缓慢。他说:“墙上有暗格。我去把它打开。”

他穿过房间,来到外门所在的墙边,取下一幅画,转动内置圆形保险箱上的转盘。他打开小圆门,把手探进保险箱。

马洛里说:“待着别动,科斯特洛。”

他懒洋洋地穿过房间,左手穿过科斯特洛的臂下,探入保险箱,里面还放着一把珍珠色手柄的小巧的自动手枪。马洛里的嘴唇啧啧有声,他把小手枪安置在口袋内。

“还没学乖吗,科斯特洛?”声音中透着倦意。

科斯特洛耸耸肩,走回房间。马洛里把手伸进保险箱,翻出的东西掉在地上。他单膝跪地。地上散落着一些纤长的白色信封,用回形针别住的一沓剪报,狭长、厚实的支票本,小小的照相簿,通讯录,散落的文件,黄色的银行报表并附有收据。马洛里随意地展开其中一个纤长信封,并没有多大兴致。

天鹅绒门帘又动了一次。科斯特洛僵直地站在壁炉前。一把枪探出门帘,持枪的手小巧而坚定。纤弱的身影随后现身,苍白的脸,炽热的眼——艾尔诺。

马洛里站起来,双手放在胸前,两手空空。

“举高点,宝贝,”艾尔诺声音嘶哑地说道,“再高点,宝贝!”

马洛里把手又举高了点。紧皱的前额形成一道深纹。艾尔诺踏步走进房间,脸上油光闪闪,一缕油腻腻的黑发垂在眉毛上。他僵硬一笑,露出一口牙齿。

他说:“我想,我们要在这里揍你一顿,叛徒。”

他的语气似是询问,正等着科斯特洛附和。

科斯特洛一言不发。

马洛里稍稍转了下脑袋。他感到口干舌燥。他看向艾尔诺的眼睛,死死盯住,加快了语速:“你被人出卖了,混蛋,但不是我干的。”

艾尔诺从露齿一笑变成了嘶吼咆哮,他脑袋后倾,紧扣扳机的第一节指关节变得惨白。门外传来异动,门开了。

进来的是兰德里。他手肘一推,把门抵上,又动作招摇地靠在门上,两手插在他的深色薄外套侧袋中。黑色软帽下的双眼炯炯有神、穷凶极恶。他看上去心情颇佳。他动了动陷在白色丝巾中的下巴,丝巾本是随随便便地围在脖子上。那张英俊苍白的脸庞仿佛是用古旧的象牙雕凿而成。

艾尔诺微微动了下枪,他在等待。兰德里兴高采烈地说道:“我猜你是第一个被打趴在地上的!”

闪闪发光的小胡子下面,艾尔诺嘴唇一抽。两把枪同时鸣响。兰德里左右摇晃着身躯,就像一棵被狂风击中的树木;粗笨的点四五又一次发出怒吼,因着贴身衣物的缘故稍稍减弱。

原本躲在沙发后面的马洛里一个打滚,手持鲁格,和艾尔诺正面对峙。但后者已经面无血色。

他缓缓向后倒去;轻盈的身躯似是被右手手枪的重带倒在地。他先是膝盖一软,跌倒了,又侧倒在地上。后背一弓,又松懈下来。

兰德里的左手从外套口袋中伸出来,他往前伸去,仿佛要推动某物。他缓慢地、费力地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那把巨大的自动手枪,一点点举起,转动的脚趾带动了整个身体,他转向科斯特洛僵直的身躯,再次扣动扳机。墙上的石灰落在科斯特洛的肩头。

兰德里暧昧一笑,说:“该死!”声音透着温柔。他两眼往上一翻,手枪脱离了软绵无力的手,掉落在地毯上。兰德里一节节倒下,流畅而优雅,他双膝跪地,摇摆了几下之后向一侧瘫软下去,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马洛里看着科斯特洛,愤怒而生硬地说:“小子,你很走运嘛!”

蜂鸣器响个不停。接线总机的仪表板上亮起三盏小红灯。那瘦小的白发老头啪嗒合上嘴巴,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

马洛里把头扭向另一侧,疾步穿过大堂,走出公寓楼大门,走下三级大理石台阶,再穿过人行道和马路。兰德里那辆车的司机已经把车发动起来。马洛里闪身在他边上坐定,喘着粗气,用力关上车门。

“快走!”他吼道,“停到林荫大道那儿。警察五分钟后就到!”

司机看向他,问:“兰德里呢?……我听到枪响了。”

马洛里举起鲁格,迅速冷酷地命令道:“开啊,宝贝!”

挂上排挡,凯迪拉克向前蹿出,紧接着一个急转弯,司机的眼角撞在枪口上。

马洛里说:“兰德里中枪没命了。他没了温度。”他举高了鲁格,把枪口放在司机的鼻子下面。“但不是我的枪。闻闻,废物!这把枪没开过!”

“哎呀!”司机吐出两个字,一个劲地猛打方向盘,车差点就撞上了人行道。

天就要亮了。

7

朗达·法尔说:“舆论,亲爱的。只是舆论。聊胜于无嘛。我不太确定我能得到新合同,或许我会有需要。”

她深陷在椅子中,这是一间宽敞的长屋子。她慵懒地看向马洛里,蓝紫色的眼珠古井无波,她伸手取来磨砂高脚杯,啜饮一口。

房间很大。地板上的中式地毯色调暖和。房内采用了大量的柚木和红漆。金色的边线在墙头上熠熠生辉,天花板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模模糊糊,如同夏日的黄昏。一台刻有花纹的巨大无线电传出低回的、并不真切的乐曲。

马洛里皱了皱鼻子,面色冷酷又愉悦。他说:“你是只肮脏的小老鼠。我不喜欢你。”

朗达·法尔说:“哦,不,你是喜欢我的,亲爱的。你为我疯狂。”

她粲然一笑,把香烟塞进绿玉色的烟嘴中,烟嘴的颜色倒正好和睡衣颜色一致。她伸出纤纤玉手,够向身边珍珠色的柚木矮几,按响了放在上面的传唤铃。一袭白衣、沉默不言的日本男管家走进房间,又调了几杯威士忌。

“亲爱的,你是个聪明人,不是吗?”等管家走出房间后,朗达·法尔才开口道,“你兜里装着一些信,你以为这些信肯定是我的。压根不是,先生,压根不是。”她啜了一口新调的酒。“你手里的信是假的。大概是一个月前写的。兰德里从未拥有过这些信。很早以前,他就把他的信还给我了……你拿着的只是骗人的小道具。”她的手抚上波浪卷的秀发。前一晚上的劫难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马洛里仔仔细细地端详起她,说:“宝贝,你怎么能够证明呢?”

“信纸——如果我必须证明的话。第四大道和水泉街路口有个小老头专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

马洛里问:“那字迹呢?”

朗达·法尔微微一笑。“字迹很容易模仿,只要你有大把的时间。或者,有人吩咐我这么说的。无论如何,这是我的说辞。”

马洛里点点头,饮了一口自己的那杯酒。他伸进内侧口袋,掏出一个扁平的信封,马尼拉纸、标准尺寸。他把信封放在膝盖上。

“为了这些伪造的信,昨晚死了四个人。”他漫不经心地提起。

朗达·法尔面色和善地看着他。“两个骗子,一个吃里爬外的警察,这已经三个人了。因为这群渣滓,我还浪费了睡觉的时间呢!当然,我为兰德里感到抱歉。”

马洛里礼貌地回敬:“你能为兰德里感到抱歉,这很好。非常好。”

她心平气和地回答:“兰德里,我有次和你提过,几年前是个相当不错的小伙,他当时正试图进入几个剧组。可他后来又选择了别的营生,这营生让他时不时地挨枪子儿。”

马洛里摸摸下巴,说:“好笑的是,他竟然不记得把信还给你了。真好笑。”

“他不在乎,亲爱的。他是那种演员,热衷表演。这给了他一个绝佳的作秀机会。他喜欢得要命。”

马洛里的脸色逐渐冷下来,露出厌恶的神情。他说:“对于我而言,这是份可靠的差事。我不太了解兰德里,但他认识我一个在芝加哥的好朋友。他给那些敲诈你的小子指了条路,而我依计行事。东窗事发之后,倒让一切变得简单了——就是动静大了点。”

朗达·法尔用亮闪闪的玲珑指甲敲打小巧的皓齿。她说:“亲爱的,你在老家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人们称作‘私家侦探’的混蛋吗?”

马洛里刺耳一笑,做了一个暧昧不明的动作,手指撸过深色卷发。“管他呢,宝贝,”他低声说,“管他呢。”

朗达·法尔投来惊讶的一瞥,随即放声大笑。“都疯了,不是吗?”她喃喃自语,继续说下去,声音冷冰冰的,“阿特金森这些年一直在敲诈我,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我弄了这些信,把它们放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信消失了。几天后,有个男人口气强硬地给我打来电话,并开始对我施压。我听之任之。我以为,我能稍微钳制住他,而且我们俩的名声加一起会收到正面报道,不会对我造成多大伤害。然而,事态扩大了,我害怕了。我想到找兰德里帮忙。我敢肯定他会乐意的。”

马洛里尖刻地说:“你就是一个简单、直率的孩子,不是吗?该死!”

“你不了解好莱坞的肮脏勾当,你怎么会知道呢,亲爱的?”朗达·法尔说。她的脑袋歪向一边,轻声低语。一首舞曲幽幽飘荡在静谧的空气中。“多美的旋律……它借鉴了韦伯的一首奏鸣曲……舆论的言辞总有点咄咄逼人。否则,没人会信。”

马洛里起身,拿起搁在膝头的马尼拉纸信封,扔在她的腿上。

“五千元,这是你要付的钱。”他说。

朗达·法尔往后靠去,玉腿交叠。小巧的绿色拖鞋从她赤裸的脚上滑落下来,落到地毯上,信封也落在了拖鞋边。她并不准备捡起它们。

她问:“为什么?”

“我是个生意人,宝贝。要我工作,是要付我钱的。兰德里没给。五千元就是这个价。以前是对他,现在是对你。”

矢车菊的蓝色眼珠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不再波澜不惊,她说:“没门……勒索者。我在玻利瓦尔俱乐部已经和你说清楚了。你能得到我的感激不尽,但我的钱我自己会花。”

马洛里言简意赅地回答:“把钱给我也他妈的是个不错的花法。”

他俯身拿起高脚杯,啜饮一口。他放下酒杯,用指甲弹了会儿杯壁。嘴角扯出一丝笑容。他点了根烟,把火柴扔进红锆石烟灰缸。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兰德里的司机当然会说出去。兰德里的朋友也会来找我。他们想知道兰德里怎么就在西木区把命给丢了。条子过段时间也会来骚扰我。总有人会把这事露出去的。昨晚死了四个人,我却安然无恙,我自然不会背弃他们。说不定我就把整件事和盘托出了。条子那边会给你带来很多上新闻的机会,宝贝。兰德里的朋友——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有些事很麻烦啊,我不得不说。”

朗达·法尔猛然起身,用足尖勾起绿色拖鞋。她睁大眼睛,满是震惊。

“你会……出卖我?”她倒吸一口气。

马洛里笑了。他目光澄明,却又冷酷。顺着地板,他望向立灯洒下的光斑。语带厌烦:“我他妈的凭什么要保护你?我不欠你的。你雇了我,还他妈的吝啬你的钱。我没录音,但你知道的,那些律师有多喜欢这类事。还有,兰德里的朋友会以为这是一起肮脏的栽赃,一个大好青年就这么死了。——天哪,我为什么要护着你这样一个骗子,宝贝?”

他喷出愤怒的鼻息,把烟蒂扔进红锆石烟灰缸。褐色的双颊浮现出斑斑红点。

朗达·法尔静静地站在一边,缓缓摇头。她说:“没门,勒索者……没门。”声音微小而疲惫,但仰起的下巴透出坚定和无畏。

马洛里走到门口,拿起帽子。“你真的很特别,宝贝,”说着咧嘴笑了起来,“但是,你肯定没法和好莱坞的那些姑娘愉快相处!”

他突然俯身,左手托住朗达·法尔的脑袋,用力吻上了她的嘴。随后,他用指尖扫过她的脸颊。

“你是个美人坯子——在某些方面,”他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谎话精。不折不扣。你没有伪造过信,宝贝。阿特金森不会中这样的圈套。”朗达·法尔弯腰拾起落在地毯上的马尼拉纸信封,翻出里面的信——一沓最近才写过字的灰色纸张,毛边,上面还印有纤细的金色花押字。她不错眼地盯着这沓纸,鼻孔翕张。

她慢慢说道:“我会把钱给你送去的。”

马洛里仰起她的下巴,使她脑袋后仰。

他的声音出奇的温柔:“我和你开玩笑呢,宝贝。我就是有这个坏毛病。不过,关于这些信,倒有两点有趣的地方。它们没有信封,也没有写明收信人是谁——没有。第二点,兰德里被杀的时候,这些信就在他的口袋里。”

他点点头,转身要走。朗达·法尔尖声叫道:“等等!”声音中突然充满惊惧。她颓然倒在椅子上,被抽干了力气。

马洛里说:“宝贝,等事情了结了,你就能收到那些信。喝一杯。”

他走了几步,回头,说:“我必须走了。我和黑道大哥还有个约会……给我送点花,宝贝。野花,蓝色的,就像你的眼睛。”

他走到门拱下。门开了,又重重地关上。朗达·法尔一动不动地坐着,很久很久。

8

空气中烟雾缭绕。一群人身着晚礼服,站在门帘一边喝鸡尾酒,另一边通往游戏室。门帘之上,灯光照射在轮盘赌赌桌的一头。

马洛里的胳膊肘支在吧台上,酒保撇下两名身穿长裙的女孩,手上的白毛巾擦过光滑的木质台面,一直到他面前。他说:“来点啥,老大?”

马洛里说:“一小杯啤酒。”

酒保微笑着把啤酒递给他,转身去找两个女孩。马洛里喝下一口啤酒,变了变神色,望向长镜子,它能映出吧台后面的所有通道,镜子稍稍向前倾斜,因此也能照出地板,一直到远处的墙壁。墙上的门开了,身穿正餐礼服的男人走了出来。棕色皮肤的脸上布满皱纹,头发是接近钢丝的灰色。他的目光在镜中和马洛里交汇,他点头致意,随后穿过整个房间。

他说:“我是马尔多纳。你能来太好了。”他的嗓音温柔、嘶哑,是属于胖子的嗓音,但他并不胖。

马洛里说:“你打电话找我可不是为了交朋友。”

马尔多纳说:“去我办公室吧。”

马洛里又喝了点啤酒,变了个脸色,把玻璃杯推向远处。他们穿过门,走上铺有地毯的台阶,又在半路转上另一段台阶。灯光透过开启的房门,洒向楼梯平台。他们进了有灯光的房间。

这本是一间卧室,没费多少周章被改成了办公室。灰色的墙壁,两三幅印刷品用细画框裱了起来。屋内有一个巨大的档案柜、一个质量上乘的保险箱,还有几把椅子。羊皮纸灯罩的台灯安放在胡桃木办公桌上。一个金发青年坐在办公桌一角,跷着二郎腿。他的头上戴了一顶软帽,还有一圈色彩鲜艳的饰带作为装饰。

马尔多纳说:“好吧,亨利。我要忙活了。”

金发青年呵欠连天地离开办公桌,用手挡住嘴巴,轻佻地露出手腕。手指上戴着一枚大钻戒。他笑眯眯地看着马洛里,缓缓走出房间,关上门。

马尔多纳坐上一把蓝色皮革转椅。他点燃一根细长雪茄,把雪茄盒推到木纹桌面的另一头。马洛里选了把办公桌桌角的椅子,就在门和两扇开启的窗户之间。房里还有另一扇门,但保险箱挡在前面。他点燃香烟,说:“兰德里欠我钱。五千元。有人愿意替他还吗?”

马尔多纳那双棕色的手搁在椅子扶手上,前后摇晃起转椅。“我们不是为了谈这个。”他说。

马洛里说:“好吧。那我们谈什么?”

马尔多纳眯起那阴鸷的眼珠。他的声音扁平,没有一丝波澜。“关于兰德里的死。”

马洛里把香烟放回嘴里,双手交叉搁在脑后。他嘴里一边喷着烟一边开口说话,目光注视着马尔多纳脑袋上方的墙壁。

“他骗了所有人,把自己也搭进去了。他玩得太过分,最后搞得一团糟。他是被人开枪杀死的。当他手上有枪的时候,他只能开枪杀人。那人又回敬了一枪。”

马尔多纳继续摇椅子,说:“或许你可以说得明白些。”

“当然……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女孩的,她曾经写了一些信。她以为自己恋爱了。信中都是鲁莽草率的话,一个女孩敢这么做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但这对她不利。时光流逝,这些信不知怎的落到了勒索者手上。一些人开始把女孩当摇钱树。要价并不高,女孩不为所动,女孩似乎就喜欢挑硬骨头啃。兰德里认为有必要拉她一把。他有个计划,这个计划还需要另一个人,那人能穿上小礼服,咖啡勺放在咖啡杯外面,而且城里没人认识他。他找到了我。我在芝加哥开了一家小小的事务所。”

马尔多纳把椅子转向打开的窗户,双眼直视树顶。“私家侦探,哼?”他冷哼一声,“芝加哥来的。”

马洛里点头,瞥了他一眼,又望向墙上的污点。“而且业界都公认我诚实可靠,马尔多纳。当然,我最近接触的那些人会让你有不同的看法。”

马尔多纳迅速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但没说话。

马洛里继续说下去:“好吧,我给这份差事制造了一点混乱,这是我第一个错误,也是最严重的失误。当敲诈变成绑架的时候,我起了点推波助澜的作用。这法子不太好。我联系上兰德里,他决定和我一起出面。我们没费多大周折就找到了女孩,把她送回家。我们还是想把那些信搞到手。我试着探口风,从那个我认定持有信件的家伙入手,有个坏小子手里拿着枪想要暗算。兰德里正巧进来,摆了个姿势,拔枪面对面干上了。他立马就死了。这倒不错,如果你欣赏这类事的话,却把烂摊子留给了我。所以,我是抱有成见的。我不得不逃离现场,整理下思绪。”

马尔多纳阴鸷的棕色眼珠闪过一丝情绪。“女孩的故事想必也颇为有趣。”他冷冰冰地说道。

马洛里吐出一口惨白的烟雾。“她被人下了迷药,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她也不会说的。而且,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知道,”马尔多纳说,“兰德里的司机也和我谈过话了。所以,这事我不必麻烦你。”

马洛里心平气和地说下去:“这是外界的谣传,无关金钱。但金钱让谣传变得可笑——还他妈的肮脏。女孩没找兰德里帮忙,但他知道勒索的事儿。他曾是这些信的主人,因为信就是写给他的。按照他的跟踪计划,我们先找个地方,让那些敲诈女孩的人盯上我们。她会来的,因为她有这份胆色。她也被监视了,应该是内贼——女仆、司机,或者类似的。那些家伙想要知道我的底细,他们会劫走我,只要我没被人敲晕了脑袋,我就能知道谁是主谋。计划很好,你觉得呢?”

马尔多纳冷淡回应:“好多地方有疏漏……继续说。”

“计划开始实施,我就知道没回头路了。我硬着头皮坚持下去,因为只能这样。没过多久,又出了岔子,还是节外生枝。大个子警察本想从匪徒那里弄点不义之财花花,却临阵退缩,使那伙人陷于不利的局面。他并不介意敲诈勒索,但一起绑架案却在深夜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对于我来说,他的反水让事情变得简单,而且不会伤到兰德里,因为这警察不是个聪明人。打死兰德里的那个人脑子也不好使,我猜。那人只是怒火攻心,以为自己的那份钱会被吞了。”

马尔多纳用棕色的双手拍了拍扶手,就像一个在谈生意的采购员忽地坐立不安起来。“为什么你觉得整件事情是这样的?”他语带讥笑地问道。

“我是动脑子的,马尔多纳。反应不够快,但我动了脑子。或许出钱雇我并不是为了让我思考,但也没和我说明。如果我知道了实情,那是兰德里倒霉。他必须估计到这点。如果我不知情,那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一个他可以花钱搞定的可靠陌生人。”

马尔多纳心平气和地说:“兰德里有很多钱。他有些脑子。不多,算是小聪明。他不会干这种不入流的勒索勾当。”

马洛里爆发出刺耳的笑声:“于他而言,这也不算不入流,马尔多纳。他想要这个女孩。女孩离开了他,脱离了他的阶级。他爬不上去,那就只能把女孩拉下来。那些信还不足以把她拉下去。再加上绑票,老情人解救是假,勒索是真,而你们可以得到一个似模似样的故事,把事情糊弄过去。如果事情抖了出来,那她就会丢饭碗。马尔多纳,你觉得保密的代价是什么?”

“啊哈!”马尔多纳感叹了下,继续看窗外。

马洛里说:“但现在还欠着我的钱呢。出钱雇我就是为了取回信件,而我拿到了它们——从兰德里的口袋,在他被枪杀后。我希望我付出的时间能得到应有的报酬。”

马尔多纳转过椅子,手掌搭上办公桌。“把信给我,”他说,“我要看看它们值不值。”

马洛里又一次发出刺耳的笑声。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凶狠。他说:“你的问题是你看任何人都行为不端……这些信已经散落出去,是从外面收回来的,马尔多纳。它们流落辗转,破破烂烂。”

“可爱的想法,”马尔多纳嘲笑道,“对于其他人而言。兰德里是我的搭档,我对他很是关心……所以你把这些信散播出去,我就给你钱,因为你让兰德里死了。我会在记事本上记一笔的。直觉告诉我,你已经拿到了丰厚的报酬——从朗达·法尔小姐那里。”

马洛里讽刺道:“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或许,你更喜欢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女孩厌倦了兰德里的胡搅蛮缠。她伪造了一些信,把它们放在那位聪明的律师能够拿到的地方,律师把信转交给了他有时在生意场上会用到的打手。女孩写信请求兰德里的帮助,他找到了我。女孩出了更高的价码,让我把兰德里推入危险境地。我一直陪着兰德里玩,直到让他撞上一个酒鬼的枪口,那个酒鬼假装要对我开枪,却杀死了兰德里,而我则用兰德里的枪杀死了酒鬼,让一切看上去顺理成章。然后,我喝了杯酒,回家睡觉。”

马尔多纳俯身按下了办公桌边的蜂鸣器。他说:“这个故事听上去好多了。我估摸着是否该把它坐实。”

“你尽管试试,”马洛里懒洋洋地回道,“我猜,这应该不是你第一次开枪杀人。”

9

房门打开了,金发男孩慢悠悠地晃进来。他双唇张开,露出兴高采烈的笑容,依稀可见舌头。手中拿着一把自动手枪。

马尔多纳说:“亨利,我忙好了。”

金发男孩关上门。马洛里站起来,慢慢朝墙壁退去。冷冷地问:“现在是玩笑时间,嗯?”

马尔多纳的棕色手指捏住下巴上肉最多的地方。他言简意赅地表示:“这里不会有枪响。来这里玩的都是好人家。或许你没有杀死兰德里,但我不想看见你。你挡了我的路。”

马洛里一直往后退去,直到肩膀抵上了墙壁。金发男孩皱眉向前走了一步。马洛里说:“亨利,待着别动。我需要思考的空间。你的子弹或许会打中我,但也没法阻止我的枪说上两句话。噪音并不会妨碍到我。”

马尔多纳向办公桌俯下身子,眼睛瞄向一边。金发男孩放慢了速度。依旧能在双唇之间隐约看见他的舌头。马尔多纳说:“我的办公桌里放了一些百元大钞。我会给亨利十张。他陪你回旅馆,甚至可以帮你打包行李。等你上了往东去的火车,他就把钱给你。假如你之后再回来,那就是另一笔交易——你等于是作弊了。”他慢慢放下手臂,打开办公桌的抽屉。

马洛里盯着金发男孩。“亨利可能在半路改变主意,”他不快地说道,“亨利看上去反复无常。”

马尔多纳站起来,手离开抽屉,把一小捆百元大钞扔在桌上。他说:“我可不这么想。亨利总是按吩咐办事。”

马洛里促狭一笑。“可能我怕的就是这个,”他说。他笑得更加不自然,一口白牙在惨白的双唇之间熠熠生辉。“你说你很关心兰德里,马尔多纳。这简直是胡言乱语。你他妈压根不会担心兰德里,现在他死了。你大概就能正大光明地插手他那一半的事务,而周围的人都没法过问。这就像是敲诈勒索的勾当。你想把我踢出局,你以为可以用你的脏钱——用在刀刃上——这次花点小钱,一年后稳赚不赔。可这钱你花不出去,马尔多纳。交易没了。把信散出去也行,收回也行,没人会再付一个子儿了。”

马尔多纳清了清喉咙。他站在原地没动,身体微微前倾撑在办公桌上,那叠百元大钞就在两手之间。他舔了舔嘴唇,说:“好吧,神机妙算。为什么不呢?”

马洛里用右手拇指迅速做了一个意义丰富的手势。

“这桩交易里就我是个傻子。你是聪明人。我先来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直觉告诉我在这个动人的计划当中,兰德里并非孤军奋战。你也深陷其中,都陷到了你的肥脖子!……但你退居幕后,让兰德里拿着信到处晃荡。那个女孩现在可以开出价码了。不会特别高,但足够从那伙人手中拿回信,这伙人也并不打算破坏人家的百万名声,因为某个下作的赌徒想要变得衣冠楚楚……如果你不满意,你就会搞出点事,让他们学乖。你能看到最迷人的欺骗,即使好莱坞也编不出来。”

他顿了顿,瞥了眼金发男孩。“还有,马尔多纳,既然你想来一场枪战,先让那个傻瓜知道枪是怎么回事。杵在那儿的快乐骑手都忘了打开保险栓!”

马尔多纳纹丝不动。金发男孩瞅了眼枪,电光石火间,马洛里一跃而起,鲁格滑入手中。金发男孩脸上一僵,枪声响起。鲁格也发出一声枪响,它的子弹钻入墙壁,堪堪擦着金发男孩那顶色彩鲜艳的帽子而过。亨利脸色渐渐变白,又开了一枪。子弹击中马洛里后反弹在墙上,左手动弹不了了。

马洛里的嘴唇因为愤怒变得扭曲。他重新站定;鲁格枪响了两次,间隔很短。

金发男孩持枪的手一个抽搐,枪飞脱而出,撞到墙上。他双眼圆睁,张大的嘴巴发出疼痛的呻吟。他迅速转身,扭开房门,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房内的灯光倾泻在他身上。有人在喊叫。一扇房门砰然作响。马洛里看着马尔多纳,平静地说:“给我过来——!我都能干掉你——好几回了!”

马尔多纳从办公桌前把手挪开,但手中已握有一把蓝色手枪。子弹打裂了马洛里面前的地板。马尔多纳像醉鬼一样步履蹒跚,手中的枪扔得远远的,仿佛那是一块烧红的金属。高举的双手在空中晃动。他看上去像是吓傻了。

马洛里说:“走到我面前来,大人物!我要离开这里。”

马尔多纳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像是提线木偶般颤颤巍巍走来。死气沉沉的眼珠如同腐败的牡蛎。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

门口有东西一闪而过。马洛里跳到一边,朝房门漫无目的地射出一枪。可鲁格的枪声却被另一把鸟枪发出的可怕枪响盖过。灼人的刺痛击中了马洛里的右边。马尔多纳也收获了剩余的子弹。

他脸朝下撞上地板,还没落地已经一命呜呼。

一把被锯短的鸟枪落进打开的房门。大腹便便穿着衬衫的男人倒在了门口,翻滚、挣扎。口中发出闷闷的呜咽,鲜血在皱巴巴的衬衫前胸上化开。

楼下突然炸开了锅。呼喊、奔跑、刺耳的笑声,还有高声尖叫。车子发动了,轮胎在车道上发出难听的声音。客人跑远了。还有块窗玻璃碎了。人行道上传来纷乱的跑步声。

灯光照亮之处,一片死寂。金发男孩倒在地板上哼哼唧唧,门口的男人已经死了。

马洛里踉跄穿过房间,一屁股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里。他用枪托拭去眼角的汗水,胸部抵住办公桌,气喘吁吁地监视着门口的动静。

左臂传来阵痛,右腿就像十灾[2]一般痛苦。袖子底下,鲜血直淌,流到手上,最终从指尖滴落。

等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看向办公桌,那叠钞票就在台灯下面。他用鲁格的枪嘴把钱拨进打开的抽屉。他尽量俯下身,关上抽屉,伤口让他疼得龇牙咧嘴。他睁开眼睛又马上闭上,如此反复几次,每次都是紧紧地合上,又突然睁得溜圆。这稍稍能帮助他理清思路。他把电话机拉过来。

楼下现在静悄悄的。马洛里放下鲁格,提起电话听筒,把它放在鲁格边上。

他大声说道:“太糟了,宝贝……或许,我弄错了……那个人渣可能没那个豹子胆来伤害你……好吧……现在就要把话说清楚。”

当他拨号码的时候,谢尔曼路那绵延的山脉传来了嘹亮的警报声。

10

身穿制服的警察坐在打字机桌后面,正在对录音电话机说话,随后他看向马洛里,用拇指比了下玻璃门,说:“刑事组长。私家的。”

马洛里直挺挺地从硬板凳上站起来,穿过房间,靠在墙上打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房间的地上铺着脏兮兮的棕色油布,家具既怪异又丑陋,只有政府机关才会这么干。刑事组长卡思卡特孤零零地端坐在房间当中,一边是一张用了不下二十年的拉盖书桌,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另一边是一张大得能打乒乓球的橡木桌。

卡思卡特是个身形魁梧、衣着邋遢的爱尔兰裔,汗津津的脸上笑开了花。本是雪白的胡子被尼古丁熏黄了中间一截。双手肉鼓鼓的。

马洛里慢慢朝他走去,分量压在一根底端贴有橡胶皮的沉甸甸的拐杖上。右腿感觉肿了一圈,还火辣辣地疼。左臂挂在黑色丝巾做成的三角巾里。胡子已经刮干净,脸色苍白,眼珠如同板岩一般漆黑。

他坐到桌子对面,顺手把拐杖搁在桌上,敲出一根香烟,点燃。随后,他漫不经心地问道:“结论是什么,队长?”

卡思卡特笑得咧开了嘴。“你觉得呢,孩子?你看上去有点糟糕啊。”

“还不赖。有点棘手。”

卡思卡特点头同意,他清了清喉咙,多此一举地翻出面前的几份文件。他说:“你没事了。事情搞得很大,但你没事了。芝加哥给你出具了一份以证清白的文件——清清白白。你的鲁格打死了迈克·科利斯,一个二进宫的惯犯。我会把鲁格留下来,算个念想。行吗?”

马洛里点头说:“行。我搞到一把点二五,配的是警用子弹。一把神枪手的枪。没有冲击效果,不过和晚礼服更配。”

卡思卡特死死盯着他看了一分钟,接着说:“鸟枪上有迈克的指纹。这把枪打死了马尔多纳。没有人为了这事吵吵嚷嚷的。金发男孩伤得不重。地上找到的自动手枪有他的指纹,这有的他烦恼一阵子了。”

百无聊赖的马洛里搓起下巴,动作缓慢。“其他人呢?”

队长抬起乱糟糟的眉毛,双眼一时失神。他说:“我不知道和你有牵连的那些事。有事吗?”

“一点事也没有。”马洛里抱歉地回答,“我只是在想。”

队长直截了当地说:“不要想。也不要猜,如果有人问起你……比如鲍德温山那档子事。我们的说法是,麦克唐纳在执勤的线路上被人杀死,一个名叫斯利佩·摩根的毒贩和他起了冲突。我们会给斯利佩的妻子一个最终说法,我猜她不一定会相信。麦克没有吸毒史,那晚是他执勤,他是个好小伙,正在巡逻。麦克喜欢这份工作。”

马洛里浅浅一笑,礼貌地询问:“就这样?”

“是啊,”队长说,“另一方面,那个兰德里,出了名的赌徒——他也是马尔多纳的拍档——有趣的巧合——他跑到西木区找一个名叫科斯特洛的家伙收钱,后者在东边开了个赌场。吉姆·罗尔斯顿,我们的一个手下,和他一同前往。他本不应该去,但他和兰德里很熟。金钱方面起了点纠葛。吉姆被人用警棍打破了脑袋,兰德里和另一个老千互相开枪射击。这另一个家伙我们没跟踪到。我们找到了科斯特洛,他口风很紧,而我们也没法给这个老家伙一点皮肉教训。他会因为用警棍袭击他人遭到处罚的。但我猜,他会为自己开脱罪行。”

马洛里陷入椅子里,直到头颈靠到椅背上。他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烟,说:“前晚怎么说?说轮盘赌的轮盘自己着火,雪茄把车库地板烫了个洞?”

刑侦队长擦擦汗津津的两颊,扯出巨大的手帕擤鼻子。

“哦,那个啊,”他满不在乎地说,“有点麻烦。金发男孩——叫亨利·安森还是什么来着的——表示都是他的错。他是马尔多纳的保镖,但并不代表他会胡乱开枪杀人。这保了他的命,不过我们给他说了个更简单的故事让他冷静下来。”

队长顿了片刻,直勾勾地看着马洛里。马洛里咧嘴大笑。“当然,如果你不喜欢他的故事……”队长冷淡地加了句。

马洛里说:“我还没听过呢。我敢肯定我会喜欢的。”

“好吧,”卡思卡特声音低沉,“嗯,据这个安森说,马尔多纳按响了蜂鸣器让他进来,你和他的老板正在房里谈话。你在发牢骚,可能是关于楼下某个做了手脚的轮盘赌。桌上放着钱,安森就以为那是贿赂的钱。你死死盯着他看,他不知道你是侦探,有点慌,于是擦枪走火。你没有立马还击,但那个可怜的傻子又开了枪,并且打伤了你。之后,你打中了他的肩膀,没人愿意这么干,但换做是我,我会吓破他的胆。拿鸟枪的小伙来找茬,二话没说就开了枪,打死了马尔多纳,也帮你挡了颗子弹。我们起初以为这个小伙子是存心来找马尔多纳的,可他只是不小心闯进了房间……见鬼,我们不喜欢你开枪,你就是个陌生人,但也需要保护自己,以免被非法武器所伤。”

马洛里小心翼翼地提问:“还有地方检察官和法医呢。他们怎么说?我希望能够清清白白地离开。”

卡思卡特皱眉看着那脏兮兮的油布,自残一般地啃噬拇指。

“法医不会关心这破事的。如果地方检察官想耍花招,我可以提点一些他部门留下的烂摊子。”

马洛里从桌上拿起拐杖,推开椅子,撑着拐杖站起来。“你有一群得力的警察,”他说,“我认为这里没有犯罪。”

他朝门口走去,队长在背后叫住了他:“回芝加哥?”

马洛里小心地耸了耸没有受伤的右肩。“可能先留在这里,”他说,“有家电影公司找我干活。私人敲诈。勒索啊,诸如此类的。”

队长开怀大笑起来。“棒极了,”他说,“日蚀影业是个好公司,他们待我向来不错……勒索,这活简单,是个美差。不要碰上倒霉事就行。”

马洛里郑重点头。“只是一份轻松的工作,老兄。有些娘娘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继续往外走,乘上电梯,穿过大堂,走到街上。他上了一辆出租车,车里很热。昏昏沉沉中,他回到了旅馆。

(黄雅琴 译)

[1]该岛位于华盛顿,岛上有座监狱。

[2]耶和华降临古埃及的十个灾祸,分别是:血灾、蛙灾、虱灾、蝇灾、疫灾、疹灾、雹灾、蝗灾、夜灾以及长子之死。